二战疲惫不堪的德国兵(一个二战德国士兵的回忆录)

第三篇(续接第二篇,没看第一篇.第二篇的,请先看前2篇),喜欢的请收藏起来慢慢看,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二战疲惫不堪的德国兵?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二战疲惫不堪的德国兵(一个二战德国士兵的回忆录)

二战疲惫不堪的德国兵

第三篇(续接第二篇,没看第一篇.第二篇的,请先看前2篇),喜欢的请收藏起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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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精锐师里的训练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齐步走!向前进!

  我站在这列拥挤列车的过道里,打开了我们分别时葆拉给我的包裹。包裹里面放着两盒香烟,这两盒烟是我父亲给我的,但我后来转给了葆拉。我父亲不会吸烟,他一定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两包香烟凑够的。葆拉在里面还放了一张便条和一幅她的照片。在便条里,她说这些香烟能够帮助我度过一些前面艰难的日子。我至少10次反复地读了她写给我的话语,然后才把这个纸条和照片放到我的通行证里面。

  火车开始加速了。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忧郁的氛围之中,我试图找一个能够给葆拉写信的地方,但是一些浑蛋总是在这个时候来打搅我。

  我旁边有一个家伙对我说道:“嘿,现在休假结束了。总是太短,不是吗?我现在也休完假了,该上前线了!”

  我看了看他,并没有和他搭话。他真烦人。

   “这里天气这么好,这意味着俄国那里的情况就不太妙了。我还记得去年夏天的时候,有一天……”

  我打断他说:“对不起,同志,我在写信。”

  他说道:“啊,给一个女孩吧。算了,其实你没必要把她放在心上的。”

  我现在真想把自己的刺刀捅到他的肚子里去。

  他接着说:“其实到处都有漂亮女孩!记得有一次我在奥地利的时候……”

  我愤怒地把自己的背转向了他,然后又试图接着写自己的信。但是车厢里的喧闹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后来不得不放弃了写信的念头。我很长时间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窗户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的田野飞驰而过,车厢里到处是嘈杂和喧闹的谈话声与大笑声。虽然我们的列车是一趟军列,但在沿线停靠的每个车站都有平民上下车。我们在晚上的时候到达了波兹南车站,我马上就向士兵报到处跑去。我的通行证在午夜来到之前必须在那里盖上章,然后就可以到分配的宿舍里去睡上一觉来打发时间。我们把报到处围得水泄不通,但那里的手续办理速度非常迅速。排成长长两列的士兵不一会儿就办理完了手续。在不到10分钟的时间,我的手续就办好了并被告知我要乘坐的列车是开往克罗斯滕的第50号军车。

  我对此感到有些惊讶,问道:“那火车什么时候走呢?”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你还有时间。”

  这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晚上又要上路了。我和另一群士兵沿着车站的木房子走向了那列50号军车——现在那列车上已经坐满了士兵。

  我穿过了车厢,走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角落坐了下来开始写我的信。我父亲在柏林时建议我说要坐在车厢的最后几节,因为如果列车倾覆的话,最后几节总是最安全的。于是我开始考虑在列车尾部的一节地板上铺着稻草的车厢里坐下来。我用力挤了进去。一个已经在里面的步兵对我说道:“欢迎上车,年轻人,准备好到乐园去了吗?”

  又有人说道:“嘿,年轻人,你要和我们一起打俄国人吗?”

  我回答道:“你的意思是用枪向俄国人开火。”

  有人喊道:“去你的,我第一次向俄国人开火的时候,你那时还戴着尿布呢。”

  我们顿时大笑了起来。我突然在车厢里的士兵中看到了林森。

  我向他喊道:“嘿,林森!来这里!”

  林森看到了我,他说了一声“我的天!”便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他说道:“你还没有当逃兵!”

  我也向他说道:“你不也没有嘛!”

  林森接着说道:“我可不一样,我是一个普鲁士人。我可和你们那些柏林的黑头发浑蛋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林森一边说,一边笑着。他又说道:“那边还有一个我们的同伙。”

  我问:“在哪里?”

   “就在那边,就是那个自以为很壮的家伙——霍尔斯!”

  我从自己的车厢上跳了下去,有人在我后面说:“你回来的时候就没地方喽。”

  我跑向了霍尔斯并向他喊道:“嘿,霍尔斯!”此时霍尔斯也看到了我。

  霍尔斯说道:“萨杰,我正在纳闷你在哪里呢?”我说:“林森看见了你。”

  霍尔斯问道:“他也在这里?”

  返回了火车,有人说:“小伙子们,你们来晚了,现在已经满座了。”

  霍尔斯喊道:“这是你想的!”他边说边把一个拦着他上车的家伙从车厢上拉了下来,那个人一屁股就坐到了站台上,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们纵身一跃跳到了车厢里。

  那个被霍尔斯拽下车的家伙正站着揉着自己的屁股说:“如果大家都像你们的话,那我们都要成罐头了,这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躺下睡觉了。”

  霍尔斯说道:“所以只好让你下车了,浑蛋。”霍尔斯盯着我说:“你这个浑蛋,我在多特蒙德等了你整整两个星期。”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非常抱歉……但是我会告诉你所发生的事情的……”

  霍尔斯说:“你失约了,你搞得我最后没法向自己的父母交代。”

  我接着向我的朋友讲述了自己休假时的遭遇。

  霍尔斯听完气愤地说道:“妈的,他们把你的休假给搅了,不是吗?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我们也许可以一起到多特蒙德的。那里也有许多空袭警报,但是那些飞机只是从我们那里路过,你那里真倒霉。”

  我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的。”

  实际上,我的这次休假并没有留下任何的遗憾,如果我径直和霍尔斯回家的话,那就不会遇见葆拉了。

  葆拉具有那种能够把所有落在柏林的炸弹威力都从我的记忆里面涂抹掉的神奇力量。

  霍尔斯同情地说:“难怪你现在脸色不好。”

  但是我不想说话,霍尔斯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我们躺在稻草上准备睡觉。每一次车轮的震动都让我感到自己和葆拉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我们现在正在穿越一片片村庄和森林。车窗外面已经漆黑一片,那些周围的景物现在已经和地平线成为一体。天亮的时候,我们的火车依旧疾驰在波兰的原野上。3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波兰南部的腹地,正在穿越平斯克沼泽地区,和铁轨平行的是一些不时布满弹坑的土路。这里的天空看起来异常广阔。我已经睡着了几次了,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只听到车轮发出单调的“咔拉,咔拉”的声响。

  终于列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要在车站上补充煤和水。我们都从车厢里跳了下来活动一下自己的手脚。这趟车上没有给我们提供食物,我们被通知要一直到克罗斯滕才会有吃的。幸运的是,几乎每一个人都从自己家里带了吃的东西——这其实也是上面不给我们提供食物的原因。

  火车再次向东开去,霍尔斯几次想和我聊聊天,但是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本想把葆拉的事告诉他,但是又担心他会把这当作一个笑话。我们在晚上抵达了克罗斯滕,被命令下车,并在一辆炊事车旁站好队,炊事车里面的麦片粥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当我们吃完饭后,我们都走到机车头的储水箱那,用里面的水把自己的饭盒洗干净并喝了些水。

  然后我们登上了一列开往俄国的火车。这列火车的条件和我们刚才坐的没什么区别。我们再次开始了向东的旅程。火车昼夜兼程地开往前线,不到三天的时间,我们几乎开到前线了。现在在俄国南部的前线已经从克莱门楚移到别处,但是我们在哈尔科夫的情况还没有太大变化。终于到了罗姆尼,我们从火车上被带到了食堂,在那里领到了食物和饮料。紧接着我们被宪兵按照部队编制喊了出来。外面天气非常炎热,我们都希望能够睡上一觉。许多闲散的俄国人正在看着我们,好像我们这里在上演马戏一样。当叫到我们的部队编制时,被命令去跟上一辆挎斗摩托。我们被带到了这个镇子的边缘。那个骑摩托的浑蛋命令我们跑步走。我们背着沉重的背包,在灼热的太阳下跑了起来,跑到目的地时,都快喘不上气了。

  那个上校从他的摩托上下来,喊了其他几个军官,把我们的行军命令分发给了这几个军官,然后我们就分成了几个组向新营地出发了。因为带领我们的军官也刚刚休假回来,所以没有人急着回到前线,我们在到达大德意志师营地之前休息了许多次。营地的位置位于离罗姆尼大约30公里的地方,离别尔戈罗德大约有160公里。

  在这个精锐师的训练营里(只有精锐师才可以有自己的名称),每个人都必须要流血和流汗才可以完成训练。3个星期的残酷训练之后,你要么因为崩溃而住院,要么就被编入师里开赴前线。

  我们在森林中砍出的一条路上行进着,整齐地迈着步伐,大声唱着那首《第十重天》的歌,我们可以看到营地入口上方的那几个白底黑体的大字: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迎接死亡。

  我想任何人经过这个门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恐惧。走下去一会儿我们又看到另一块标记,上面写着:服务是我的职责。

  我们的长官们带领着我们迈着完美的步伐走向院落的右边,然后他们命令我们停下来。一个高大的少校走向我们,他旁边还跟着两个军士长。

  我们的领队大声喊着:“立正!”

  那个高大的军官向我们缓缓地,但是非常坚毅地敬了一个礼。然后他在我们面前来回走了几遍,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他的个头比我们每个人都至少高出一个脑袋,甚至连霍尔斯在他面前也显得矮小。当他已经用自己的目光让大家都感到惧怕的时候,才和那两个军士长站到了一起。

  他用一种掷地有声的声音向我们说道:“早上好,先生们。我可以从你们的眼睛看出你们对于这次休假非常满意,我也很高兴看到这点。”

  他的声音甚至能让飞鸟都停下来。

   “但是,到了明天,你们就必须思考你们所要努力完成的工作了。”

  此时一个浑身灰土的连队行军到了营地门口,为了不打搅少校的讲话,他们停了下来。

  少校提高了声音接着说道:“明天开始的训练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这个训练将把你们变成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军士长,明天早上日出的时候让大家集合。”

  军士长回答道:“明白,少校先生。”

  少校说:“晚安,先生们。”

  他说完就转身准备走,但又改变了主意。他用一个手指示意那些站在门口的士兵进来。这些士兵光着上身,满身灰土,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一样脏。少校用一个微微的手势拦住了他们,又接着说:“这是我们的一些新朋友,现在请你们彼此敬礼。”

  那个300人的连队,虽然他们的面容显露着疲倦,但还是向右转了一半向我们敬礼,并大声喊道:“谢谢你们加入我们的队伍,同志们!”

  我们也举起右手向他们致敬。现在少校已经走开,他看起来对自己的指挥很满意。当他一离开,那两个军士长便像疯子一样把我们赶到了营房里。他们喊道:“现在你们有4分钟放好自己的东西并立正站好。”

  我们现在已经双脚并拢站在了高低床的旁边。带领我们的军官看起来也有一些害怕,他开始在这两个军士长的目光下点起名来。那两个军士长后来还要求我们要保持干净和纪律。他们建议我们睡觉,说尽管现在睡觉还有些早,但是我们明天的训练需要我们使出所有的气力。我知道在德国军队的术语中,这意味着明天的训练是异常严格的体能考验。训练中所提及的“疲劳”一词与在战场上的“疲劳”的含义相去甚远。这里的疲劳是指能够让一个壮硕的人在几天的训练中减掉5公斤重量的疲劳。当两个军士长离开时,他们把门重重地关上,我们大家都困惑地看着彼此。

   “看来这里的生活不会轻松。”睡在我下铺的霍尔斯说道。

  有人说:“天哪!你看到那个少校没有?他是我看到过的最高的人,我担心他哪天会一脚踩在我的背上。”

  我们看到刚才那支部队正穿着迷彩服离开营地,也许他们是去进行夜间训练。

  我对霍尔斯说:“劳驾,霍尔斯,我现在需要写一封信,我想趁现在天还亮的时候写完。”

  刚才军士长已经告诉我们不能在熄灯后使用蜡烛,除非是紧急情况。

  霍尔斯说:“你写吧,我不会打搅你的。”

  我于是匆匆拿出一张纸来,写道:“我最亲爱的……”

  我在信中描述了我们一路的行程和最终到达的营地。

  我又写道:“我现在很好,葆拉,我只是在不停地想你,这里一切都很安静。我想念着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是多么想回到你那里啊。深深爱你的。”

  当天刚刚亮时,我们的宿舍门便被一脚踢开了。一个军士长正用力吹着哨子,尖利的哨音几乎让大家从床上跳起来。

  他吼道:“现在每个人有30秒时间跑到水槽那里,然后每个人脱掉上衣到营房外面准备体能训练。”

  我们150个人脱得赤条条的跑向了营房另一边的水槽。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借着半明的天色看到了另一批士兵正在另一个军士长的率领下上下跳跃着。

  我们迅速地洗漱完毕并列队站到了营房的前面。幸运地在七月的时候来到这里训练,这样我们就不会挨冻了。军士长选了一个我们里面的人负责让大家开始热身训练直到他回来。我们必须要向各个方向伸伸自己的手臂,用手指去触摸自己的脚尖,然后又向左向右地用力扭腰,然后又再做一遍。

  军士长离开时说:“现在继续,别停下来。”

  我们像这样不停做了15分钟。当军士长回来命令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头都有些眩晕了。

  军士长喊道:“你们现在有45秒钟以战斗队列站好。现在开始!”

  在45秒钟之后,我们150个人顶着钢盔跑了回来站在了军旗的下面,所有人的脉搏都跳到了最快的速度。就是在此时我们知道了芬克少校和他的可怕的训练方法。他现在戴着自己的勋带,手臂间夹着一根鞭子。

  军士长命令道:“立正!”

  少校停在了一个恰当的距离,他缓缓地转过身子向军旗敬了礼,我们也跟着他敬了礼。

  他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道:“稍息。”然后就走向了我们。

  他说:“军士长,今天你将陪同我们。为了表示对这批新来部队的敬意,我将亲自负责训练他们。”

  他看了看地面,现在太阳已经升了上来了。然后他突然抬起了自己的脑袋说:“立正!”

  我们迅速地立正。

  他用一种温和的口吻说道:“很好。”然后走向了站在第一排的人。他开口说道:“先生们,我感到你们来到陆军似乎太仓促了一些。你们也许没有意识到像我们这样的专业部队和你们以前所在的后勤部队相比是非常不一样的。你们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胜任我们部队所要从事的任务。我希望我是错的,你们可以在训练中证明给我看,最好不要到送你们去纪律营 [ 译者注:惩罚犯错误军人的连队。 ] 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错误。”

  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着芬克少校讲,头脑里一片空白。

  他接着说道:“你们所要从事的训练会需要你们尽最大的努力,仅仅是保持高昂的士气和知道如何使用武器是远远不够的。你们必须要具备超人的勇敢和毅力。我们大德意志师在帝国的战报上常常有自己的位置,这个荣誉是得之不易的。为了配得上这个荣誉,我们需要真正的男子汉,而不是你们现在这个可怜样。我必须要警告你们,在这里,一些的训练都是异常艰苦的,这里没有怜悯,每个人都需要有迅捷的反应。”

  我们不知道要如何去理解少校的这番话。

  他喊道:“立正!现在都趴在地上,全身!”我们都立刻趴在了沙土上。然后少校走了上来,他像一个走在沙滩上的人一样踩在我们身上,一边这样走,一边对我们说着话。他的体重至少有100公斤。他的皮靴踩着我们的身体,有时踩在某个人的背上或是手上和屁股上。

  他说道:“今天,我们将会带你们去野外走一走,到那里我会评判你们的能力的。”

  他把我们分成了两组:一组100人,另一组50人。

  他对50人的组说道:“今天,先生们,你们享有了成为假想受伤士兵的特权。明天会轮到你们照顾自己的战友。现在伤员组躺在地上!”

  然后他转向我们说:“两人一组,过来抬起伤员!”

  霍尔斯和我抬起了一个故意龇牙咧嘴的家伙,他至少有80公斤。芬克少校带着我们走向了训练营的门口。我们一直走到了一个离营地大约有一公里的小山包那里。我们感到自己的手在重压之下快断了,而我们抬着的那个家伙则已经适应了这个局面。当我们抬着他走上小山顶的时候,又不得不艰难地从小山的另一边走下去。我们用力蹬着山坡,这时天气已经变热了,我们已是汗流浃背。经常有士兵不得不松开自己的手,他们所抬的那个人随即滑落到了地上。只要这种情况发生,芬克少校马上就解散这组人,然后他们每个人必须要背上一个人。

  我向霍尔斯说道:“霍尔斯,我的手腕再也撑不住了,我必须要松手了。”

  霍尔斯说:“你疯了。你不能这样,你愿意一个人拖着这个家伙吗?”

  我回答说:“我知道,霍尔斯。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这时少校喊着:“大家加油,快!快!”

  我们现在可以听到我们后面士兵粗重的喘息声。军士长正在用一连串暴虐的言语催促着他们。远比我强壮的霍尔斯现在紧咬着牙关,扭曲的脸上满是汗水。

  那个我们抬着的家伙开口说道:“抱歉,小伙子们。我其实很愿意走这段路,如果他们允许我的话。”

  我们趔趄地走到了下一个小山包那里,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才爬了上去。有些士兵已经远远地落在了我们后面。少校一直盯着我们。我们每走一步都希望听到停下来的命令,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听到。我的手已经由于血液循环受阻而完全失去血色了。

  我说道:“霍尔斯,我受不了了,松手吧。”

  霍尔斯依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我的手早已又酸又疼。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跌跌撞撞背着“伤员”的士兵们,芬克少校已经把这些松了手的人重新组织成一个两两一组的小组,接着就轮到了我们。

  我已经松开了,正在摇着自己酸胀无力的手,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少校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被命令背起一个比我还要重的家伙。但是姿势的转变让我觉得好受了一些。虽然我的脑袋已经晕乎乎的,但是依旧能够前进。

  这个折磨延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到结束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快累得失去知觉了。终于,芬克少校决定让我们进入到下面一个训练内容。

  芬克少校说道:“既然大家看起来都很累了,我要布置给你们一个匍匐的训练内容。现在想象一下在那边的山上有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抵抗据点。”

  他边说边指着800米以外的一个小山包。

  他接着说道:“还有,现在想象你们必须要夺取这座山,但是你们无法站着走到那里,那些布尔什维克们的任务就是将你们打倒在地上。所以,你们必须要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并向你们的目标爬过去。我现在要走在你们前面,并向你们开火,明白了吗?”

  我们愕然地望着他。但是他已经拿起步枪转身离开了我们。他走向小山的几分钟里,我们大家都抓住这个机会喘息了一会儿——这是我们这3周训练里唯一的一次喘息机会。我们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少校的身影。他现在已经走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们都屏住呼吸想听清他的命令。

  随着军士长的命令,我们扑倒在地上,并开始匍匐前进。我们一点点地接近了那个石头小山。霍尔斯在我的左边。我们匍匐前进了大约五分之四的路程后,看到少校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山顶上。他立刻向我们这边开枪了。我们迟疑了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军士长的哨音正在命令我们继续往前行。

  少校的子弹不停地从我们头顶飞过,一直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但是这样的训练并不是没有危险的。在3周的训练里,我们掩埋了四个自己的战友,他们都是在训练中意外牺牲的。还有大约20个人受了伤,有的人是由于爬过铁丝网阵时被划出了一个大口子,有些人则被子弹或是弹片打中,还有的人则是被训练用的坦克压断了手或脚。我们在进行穿越河面训练的过程中还救出了两个几乎淹死的战友,他们失足从狭窄的铁路枕木做的独木桥上掉了下来。

  此后我们又被命令进行没完没了的行军。一天,当我们在一片沼泽地带边缘走了几个小时后,在沼泽另一边的另一支部队突然向我们开起枪来,我们所有人都立刻死死地贴到了地上。我们还在一片精心设计的训练场进行了手榴弹的训练。我们也进行了刺刀的练习。忍耐力的训练内容是最多的,例如,有一次训练是在一个废旧的狭窄管道里进行的。这个管道由两节成直角的煤气管组成,那些爬在中间的家伙必须要经受恐惧的考验。除这些以外,我们还有数不过来的其他训练课目,其中还包括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换岗”训练。这项课目几乎在整个训练中就没有停过,我们都必须连续接受36个小时的训练,训练期间只能休息3次,每次半个小时。在这些休息期间我们可以吃饭。这个训练段结束后,我们还必须要整齐地列好队才可以回营房休息8个小时。接着又是一个36个小时。在我们睡觉的时有时候会有紧急集合,我们必须在外面迅速地全副武装站好。这个训练开始时的前几天,所有人都疲惫得不愿和别人说话。有时候某个家伙会突然因为休克而倒下,而我们其他人则必须帮他重新站起来,不管你是打他耳光或是用凉水浇醒他。

  有时候我们队里有人由于体力透支而在回到营房的路上必须被两个人架着才行。原则上我们训练完后在离营房500米的地方集合,然后唱着歌回到营房,似乎我们刚刚愉快地郊游回来一样。但有些晚上,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虽然知道也许会面临进入纪律营或是其他的惩罚措施,但是我们已经无力完成这项任务了。军士长只好看着大家像梦游者一样走过旗杆,回到了营房。我们大家就这样全副武装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但是我们在F训练营的计划没有受到一丝影响。芬克少校完全不管大家已经筋疲力尽,依旧按照自己的训练计划进行着,任何恳求怜悯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现在正值俄国炎热的夏季,然后冬天就会随着夏天的结束接踵而至,这里几乎感觉不到春天或是秋天的存在。天上时不时会下起倾盆大雨,我们的肩膀常常由于穿着透湿的军服而被武装带磨破,而且经常被军官们拳打脚踢和用鞭打。饭盒里装的常常是一些淡涩无味的稀糊糊。我们都担心可能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被送到纪律营或是最后死在训练里面。我们现在的头脑里已是一片木然。我收到了葆拉寄给我的两封来信,但是我沉重酸涩的眼睛此刻已经无法弄明白信的意思了。

  在离我们3000公里外的欧洲西部,人们常常抱怨在巴黎的某个小酒馆里无法找到可以喝的东西。这些“苦难的”抱怨至今还让我感到想笑。

  在整个战争中,德国所犯的最大错误之一就是对待自己的士兵连囚犯都不如。

  现在开始了反坦克的防御训练,我们被命令在最短的时间内挖出一个单兵掩体。我们毫不困难地挖了一个半米宽,1米深,长达150米的战壕。我们按照命令成密集队列站到战壕里面,并被告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从战壕里离开。接着四五辆马克-3型坦克向我们冲了过来。这些庞然大物开到了我们的战壕顶上,它们的履带离我们的头顶只有几厘米距离,几乎所有人都大声地喊叫起来。直到今天,当我看到一辆推土机时,它的履带总是让我联想到这些让我们战栗的训练。我们也被训练使用反坦克火箭筒,还有就是如何使用磁性地雷来消灭坦克。反坦克手必须要在一个预先挖好的洞里面藏好,一直等到坦克离你很近的时候,反坦克手就迅速地跃出,将磁性地雷放在坦克的车身和炮塔的连接部位。我们只能在坦克离我们只有5米的时候才可以从洞里跃出,必须飞速跑向坦克,抓住坦克后面的牵引钩,用力使自己跳上引擎盖,然后把地雷放在炮塔和车体的结合部,再从坦克的右后侧跳下,顺势在地上打一个滚。谢天谢地,从来没有坦克从我的正面开来。林森现在已经从二等兵提升到了军士长,部分原因是他在这个训练中表现勇敢。他敏捷的动作让一切电影里的特技相形见绌,但是他的自信也部分地导致了一年半后他的悲惨结局。

  我们的营地院子里面有一个特别的小木屋。这个木屋是为那些在训练中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准备的。在那个小屋的屋顶下有一些被当作板凳的空木箱。我们把这间小木屋称作“狗窝”。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谁在里面,但是我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个小屋的故事。在我们的F营地,被关到这个小屋的士兵必须要在里面呆36个小时——和大家的连续训练时间一样。但是他们在这个小屋里是被锁链锁起来的,手被锁在一个粗大的木桩上。8小时休息时间也必须以这个姿势度过。然后有人用一个大汤盘装着一些汤放到他们面前,由于他们的手被牢牢绑在后面,所以他们在短暂的吃饭时间里必须要像狗一样舔着汤盘。往往一个倒霉的家伙在这个地方待上两个训练时间段后(即72个小时),他就会因为无法好好休息而休克过去,这样反倒让他解脱了。他最后往往会被送往医院。我听到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有个名叫纳塔克的士兵被关在这里6次,无论军官们如何殴打和威胁他,他都拒绝参加规定的训练,结果有一天,他们拖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到了一棵大树下开枪打死了他。

  每个人都说:“那个小屋里的人的结局就是这样,你们可别到那儿去哦。”

  所以大家无论如何痛苦,每个人都咬牙坚持训练。

  让我惊讶的是:尽管我们大家都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极度差劲,难以成为一个优秀士兵。我们依旧拼命地努力着能够在训练中干得越来越出色。但是芬克少校有自己对于“出色”的定义——那就是献出你自己的生命。

  到了7月中旬,我们离别尔戈罗德战役开始只有几天时间了,训练营的司令官芬克少校现在召集大家举行了宣誓加入德国陆军的露天仪式。我们要在一个插满旌旗的台子前宣誓将自己献给元首的事业,台子上坐着训练营的军官们。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单独走到台前立正,然后用一个响亮的声音宣誓道:“我宣誓效忠德意志和元首,直至胜利或死亡。”

  然后我们就加入到那些已经完成了这个仪式的其他士兵的行列,胸中充满了激情,准备像那些中世纪耶路撒冷的十字军战士一样来和这些信奉无神论的布尔什维克们战斗。

  对于只有一半德国血统的我而言,这个仪式有着更为特别的意义。虽然我们经历了种种的艰难困苦,但是我现在很高兴地感到自己已经被接受成为了一个德国人,我已经成为一个配得上佩戴德国陆军最精锐部队标志的士兵了。

  接着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芬克少校为我们每个人都倒上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和大家一同说道:“胜利万岁!”然后他走到我们的队列中来和大家一一握手,向每个人表示感谢并表示他对我们的训练表现非常满意。他向我们说他非常高兴将我们这一批优秀的士兵送到大德意志师里。此时我真的不知道是否我们能够算作是优秀的士兵,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都经历了极其艰苦的训练。我们每个人体重都掉了好几公斤,深陷的眼窝和消瘦的面颊就是无声的证明。但是这些也是我们预料中的事情。在离开营地之前,我们被批准好好休息了两天。在离开营地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喜欢芬克少校。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像芬克少校那样威风凛凛地成为一个士兵们所仰视的军官。

第六章 别尔戈罗德[注]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在1943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夜晚,我们再次被部署到了前线。别尔戈罗德刚刚被俄国人夺回,俄国人的前沿阵地甚至延伸进了我们的阵地。从别尔戈罗德到哈尔科夫和库尔斯克的前线目前总的来说还算安静。自从我们从库尔斯克撤退后,与苏军的作战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刻,血腥的战斗让双方的士兵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在9月的战役打响之前,俄国人现在正在休整、喘息并掩埋着自己难以计数的阵亡士兵。在斯拉文斯克的浴血厮杀后,哈尔科夫现在牢牢地控制在我们的手上,苏军在南线的突破已经被我们阻止在了克莱门楚(Kremenchug)。

  俄国人已经恢复了一定的元气,他们迫使德军和罗马尼亚部队撤出了高加索地区和卡尔马科平原。苏军也迫使我们从顿涅茨地区撤出。但是局势也并非完全在他们掌控之中,我们的反攻常常击溃他们疯狂的进攻。别尔戈罗德、哈尔科夫和斯大林诺都是我们反攻胜利的见证。在即将到来的夺回别尔戈罗德的战役中,将有6万名德军士兵被投入进攻,我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由1万8千名士兵组成的党卫军希特勒青年师刚从位于德国西里西亚的训练营来到这里接受这场敌众我寡的战火的“洗礼”,在后来的别尔戈罗德战役中,该师三分之一的士兵在战斗中阵亡。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士气高昂地开赴前线的情景。青年师的一些连队扛着绣着金色大字的军旗,军旗上写着:“年轻的雄狮”或者“世界属于我们”。陆续到达的部队包括机枪排、步兵旅和满载重装备的摩托化旅。别尔戈罗德附近广袤的平原上布满了德国士兵,在接下来的三四天中,还会有更多的部队加入我们之中。

  现在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们的每个连队都被带到了准确的集合地点。我们再一次谈到了即将要到来的苏军进攻。实际上,我们每天的训练就是如何防御苏军的进攻。像过去一样,除了训练外还被分派了不少的杂事。天气变得越来越干热了,乌克兰大平原上那些小丘上的土已经不能被枯黄杂草所固定住,从这些小丘上不时刮来一阵阵的尘土。

  到了晚上,大家坐在篝火边上唱歌和聊天。前线离我们这里有20多公里远,所以在这里允许生火。现在终于有足够的时间给我的葆拉写信了,我无时不在思念着她。

  一天下午,我们被命令集合去领取弹药。

  每个人都拿了120发子弹和4颗手榴弹。我们每10个人组成一个战斗小组:9个士兵,一个军士长。霍尔斯是我们这个小组里两个机枪手中的一个。每挺机枪都有两个人负责,其中一人负责装弹。小组里面只有3个人拿步枪,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小组里还有两个掷弹手,他们都带着冲锋枪并背着一大包的手榴弹,最后还有我们的军士长。我们在一片肃静之中被带到了一个紧贴着前线的防御阵地里。一支属于大德意志师的装甲部队就在我们的旁边停着。我看到装甲部队里有着巨大的虎式坦克和被拖车拖着的榴弹炮,榴弹炮上插满了人工或是天然的树叶。我们经过放在建筑物前面的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胖胖的部队秘书,他写下了我们的身份号。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前,一个装甲部队的上尉正在与几个坦克车长和其他的军官研究一张地图。突然在森林的边上我看到了一大片通向前线的通讯壕。我们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现在终于轮到我们了。在我们周围,其他的部队已经就位了。

  我们现在是5连的一部分。我们连沿着战壕一直走到了树林的边上。那些工兵一定为砍断这些巨大的树根费了不少气力。在每一个地方,士兵们都在继续加固和加深自己的掩体。现在已经到了下午6点了,炎热开始慢慢退却了。

  我们沿着战壕走到了树林外面,穿过了一片长着树木的小山丘,那里一个正在看地图的军官为我们指了路。我们沿着右边的战壕走去。士兵们在战壕里拥挤着寻找着自己的阵地。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到处是希特勒青年师士兵的掩体里。

  我们的军官向我们喊道:“停下来!你们现在就在这里,然后军士长会告诉你们各自的位置在哪里的。”

  他向我们敬了礼就离开了。我们现在和一群希特勒青年师的士兵待在了一起。他们正坐在战壕里快乐地交谈着。我走向霍尔斯,他正在把自己的机枪放下来,并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他说:“妈的,要是我扛步枪就好了。这个该死的东西简直有一吨重。”

  我说:“我和你在一起,霍尔斯。看起来我们是一个组的。”我们接着把自己的左手伸了出来。我们俩的左手上都盖着5K.8.的字样。

  奥林海姆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霍尔斯说:“这是我们的编队号码,如果你的数字不是8的话,我们可就不认识你了。”

  奥林海姆此时焦急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说:“妈的,我的号码是11。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霍尔斯说:“我可不知道,你得去问林森军士长了,他也许会有答案。”

  林森笑着说道:“我们看来是要去野餐了。”其实他对于上面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这些编号的含义感到有些不满。

  这时,一个希特勒青年师的士兵向我们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漂亮秀气的女孩。

  他问道:“那些苏联人在打仗的时候团结吗?”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足球比赛时询问对手的情况。

  霍尔斯像一个茶馆的老板娘一样回答道:“非常团结。”

  那个秀气的士兵又说道:“我这样问你是因为你看起来比我们要老练一些,其实我们的年纪都差不多的。”

  林森插话说:“年轻人,让我给你一个建议。”显然林森已经觉得小小的提职可以让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话了。他接着说道:“你必须要向任何属于俄国人的东西开火,那些俄国佬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浑蛋。”

  奥林海姆现在脸色有些发白。他问道:“俄国人真的要发起进攻吗?”

  那个漂亮的年轻人说:“我们肯定会首先发起进攻的。”他长得像圣母玛丽亚的脸庞上看不到一丝愤怒的表情。他说完后又回到那群男孩们中间了。

  林森大声说道:“你们知道有人会告诉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吗?”

  一个正躺在地上的老兵说:“闭嘴,你们马上就会知道他们要你们做什么的。”

  一个希特勒青年师的士兵说:“嘿,是哪个浑蛋用这种口气说话?”

  那个看起来有30多岁的老兵接着说道:“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们这帮傻瓜。我们已经受够了你们这些没有打过仗的家伙。”

  一个青年师的士兵走向了他。那个士兵平静地用一种学生的口吻说:“先生,你可以为大家解释一下你的这种失败主义的腔调吗?你的态度正在影响到这里的士气。”

  老兵接着说:“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那个年轻的士兵又说道:“我想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够回答我们的问题。”

  老兵回答道:“我说你们是一帮傻瓜,你们只有在自己的小脑袋被人敲碎的时候才会懂得思考的。”

  另一个青年师士兵猛地站了起来。他的面容看起来冷静刚毅。他铁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一种不可动摇的决心。我想他大概马上要冲向那个老兵了,而那个老兵现在依旧谁也不看。

  那个站起来的士兵用一种与他面容一样的冷静的声音问道:“你认为我们还是那些拴在妈妈围裙上的小孩子吗?我们也经过了几个月的艰苦训练,现在和你一样结实。我们都在训练营待过。”他边说边向他身边的一个朋友说:“拉莫,你现在朝我的脸上打。”

  拉莫跳了起来,他用自己那个肌肉发达的拳头用力向自己朋友的脸砸去。那个士兵在重击下摇晃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那个老兵。此时那个老兵终于把自己的头抬了起来。这时两股鲜血从那个青年师士兵口中流出并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了地上。

  那个青年师的士兵说道:“我们这样的傻瓜也能像你这种小资废物一样耐打。”

  老兵说道:“好了,你们都是英雄。”大概老兵不想在进攻来临之际和这几个士兵干上一架。

  他转过自己的身子开始吹起了口哨。

  我们的军士长说道:“大家给家里人写写信怎么样,而不是在这里吵架。马上就会有人过来收信了。”

  霍尔斯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我打算给我的父母写封信。”

  我口袋里正有一封写给葆拉的信,已经带在身上好几天了,但还没有机会写完。我在信上加了几句情意绵绵的结束语,然后就把信封了起来,接着开始给家里人写信。当一个人害怕的时候,他会想起自己的家人,特别是自己的妈妈。当进攻的时刻越来越近时,我心中的恐惧也在增加。我想在信里给自己的母亲透露一些自己的心情。我总是觉得在父母面前很难吐露自己的心情,我也因此常常埋怨他们。现在,我可以在信里告诉他们这一切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特别是妈妈:

  我知道你们一定对我现在才给你们写信感到生气了。我已经告诉过爸爸我们这里的生活几乎让我没有时间给你们写信。(其实我已经给葆拉写了至少20封信了,而给家里只写了1封。)

  最后,我想请求你们的原谅并谈一谈我在这里的生活。我本来可以用德语给您写的,妈妈,因为我现在的德语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我这里一切都好。我已经结束了自己的训练,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士兵了。我真希望你们能够来俄国看一看。你们无法想象这里有多么大。那些巴黎郊区的麦田比起这里来简直就像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花园。今天,我们已经被派往前线。这里现在一切都很安静,看起来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帮助我们在这里作战的战友们。霍尔斯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快乐。如果战争不提前结束的话,我想在我下一个休假的时候你们会见到他和喜欢上他的。每个人都认为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不能再在这里熬上一个冬天了。我希望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好,还有就是我的小弟弟不要向别人随便乱说我在部队上的事情。我期待着再见到你们。爸爸告诉过我现在家里面日子不好过,我希望现在能够变得容易一些。你不用再为家里面的人吃什么发愁。请不要再为我弄什么包裹了——我这里都好。亲爱的妈妈,马上我就会告诉你我在柏林所遇到的一件美妙的事了。现在,我把一切美好的祝愿都献给你们。

  我封上信,和那封给葆拉的信一同递给了邮差。霍尔斯、奥林海姆、克劳斯和林森他们也都把自己的信递给了邮差……

  在1943年夏天的这个下午,这里一切都非常平静。天快黑时,我们的巡逻队与苏军的巡逻队发生了几次零星的交火,但这还算不上是战争。

  一些人被召集起来给大家发送晚饭。军士长招手让我们过去。我们马上就在他面前仔细地听着他的吩咐。他告诉我们今晚要占领的地点,并要求我们一定要小心。我们的任务是掩护进攻的部队,他们正在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现在被告知休息,因为直到午夜的时候我们才可能被叫醒。

  大家站在那里相互看了很长时间,明白我们将是一场全面进攻的一部分。大家心里都感到不安,都知道很快我们中的一些人将会死去。正如元首所说的:“甚至是一支常胜的军队也不能避免伤亡。”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死。我们都清楚一些人肯定不会再活着回来,但是我们总是想象着自己是那个负责埋葬别人的人。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自己身负重伤地躺在战场上。无论有多么不安,每个人都死死抓住这个想法。甚至是那些多年受到牺牲主义教育的希特勒青年师的士兵,也很难想到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后,他们中许多人都将永远留在这片战场上。

  夜晚终于降临了,这是个温柔的仲夏夜。微风从辽阔的原野上带来一阵阵凉爽。那些没有战争的地方,人们一定会在他们房前的草地上躺着,和他们的朋友享受这个美好的时节。小时候,我有时会在上床睡觉前和父母在外面走一走。我的父亲相信一个人应该好好享受这些美好的夏夜,他们会在我的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才带我回去。

  霍尔斯拉了拉我,我从自己的回忆中回到了战壕里。

  霍尔斯说:“我亲爱的萨杰,在我们出发的时候可要当心自己。在战争结束之前被打死是不明智的。”

  我附和着说道:“是啊,那是不明智的。”

  我们大家现在复杂的心情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我们每个人都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我怎么才能完成这次行动?”

  我们掩体的深处,一个青年师的士兵正在平静地吹着自己的口琴,他的战友和着口琴声也在轻轻地哼唱着。接着响起的枪炮声让我们大家都跳了起来。

  我们都想着:“我们该出发了。”

  但是一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林森现在向我们走了过来。

  他说道:“苏军的防线现在离我们只有400米的距离,军士长让我告诉大家。”

  那个老兵说:“这不算太坏,至少我们可以睡个安稳觉。在斯摩棱斯克的时候,我们的掩体和俄国佬的掩体只有不到一颗手榴弹投掷的距离。”没有人回答他。林森说:“我指挥第六组,我们要爬到俄国人的鼻子底下,阻止他们活动,直到我们的进攻部队发起冲锋为止。”

  那个率领我们的军士长说:“我们的任务其实也是一样,依据我得到的命令,我们也要和他们一起行动。”

  我们仔细地听着,心里希望自己的任务不要太过于危险。

  林德伯格喊道:“但是俄国佬的侦察兵会看到我们的,这简直疯了!”

   “这将是这次行动最艰巨的一部分,希望今天晚上的夜色够黑。还有我们在到达指定位置之前不能开枪,一切行动都要绝对安静。”

  那个老兵说了一句:“别忘了还有地雷。”他实际上也没有睡觉。

   “那些纪律营的士兵已经尽可能反复检查了那里地雷的情况。”一个军官反驳道。

  老兵轻蔑地说:“尽可能?我喜欢这个用词!无论如何,当你们看到面前有线的时候还是要当心,别扯了这些线。”

  林森现在用一种威胁的口气说:“如果你再这样胡说下去,我就要让你直到进攻的时候才醒得过来。”他把自己胖胖的拳头在老兵眼前晃了晃。老兵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掷弹兵克劳斯问道:“如果我们撞见俄国佬怎么办?我可以向他们开枪,不是么?”

  一个军官说:“那是最后的解决办法,从原则上说,我们应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并无声无息地干掉他们。”

   “无声无息”,他是指什么意思?

  霍尔斯焦急地问道:“是用我们的枪托还是铲子。”

  军官回答道:“铲子,刺刀,还有任何东西。我们必须不引起敌人注意地干掉他们。”

  林德伯格小声问道:“我们可以抓俘虏吗?”

  那个军官回答说:“你是不是疯了?进攻部队在进攻的时候是不可以抓俘虏的。我们要俘虏干什么?”

  霍尔斯说道:“该死,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把他们做成烤肉串?”

  林森问道:“你害怕了?”

  霍尔斯为了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说道:“哪里!”但是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我看了看那个别在我这个高大朋友腰上的战壕铲。我们现在都站了起来给一个少校和他的部队让路。

  年轻的林德伯格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老兵回答道:“当然在俄国了。”

  没有人对老兵的这个笑话有什么反应。军官告诉了我们大概的位置,我们在离别尔戈罗德大约5公里的地方。

  霍尔斯支吾着说:“我要试着睡会儿觉。”他显然已经被这一切的准备活动搞得有些心烦。我们一个个地躺在了地上。从战壕里可以看到霍尔斯的那把机枪枪身上发出一种淡淡的反光。谁也睡不着,不是因为身上的装备,而是因为大家都在为即将开始的进攻焦虑着。

  掷弹兵克劳斯大声地说着:“去他的,如果我死了我会有许多时间睡觉的。”他站了起来正对着战壕小便。

  我一直醒着,我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终于,我还是睡着了。在3个小时后,一个远处的摩托声把我给惊醒过来。我的醒来也惊醒了霍尔斯和另一个掷弹兵格朗帕斯。格朗帕斯现在正靠着我的肩膀睡着。

  他睡眼惺忪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道:“不知道,我想也许他们会喊我们的。”

  霍尔斯问道:“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凌晨两点半了。”

  林德伯格问道:“黎明在什么时候开始?”他显然一点都没有睡着。

  有人回答道:“在早些时候就开始了。”

  那些发动机的声音依旧响着。

  有人骂道:“如果这些操蛋的司机还这么做的话,那每一个俄国佬都要被他们吵醒了。”

  我们又想睡觉,但已经不可能了。大约在半个小时后,我们听到从旁边掩体里发出了一种细微的响声。在黑暗中,我们想这一定是一些士兵收拾起自己装备时的声音。我们都向那些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军士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低声问道:“第8组和第9组呢?”那两个组的组长回答道:“在这里。”

  军士长说:“你们在5分钟后从C口出发,你们的目标是指定位置。祝你们好运!”

  他用手指着黑暗中的一个小路牌,我们模糊看到上面写着字母“C”。现在所有人的思考都戛然而止,我们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就好像被麻醉了一样。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枪并检查着自己的装束是否牢靠。我们特别检查了自己钢盔的系带,这是训练中芬克少校特别交代的。霍尔斯扛起了自己沉重的机枪,林德伯格是他的填弹手。他瘦瘦的身影站在霍尔斯的边上。只有那个老兵——我们组里面的第二个机枪手——还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他已经忘了这一切准备的目的是什么了,和我们这些人迅速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正缓慢地准备着。他非常了解这些程序,已经把他的那挺机枪斜靠在自己的腿上准备好出发了。

  老兵狡黠地对着自己的机枪说:“希望你这次状态好些。”

  军士长现在叫道:“第8组!跟我来,大家保持安静!”

  我们从C口一个紧跟着一个地沿着战壕向目的地走去,军士长走在队列的最前面。紧跟着的是我们组的掷弹兵格朗帕斯,他看起来有22岁左右;接着就是霍尔斯,他刚刚过了自己的18岁生日;接下来是林德伯格,还不满17岁;林德伯格后面是一个名字特别难念的捷克人,我们叫他苏台德人,今年19岁;苏台德人后面是我;紧跟在我后面的是那个老兵和他的副手——另一个被吓坏了的男孩;最后是掷弹兵克劳斯,他看起来已经快30岁了。我们按着顺序出发了,就如在F训练营所做的那样。

  那种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传到了我们的耳里,这些声音不知道是我们这边还是俄国人那边发出的。一路上经过了几个挤满了士兵的战壕,那些士兵还在这个夏夜里浅浅地睡着。我们正在爬出林子里的战壕。年轻的林德伯格浑身上下都是弹药,他在战壕的边上滑了一下,浑身的机枪弹带碰到了一起。我们的军士长一把拉住他的武装带帮他爬上了战壕。大家都爬了出来后,军士长愤怒地瞪了林德伯格一眼,然后在他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我们呈一字形走在树林的边上。突然走在前面的军官停住了,我们后面跟着的人几乎撞成了一堆。

  老兵小声地在我耳边说:“这里比地狱还黑。”

  我们的军士长示意我们停下来,他一个人向前继续走了。我们都弓着腰等在原地。尽管我们都尽了最大努力保持安静,但我们身上的武器还是时不时地碰到了一起。

  军士长回来了,我们再次出发了。走了一小段路便到了林子边上的一个单兵掩体旁,在那里我们的侦察兵们在安静地等着我们。我们都趴到了地上。

  我前面的苏台德人小声对我说:“尽可能贴在地面上,把这句话传下去。”

  我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德军最后的阵地,向那片无人的开阔地爬去。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苏台德人钉了掌的军靴底。我前面的视线不时被一个士兵在爬过障碍时高起的身影所挡住。有时前面的那双靴底突然在我面前停住,让我的鼻尖几乎碰在了靴底上。我现在被一种严重的焦虑感所困扰——也许苏台德人已经和前面的那些人失去联络了。不一会儿,他又开始向前爬了起来。

  在这种时候,甚至是那些具有哲学头脑的人也突然会感到了自己的大脑已经成了一片空白。现在除了那些身下时不时摩擦着你腹部的凹凸不平的地面外,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如果你身下碰到某种尖锐东西的话,你的心跳会即刻猛然地加速起来。

  我们在这片该死的俄国土地上向前一点一点地匍匐前进着。我们的身下是一片浅浅的沙地。压住了一片荆棘,我们以为是俄国人的铁丝网。然后我们到达了一片覆盖着苔藓的凹地上停了一会儿。我们的军官有着很好的方向感,他正在确定我们是否按照计划的路线前进。我们所在的这片凹地里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气息。当再次前进时,我惊讶地看见在大约两米的地方躺着两个一动不动的物体。我碰了碰老兵,并指了指那两个物体。老兵看着那两个东西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我终于在震惊中明白了这两个东西是两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我们此时感到似乎已经爬到了中国。在出发后的半个小时,我们到达了俄国人的第一道铁丝网。当前面的人用钳子剪断那些铁丝网时,我们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听到了钳子剪断铁丝的声音,我们都在等待着地雷突然在面前爆炸并掀起一股冲天的泥土。我们的脸现在都黑得像食堂的锅底,汗水从每个人的脸上滚落下来。我们是如此的紧张,以至于在穿过苏军铁丝网的这段时间里,都一下老了好几岁。我们缓慢地在铁丝网里面爬行,当我们都顺利通过这道铁丝网时,停留了一会儿。大家都并排爬着,每个人都在发抖,已经可以听见俄国人战壕里的声音了。我们互相看了看对方,从所有人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到大家现在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我们又往前爬行了20米到了一片高高的草丛里。在这里,我们可以听到俄国人说话的声音,毫无疑问,我们已经抵达了俄国人的第一道防线了。

  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难以置信的东西出现在正前方,一个苏联侦察兵正蹲在一个肯定藏着他的同志的散兵坑旁边。我们几乎停下了自己的呼吸,慢慢地举起了枪,看着自己的领导。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凝固了。那个俄国人正缓缓地走向我们。然后他又转身回去了。我们的军官从自己的皮带上拔出了一把匕首,匕首的刀锋在夜色中闪着一股寒光。他缓缓地把匕首戳在了掷弹兵格朗帕斯面前的土里,并用手指着前面的那个俄国人。

  格朗帕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恐惧地将视线从那个俄国人移到匕首上,又从匕首移到我们军士长的身上。我们的领导示意格朗帕斯向前。格朗帕斯用自己颤抖的手抓住匕首的把。这个掷弹兵向前爬去。看着格朗帕斯向前爬,我们在焦虑中死死地咬紧自己的牙齿,似乎怕自己叫出声来。接着格朗帕斯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那个俄国人还在和他的朋友们交谈着,似乎战争对于他来说还很遥远。他又走了几步。我们可以听到远处更多的声音。过了许久,我们每个人都似乎忘记了这个俄国人的存在。这个俄国人一定正走向格朗帕斯躲藏的地方。当他转身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他的背后一跃而起。格朗帕斯正大步扑向他的猎物。这时那个俄国人突然转过身来。接着我们听到了一声号叫和扭打的声音。接着我们可以看到格朗帕斯的身影在地上翻滚着,我们还听到他的喊声:“帮帮我,同志们!”

  那个俄国人此时已经跳到了一旁。他冲锋枪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寂静。我左边的一挺机关枪开火了,子弹追着那个俄国人,一直到他跳进掩体为止。

  从那个掩体里传出俄国人的喊声:“德国人!德国人!”

  老兵此时突然向前跃起,他把一颗手榴弹向那个掩体里投去,手榴弹在夜色里消失了两三秒钟,紧接着那个掩体被手榴弹爆炸时的白光照亮了,我们可以听到几个大喊着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片沉寂。

  我们沿着铁丝网飞快地开始撤退。在我们身后,可以听到一片炸开锅的响声。我们不顾可能踩上地雷或是被子弹打中跑向了一个小山丘,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试图在那里的灌木丛组织起一个临时的防御阵地。

  我们的军士长愤怒地说道:“这帮白痴!”他指的是克劳斯和那个老兵。“我没有下命令开火,我们现在逃不出去了。”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害怕。

  克劳斯回答道:“但是格朗帕斯正在呼救,他遇上大麻烦了。”

  一排照明弹把我们周围映得如同白昼一般。俄国人向四处开火。他们正在随意地投着手榴弹,就像我们碰到类似情况一样。林德伯格哀号着说:“我们完了。”

  苏台德人喊道:“赶快,拿出铲子来,我们必须挖工事,否则大家都活不了。”

  老兵现在威严地命令道:“谁都不许动!”在我们的恐惧中,我们遵从了老兵的命令。他此时的声音听起来远比军士长自信。我们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甚至我们连眨眼的次数也减少了。一颗照明弹照亮了我们的四周,我清楚地看到了我们周围的每一个细节。在我们前面躺着格朗帕斯和那个俄国人的尸体。在V字形的俄国人战壕前面是五六个散兵坑。照明弹照亮了我们出发时的那片树林。幸运的是,那些离我们最近的俄国人没有注意到我们这批躲在小山包后的人。但是那些稍微远些的战壕里的俄国人可以借着照明弹清楚地看到我们。他们也开始扔手榴弹了。他们用的是一种俄国造的相当有威力的掷弹器。

  老兵说道:“上帝,如果他们有这种东西的话,那我们可躲不了了。”

  林德伯格带着哭腔说:“我们必须要挖掩体,”

  老兵说:“闭嘴。用你的肚皮挖吧。你不要动就行了,如果我们装死,也许他们会认为我们真的死了。”

  有东西落在了另一侧的山丘上,山顶上的土被炸得四处飞溅,一些土落在了我们的身上。照明弹不再升起来了,那些还亮着的照明弹也渐渐地熄灭了。那些俄国人正在叫骂着。有一颗手榴弹滚落到了我们小组的左边,我们在爆炸中可以听到弹片飞到周围的声音。在老兵旁边的一个人痛苦地哼了一声。

  老兵小声地说:“闭嘴,忍住!如果他们听到这里有声音的话,那一切都完了。”

  他在和自己的填弹手说话。那个男孩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他的手也在颤抖着。

  老兵还是说:“别出声,坚强点。”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那个男孩的额头上。

  手榴弹依旧在我们周围爆炸着。那个男孩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的眼睛里早已满是泪水。他吸了一下鼻子。

  老兵说:“安静。”

  现在所有照明弹都熄灭了,我们周围的一切又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俄国人此时一定发现了我们另外一组人,现在是轮到他们遭受到俄国人的攻击了。然后我们就听到了前面传来了响声,我们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我们看到有几个俄国人正在与我们的位置平行的地方匍匐前进着。冷汗顺着我们的背流了下来。老兵此时紧紧拿着一颗手榴弹。手榴弹离我的鼻子只有几厘米远。那些俄国人现在已经爬到了铁丝网那里,然后他们又折了回去。

  我们又可以呼吸了。那个受伤的男孩现在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土里以防止自己喊出声来。

  老兵说:“那些俄国人和我们一样害怕。有人命令他们出来查一查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只是走了几步就退回去了,他们回去后会说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们的军士长说:“现在快天亮了,我想我们可以待在这里。看起来这里还算是一个好位置。”

  老兵说道:“我不这样认为,我想我们还是从这里离开吧。”

  军士长说:“也许你是对的。”他指着劳斯说,“你,那边20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坑与铁丝网齐平,你们到那里去。”

  霍尔斯和林德伯格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老兵摸着那个受伤男孩的肩膀说:“你伤在哪里了?”

  那个士兵抬起了自己的脑袋,他的脸上到处是眼泪沾湿了的泥土。“我动不了了,这里疼得厉害。”他摸着自己的屁股说。

  老兵说:“是一块弹片,别动,我们会派人来帮你的。”那个男孩回答道:“好的。”接着又把自己的脸埋到了土里。

  军士长看着自己的手表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的进攻部队将在10到15分钟后来到这里。”地平线已经开始出现了粉红色,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克劳斯问道:“我们的炮兵会开火吗?”老兵说道:“如果不开火我们就走运了。如果开炮的话,我们这里会和俄国人那里一样被炸飞的。”

  军士长说:“这次进攻没有炮击,我们的第一拨进攻要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我们负责消灭掉敌人阵地上的火力点。”

  有人说:“但是我们的人会把我们当作俄国人的。”

  老兵一边笑一边回答道:“的确如此。”

  现在俄国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楚了,听起来就像我们和他们在一条战壕里一样。

  老兵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担心又有什么用?我们在一个小时后反正已经死了。”

  天色越来越亮了。虽然周围的东西依旧是灰色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俄国人的阵地就在老兵的机枪口下。在我们左边靠下面的地方是霍尔斯,林德伯格,还有他们的机枪。

  老兵指着我说:“年轻人,你顶替我的填弹手,你到我的左边来。”

  我回答道:“好的。”我向老兵那里缓缓地爬了过去。不到一分钟,我的鼻子就已经贴着那挺机枪的弹夹了。

  我们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们前面100米处的苏军阵地上的情况。从我们的小山看下去,我们看到了战壕里那些俄国人苍白的脸。我有些惊讶俄国人居然没有占领这片小山。但不管怎样,我们周围实在有不少这样的小山包,俄国人不可能把它们都占据。我们正在往前看时,军士长用手指着我们的左后方说道:“你们看!”

  我们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我们看到在下面的地上有蠕动的人体,他们有些已经通过了苏军的铁丝网防线。在我们视线能及的地方到处都是趴在地面上移动的士兵。

  老兵说道:“他们都是我们的人!”一丝笑意从老兵的脸上闪过。

  我们的军士长现在命令老兵说:“如果俄国人有行动的话,我们就立刻开火。”

  我突然开始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的任务就要完成了。我积聚的所有紧张和焦虑都在这一刻爆发了。我试图活动了一下身子,打开了机枪的子弹盒,并把第一条子弹带试着放到了机枪里面。为了不发出响声来,老兵用手帮我把弹舱门掰开了一半,我把子弹带塞到了机枪里面。

  在我们的左边,一场大剧即将上演了,这场能够给圣桑 [ 译者注:法国作曲家。 ] 带来灵感的舞剧将延续好几天。过了不久,在匍匐前进的德国部队中有人碰响了苏军的地雷。接着我们的周围被一连串的巨大爆炸声所震动着,我以为小山下趴在地面上的士兵们已经被炸成碎片了。但现在那些青年师的士兵们已经站了起来并试图穿过那些铁丝网障碍。霍尔斯已经开火了,老兵也把机枪顶在了自己肩窝上。

  我们的军士长喊道:“现在开火,把他们都消灭掉!”

  俄国人飞跑着回到他们的阵地里。我手中的7.7毫米子弹带从我指间飞速地滑过,机枪的声音把我的耳鼓震得生疼。

  我很难看到现在在发生着什么。老兵手上的机枪正在射击中跳动着。透过烟雾和机枪的抖动,我们可以看到眼前的俄国人战壕里躺满了一动不动的尸体。天空的光线越来越亮了,德国的大炮现在正轰击着苏军的第二道防线。完全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苏军此时正在试图组织起最后的防守。那些青年师的士兵们也从四处冲向了苏军的阵地。

  在右边的前方,我们正在轰击一个规模很大的城镇,烈火和浓烟已经笼罩了那个地方。我正在把第二个弹带放到机枪里面,老兵依旧向那些在战壕里还没有死掉的俄国人扫射着。

  透过这些声音,我们听到了坦克的轰鸣声。

  苏台德人大笑着叫道:“我们的坦克!”

  霍尔斯已经离开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向我们跑来,他在半路上摔了一跤,我们以为他被打中了。他和林德伯格非常及时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几秒钟后,一辆巨大的坦克就碾过了他们刚才射击的位置,坦克把那些铁丝网都轧扁到了自己的履带下面。地面上不时有地雷被触响,一辆装甲车被炸得动弹不了了,或是一个步兵被地雷的爆炸威力抛到了10多米外。有一辆坦克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经过,它后面有两辆坦克跟着,它们越过了我们刚刚用机枪扫射过的战壕。我们看到坦克的履带上粘着人体的器官和组织,我们的军士长看到这些后失声叫了出来。

  现在那些刚刚从训练营出来的新兵们第一次面对着战争恐怖的现实。德军的进攻继续着。更多的坦克从我们身后的树丛中冲了出来,他们向前面的那些德国步兵驶去,步兵们慌忙让开这些坦克,要是有谁已经不幸受伤并无法移动的话,那就该他倒霉了。

  第一个阶段的进攻如同闪电一般开始了。一批步兵加入了进攻,正当我们谈话的时候,一辆坦克径直向我们冲了过来,每个人都闪到了一边。一个年轻的士兵试图挥手让坦克停下来,但是坦克像一个瞎眼怪物一样丝毫也没有理会他。这辆坦克擦着我们的小山包开了过去,在慌乱中我的脚绊住了那挺老兵的机枪,我一头摔到了地上,我从地上看到坦克的履带就从离我头不远的地方轧了过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刚才的那些混乱似乎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太明晰的印象,除了一些像幽灵一般的残酷的场景模模糊糊地在我脑海中游荡着。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辨的能力,那个在钢盔下的脑袋现在所充满的只有一种动物在面对威胁的时候所产生的原始本能。我们四周充满了爆炸声,还有像疯子一般的号叫声。到处都是一些悲惨而难以置信的场面——在掩体废墟里四处飞溅的人的内脏和肠子,被爆炸撕得像裂开的奶牛肚子一般的装甲车,被炸得粉碎的粗粗的大树,还有远处那些喷吐着浓烟的房舍……

  军官们正在这一片惨相中重新召集着自己的士兵。在前面坦克掀起的滚滚灰尘后面,我们再次向前推进了,这次我们的目标是别尔戈罗德市的北郊。所有苏军的反抗已经被摧毁,这里一切运动着的车辆或士兵都是德国的。无数的苏军已经退回到了他们身后那片无垠的原野里。

  我们抓了几千个苏军俘虏,其中包括一些苏军中的亲德分子,他们中许多人马上就要被立即处决掉。在我们前面的一个苏军停车场的车辆中躲藏着大约两三千的苏联士兵,他们看起来是要延缓我们前进的速度。我们小组的两挺机枪和第10小组的一挺机枪正在不停地向那个停车场扫射着。第10小组已经有人在这次进攻中阵亡了,他们被重组了起来。他们正疯狂地向停车场里射出复仇的子弹。我们也把反坦克炮集中起来向停车场里射出致命的弹雨。停车场里到处是俄国人的惨叫声,他们既不敢动一动,也不敢投降或是进攻。我们的喷火兵用火焰喷射器向停车场里射击着,很快整个停车场就变成了一片火海,热浪让我们不得不退后。

  中午的时候,俄国人的大炮开始向我们进攻的士兵射击了。那些前面的希特勒青年师的士兵们在雨点一般的炮弹爆炸中继续前进着。第二天晚上,这些青年师的士兵夺取了已成一片废墟的别尔戈罗德市。

  我们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下一刻不停地扩大我们刚刚在苏军阵地上打出的开口,根据我们的情报,我们已经在苏军驻扎有15万人的中部防线突了进去。实际上,整个战线40至50万的苏军已经在我们只有6万人部队的迅猛攻势下被迫后撤了。在连续3天不间断的战斗中,所有人只休息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们都被一种疯狂的战斗亢奋所控制了。我们班损失了捷克人和军士长,他们现在要么已经阵亡或是受伤倒在某个废墟中,刚有两个失去与自己连队联系的掷弹兵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这组现在共有三个班:奥林海姆所在的1l班,还有刚刚加入的17班,这3个班都由一个上尉指挥。我们被命令清除在德普特罗卡郊区废墟里的苏军火力点。尽管他们的大部队已经撤离,但是这些孤立无援的俄国人仍旧顽强地抵抗着。

  所有人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垢。我们一面前进,一面看着别尔戈罗德城里到处末世景象般的断壁残垣。我们现在更愿意找个安静的角落睡一觉,而不是去清除什么俄国散兵。前方德军先头部队那里发出的巨大爆炸声撼动着我们周围的空气。没有人说话,除了军官不时发出“停下”或“当心”这样的命令。这些命令让我们马上都趴到了地上。所有人都如此筋疲力尽,以至只有用我们的火力完全消灭了苏军的火力点后,才会爬起来。有时,有几个苏军士兵从他们的掩体中举起双手爬出来,但每一次我们都有人立刻开枪打死了他们。克劳斯在上尉的命令下打死了4个苏军俘虏;苏台德人打死了两个;17班打死了9个;年轻的林德伯格自从战役打响以来就一直处于慌乱不安的状态,他不是害怕得哭泣就是突然满怀希望地放声大笑,这次他从克劳斯手中一把拿过机枪,然后把两个俄国俘虏一脚踢到了一个弹坑里。两个可怜的家伙看起来比林德伯格的年纪大许多,他们不停地哀求不要杀了他们。我们可以听到这两个俘虏一直哀求着不要杀了他们的叫喊声,但已经处于疯狂愤怒中的林德伯格还是扣动了扳机,直到他们两个人在坑里不再动弹才停住了手。

  在一个我们称为面包房的地方,之所以这样叫那个地方是因为我们在那里进行了无情的屠杀,在那之后我们在那个房间里发现了一些饼干和面包。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些东西,多少把它们当作是这场战争带给我们各种恐怖后的一些补偿。由于不停的交火和几天没有睡觉,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这反而倒使我们对于各种威胁麻木了。我们按命令在进攻途中不允许抓俘虏,只有在回来的路上才可以,我们知道俄国人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我们都想睡觉,但只要有布尔什维克在我们刚刚占领的地区,都不能合眼。别尔戈罗德的战斗成为一场绝对的你死我活的争夺。这也是霍尔斯和我在看到一些俄国人挥舞着白旗的时候,向他们所在的面包房投出手榴弹的原因。

  把俄国人的火力点全部清除掉后,我们大家都瘫倒在了一个大弹坑里,我们彼此无声地呆呆地望着,没有人愿意说话。我们的军服都敞开了,到处是破洞,而且已经被灰土弄成了地面的样子。空气仍然不时震动着并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在清除火力点的交火中,我们中又有4个人阵亡了,剩下的士兵搀扶着五六个受伤的人,其中一个受伤的就是奥林海姆。我们20个人躺在一个大弹坑底部,每个人都试图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但我们呆滞的目光仍旧漫无目的地观望着城市的断壁残垣,我们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电台的广播告诉我们别尔戈罗德的战斗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这标志着我们又要向东前进了。

  在战斗开始后的第四或第五个晚上,我们完全占领了别尔戈罗德市。我们的突击部队正在休整和喘息,在弹痕累累的广袤平原上到处都是躺倒睡着的德国士兵。我们不久后被赶上了一辆卡车并被送到了新的阵地。我们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守卫的那个小村子具有战略意义,但我们猜测这个小村子会是下一次进攻的部队集结地之一。小木屋前面地势低缓的果园,两侧栽满柳树的溪流和灌溉水渠让我想到了法国的诺曼底地区。现在小村子周围已经聚集了大量挖着掩体的士兵和正在集合的进攻部队。

  我们开始在小村子里挖筑自己的阵地。首先要做的就是清除掉大约30具散落在村中废墟里的苏军士兵的尸体,我们把这些尸体放在一个刚被浇灌过的花园里。天气非常潮湿和闷热,白茫茫的太阳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了眩晕感,我们每个人无神的面容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憔悴。阳光也照在那些死去的俄国士兵的脸上,他们中的一些人眼睛还大大地睁着,看看他们,再想想我们自己,我们的胃感到开始有些难受。

  苏台德人在一旁说:“一个人死了后他的胡子会长多快,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好笑?看看这个家伙。”他边说边把一具尸体用脚翻了过来。这个俄国人的军装上面有七八个血淋淋的洞。苏台德人继续又说:“在他死之前也许刚刚刮过胡子。看看他现在的胡子,只用了一小会儿便长到了至少要一星期才能长成的长度。”另一个人笑着说:“你们来看看这个家伙。”他正从一间被重型迫击炮弹击中的屋里拽出一具俄国人的尸体,尸体的头已经被炮弹完全炸飞了。他又继续说:“你们最好都刮刮胡子,如果明天谁变成这个样子,你还可以被别人辨认出来。”

  老兵坐在一堆瓦砾上打开了自己的饭盒。

  我们发现了村中的一个地窖。地窖简直是一个完美的防御工事。我们在地窖里安放了两挺机枪。我们接着在地窖顶凿了两个通气孔。从通气孔往上看,我们看到了一队斯图卡式俯冲轰炸机正越过我们的头顶,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们的炸弹再一次倾泻在了俄国人头上。霍尔斯在地窖高过地面的石壁上凿了一个机枪眼,并正在调试着射击的角度。林德伯格正为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掩体而欣喜若狂,一切有利于我们的消息都让他兴奋不已,这与刚刚在别尔戈罗德的战斗中他在无助的恐惧中被吓得尿了裤子的光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离他们约3米的地方,我和老兵正在加固地窖的顶部以提高通风的效果。但我们的努力并没有收到太好的效果,我们每次活动时,钢盔都碰在地窖的顶上。在我们后面,克劳斯和两个掷弹兵正在清理着地板上的碎石。

  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我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军官,实际是老兵(他其实是一个一等列兵)在指挥着我们班。但是我们3个班现在归一个肥胖的军士长指挥,他在随后第3天的战斗中被打死。那个狗娘养的军士长像一个高级军官一样傲慢地巡视着我们的工作,逼我们检查这个或那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的生命只有48个小时了。我们一整天都在原地等待并看着一个连又一个连汗流满面的士兵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的前面持续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其他震耳欲聋的声响。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我们刚刚经历过的一切变得令人揪心的痛楚。我们慢慢在恢复元气,也慢慢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军士长、格朗帕斯、捷克人和那个受伤的男孩都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这个冷酷的现实实在太难以让我们接受。我们想忘掉那个暴露在我们机枪下的苏军战壕的惨状,那些履带上沾满了人体器官和组织的德军坦克群,德普特罗卡郊区成堆的苏军尸体,还有在别尔戈罗德狭窄街区上四散躲避俄国炮火的希特勒青年师士兵。我们突然感到被一种恐怖所包围,不禁对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感到毛骨悚然。至于我,记忆现在带给我的是一种正常心理情感的缺失和麻木,我几乎觉得我的人格已经一分为二了。我知道我无法描述这一切的经历——我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我今天明白了这一切不应该发生在像我这个年龄的任何年轻人身上。

   3个掷弹兵站在地窖的楼梯旁谈论着什么,而老兵则一个人坐在通气孔边上,明媚的阳光从这个气孔里倾泻到了地窖里来。老兵正在翻着自己的口袋,并将口袋里装的那些皱巴巴脏兮兮的东西铺在一块石块上。霍尔斯蜷缩在一个粗木长凳上一言不发,而林德伯格和苏台德人则一动不动地通过墙上的枪眼向外张望着。我走到霍尔斯那里在他旁边躺下,我们望了彼此一眼,谁也没说一句话。霍尔斯终于开口了:“我们到底在这干什么?”自从比亚里斯托克战役后他的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

  我假装没听见。霍尔斯又说:“我想睡觉,但是睡不着。这里太热了,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吧。”

  我和霍尔斯走到了外面,明亮的阳光几乎要把我们的眼睛给晃瞎了。

  我指着果园里的那条窄窄的小溪对霍尔斯说道:“也许那里有些凉水。”

  霍尔斯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我现在既不渴也不饿。”而往日我印象中的霍尔斯总是胃口很大的。

  我问他,“你病了吗?”

  他回答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想吐。我太累了,而那些在那儿的家伙让我感到更难受。”他边说边抬头指向那些在小花园里僵直的苏军尸体。

  我回答说:“战争就是这样的,那些家伙再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了。”我回答的口气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们自己人的尸体在我们到达前就被运走了。”霍尔斯接着说,“在村子里有一些新翻起的土地,我不知道那里埋了多少战死的人。你知道我们打死了多少俄国人吗?”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我说道:“也许我们很快就会休整的,霍尔斯。”

  霍尔斯回答道:“没错,我希望如此。把面包房里投降的俄国佬杀了让我感到我们真是一帮浑蛋。”

  霍尔斯和我一样被面包房发生的事极大地困扰着。

  我对他说道:“面包房的情况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现在仍然可以感到机枪弹带从我手中滑过的感觉,我仍旧能在看到子弹进入到机枪里,枪管里冒着蓝烟和每次射击时飞迸的火花,滚烫的火星溅到我的脸上让我感到阵阵的刺痛,还有就是子弹射入房子后的地狱般的金属碰撞声和俄国人大喊着“救命,救命”的声音。有一个邪恶的东西进入到了我们的灵魂里,它将在我们里面永远地折磨我们。

  现在仍旧是大白天的样子,但我们不知道已经几点了。仍然是早上吗?或是下午?但这其实并不重要,每个人都在尽可能的吃喝和睡觉,当他脱掉钢盔时便开始考虑问题。说也奇怪,钢盔竟然能够夺去人的思考能力……

  敌人的第一轮炮火打到我们这里时天还大亮着。俄国人的炮弹在果园里和前进的部队中爆炸起来。我们赶忙钻到了地窖里的掩体,呆呆看着随着每次炮弹爆炸而像雨点般掉落沙灰的天花板。

  老兵说:“我们必须要加固地窖顶,如果有炮弹打到附近,所有东西都会落到我们头上来。”

  苏军的炮击延续了两个小时。有几发炮弹就落在我们阵地旁边,但很明显炮击的目标是我们的进攻部队。我们的大炮也开火了,所有声音都被炮声所取代。榴弹炮的炮弹径直越过小村的上空飞向俄国人的阵地,我们大炮的声音和俄国人的炮弹爆炸声一同加剧了我们地窖顶坍塌的危险。

  在炮击中,我们都被一种让人极度筋疲力尽的紧张感所抓住。我们有人试图预测炮弹落下的位置,但几乎每次都预计错误。老兵紧张地抽着烟,他一直求我们不要说话。克劳斯躲在一边的角落嘟囔着什么,也许是在祈祷。

  到了晚上,一支德军突击部队来到了我们这里,并在我们的地窖附近安放了一门反坦克炮。一个上校进来试了试我们支撑地窖顶的梁柱的稳固性。在检查之后,上校说道:“很不错。”然后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支烟,接着他就返回了自己的部队。天色黯淡下来,火光冲天的地平线使得果园里残留下来的果树的侧影清晰可见。战斗仍旧继续,这一切带给大家的紧张感几乎让人窒息。我们晚上轮流站岗,没有一个人能够睡踏实。在黎明到来之前我们被集合了起来并被迫放弃了我们精心布置的地窖掩体向东走去。路上穿越了一片可怕的遍布希特勒青年师士兵残肢断臂的地区,这是一天前的苏军炮击造成的。每走一步都会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同样会遭遇类似的命运。

  霍尔斯抱怨着说:“应该派人来埋掉这些碎肉,我们就不会看到了。”大家都笑了起来,似乎他在说一个笑话似的。

  我们穿越了一片布满弹坑的地方,我们不能想象在这样的炮击下,还有人能够活下来。在掩体后面的一个露天战地医院里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听起来像是一个杀猪场似的。我们差一点被所看到的景象吓得昏了过去。林德伯格吓得哭了起来。大家经过医院时都把目光尽量转向了天空,好像是在一个噩梦里,年轻的小伙子们有的手臂被炸碎,有的肚子上有个大开的洞,肠子和纱布一同涌流了出来……

  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我们必须要徒步穿越过一条运河。一下就没到了我们腰部的冰凉的运河水让我们感觉很舒服。在运河对岸的草地上到处是俄国士兵的尸体。一辆被击毁烧黑了的苏联坦克停在一门大炮和几个被炸得支离破碎的炮兵尸体旁边。在我们东北方,战斗正在空前激烈地进行。我们突然听到了一个俄国炮兵的呻吟声,有人跑过去找到了一个满脸是血的俄国人,正斜靠在大炮的炮架上喘息。我们有人打开了自己的行军水壶,他把那个俄国士兵的头抬起来试图让他喝水。那个俄国士兵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和震惊。他大叫了一声,头向后重重地碰在大炮的金属轮子上,死了。

  继续前行,经过了一些树木葱郁的小山丘,我们的前线部队正在重新聚集在那里并在树下小憩。许多士兵都包着绷带,白色的绷带在他们满是灰土的脸上显得特别刺眼。我们被迅速集合和安排到各个阵地。刚刚加入我们队伍的两个掷弹兵不知道被派到何处,又有两个被打散的士兵加入到了我们班里。军士长被正式任命为我们的指挥官,我们被迅速地安排到了一个装甲部队里,坦克运载着我们向一望无际的俄罗斯大平原深处驶去……

  我们从坦克上跳下来加入了一群士兵平卧的一条狭窄战壕。几发从苏军阵地发射的50毫米炮弹落在我们附近,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已经在战斗的最前线。坦克随即掉头消失在离我们约50米的树林里。

  我们迅速跃进那些士兵所在的战壕里,他们看起来并不太高兴。俄国人的炮火一直尾随着我们的坦克,直到他们消失在树丛中为止。我们白痴般的军士长已经对战壕里的士兵感到了不耐烦,他正在和一个非常年轻的上尉讨论着什么。然后这个年轻的军官向自己的人挥挥手,他们便半弓着腰向树林奔去。俄国人发现了他们,向他们点射了五六发子弹,有几发打到离我们非常近的地方。我们9个人再一次孤独地面对着苏军的防线,太阳正照在我们的头顶上。

   “接着挖那个洞。”军士长用一种阅兵时的口吻命令我们说。

  我们开始用战壕铲将乌克兰的泥土翻了起来,几乎没有时间说话。太阳毒辣辣地烤着我们,越发觉得浑身乏力了。霍尔斯说道:“在我们中弹之前,也许会先死于体力透支的,我不干了。”

  但是浑蛋军士长坚持要我们干下去。他时不时焦急地望着前面草木稀少一望无际的平原。我们刚刚架好两挺机枪,就听见后面灌木丛里坦克的巨大轰鸣声。

  在那个晴好的下午,我们的坦克群再次开出了树阴向东驶去。在坦克群后面是整旅整旅的士兵半弓着身体从我们的掩体前经过,进攻开始了。前进的士兵们很快就被坦克带起的灰尘所淹没而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但仅仅过了5分钟,俄国人的大炮就排山倒海般地将弹药倾泻在进攻的德军部队身上。俄国人的炮击前所未有的猛烈,以至连太阳也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掩盖在炮弹爆炸后带起的厚重的灰尘中。只有当落下的炮弹在距我们80米到100米的地方爆炸时,我们才可以借着炮弹爆炸的红光隐约看到周围的灌木和树丛。大地剧烈地摇晃着,掩体边上的灌木丛也被爆炸引燃了。我们都极度恐惧却又无力喊叫出来。世界似乎已经被撕碎了,四周都是纷飞的土块和金属弹片。克劳斯和一个新兵被震塌了的泥土结结实实地埋了起来。我则尽量地向我们掩体里挖的最深的一个角落藏下去,眼睛茫然地盯着顺着掩体边上如洪水一般倾泻下来的土流。我开始像疯子一般号叫起来。霍尔斯将他脏兮兮的脑袋顶着我的脑袋,我们头上的钢盔碰到了一起并发出像两个行军饭盒碰撞在一起的声音。霍尔斯的脸上充满了恐惧。

  霍尔斯断断续续费力地说:“我们快完了”。

  突然间,一个人影跳进了我们的掩体。我们都因为绝望和恐惧而颤抖起来。紧接着又有一个人跳了进来。我们睁圆了双眼才看清了他们是我们的人。其中一个人一面喘息一面近乎疯狂地喊道,“我们全连都完了!这太可怕了!”他接着小心地从掩体的边缘探出头向外望去,这时一排俄国人的炮弹打在我们的掩体附近,飞舞的弹片转瞬间将他的钢盔连同头颅的一部分炸得无影无踪,他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可怕的哀号。他破碎的头颅恰好倒在了霍尔斯的手中,我们身上溅满了他的鲜血和碎肉块。霍尔斯慌不迭地将手中的尸体推到了地上,并发疯般将尸体的脸用土盖上。

  俄国人的炮火是如此密集和猛烈,以至我们觉得身下的大地都开始移动起来。在藏身掩体之外,似乎听到一个失去控制引擎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爆炸,我们可以看到一束巨大的火光映红了战壕的边缘。战壕上架好的两挺重机枪也随着浮土滑下跌落到我们的身上。那些战壕里神志还有些清醒的人像疯子一样大叫起来:

   “我们完了!”

   “妈妈,是我!”

   “天哪,不……”

   “我们快被活埋了!”

   “救命!”

  但无论我们如何喊叫,这一切地狱般的处境似乎还是一直这样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

  大约又有30名的士兵从外面跳了进来和我们缩在了一起。我们被这些新来的人无情地推来踹去,每个人都在用吃奶的气力挤到战壕的最深处。无论谁在最上面都必死无疑。周围的大地上布满了数以千计的新弹坑。活下来的德国士兵纷纷逃到这些弹坑里,但随后新的一轮炮击又将一些已经躲入弹坑的士兵炸死了。

  天空中传来飞机引擎的声音,地面上幸存下来的德国士兵向着天空中的德国轰炸机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俄国人的炮击又持续了几秒钟,紧接着便急剧地减弱了下来。

  还活着的军官们开始吹哨命令士兵们撤退。在我们战壕里的许多人像被猎狗追逐的兔子一样蜂拥地跑出了战壕。我们正准备随大家一起撤下去,这时连队的一个活下来的军官大声吼叫道:“你们留下来,我们必须要留下阻止俄国人的反击。把你们的枪准备好。”在我们的战壕中躺着6具希特勒青年师士兵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已经无法辨认了。战壕的左边已经完全坍塌了,克劳斯的军靴露在土堆外面,另外一名掷弹兵已经被完全埋住了。

  老兵的脸上汩汩地流着鲜血,在他的帮助下我们把机枪重新架好。我们眼前原本广袤的平原已经早已面目全非,到处都布满了巨大的弹坑和掀起的土堆,就好像一群巨大的鼹鼠刚刚打完洞一样。无论你看到哪里,到处都是升起的烟雾和火苗,还有一动不动的尸体。在远处螺旋状升起的烟尘中,我们可以看见德国的梅赛施密特110轰炸机向俄国人炮兵阵地上投弹后燃起的冲天大火,看起来我们的轰炸机炸中了他们的弹药库。俄国人阵地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刺目的火光让我们也感到有些晕眩。

  我们的军士长喊叫着,“这些狗娘养的,现在让他们也尝尝这个滋味!”

  我们的梅赛施密特110轰炸机在投完自己的炸弹后向西返回,这时俄国人的大炮又打响了,这次他们的目标是正在撤退中的德国坦克部队,至少一半的德国坦克已经被摧毁了。

  尽管我的左臂在那帮逃避炮击的士兵跳入我们掩体时几乎被压断了,在那时我却并没有感到什么。现在我的左臂发出揪心的疼痛,但实在是太忙了,以至无法去注意到这些。俄国人的炮击又从北至南的顺序开始了,炮弹再一次越过我们的头顶。我们这群目瞪口呆的士兵现在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就像在大病之后勉强爬起的人一样,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力量和意识。我们都无力说话了,在几个小时连续的疯狂炮击下,我们所有人都失去了描述这一切的能力和意志。任何经历过这些的人都只会留下一个永远的噩梦,甚至今天在我试图将这一切用文字写下的时候,我也无法找到恰当的言语表达这些经历。

  在我们所信奉的上帝抛弃我们后,我们只好趴在战壕的地上——在我们这个半正式的坟墓里不知所措。

  我们中不时有人探头向东面的平原望去,以等待着俄国人随时的进攻。我们就像一群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忘掉了自己活着是为什么,也忘掉了除了愤恨,还有什么其他人类正常的情感,更忘掉了土地除了埋葬死人,还有什么其他的作用。

  我们已经成了一群疯子。我们的动作和活动都不再受自己掌控,手脚在连续几个小时躲避炮击的相互拥挤中已经变得麻木了,每一个人都挤着活人或是死人,军士长命令我们要保持好站位,但每次俄国人开始一轮新的炮击,我们都会猛地再一次扑向战壕底。

  黑夜慢慢降临了,俄国人再次开始了令人疯狂的持续炮击。林德伯格由于神经过于紧张已经陷入了某种呆滞状态,苏台德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已经开始像中了风一样颤抖,并无法控制地呕吐起来。疯狂正在吞噬着我们,情况变得越来越糟。

  在半癫狂的状态中,我看到一个大个子(后来我知道是霍尔斯)一把拿起机枪向天空扫射起来。从天倾泻下来的俄国炮弹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我看到军士长正在攥紧拳头奋力击打着地面,然后他又故意转向幸存下来的那个掷弹兵,狠狠地打起他来。那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掷弹兵,只是一直木然地盯着军士长,然后就哭了起来。

  成千上万发的苏联炮弹不停地向我们的阵地上落下来,我感到我快要休克了,头脑里完全一片空白,竟然忘记了我的处境而从战壕里站了起来,向天空尽情地喊出各样的诅咒和脏话。其他所有人也和我一样处于完全崩溃的边缘,我们现在不过是一群活死人而已。我心中的愤怒像野火一样燃烧着,我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这种愤怒而耗尽了,头开始晕眩起来,终于倒在了战壕的边上。我大张着嘴,嘴里面满是泥,开始呕吐起来。我知道只有把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才能停下来。我趔趔趄趄地走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面,伸出颤抖的双手试图抓住战壕壁上的固定木桩让自己站住。这时一道白色的亮光仿佛是某个噩梦里的陪衬,撕去了笼罩在我们周围的黑暗,刺眼的白光暂时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慢慢地抬起眼睛,目光随着战壕上方俄国人的照明弹一直缓缓落到地面。在这一刹那,忽然觉得我好像回到了家里,周围的一切都消融了,那颗照明弹仿佛就像是一颗坠落的流星。

  呆呆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这时苏军的炮弹一刻不停地落在我们周围。战壕里一些人已经保持站立的姿势很长时间了,以至他们竟然站着睁着眼睡着了。终于,到了午夜时候,苏军的炮击结束了。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然而,战壕里却没有一个人动一下——我们已经如此虚弱,甚至连动一动手脚都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还是老兵唤醒了大家的注意力,“小伙子们,别睡着了,俄国佬总是挑这个时候进攻。”

  军士长斜靠在战壕壁上,恼怒地瞪着老兵,但只过了几分钟,他的头就垂下来,睡着了。

  老兵仍旧不停地提醒着我们,但是我们剩下的6个人对于他劝告的反应就像战壕里躺着的8具尸体一样。无法控制的睡意正在压垮我们——连俄国大炮也没有能做到这点。如果俄国人选择现在进攻的话,他们无疑将挽救无数他们自己士兵的生命,因为现在所有的德军前沿阵地都由睡着的人或死去的人把守。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都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军士长是我们战壕里最先醒过来的人。当我们睁开双眼的时候,我们发现他正靠在苏台德人身上,而苏台德人还在一旁沉沉地睡着。苏台德人在梦里喊了一声吵醒了军士长。我们所有人都浑身无力,以至于身体动一下都会觉得疼得钻心。天色渐渐亮起来,已经可以看到平原上狼藉一片。一切是如此安静,甚至听不到一点声音。我们伸出头向一望无际的平原望去,黎明的地平线除了北面和南面被零星的灌木丛挡住外,在我们周围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弧。我们拿出一些罐头,相互交谈着并努力吃点什么。

  军士长开玩笑说,“这就对了,你们应该攒点力气。但如果这样的宁静持续下去的话,我会大吃一惊的。”军士长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战壕里另一个人说:“也许会一直这样的,昨天的好戏已经害苦了不少人了,或许我们真的会有两三天的安宁日子过。”

  军士长接着说:“我不太相信。元首已经命令我们继续向东前进,没有什么可以挡住我们的部队。进攻将会在日出后开始。”

  林德伯格有些乐观和兴奋地问军士长说:“你真的这么想?我们的部队会弄掉那些俄国人的大炮吗?”

  一旁的霍尔斯嘟囔着说:“如果这一切再来一遍的话,我会发疯的。”

  我接着他的话说:“或者被炸死。我们不可能会再有昨天的运气了。”

  霍尔斯一边看着我,一边嚼着自己的食物。军士长、林德伯格和幸存的掷弹兵仍旧交谈着。我和霍尔斯接着交换了我们对将来的悲观预测。只有老兵一个人在一旁默默地吃着罐头,他因为缺乏睡眠而充满血丝的双眼盯着东方地平线上的启明星。

  军士长指着霍尔斯和我说:“你们俩负责站岗,我们再睡一会儿。但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要清理掉战壕里的这些死尸。”他指着战壕里那8具已经爬满绿头苍蝇、面目全非的尸体。我们看着其他人把尸体上的身份牌取下,这一次我们由于负责站岗,幸运地逃过了搬运尸体的工作。剩下的人一边搬运着自己阵亡同志的尸体,一边骂骂咧咧:

   “妈的,这个家伙至少有一吨重。”

   “我的天,如果俄国人马上打死他的话,他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然后我们就听见身份牌被取掉的声音。

   “呸……他简直是躺在粪堆里。”

  我们冷漠地把头转到一边,死亡早已经失去了对我们的威慑力,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当其他人在忙着抬尸体的时候,我和霍尔斯继续讨论着我们活下来的可能性。

   “手和脚受伤时比其他地方更疼,但这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在想奥林海姆(作者战友之一)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他的手臂断了。”

   “你的手臂怎么样!”

   “我的肩膀现在痛死了。”

  在我们身后,其他人正在掩埋着尸体。

   “海因茨,1925年生……唉,可怜的家伙。”

  霍尔斯说:“让我看看你的肩膀,也许你伤得很严重。”

  我回答说:“我想只是撞青了一块。”

  我边说边想解开我的军服,当我把衣服从肩膀上褪下的时候,一阵雷鸣般的响声从苏军阵地上传来。紧接着一排炮弹落到了我们的阵地周围,我们再一次万分恐惧地趴在战壕底上。

  有人喊道:“我的上帝,又开始了!”

  在一阵阵落下的土块中,霍尔斯爬近了我。他刚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淹没了他的话音。

  霍尔斯大声说道:“我们肯定坚持不了,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

  有一发炮弹落到离我们非常近的地方,这发炮弹爆炸的火焰把我们的战壕映得通红。我们随即被厚重的浓烟所包围,大量的土块飞落到了我们掩蔽的地方。我们可以听见惊恐的叫声,接着听到了军士长的声音:“有人受伤吗?”

  老兵费力地咳着说:“我的上帝,我们的炮兵在哪里?”林德伯格又一次开始颤抖起来。接着俄国人的炮击停止了。老兵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张望着,我们剩下7个人也把自己的头从战壕边上探了出去,望着仍旧飘着尘土的一望无际的平原,在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树丛里,有人正在歇斯底里地号叫着。

  军士长狡黠地笑着说:“他们一定是快没有炮弹了。否则他们不会那么快停下来。”

  老兵依然用那惯有的无所谓的表情看着军士长。

  老兵说:“军士长,我其实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炮兵不开炮呢?”

  军士长回答说:“我们正在准备反攻,所以我们的阵地很安静。不过马上我们就会看到自己的坦克了……”

  老兵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平线。军士长接着说:“我们的反攻会随时开始……”

  我们这时注意到了老兵的表情,他的眼睛正变得越来越大,接着嘴巴也张大了,看起来好像要吼叫一样。军士长也终于闭上了自己的嘴,我们都顺着老兵的视线看去。

  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有一条横跨地平线似乎望不到边的细黑线像海浪一样朝我们涌来。我们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条线变得厚重起来,并显得有些不真实。我们被老兵突然的一声大叫吓得哆嗦起来,“是西伯利亚人,他们来到这里了,看起来他们至少有100万人!”

  老兵摆好了自己的机枪,他的嘴里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在我们阵地的远方,成千上万俄国士兵的吼叫声听起来像是咆哮的风暴。

  军士长大声地命令说:“每个人各就各位!”军士长像被催眠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苏军势不可挡的进攻人潮。

  大家像木偶一样拿起了自己的枪,把自己的肘紧紧地靠在战壕边上。霍尔斯浑身抖个不停,而为他装弹的林德伯格看起来已经吓得无法拿起7.7毫米口径机枪的弹带了。霍尔斯大声向林德伯格喊道:“靠我近些,再近些,不然我杀了你!”

  林德伯格的脸抽搐着,好像快要哭了一样。老兵不再喊叫了,把机枪牢牢顶在肩膀上,手指放在扳机上,他紧咬的牙像是要碎了一样。苏军的喊声已经变得越来越大而且更清楚了。巨大的声浪让我们无法听清喊的是什么。

  我们都被这即将到来的进攻规模给惊得目瞪口呆,我们感到自己就像是几只在巨蛇面前被吓瘫了的老鼠一样。林德伯格崩溃了。他开始抽泣和喊叫起来,最后竟倒在了战壕的地上。

  林德伯格大叫着:“他们会杀了我们!他们会杀了我们!我们都死定了!”

  军士长对林德伯格说:“起来,回到你的位置!否则我枪毙了你!”

  军士长强行将林德伯格拽起来,但他却浑身软得像块破布一样,此时他的脸上都是眼泪。

  霍尔斯向林德伯格叫道:“你这个杂种!自己去死吧,我一个人来照顾这挺机枪。”

  这时,我们可以清楚地听到俄国人的喊声——一个无比洪大和连续的“乌——拉——”

  我心里对自己说着:“妈妈,妈妈。”

  我旁边的老兵嘟囔着:“乌拉,乌拉,再靠近一点。”

  苏军巨大的进攻人浪离我们只有约400米时,我们听到了飞机引擎的声音。我们抬头看到在耀眼的晴空上有3架飞机。

  苏台德人喊道:“飞机!”我们其实早都注意到了。

  我们将自己焦虑的眼睛暂时离开了俄国人片刻。飞机开始向下俯冲,而飞机的引擎也开始嘶叫起来。军士长兴奋地喊道:“梅赛施密特轰炸机!他们可真有种!”

   3架德国飞机在苏军巨大人浪的最前方分散开,然后就向下扫射起来。这看起来是告诉我们的迫击炮开火的命令。迫击炮都藏在灌木丛中,所有的炮位都延长了射距。当我们的飞机再次俯冲扫射的时候,我们的机枪开火了,我能感到机枪的弹夹飞快地从我的手中滑过,一排子弹很快打光了,我们又装上一排。德国炮兵也开火了,进攻的苏军遭受了无情的屠戮。

  然而,苏军的人浪丝毫不减地继续向我们涌来,这让我们所有人毛骨悚然。尽管死亡不再能够恐吓我们,但我们钢盔下的头发还是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兵手上冒着青烟的机枪,抖动的子弹带疯狂地向前运动将子弹送到枪膛里。

  军士长一边用自己的手枪还击,一边大喊道:“准备手榴弹!”老兵用更大的声音回答道:“这是白费力气,我们没有足够的弹药阻挡他们,军士长,趁我们还有时间,下命令撤退吧。”

  这时,俄国人“乌——拉——”的喊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冲在前面的俄国士兵边冲边向我们开火,四周到处是子弹与空气摩擦的声音。军士长对老兵回答说:“你简直疯了,没有人能被允许从这里离开,我们的援军马上会到的,为了上帝,继续射击。”老兵这时已经换上了最后一个机枪弹夹。老兵接着说:“你才疯了呢,现在说什么‘马上’已经太迟了。但是如果你非要留在这里等死,那只好请便了。”军士长大叫着:“不行,不行。”这时老兵已经跳上了掩体向树林奔去,他还向大家示意跟上,我们随后也慌不迭地拿起自己的枪准备离开战壕。苏台德人喊了一声:“跑!”我们大家都跟上了他。我们向掩体后的树林狂奔,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疯狂,俄国人的子弹不停从我们身边飞过。令人惊讶的是,我们战壕里的7个人居然都还在。军士长终于也跟了上来,他一面跑,一面大声抗议着:“你们这些懦夫!停下来还击!你们都活不了!马上战斗!”但是我们依旧向树林狂奔而去。

  军士长在后面喊道:“停下来,你们这帮懦夫!”

  我们刚刚赶上老兵,他正在一棵残树桩后面。我在他的正后方。

  军士长嚷道:“你这个浑蛋!我要向上级报告!”

  老兵一边喘气一边几乎是笑着回答说:“我知道,但我会用俄国人的刺刀杀掉行刑队员的。”

  我们接着又开始跑起来,爬上了一座到处是弹坑的小山坡。打在山坡上的俄国人的子弹在我们周围发出噗噗的闷响。老兵向后面正在爬坡的军士长喊道:“军士长,赶快!赶快!你看,我们能够在第二道防线挡住俄国人。”老兵话音未落,只见军士长突然大叫了一声,站直了自己的身体,双手滑稽地挥舞在空中。然后他就沿着山坡滚落了下去,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上。

  老兵说:“该死的军士长,我早告诉他赶快的。我们这是第二次失去领导了。”我们继续在树丛中穿行,身上带的武器变得越来越沉重了。我向大家说:“我们停一会JL吧,我喘不过气来了。”

  霍尔斯也跌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在我们身后,我们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和时不时我方向俄国人发射的炮弹爆炸声。老兵讽刺地说:“这样的炮火是挡不住苏联人的,小伙子们,我们继续走。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霍尔斯对老兵说:“感谢上帝,你在这里,否则我们早死了。”老兵回答说:“没错,现在我们跑吧。”尽管已经筋疲力尽,我们还是趔趔趄趄地向前跑着。

  又有3个其他连队的步兵加入我们之中,他们中有一个人说:“你们吓死我们了,我们还以为你们是布尔什维克呢。”我们跑到了一片空地,但空地看起来不是一个天然的开阔地,而是一天前俄国人的炮弹击中我们在这里的一个弹药库形成的。我们找到了一门反坦克炮的残骸,除此外,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一具烧得漆黑的尸体挂在一棵被炸倒的大树树枝间,尸体离地有一米左右。突然我们被一整连的德国士兵围住,一个身材高大的上尉跑上来问道:“你们的军士长在哪里?”

  老兵回答说:“死了。”上尉听到后说:“真是糟透了。你们从哪里来?你们是哪个连的?”

  我们回答说:“大德意志师5连8班,上尉先生。”

  另外3个和我们一起的步兵回答道:“3连21班,我们是3连唯一活着的人。”

  军官看着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和俄国人的喊叫声。上尉问道:“敌人在哪里?”

   “就在你的前方,到处都是。他们刚刚从平原冲上来,肯定有几十万人。”

  上尉说:“继续往后走,我们不是大德意志师。找到你们队伍的时候归队。”

  他话音未落我们便再一次走入了树丛,而上尉则转向他的部队开始下达着命令。一路上,我们经过了许多预备部队,最终来到了原先曾经待过的小村庄。有一个我们师的连队正驻扎在这里,我们停了下来问他们听说过五连的一些情况没有,但一无所获。在那里无论是军官或士兵都在向我们问一大堆的问题,我们最后被批准待在一座坍塌的房子里休息,有人给我们送来一些喝的东西。到处都是正在加固和伪装掩体的士兵。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可以听到战斗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一排俄国人的炮弹让大家都忙着寻找隐蔽处,我们向木屋的地窖跑去,在那里我们碰到了我们师一个肥胖的老兵,他正在忙着跳舞和唱歌,而外面巨大的爆炸声正此起彼伏地响起。他的同伴们谁也没有注意他。

  霍尔斯说:“他一定是疯了。”

  旁边有人解释道:“在我们来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

  很快我们也不再注意到那个胖疯子了,而他正在试图跳一曲法国康康舞。

  霍尔斯嘟囔着说:“他也太过分了。”

  但那个疯子仍旧继续舞动着他的手臂。

  下午的时候,有五六辆坦克向前方开去阻截俄国人,坦克后面跟着一些掷弹兵。在远方,我们可以听到战斗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就看到掷弹兵们返回了,和他们一起下来的是一大群突围出来的步兵。在果园那边的树林已经是火光冲天。零星的炮弹落在那些刚撤下来正喘着粗气的士兵周围,他们中许多人还拖着负伤的战友。

  我们意识到这里很快就要成为前线了,战斗正在一步步逼近我们。随着巨大爆炸声的临近,我们再一次被那种前线特有的焦虑牢牢抓住。那些投入反攻连队的阵地已经被不可阻挡的苏军洪流所吞没,我们对苏军造成的巨大伤亡似乎对于苏军来说不足挂齿。

  我们的小村庄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战略要地。村子里到处是机枪、迫击炮,甚至还有一门反坦克炮——在接下来的36个小时里,正是这些东西让我们再次经历了地狱般的日子。在离我们60米远的地方有两个散兵坑,散兵坑被仔细伪装起来以作为机枪阵地。在我们木屋右边,有一门巨大的榴弹炮正隐蔽在那里的房屋断壁后面。在自行火炮附近还有大概50多个机枪手、步兵和掷弹兵。他们都隐藏在其他木屋的废墟里和倾倒的篱笆后面。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一些从前面逃下来的士兵正在被重新集合起来挖掘新的战壕。在我们的左后方,一门50毫米的反坦克炮被放在精心挖好的土堆后面,炮口正对着果园的方向,整个炮位看起来就像一个碉堡。在炮位的后面一点是一辆无线电通信车,我们到达小村庄休息的时候恰好看到这辆车到达。

  从我们小村庄的地窖里,一系列的命令正在被发送出来。军官们正在召集所有被打散的士兵,重新将他们组建成应急分队,并将他们补充到小村庄前面的掩体里面。看起来我们小村庄地窖里的通信部一定有一位军衔很高的军官在直接指挥。

  不时飞来的流弹让一些人赶忙趴在地上。但比起我们昨天所经受的,这些“场面”一点也不让我们感到紧张。在大约距我们前面两公里的地方,我们撤退部队和俄国人的交火仍旧在激烈地进行着。老兵一面听着周围的嘈杂声一面点着头。他回过头问随军牧师说:“外面正在建造另一条齐格菲防线,他们那些人真的认为能够挡住俄国人的进攻吗?牧师,向你仁慈的上帝祈求,好让他能用闪电帮助我们,因为反正我们没有什么炮兵,我们正好用得上那玩意儿。”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连牧师也笑了。牧师对于这些上帝所造之物间的毫无悔意的自相残杀现在多少也有些困惑。

  有一个军官往掩体里看了一眼问道:“你们这群人在这里做什么?”老兵指着我们6个人报告说:“5连8班向你报告,长官。其他人是自己来到这里的。”军官说:“好的,你们留在这里,其他人都出去,外面还有许多阵地需要人把守。”老兵又向军官说:“长官,请给我们留下几个人在这里,万一我们有人阵亡的话,他们可以补上。我们必须要有足够人手守住这个地方。”

  军官回答说:“好的。”就在军官准备点人留下的时候,那个刚才在跳舞的胖疯子毛遂自荐地说:“长官,我在莫斯科战役时是一名机枪手,我的表现非常出色。”军官说道:“好的,你留下来,还有那边那个家伙,其他人跟我来。”我们班由于这个胖子的加入,体积扩大了许多。我们私下叫他“法国康康”。

   “法国康康”对我们说:“非常抱歉,我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的体积给你们造成的麻烦。但你们必须要理解,挖一个给我用的散兵坑需要非常辛苦的工作。”接着他又喋喋不休地讲下去,一切到他脑海中的事情他都不会放过。只有外面的爆炸声能够让他闭上自己的嘴并不时地眨眨自己的小猪眼睛。但只要危险一过去,他又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老兵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可以放心躺在我们为你挖的坑里,我们会在你的啤酒肚上放几块石头,就这样。”“法国康康”不解地说:“我不怎么喝啤酒。”霍尔斯打断了他的话。霍尔斯说:“情况看来不妙,你们看,我们有两辆坦克回来了。

  老兵说:“这根本不是我们的坦克,这是俄国人的T-34坦克,但愿我们的反坦克小组能够注意到它们。”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两辆坦克向我们的村庄隆隆驶来。

  霍尔斯说道:“上帝帮助我们,我们绝不可能用这些豌豆枪挡住它们。”他接着开始用重机枪向坦克射击,不一会儿,坦克上火星四溅,我们看到子弹也打到了坦克的炮塔上,但坦克看起来毫发无损,仍旧继续向前驶来。一发俄国人的炮弹呼啸着落在我们小村庄的背后,气浪将我们推到了地面上。俄国坦克开始减速,第二辆已经在往后退。正在这时,我们的榴弹炮向坦克开火了,坦克开始向后方斜着后退。一发俄国炮弹打在了我们小屋的左侧墙边,我们所在的小屋地窖剧烈地晃动起来。外面又有几声爆炸声,但我们都不敢探头出去看。紧接着外面一阵欢呼声让我们的胆子壮了一些,我们看到第一辆俄国坦克已经被我们的反坦克炮打得歪在一边,正歪歪斜斜地靠一个履带向后退着,并碰上了后面的另一辆坦克。后面这辆坦克被迫转向,刚好把自己的侧面暴露在我们的榴弹炮的炮口面前。几分钟后,这辆坦克已经被浓烟所包围,它和前面这辆坦克一同转向并向后退去,其中一辆坦克开始喷出黑色的浓烟,看起来它肯定走不远了。我们可以听到所有德国士兵的欢呼声。

  老兵兴奋地大叫着:“小伙子们,你们看,这就是让俄国佬逃跑的方法!”

  我们大家都紧张地笑了起来,只有那个消瘦和肤色黝黑的小伙子没笑。霍尔斯问他:“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太高兴?”那人回答说:“我病了。”

  苏台德人说:“你的意思是你感到害怕。其实我们心里都一样害怕。”

  那人接着说:“我的确害怕,但我也真的病了。每次我去上厕所,鲜血就会从我的肛门里喷出来。”

  老兵说:“你应该住院。”

  那人回答说:“我试了,但上校不相信我的话,我的病他也看不到。我想只有一个人少一只手或是身上有一个洞时,他才会被批准住院。”

  炊事车刚刚开到了我们的木屋门口,任何有胆量出去的人都可以把自己的饭盒装满。仅仅是知道我们有补给这件小事就让我们的信心恢复了一些,觉得我们并没有和外界失去联络。但是随着夜幕的降临,我们的麻烦开始了。激烈的战斗再一次爆发了,前面的德军还没有完全撤下来,俄国人就已经在我们的阵地前面了。在我们前面被炮弹撕碎的果园里到处是冲向我们的俄国士兵,但是我们阵地上的火力淹没了他们的喊声,一场可怕的屠杀开始了。

  地窖已经充满了我们两挺机枪射击后呛人的硝烟,旁边的反坦克炮炮管已经打得通红。反坦克炮的后坐力让屋子的天花板上出现了许多裂缝,天花板上的沙土像雨点般砸在我们的钢盔上。老兵向霍尔斯喊着:“让我们轮流射击,否则我们的机枪会熔化的。”林德伯格的脸已经和他军装的颜色一样了,他把一些土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让自己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第五条机枪子弹带从我磨破的手中滑到了已经滚烫的机枪里,老兵在不停地射击着。

  在我们前面的两个机枪阵地已经有一个被苏军用手榴弹摧毁了,另外一个仍旧在射击着,子弹将一片片的苏军士兵扫倒在地上,在我们阵地前面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可怕的尸体堆。俄国人竭尽全力要撕开我们的阵地,一波又一波的人浪倒在我们的迫击炮和机枪的火力之下。我们不知道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但在我们这里,俄国人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一发炮弹爆炸后的弹片穿墙打进了我们的小屋,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人受伤。接着我们听到了沉重的轰鸣声,阵地上的德国士兵赶紧把头低了下来。在我们前面,几百发照明弹映红了夜空。我们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但紧接着有人喊道:“这是我们的炮兵!”老兵说:“谢天谢地,我本来已经不指望他们了,小伙子们,我们能撑下去了——也就是说俄国佬没法通过我们的防线了。”

  德国陆军的炮兵终于重新集结了,现在正将致命的弹雨向苏军倾泻而去。在夜色中烟雾缭绕的掩体里,我们的脸上有了释然的神情。“法国康康”叫道:“看看我们怎么去揍这些俄国佬的!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太棒了!”

  在我们前面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飞舞到天上的泥土。林德伯格现在早已经激动得要跳起来了,他正在用尽气力喊着:“胜利万岁!”显然俄国人无法抵御我们的大炮,就像昨天我们不能抵御他们的人浪进攻一样。德国的大炮延长了射程,把俄国人赶出了果园。现在,俄国人的“乌拉”声已经被成千上万的死伤者可怕的呻吟声和号叫声所替代了,我们以为自己的阵地保住了。

  老兵提议说:“我们喝一杯吧,我们应该庆祝。自从来到俄国后,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残酷的战斗。我们应该可以喘口气了。”他接着把林德伯格从角落里拽了出来,“你,给我们找点喝的东西,别坐在这里哭鼻子。”

  林德伯格已经高兴得发疯了,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大笑起来。霍尔斯已经对他受够了,霍尔斯对林德伯格说:“去给我们找些喝的东西来。”接着他踢了林德伯格的屁股一脚。林德伯格问他:“我去哪儿找酒给你们?”霍尔斯回答说:“这是你的工作。开无线电卡车的那些家伙通常会藏着一些好东西,或者任何别的什么地方,只是不要空手回来就行。”

  在外面,其他的士兵也在庆祝击退了俄国人。在我们的地窖里,乐观的情绪又洋溢了起来。“法国康康”又开始跳舞了,我们也和他一起跳了起来。

  屋里其他人说:“我已经认为我们就要完了,感谢上帝我们有炮兵!”

  和我们在一起的掷弹兵笑着说道:“感谢上帝是对的。”

  欢乐和释然的眼泪从我们通红的眼睛中流出,顺着我们污黑的脸淌了下来。老兵正在唱歌和嚷着要喝酒,我们信任他,那天早上是他救了我们。如果他高兴起来的话,我们也应该高兴的。他了解俄国人的打法而且已经参加过许多和俄国人的战斗。他告诉我们可以休息一阵了,但是这次他错了。

  俄国军队人数和实力已经变得异常强大,他们已经不再是被我们轻易从波兰赶出去并在俄罗斯土地上被驱赶了上千公里的乌合之众了。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我们的地窖外,在我们阵地战壕前数以千计的苏军尸体后面,俄国人正在集结更多的军队准备向我们发起不停歇的冲锋,他们的士兵正踩着自己人和我们士兵的尸体向我们冲过来。他们现在用成百上千密集摆放的大炮向我们猛烈轰击,很快,他们胜利的欢呼声就要淹没我们的笑声。

  我们地窖里的5个人瞪着恐惧的双眼看着果园里战斗之后留下的熊熊燃烧的上千束火光。德军的防线已经顶住了苏军的3次人浪冲锋。在苏军冲锋的间隙,他们的大炮向我们的阵地和炮兵疯狂射击。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了5个小时,我们的笑声停了下来。苏军的喀秋莎火箭弹雨点一般落到我们的阵地上,我们许多阵地被夷为平地,大批士兵被炸死了。剩下的人要么被苏军下一轮的炮轰炸死,要么承受不了这一切而精神崩溃了。只有一部分像我们这样有着坚固阵地的连队幸存了下来。我们小屋的房顶终于塌了下来,我们房顶上的大洞起到了烟囱的作用。那个黑瘦的男孩接替了霍尔斯的机枪手的职位,霍尔斯的前额被一块弹片或子弹划伤了,他正在和抬到我们地窖里的3个快死的伤兵躺在一起。

  霍尔斯的那挺机枪卡壳了,现在只有老兵的那挺机枪还能射击。老兵已经筋疲力尽了,“法国康康”、苏台德人和我轮流在老兵旁边帮他更换弹药。当俄国人的喀秋莎火箭弹打到我们迫击炮阵地上时,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不寒而栗的绝望。我们的榴弹炮已经被拆卸了,反坦克炮也被炸毁了。现在这里只有几挺轻机枪和小口径步兵炮可以暂时阻止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的俄国士兵夺取我们的阵地。我们这里有被攻占或被包围的危险。

  老兵对我们说:“我想我们的死期到了。对我们大家来说这个结局太糟了,但我看不到第二个可能的选择。”借着有时升起的照明弹的光芒,我们可以看到前面阵地上的两名机枪手还在英勇地射击着。

  天刚蒙蒙亮,俄国人便加强了他们的进攻。他们的坦克向我们发起了进攻,一发炮弹摧毁了我们小屋最后一点的防护,我们被气浪掀到了地窖的地板上。我们痛苦的呻吟声伴随着外面两个德国机枪手的惨叫。复仇的俄国人把坦克开到了机枪手的掩体上,坦克用履带反复地碾轧机枪手藏身的掩体,直到将他们轧成肉泥。我们中只有霍尔斯看到了这一切。他告诉我们俄国坦克在机枪手藏身的掩体上碾轧了很久,俄国坦克车手不停地叫着:“去死吧,德国佬!去死吧!”

  我们在俄国步兵到达前10分钟左右离开了掩体。情况很清楚,其他的部队已经抛弃了我们。天知道我们是如何从尸体堆和刺眼的照明弹中穿过的,我的脑袋里被连续的爆炸弄得嗡嗡作响。霍尔斯走在我的后面,他的手上沾满了从他脖子伤口中流出的鲜血。林德伯格在我们后面蹒跚地走着,老兵走在更后一些,边走边咒骂着这场战争,咒骂着我们的炮兵和俄国人。那个胖疯子和我走在一起,仍旧继续他喋喋不休而又听不清楚的话语。当战斗的声音变得激烈,天色也变得更亮时,我们不得不跑起来。

  霍尔斯叫道:“我们完了,萨杰,我们逃不出去的。”我开始颤抖并因为害怕而哭泣起来。我的头痛得让我受不了,持续的爆炸声和枪炮声已经让我头痛欲裂了。我们不断卧倒,又站起来,接着又跑起来,就像是个上了发条的人一样。突然,“法国康康”大叫了一声。我回头一望,看到“法国康康”正哀求着说:“别把我留在这里。”他的手正紧紧捂住自己的肚子,肠子从他的手里流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肉铺里的杂碎一样。我冷漠地说道:“像你这样怎么能走呢?”我其实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突然间他又开始喊叫起来,已经跪倒在地上了。我旁边的苏台德人像一个醉汉似的对我说:“快走吧,我们帮不了他。”

  我们像梦游一般继续跌跌撞撞地走着。我们突然听见了后面有引擎开动的声音,我们赶紧回头张望这个可能的威胁。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正快速朝我们驶过来。我们大家用尽全力打算散开。转眼之间一辆半履带式装甲车就开到了我们的面前,装甲车身上反射着周围炮火爆炸时的亮光。装甲车里有一个声音传出来:“上来,朋友们。”我们这时才发现这辆装甲车正是牵引我们阵地上榴弹炮的那辆。原来曾和我们一起在地窖待过的3个士兵找到了这辆装甲车,并开动了它。我们费力地爬上了装甲车,车里已经被拆卸下来的榴弹炮零件放满了。装甲车再次被发动起来,我们穿过了一片挖有很深沟渠的地方,看起来这里曾是我们的炮兵阵地。一些站在空弹药箱边的士兵向我们挥着手,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疲倦的神情。我们的司机向那些士兵喊着:“回撤吧,俄国人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旁边一辆大炮牵引拖车正在燃烧,也许是因为拖车明亮的火焰让我们的司机没有看清前面的道路,我们的装甲车一头栽进了一个巨大的弹坑里,车上的每一个人都被抛了出去。我从车的前窗穿了出去,感到自己原本已经酸痛难忍的肩膀发出一阵钻心的刺痛,接着发现我已经斜靠在装甲车的一个前轮上。

  有人说道:“妈的,看看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装甲车驾驶员大叫着说:“闭嘴!我的膝盖摔断了。”我站了起来,捏着自己的肩膀。我的左臂看起来已经无法动弹了。

  苏台德人一面看着我,一面对我说:“你的脸上都是血。”

  我回答说:“我只感到肩膀受伤了。”

  我看到霍尔斯躺在地上,他之前已经负伤了,这次被摔出去好几米,现在恐怕他已经是昏过去或是已经死了。我上去摇晃着并叫他的名字,他抬起手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谢天谢地还活着。有人试图将我们的装甲车从弹坑里开出去,但车子的轮子已经陷在地里,轮子只能在原地打着转。我们继续走向下一个炮兵阵地,在那里炮兵们正在拆卸固定炮的桩子。炮兵们将我们和其他东西一同放在炮车上,我们随即往后方驶去,

  在远处,地平线开始变得红了起来。

  有一个炮兵问老兵说:“你们从那个地狱里来?”老兵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到几分钟,车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过去,虽然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只有霍尔斯和我还半醒着。我的肩膀让我无法活动,而且给我带来一阵阵的剧痛。

  有人正站在我的旁边,我的脸上满是凝血。破碎的挡风玻璃片在我脸上划了好多口子,所以看起来我脸上的血是从很深的伤口里流出的。那个站在我旁边的人说道:“这个家伙一定快死了。”我大声向他吼着说:“我没死!”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被抬了下来。每动一下,我的肩膀都疼得让我几乎要晕过去。我感到恶心,接着便无法控制地吐了起来。有两个士兵搀着我走到了伤兵休息的房子。霍尔斯捂着自己血糊糊的脖子,还有我们的驾驶员也单腿跳着跟了进来。

  霍尔斯问我:“你伤得重吗?萨杰,你不会死的。”

  他的话穿过了房间嘈杂的嗡嗡声传到了我的耳里。

  我对他说:“我想回家。”接着我就感到胃里有作呕的感觉。

  霍尔斯说:“我也想回家。”接着他仰面躺下睡着了。

  没过多久,我们被防疫人员叫醒了。他们在查对阵亡和负伤的人员。我感到我的眼皮被一双冰凉的手指翻开,接着有人在查看我的眼睛。

  那人说道:“小伙子,你没事的。你哪里受伤了?我告诉他说:“我的肩膀,我一点也不能动它。”

  医务兵接着解开了我的军装,这让我因为疼痛而号叫起来。

   “没有明显的外伤,上校先生。”医务兵说。

   “他的头呢?”

  医务兵回答说:“他的脸上有血,但头没有问题。他的肩膀有些问题。”

  医务兵将我的左臂左右来回转动,我大叫了起来。上校点了点头,接着医务兵将一个白纸片别在我的衣服上。他也给霍尔斯和装甲车驾驶员做了同样的事,然后他们将驾驶员送上了一辆几乎已经坐满了人的救护车。在中午前后,又有两个医务兵回来照顾我们,他们试图帮我站起来。我对他们说:“我走路没问题,但是我的肩膀受伤了。”接着他们让所有能够站起的人列好队,带我们到了食堂。

  在食堂里面,一个军官命令我们:“所有人把衣服脱掉!”

  我试图脱去外衣的努力几乎让我晕了过去。有两个人过来帮我脱掉了外衣,我肿胀和流血的肩膀露了出来。每个人都在大腿上打了一针,然后医务兵用乙醚清洗了我们的伤口,将石膏板上给那些需要的人。在食堂门口,他们正在给一个家伙缝背上的大口子,每次缝的时候,他都会大叫起来。有两个医务兵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大声地叫着和咒骂着,他们看起来毫不在意我的反应,他们将我脱臼的手臂咔啦一把推回了位,一阵剧痛从头顶迅速传到了我的脚趾。接着他们又去照顾下一个人。

  我发现霍尔斯在外面,他们刚刚用一块纱布绷带缠住他的脖子。我的朋友这次的伤离他第一次在哈尔科夫挂彩地方刚好只有三厘米的地方。霍尔斯说:“下一次,他们会打在我的头上。”

  在不远处,我们发现了老兵、苏台德人、林德伯格和掷弹兵,他们都已经倒在草地上沉沉地睡过去了。我们躺在他们旁边也很快地睡着了。

  别尔戈罗德战役结束了。德国“反攻”的结果是失去了所有曾经夺到的土地。三分之一的参战士兵阵亡,其中包括许多才十六七岁的希特勒青年师士兵。

  那个年轻漂亮、长有一张圣母马利亚脸庞的小伙子的命运怎么样了?还有那个有着清澈单纯眼睛的士兵在哪里?还有那个能言会辩的学生呢?

  也许他们都已经永远地留在了俄罗斯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里了,就像是吹着忧郁口琴乐曲的那个士兵一样,他们都曾梦想回到自己青山翠谷的家园,但一切对他们而言都已经结束了。

  在俄罗斯阵亡的德国士兵都没有自己的坟墓。有一天会有某个俄国农民将他们的尸骨挖出,然后将他们犁碎在自己的肥料下面,再在上面种上向日葵的种子。

第七章 新的前线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在9月的时候,俄国人再次夺取了哈尔科夫。

  德军在整个南部和中部的防线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俄国人用他们的坦克在我们的防线上打开了几个大口子,这样的局面已经威胁到了整个防线的安全。我们开始了全面的撤退,在这个过程中,俄国人常常将我们整个师整个师的士兵包围。我们大德意志师现在已经配备了新的装备和武器,还有一些快速行动的车辆以便随时侦察是否整个德军防线的后翼出现了苏军部队的渗透。我们的行动常常受到上面的表彰。无论大德意志师出现在哪里,哪里部队的士气就会为之一振——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当然,在那些表彰公报里,我们战局的恶化和在泥泞与绝望中被迫放弃自己装备而忙于突围的德军部队是不会被提及到的,不会被提到的还有那些已经投降但又被我们解围的德军部队的惨相,还有在这一切中我们这些“成年孩子”战士头脑里那些绝望和无助的感受,还有我们即将要面对的另一个俄国的冬天,还有那些与总部失去联系而孤军奋战的部队,连续数周的惨烈厮杀,还有无数人被严寒冻裂的双手,以及那些被迫选择自杀的伤兵。我们的将军们在战争结束后写了不少回忆录,他们当然也提到了那些惨烈的战斗中普通士兵的命运,但他们只是用一句话或是几行字草草带过。在我看来,他们从来也没有关注过那些执行他们命令的士兵所面临的悲惨际遇;他们从来也没有表示出对于那些普通士兵在这一切中的同情或安慰,他们在自己的回忆录里也只字不提那些普通的士兵也像他们一样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我们的少校魏斯雷德有一次和我们说道:“这就是你们战斗的原因,即使是在你们选择进攻的时候,你们都不过是一些只想保住自己性命的野兽。所以你们要勇敢,因为人生就是战斗,战斗即是人生。真正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魏斯雷德少校常常帮助我们度过那些最为艰难的时候。他总是和自己的手下打成一片。他从来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军官们。那些军官们不过是把我们这些普通的小兵当作是自己赌桌上毫无价值而可以随时丢弃的小牌而已。魏斯雷德少校常常在枯燥的站岗时和我们在一起,他也常常到掩体里和大家一起聊天,由于他的存在,我们似乎忘掉了战壕外面那呼啸的暴风雪。我至今还记得他和我们坐在一起时被摇曳的油灯照亮的面容。

  他告诉我们说:“德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但现在,我们面临着巨大的困难。那个我们多少相信的制度至少在口号里是美好的。即使我们不能总是认同我们所作的,我们还是要为了德国,为了我们的战友和亲人与另外半个也同样宣称着为真理和正义而战的世界战斗。你们现在应该知道这些。我去过不少地方,到过南美,甚至是新西兰。从西班牙内战以来,我在波兰和法国打过仗,现在又在俄国打仗——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无论是哪里的战争,虚伪和谎言的伎俩都是一样的。我父亲教给我许多生活的原则——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在生活中找到诚实和忠诚。我在艰难中依旧忠实于我的这个信念。过去的一些失败和错误,我本该明智地选择用手中的剑了结掉自己,但是我只是笑笑,简单地责备自己,我想从我一存在就注定了生活里是无法逃避掉这些东西的。”

   “当在西班牙第一次尝到战争的苦涩时,我思考过人类为什么要自杀,虽然这看起来是可悲的。然后我看到了敌人同样也坚信着他们所认为的事业的正义,并为这个事业主动地将自己交给死亡,死亡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某种纯洁自己信念的仪式。总体而言,人都是不愿意接受那些自己不习惯的事物的。新东西让他们害怕和难受,所以他们会用战斗来保卫那些他们原来并不喜欢的东西。一个狡猾的思想家会善于挑唆起一帮头脑简单的暴民来支持自己的理念,这种理念例如有:‘人人平等’——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像是奶牛与公鸡的差异那么大。然后被这种理念搅得鸡犬不宁的社会开始向世界吹嘘自己刚刚发现的那些‘信念’,并随之成为对和平和世界的威胁。其实让社会里所有的人都衣食无忧才是最根本的智慧。”

   “这些所谓的信念正是我们的敌人所信奉的。如果有人要我们来审视自己的话,我们至少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去这样做。我们的环境并不尽如人意,但我们至少能够去关注那些好的方面并抓住机会改善那些欠缺的东西。我们现在所从事的是一项危险的事业,没有人能够保证成功。我们所提倡的那些思想其实既不丰富也不容易理解,但是大多数的德国民众接受了它们,并用一种集体的努力来维护它们。”

   “这就是我们为之冒险的一切之所在。我们在试图遵照这个社会的观点来改变世界的面貌,希望能够振兴那些我们祖先所遗留下来的过去的光辉美德。我们并不指望从这些努力中得到什么。我们到处都遭到别人的仇恨,如果我们明天失败的话,那些经历过无数苦难的德国人民就将被推上缺乏公正的审判席。我们也将被指控犯下了各种滔天的战争罪行,似乎有人类以来,战争里人们从来没有这样做一样。那些审判我们的人也将把我们所信奉的理念尽情地嘲弄。那些审判的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施加惩罚的机会。我们那些阵亡英雄的坟墓也会被压平,只有一些没有明显罪过的将士的墓穴会被放过。随着我们的死亡,我们所有一切英勇的表现、共同的信念、恐惧和希望都会化为乌有,这段历史将无人提起。我们的后人将会认为我们的付出和牺牲都是一种白痴般的表现。无论喜欢与否,你们现在从事的事业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巨大风险的事业。”

   “如果你们选择放弃这个事业,那你们是不会被德国人民饶恕的。你们要么会被当作是一只劫后余生的稀有动物被保护起来,或是被众人所唾弃。对于那些我们的敌人而言,你们和他们只是一种猫与狗的关系,他们绝对不会把你当作朋友。”

   “有人愿意面对这样一个结局吗?”

   “那些想走却迫于压力不能走的人可以告诉我,我愿意付出所有的时间来让你放心。我再次重复,那些希望离开这里的人应该离开,我们不能去依靠那些在这里是多余的人。请相信我理解你们经历的所有痛苦,我和你们一样经历了寒冷和恐惧,我也和你们一样向敌人射击,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军官,至少要履行和你们一样的义务。我希望最后能够活下来,但我也希望我的部队和手下能够团结一致地战斗。只要战斗打响,我决不容忍一点点的怀疑和失败主义。我们现在的苦难是为了最后的胜利,也是为了抵挡那些一心要消灭我们的敌人所需要承受的。请你们相信我,我一定不会把你们暴露在任何没有必要的危险里的。”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放火烧毁整个村庄为的是不让我们哪怕是一个士兵饿着肚子。在这片广袤的原野,我们更需要团结一心。周围到处都是仇恨和死亡,我们只有用自己完全一致的行动才能够战胜敌人。我们所有人必须要成为一个人,信奉一个信念。如果你努力这样去做并保持下去,即使我们死去,我们也是一个凯旋的士兵。”

  魏斯雷德少校的话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充满激情的诚恳感动了甚至是那些最消沉的人。他的话要远比那些让我们感到茫然和滑稽的牺牲主义的宣传要有用得多。他让大家提出问题,然后他用一种清晰和智慧的言语作出解答。只要他有空,就会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敬爱他并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领袖,同时他也是一个我们可以信赖的朋友。每一次我们出发的时候,他所乘坐的吉普车总是开在最前面。

  老兵对少校很有好感。还是在别尔戈罗德战役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就指着我们的新少校说道:“你们看看我们的少校,他看起来很有头脑和智慧。”

  我们在那年秋初横渡第聂伯河之前与苏军两次交手。这之前,我们连有些人在别尔戈罗德战役中失去了自己的一些装备。那些丢掉自己武器的士兵受到了上级最严厉的批评。

  林德伯格、苏台德人和霍尔斯被正式定为伤员,虽然他们都丢了武器和其他装备。在一个人逃命的时候,他丢掉手中的武器是自然的。但是在俄国,我们的士兵被告知绝不能丢掉手中的武器,他们只能与武器共存亡。我自己出于本能把枪带了回来,老兵也把自己的机枪扛了回来,不管是出于习惯或是纪律。但是我丢掉了自己的钢盔、行军毯和从来没有用过的防毒面具,还有老兵没用完的机枪子弹。

  我们也看到了林森,他也活了下来。他丢掉了自己大部分装备,正在无比悔恨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担心会因为这个错误而丢掉自己军士长的官衔。

  老兵建议林森下一次可以考虑被追认为军官,老兵的话让我们看着林森焦虑的神情大笑了起来。有人在地窖里发现了一些俄国人自己酿制的白酒,于是我们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一次多亏了魏斯雷德少校,我们这些丢了装备的家伙才逃过了军事法庭的审判。我们对这个可能的审判就像对苏军的喀秋莎火箭弹一样害怕。我们在后方的一个小村子里整整休息了3个星期。幸运的是,这段时间天气都非常好。我利用这一段时间给我的葆拉写了信,我没有告诉她我们在别尔戈罗德所经受的恐怖。霍尔斯现在认识了一个俄国女孩,他和那个女孩之间建立了一种互惠的关系。但是后来发现他不是唯一一个享受那个女孩温柔的男人。一天晚上他在女孩那里发现了另一个家伙——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是我们的天主教牧师。在经历了别尔戈罗德战役地狱般的恐怖后,牧师在自己的理智恢复后现在也开始沉溺于一些肉体的小罪恶之中了。从那件事之后,他每次带我们吟唱圣歌的时候,我们下面都会爆发出一阵大笑,而他总是羞得满脸通红,接着也和我们大家一起大笑起来。

  一直到9月底,我们这里的情况总体是平静的,然后远方的炮声让我们想起了我们到俄国并不是来旅游的。实际上,俄国人已经突破了我们在别尔戈罗德以西所构筑的防线,德军全线崩溃的局面开始了。

  我们的将军们相信我们的部队能够在苏军进攻时至少守住阵地,但是他们在稍晚时意识到我们的部队在苏军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被一点点消耗殆尽,此时苏军正在拼命进攻我们整个中部的防线。

  在计划继续向东推进之前,现实已经迫使我们作出相反的决定。此时,向第聂伯河西岸撤退的命令已下发并通知了大家,但是这个命令已经来得太迟了。第聂伯河防线以基辅为中心,切卡西在防线南端,车尔尼戈夫在北端。我们现在被一支远比我们更机械化的苏军主力部队追赶着,随时都有被苏军赶上的危险,这使得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恐惧和混乱。原先我们在别尔戈罗德的撤退局面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苏军一刻不停地在后面追赶着我们。德国陆军现在只能边打边撤,由于撤退命令下达得太迟,许多走在最后的部队不得不被卷入阻击苏军前进的血腥战斗里。许多士兵在这些战斗中死去了。

  那个秋天的撤退中,我们成千上万的人战死在了乌克兰辽阔的平原上。

  那些与苏军先头部队战斗的士兵们都意识到了这场战役的结局。甚至那些最为狂热的战士也意识到无论他今天杀死了上百的苏联人,也无论他如何英勇战斗,到了第二天,他的面前还是会出现数以百计的俄国人向他冲过来。战斗每一天都是这样。就算是最蠢的人也能够看出俄国士兵被一种盲目的英雄主义和勇敢所充斥,哪怕他们同志的尸体是整整一座山也不能挡住他们的前进。

  我们知道现在的战斗方式只会让胜利的天平倒向数量占优势的一方。

  谁能够有理由责备我们吗?

  我们知道自己在这次撤退中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我们正通过战斗来使大部分部队能够渡过第聂伯河。我们知道自己的牺牲能够为其他部队撤退赢得更多时间。我们像疯子一样无情地射击着。我们不想死,只是想在自己不可避免的结局到来之前能够消灭掉更多的敌人。如果我们死了,也是带着愤怒的遗憾而死,因为我们没有能更长时间地阻止住敌人。如果我们活了下来,那我们也是一个不能再适应和平生活的疯子了。有时,我们也想逃跑,但是那些措辞严厉的命令让我们如同打了吗啡一般安静下来。

  我们被告知:“到了第聂伯河那里,一切都会变好的。俄国佬不能再用大炮轰击我们了。如果你们想让所有人都渡过河的话,鼓起勇气,尽你们所能拖住俄国人。俄国人的反攻将被粉碎在第聂伯河,然后我们又将向东部挺进。”

  在这样的混乱和沮丧中,命令变成了一种职责。我们的敌人对这些普通德国士兵的勇气感到惊讶。我们每打一次,就往后退100米,尽最大可能阻止苏军向第聂伯河推进,我也看到无数的战友倒在了战斗中。在几百公里的撤退道路上,我们的战斗一直延续了好多天。当我们终于到达了第聂伯河岸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无数士兵在岸边挤作一堆。整个军整个军的士兵等候在第聂伯河的东岸准备过河。河上只有几座小桥可供士兵通过。俄国人正在我们的身后,我们在河岸的阵地正以惊人的速度缩小。德国空军的飞机在我们的头顶上,这让我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但这些德国战机马上和空中更多的苏军米格或雅克式战斗机纠缠在了一起。我们为数不多的战斗机现在必须面对数量远远超过它们的俄国战斗机。那些还没有过河的士兵常常被投入到众寡悬殊的反攻战斗中。这些战斗的敌我兵力往往是大约100:1,那些士兵体现了超人的勇敢和机智。现在天气仍然还算不错,我们也取得了不少战斗的胜利。但是这些胜利是不能够庆祝的。

  一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的军队是没有资格庆祝胜利的。

  但无论如何,这些战斗我们取得了胜利,但我们的伤亡率也非常高。我们在第聂伯河岸的战斗不再是为了夺取这个或那个城镇,而是为了避免一场灾难的来临。每个人都知道和明白这一点。我们有时会连续几个小时甚者连续几天没有和苏军交火,但是心里的焦虑和不安依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几乎到了要爆炸的程度。我们奋力投入到了阻止苏军吞没掉我们的努力之中。我们终于避免了一场灾难的降临,中央集团军群现在已经渡过了第聂伯河。那些依旧在战斗的部队被命令撤离,到了晚上,我们被命令烧掉那些无法带走的装备和物资,只有自己的武器能够带到渡船上来。

  在黎明的时候,我们这帮筋疲力尽的士兵抵达了第聂伯河,河面上罩着一层秋天的晨雾。士兵们大声呼喊着还没有过河的友军,但是只招来了俄国人的机枪扫射。在许多地方,俄国人已经先于我们到达了,他们把渡船炸沉,并枪杀了船夫。我们剩下的人只好自己跳到了河里,试图游到对岸。那些俄国人像打鸽子一样向水上时沉时浮的人头开着枪。也许有些德国士兵抵达了河的西岸。在我们这里,许多士兵在人满为患的渡船上遭到了来自地面和空中的火力打击。其他被包围的人则只好与冲到河边的苏联人展开激战,他们绝大多数都死了,进攻中的苏军是没有心情抓俘虏的。

  我们在第聂伯河西岸建立了新的防线。我们开始修筑工事准备和苏军在这里长期对峙。这一次,俄国人看来不能通过这里了。现在已经开始飘起雪花了,我们也开始加固掩体,恢复和修整自己。那些参谋部的军官们正在把有关局势严重恶化的相关消息尽可能不让我们知道。但现实是无情的,这个现实让所有的士兵都感到了一阵不寒而栗。

  苏联红军现在已经在东边的切卡西和西面的第聂伯河向我们迅速推进,在北面的德斯纳,苏军也渡过了第聂伯河。一大批我们的部队现在已经被包围在德斯纳和第聂伯河之间。冬天到了,天上飘起的雪花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深深的沮丧。我们现在都已经疲惫不堪,而且看起来也没有时间修整。我们去哪里修整呢?我们还要退多久?退到普利佩还是布格?

  老兵揶揄地回答到:“奥德河 [ 译者注:奥德河位于德国首都柏林的郊区。 ] 。”这是最不可能的事了,我想。

  从我上述的描述,读者只可大致地了解到我们当时的情况。我并没有试图勾勒出一个苏德战争精确的历史来,而只是把我们当时面对的那些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困难呈现出来。我只有一个对于我们整个撤退行动的大致了解,我也没有能力写出这场撤退里每一个重要的事件,第聂伯河沿岸那时已成为了一个各支部队被打散的官兵会合的地方。

  我知道我们所称的“勇气”意味着什么——那是指在极度绝望中看不到尽头的挣扎,还有对于那些远超出常人所能面对的恐惧的接受,即便是我们的大脑在这一切中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我知道这种“勇气”的含义,这样的“勇气”也让我想起了在酷寒的冬日里必须要趴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长久地一动不动,任凭刺骨的寒气浸透你的全身;当然还有去习惯你旁边掩体里受伤的陌生人所发出的垂死的呼救声。我知道在这些时候,就算是一个不相信上帝的人也会向苍天祈求怜悯。这就是我所要写下这一切的原因,虽然这些回忆让我再一次回到了那些噩梦一般的无数个夜晚。我想我的使命就是用我所有的生命来讲述这些经历,讲述那些从这个屠宰场里传出的遥远的哀号声。

  太多的人对于战争的兴趣仅仅是他们安逸生活中的一些调料。他们一边坐在一个舒服的躺椅上,双脚靠着暖暖的壁炉,一边轻松地读着凡尔登战役或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回忆录,然后准备在第二天继续正常上班。一个愿意尽可能体验那段历史的读者应该在一种尽可能压抑和不舒服的状态下阅读这些作品,应该在自己最失意的时候去阅读战争,这样你就会记住那些和平年代里的忧虑和烦恼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因为在和平的岁月里,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你所忧虑的。对于经历过战争的人而言,那些为自己能赚多少钱而常常忧虑的人不过是一些可怜的白痴。人们应该在困倦难当的深夜里去读战争的历史,正如现在我已经写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分,而我关节炎的疼痛也消退了几分。甚至是到了今天,在我无眠的劳顿困苦里,我还是感到和平的岁月是何等的温柔并让人惬意。

  那些读了凡尔登和斯大林格勒的人,他们在读完之后便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向自己的朋友阐述自己对战争的见解,这样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有能力去读懂战争。只有这样一些人读懂了这些书——他们在读这些历史的时候能会心地微笑,当他们上班去的时候还会微笑,他们为自己正常地活着而感到庆幸。

  我现在要再一次开始我自己的故事,并要讲述我们是如何振作起来的,虽然远处隆隆的炮声依旧向我们这里传来。

  苏台德人小声说道:“能活到最后真好。”我们此时正在看着一长列的军车在过去的24个小时里从我们身边经过并向后方开去。

  现在那个小村庄里的每一间房子都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指挥部,那些军官们正在作出关乎他们手下士兵们命运的决定。士兵们正在自己的武器边上等待着这些命令。村内和村外到处都是黑压压的部队。我们刚刚被军官从一个小屋子里赶了出来,现在我们正在村边的一棵大树下等待。我们整个连都在那里整齐地坐着,我们的武器放在了一些民用车辆上。一阵狂风从原野上吹来,卷起了一阵遮天蔽日的尘土。

  老兵对一个正在喝酒的士兵说:“我们被俄国人打败了。”

  那个叫乌滕贝克的喝着酒的士兵回答道:“但是我们只给他们留下了空酒瓶。”

  他们向那些刚刚到达的部队挥着手,那些部队把我们从小屋里挤了出来。

  乌滕贝克说道:“我把萨曼红克酒都留在那辆小汽车的座位底下了。”

  一个瘦瘦的军士长喊道:“你真有办法,乌滕贝克。”

  乌滕贝克又醉醺醺地说道:“萨曼红克酒是给我们这样的精锐部队的,其他部队只能喝水槽里的水。”

  我和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士兵交上了朋友。霍伦·格罗尔曾经于1941年在法国留过学,他的法语非常流利。后来参了军,部队说他以后能够继续自己的学业,而且部队上认为他对于部队的工作非常重要。和我类似,他在16岁的时候就参了军。然后他参加了对波兰和俄国的战役。我们现在正靠着战壕的沙袋,思索着世界和这场战争。

  像我一样,他曾经梦想过成为一个战功赫赫的驾驶着容克-87俯冲轰炸机的飞行员。但是他也像我一样最后只能在梦里想象着从蓝天呼啸而下的感觉。由于我们不愿意谈到战前的那些平静的日子,这个已经破碎了的飞行员之梦让我们更加意识到现在处境的艰难。

  霍尔斯这几天似乎消失掉了,他和那个俄国女孩已经如胶似漆,那个俄国女孩让霍尔斯暂时忘掉了战争的存在。他现在和另一个与他分享了俄国女孩的士兵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霍尔斯的眉头紧皱着,两眼之间充满了忧虑。他向我和格罗尔说道:“如果魏斯雷德少校不让我们带上这个俄国女孩的话,她会被苏联红军杀掉的。我们不能让这种结局出现。”

  我对霍尔斯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乌滕贝克和老兵被我们天真的对话逗乐了,他们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他们说道:“如果连里每个人都带上一个和他睡过觉的女孩,那我们师恐怕没有足够多的卡车来装她们。”

  霍尔斯怒气冲冲地说:“但是我不能不管她,你们这些杂种。”

  老兵他们接着又说:“不要为此难过,你还有许多时间在其他地方做同样的事情。”

  霍尔斯回答道:“你们这些冷血的家伙不懂得我在说什么。”

  霍尔斯对于大家为此事所开的玩笑感到很愤怒。

  我问霍尔斯:“你爱上她了吗?”我因为葆拉而懂得了“爱上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霍尔斯看起来依然很烦躁,他嘟囔着说:“爱上一个婊子也是有可能的。”

  格罗尔说道:“当然了,为什么不可能呢?”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对此挺在行的。

  霍尔斯现在显得平静了一些。他拍着我和格罗尔的肩膀说:“我们走一会儿吧,至少和你们俩我还可以谈谈话。”

  当我们谈了话后,霍尔斯似乎释然了许多。他现在爱上了那个俄国女孩而且感到他已经无法再爱上另一个人了。从这一点看来,他现在的心情已经不受理智的控制了。而我虽然原先不打算跟任何人说关于葆拉的事,但现在我对霍尔斯和格罗尔讲述了关于葆拉的一切。

  霍尔斯说道:“这就是你在火车上闷闷不乐的原因了。为什么你不对我讲讲呢?我会理解的,你知道。”

  我们谈到了自己的爱情生活,霍尔斯认为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霍尔斯现在一边打开自己的饭盒一边说:“至少你还能够再见到她。”我们一起坐着,用自己满含激情的眼睛看着满天繁星的夜空。

  我们连在黎明前向西出发了。在白天我们目睹了一场触动着我和格罗尔空军梦想的空战。我们占有优势的梅赛施密特109式战斗机把七八架苏军的雅克式战斗机从空中击落,那些被击落的俄国飞机像燃烧的焰火一样坠落到了地面。

  我们在中午的时候到达了我们师的一个基地。我们和其他30个连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摩托化部队。

  我们第一次发放了一种两面都可以穿的军服。军服的一面是白色,另一面是普通的迷彩。我们在这里还做了体检,这个我们可没有想到。我们还拿到了许多的物资补给。一个装甲部队的上校指挥我们,我们现在被称为“机械化部队”。

  我们对那些供给我们的军需品的数量感到惊讶。坦克车手和机师们现在正在为坦克进行最后的检查,他们马上就要发动这些巨大的机器了。

  那些由保时捷公司制造的虎式坦克开始发动起了自己的引擎。如果只听声音,我们还以为自己在一个喧闹的赛车场呢。我们等了两个小时才得到了出发的命令。

  霍尔斯、格罗尔、我,还有几个朋友现在上了一辆崭新的卡车,这辆卡车前面是轮子,后面是履带。我们一直开到了机场附近的树林那里停了下来。现在我们这里一切似乎都无可挑剔,除了一路上掀起的尘土。这些卡车都加装了特别的过滤器来解决路上的灰尘问题。这些安装在引擎上的巨大而沉重的金属过滤器使得机师的维护工作变得更加辛苦。

  我们已经下车,开始在树荫下掸掉自己衣服上厚厚的灰尘。虽然只开了一小段距离,但是每个人身上都落满了灰土。

  一个人抱怨道:“这个该死的国家,甚至连秋天也没法过。”

  另一个和我们规模相当的部队加入到了我们队伍之中。我们的部队把这里好几公顷的地方占得满满的。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魏斯雷德少校。他和一群军官在一辆完全被迷彩网遮盖住的通讯车里开着会。这些迷彩伪装完全融人了周围的环境,微风吹来,那些迷彩网上的碎布也像树林里的叶子一样摇曳着。

  我们现在是一支强大而纪律严明的部队了。我们大约有六七千人,大约100辆坦克,相同数量的重机枪,还有几辆维修车。除此之外,我们还有3个摩托连,他们都配备了挎斗摩托车,他们的任务是及时发现敌人并为我们指出敌人的方向。在这个时候,这些装备的到位对于我们而言至关重要。现在补给主要提供给摩托化部队,而他们同时也要担负支持那些装备较差的步兵部队。这些刚刚发放给我们的崭新的装备无疑极大地提升了我们的士气,我们自从别尔戈罗德战役以来就一直士气低落,士兵们现在踌躇满志地感到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只有霍尔斯依旧情绪低落,因为他已经被迫把自己的女孩留在了那里。他现在几乎有些悲痛欲绝了。

  乌滕贝克小声地对我说:“他们应该在战争期间把士兵们的睾丸割掉,这会使像霍尔斯这样的士兵好受一些。”

  有人说道:“你听说过太监打仗的吗?”

  我们的天主教牧师此时说道:“其实阉马和其他的马一样强壮的。”

  幸好我们的牧师已经证明了他和我们都有一样的爱好,否则的话,我们会反驳他的。

  天黑后,我们庞大的机械化编队出发了。当我看到行进中的坦克编队时,我感到我们现在就像是战争刚刚开始时的情形。坦克的排气管不时地喷出火焰,然后加速超过了重型卡车。我们都被眼前的情景所振奋了。

  我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进着。车队发出可怕而巨大的响声,那些就算在很远的人都一定可以听见。和以往一样,我们这些普通的士兵对于整个战场的局势依旧一无所知。对我们而言,现在看起来局势似乎对我们开始有利起来。

  作为一个整体,我们现在感觉到非常强大。但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整个中部防线已经开始了全面撤退,许多部队的士兵现在不得不徒步撤退,在撤退的同时还要和那些人数多得难以置信的俄国军队战斗。我们的许多部队连拉炮车的马都没有,因为大多数马匹都在去年冬天里冻死或饿死了。我们还出现了燃料短缺。到处都有一队队完好无损的车辆因为没有汽油而被迫烧掉,以免落入苏联人的手里。无数的步兵现在正穿着破烂的靴子向西撤退着。俄国人已经了解到了我们的混乱,他们正在昼夜不停地试图打败我们的中部军团。我们现在所有的资源都集中配备给了一些部队,这些部队被重组并准备来投入到那些特别艰难的地方。我们师就是这些部队中的一支。最大的困难就是后勤问题,而我们也因此常常晚于预定时间到达规定地点。

  在天亮的时候,部队停了下来,现在所有的士兵和车辆身上都满是灰尘。我们按计划到达了一片广袤的森林,森林一直向东延伸到目所能及的地平线。我们被告知可以休息两个小时,我们迅速地躺了下来。但是还没有睡踏实的时候就被叫醒了。天气非常好,温柔的秋风轻轻地摇动着四处的红叶,现在似乎一切都开始好起来了。我们再一次跳上了卡车,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微笑。中午时分,走在我们前面很远的侦察车辆回来了。接着一个简短的命令下来了,我们一大批人转向一个村庄。很快就听到了自动武器的声音,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们的15辆虎式坦克向村子里的一小片房子开火了。

  此时我们的拖车也拖着两辆16管火箭炮车上来了。我们被告知准备战斗,每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大家都为这样美好的一天就这样被破坏掉感到恼火。

  看起来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我们的坦克和迫击炮部队已经将这个村子变成了一片火海。一些俄国人的大炮向我们这里开了几炮,我们迅速派出了几组人去对付这些炮兵,他们在20分钟后带着大约两三百个俘虏回来了。然后我们的坦克开到村子里轧平了一切还立着的东西,整个行动只花了大约45分钟。集合哨吹响了,我们再次上车出发了。那个下午,我们还踏平了两个苏军的前沿阵地。那些俄国人看到我们非常惊讶,他们没有做什么抵抗就投降了。

  我们在第二天到达了科诺托普,那里有许多寻找交通工具的士兵。

  我们继续向西南前进,我们将和一支强大的苏军相遇。我们的车队在科诺托普城里补充了给养,在那里被俘的苏军军官们用恐惧的眼睛看着我们的车队经过。20分钟后,我们和苏军先头部队遭遇了,我们对此感到有些意外。在这里,我们的许多士兵正在忙着干一些零工,例如修理自己的自行车。我们的坦克和俄国人短暂地交火,接着我们就接到了撤离的命令。

  我们又继续开到了下一个补给点。我们在工兵们炸掉补给仓库的前几分钟到达了那里。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地下仓库,仓库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罐头、饮料和食品。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所有的衣兜装得满满的,卡车上也装满了一切能够拿走的东西,但是仓库里还是剩下了足够整个师消耗好几天的各种储备,现在这些东西被工兵们用火点着了。这些珍贵的物资本可以在其他一些地方发挥巨大作用的。

  霍尔斯满眼泪水地望着渐渐被烈火烧塌的地下仓库,他正把尽可能多的食物吞到自己的肚子里。我们整个连的人都无比心痛地看着这个场景,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省下来的雪茄抽了起来。我们在开始下一个行动之前可以休息6个小时,就在这时,苏联红军进入了科诺托普,德国部队正在艰苦地边打边撤。

  我们的部队已经迅猛地插入了俄国人攻势的南冀,我们的坦克再一次在苏军中打开了一个口子,他们的部队在我们的坦克面前四散奔逃。但是到了晚上,俄国人从科诺托普集中了自己的部队向我们发起了进攻。我们的坦克击毁了6辆苏军的坦克。我们所有的大炮也随时准备开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们的火箭弹发射器向苏军开火。

  在魏斯雷德少校的指挥下,我们连和另外两个连负责装甲部队左翼的安全。我们一些士兵挤上了一辆榴弹炮车,其他人则紧跟在这辆炮车的后面。非常奇怪,当斗志旺盛的时候,我们能够无畏地面对那些远远比我们强大的敌人。坦克不可阻挡的攻势让我们在这两天的战斗都几乎没有遇到多大困难。我们3个连正在一片稀疏的灌木丛地带行走着,周围的坦克引擎声让我们感到一种安全和安慰。我们也希望坦克的声音也给那些准备拦截我们的苏军一些警告。不时听到枪声,这些枪声是我们向灌木丛里那些苏军侦察队射击的声音。又这样走了大约3公里左右,突然看到了周围升起了许多的照明弹,我们这支部队的800个士兵几乎在同一秒钟内扑到了地上,钢盔上反射着照明弹明亮的光芒。我们的坦克迅速地开向了树丛里,坦克的炮塔正搜寻着可疑的目标。我们准备好迎接俄国人的火箭弹,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天空里升起了两颗紫色的信号弹,这是继续前进的信号。在刚才的惊吓和停顿后,我们开始向前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有些人已经站了起来,弓着腰前进着。那些俄国人的喀秋莎火箭弹大多数已经落到了别的什么地方了。我们马上快速向前推进起来,走到了一片边上长满灌木的开阔地里。不一会儿,我的两个战友走了上来,他们正在急促而紧张地呼吸着。没有什么事是比在夜里穿过一片漆黑的灌木林更可怕的了,似乎每一片灌木后面都会突然射出一串耀眼的白光,随着这道白光而来的子弹往往意味着你生命的终结。我们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行动没有声响,对于一个准备好射击的俄国人而言,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

  一切依旧还算安静。敌人虽然已经离我们很近,还是选择了隐藏起来,这让我们不得不延长了自己的紧张状态。我们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进。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身体也变得有些僵硬,随时准备扑倒在地上。

  左边听到了一些声音,我们3个人立刻趴到地上的干草里,有一阵我们以为自己完了。我把自己的步枪顶在了肩窝里准备好射击,但是,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来刚刚有两个俄国士兵向我们投降了。在不远的地方,相同的事也发生了。我们不懂这些被明令阻击我们的俄国人在想什么,也许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和大部队分割而害怕向我们投降了。在那个时候,复仇成了双方交战的唯一准则,俄国人害怕我们就像我们害怕他们一样。我们那时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掉入了一个俄国人设下的圈套里。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被命令重新集结。这时我们的坦克与苏军遭遇了,而我们则悄悄地撤了下来,坦克开火时的明亮火焰把我们的脸照得红红的。我们爬上了自己的卡车又上路了,显然还是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着。那些侦察车辆不时在我们周围跑来跑去。在两公里远的地方,我们的坦克击退了一些试图进攻的敌人。到了天亮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离开了车队有大约半公里远了。

  那个夜里,我们的先头部队不停地开火,透过早上的薄雾,我们看到了一个镇子,这个镇子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大德意志师的装甲部队正在沿着这个镇子的街道一边开火一边前进。我们的卡车缓慢地行驶着,士兵们走在卡车的两边,手里拿着枪,准备应付各种突发的情况。我们到了一个小广场,那里停着一些车辆,其中有两辆救护车。大约有30个俄国平民正在卫兵的看守下站在一座房子边上。我们继续往前走,在镇子的边上我们遇到了几个坦克车手,他们正在修补自己坦克上一些受损的部位。周围的房子都在燃烧着,我们看了看这些用木头和稻草建成的房子,这里就像无数俄罗斯的小镇一样像个大谷仓。那些在这片大平原深处的村庄反而更让人喜欢,木屋都错落有致地背向北方。我所见过的许多俄国城镇都让人感到混乱和沮丧,除了基辅以外。

  我们停了下来洗脸和喝水。我们知道只有一点点的时间来做这个。一些士兵脱下自己的衣服在树上抽打着灰尘;其他人则用水槽里的水把自己浇了个透湿,虽然天气已经变凉,而且湿漉漉的身上被凉风刮着不是一件好事。但不管怎样,我们都渴坏了。德军的水壶都比较小,所以我们现在用上了所有能够装水的东西装满了水。老兵爬上了一堵果园旁边的矮墙,果园里的树上结着一些还没有成熟的梨子,虽然这些梨子又酸又涩,但是它们还是进了我们干涩的口里。当我们正在忙着摘梨的时候,一个俄国人鼓起勇气走出房子,手里还拿着一筐梨子。他向老兵嘟囔了几句话,老兵已经走到了他那里。那个俄国人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正看着老兵身上挎着的机枪。

  老兵用俄语说道:“谢谢。”他伸出了手。那个俄国人把自己的筐子提了起来,老兵从里面拿了一个梨。他随手把那个梨扔在了一旁,接着他又拿起一个,他把那个梨也扔了。这样的举动老兵重复了五六次。然后老兵开始向那个俄国人吼了些什么,那个俄国佬随即紧张地后退了几步。

  老兵向我们喊道:“这些梨都烂了。”

  那个俄国佬为了拯救他的果园,向我们提供准备给他的猪吃的烂梨。当我们明白这些后,我们便开始使劲摇他的梨树,直到地上掉的梨必须用一顶帐篷那么大的布才可以包走为止。那个俄国佬一直躲在自己的房子里面。

  我们听到了西北方传来的枪声,先头部队一定和敌人接上了火,我们按命令出发。在半个小时后,我们从自己卡车上爬了下来。军士长的哨音告诉我们作好战斗准备。战斗在离我们大约不到一公里的一个镇子进行着。

  魏斯雷德迅速告诉我们现在必须要消灭一大群占据那里的敌人。两个连被安排执行这个任务,其余的部队继续向前走。

  我们挎着枪向那个镇子走去,拖车拉着火箭弹发射器和反坦克炮进入了射击的位置。那些从战壕里看到我们的俄国人几乎立刻用炮弹向我们打来,如果他们瞄得再精确一点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死定了。这些炮弹让我们都忙着找隐蔽的地方。我们这两个连已经散开包围了这个地方,然后我们在原地等了10分钟,此时一位上校正在一堆石头背后和下属军官们讨论着进攻的方案。

  军官们回来告诉我们各自所要到达的位置。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们用直觉扫视了周围的环境。周围看起来有不少地方可以当我们进攻时的隐蔽处。周围一切都安静极了,那些命令看起来也容易得很。我们的装甲车辆开动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打破这短暂的宁静。俄国人那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不少人以为他们已经被我们消灭了。突然出现的大部队让我们感到了些许的安慰,看起来即将到来的战斗绝不是一场小规模的冲突而已。

  我们被命令出击了,士兵们从掩蔽处爬了出来,弓着腰向镇子走去。不时听到周围有人在笑,我不知道是否这些笑声是某种故作勇敢的表现。

  我们走到了第一排房子。俄国人依旧保持着安静和隐蔽。霍尔斯和我在同一个组里,我的这个好朋友常常帮我从沮丧和失落中解脱出来。他在人群里向我笑了笑,我也向他笑了笑。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对我们的含义远超过万语千言。

  由于我们头上的德国空军,战争现在对于我们似乎不一样了。那些顿河和别尔戈罗德的可怕回忆已经属于过去,那些糟糕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当然,我们知道战争还没有结束,但是从上星期起,我们再一次让敌人望风而逃了。

  我们看着另一组大约30个士兵正在从一个砖窑的废墟中跳过。五六个掷弹兵沿着村里的主要建筑旁飞快地跑着,他们中的一个向一扇开着的窗子里投了一枚手榴弹。不一会儿,我们周围的空气就被手榴弹的爆炸声摇动了起来,我们立刻听到了那种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现在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从要完成的任务中分心。我们突然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从刚才的窗口里爬了出来,她摔在了士兵们的面前。这是一个俄国平民,她刚刚在自己的窗户边蜷缩着,也许她正向那些天上的使者祷告着。尽管她摔倒了,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她尖叫着跑向我们。一个士兵抬起了自己的枪,我们以为就要听到枪响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穿着白衬衣的俄国妇女尖叫着从目瞪口呆的士兵们中间跑了过去。

  没有人说话,在刚才的半分钟里,战争似乎停滞了。我们的掷弹兵现在已经踢开了门进到了房子里,另外3个平民也从房子里跑了出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孩,他们也从我们惊愕的士兵中间跑了过去。

  那些俄国士兵并没有让镇子里的平民撤走,我们必须考虑这些平民的存在。魏斯雷德少校在一辆半履带式卡车上安装了一个高音喇叭,卡车在那些挂着小白旗的农舍周围行驶着,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些鼻音很重的俄语单词,车上的四个士兵紧张地看着我们。

  高音喇叭一定是在告诉平民撤离并让苏军士兵放下武器。但是那辆卡车还没有走上100米,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发生了。在突如其来的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卡车几乎向上飞了起来,旁边的五六个木屋子被炸得七零八落。卡车轧上地雷了。

  一股厚重的烟尘将这个村庄从我们的眼前遮蔽了起来。我们看见燃烧的卡车上有两个身影正在挣扎着,并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声。

  有人喊道:“当心地雷!”

  但他的声音马上被迫击炮和反坦克炮声淹没了。每一发炮弹都打到离我们不足150米的地方,我们脚下的大地抖动着,爆炸的气浪挤压着我们的呼吸。虽然有地雷的威胁,进攻哨还是吹响了。每个人都向前面可以当阵地的地方跑去。我们的迫击炮弹落在我们前面大约30米的地方以试图引爆一些地雷。那些俄国人正在用架在卡车上的多管机枪向我们射击着。

  只是在一刻钟之前一切还那么轻松,但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了。我们5个人在一堆砖头后面躲着,我们随着外面每一声爆炸把自己的脸死死地贴在地上。另外一堆砖头里一个军官用尽气力命令我们向一切看到的东西开火。我们有时探出头去想看看,但是炮弹剧烈的爆炸声让即使是最勇敢的战士也会乖乖地缩下头来。

  我们的迫击炮和火箭炮继续向敌人射击着。在远处,我们的反坦克炮试图打掉镇子里一个工厂的瞭望塔,几发炮弹已经将那个瞭望塔打了个对穿了。我们再次向前推进了,有些人大叫着为自己壮胆,另外一些人,也包括我,紧咬牙关,用汗津津的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枪,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像一个濒临淹死的人牢牢地抓住救命的绳子一样。

  在离我们左边大约30米的地方,有5个躲在一间矮小的铁匠铺后面的俄国士兵,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剩下两个人试图逃跑,但是他们最后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前面的德国士兵将他们撂倒,最后他们都躺在了同伴的尸体旁,身上汩汩地冒出了鲜血,身下的泥土也被血染红了。

  突然,我们左面的一片房屋被浓烟和烈火包围了,火舌飞速地吞噬了那片房屋,大股的浓烟从那里喷涌而出,我们甚至在这里也能感到强烈的热浪。

  我们的士兵迅速从那个地方退了回来。那些房屋的金属屋顶在高温下变软而坍塌了。那些靠近这片房子的小木屋也着了起来。从那些房舍里跑出来一大群俄国人,他们中既有军人,也有平民。我们的士兵们像射野兔一般将他们打倒在地上。一发炮弹一定打中了一个汽油库,燃起的大火让我们的敌人从那里跑了出来,在这片房子里竟然藏了这么多的人。他们在一片混乱中挥舞着双手向其他俄国人的阵地跑去。

  我们的反坦克炮现在集中火力轰击镇子里的那个工厂,处理那些从汽油库那里跑出来的人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我的步枪准星常常瞄不准那些奔跑中的俄国人。我轻轻扣下扳机,步枪口一阵轻烟过后,我立刻寻找起了下一个目标。我会被饶恕吗?我是否要对此负责呢?那个年轻的俄国人已经被打中几枪了,周围巨大的爆炸声让他也让我感到晕头转向。我看着他的脸变成了灰白色,他在咽气之前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就面朝下一头倒在了地上——我会被宽恕吗?我能够忘记这一切吗?

  但是那种在恐惧后产生的如同醉酒一般的癫狂使得敌我双方的年轻人展开了一场不可想象的屠杀。突然在眼前烟尘中奔跑的一切物体都让我们感到刻骨的仇恨,我们被一种毁灭他们的欲望所吞噬了。这种冲动让许多追逐着俄国人的德国士兵们倒在了俄国人的枪口下。

  我们的大炮正轰击着镇子的另一头,那里是俄国人的炮兵阵地。我们飞快地越过那些可能埋着地雷的土地;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的朋友霍尔斯越过一个马圈的栏杆打死了几个正在拼命修理他们卡壳火炮的俄国人。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光荣的第8和第14连。正如战报中所描述的:“凭着势不可挡的攻势,我们英勇的部队今天早上夺取了X镇……”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疯狂的进攻,甚至二等兵乌滕贝克凄厉的惨叫声也不能,就在那个早上,他用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一个铁栅栏,而此时他的肠子已经完全流了出来,他靠着那个铁栅栏,死了。

  一些士兵在抵达工厂前就被俄国人打死了。我们的反坦克炮为了不误伤我们而停止了向工厂的射击。工厂里的俄国士兵顽强地守卫着他们的阵地。

  我不再记得那时发生的所有细节。那时我们组加入了老兵他们那组,我们在工厂外面的水泥搅拌池里面喘息了片刻,都已经喝光了自己水壶里的水,但是我们依然口渴难耐,每个人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一个通信兵正在我们旁边和指挥官魏斯雷德通过电话谈着一些什么。战斗已经渐渐停息下来,德国部队正在重新集结准备最后的进攻。老兵的那个组里有一门迫击炮和两挺机枪,我们组由拿着冲锋枪的掷弹兵和步兵组成。我们的军士长和我们趴在搅拌池的底上,他向我们交代了进攻时所需要达到的地点。我们在自己的恐惧变得难以控制之前向军士长表示了自己对任务的理解。进攻前的等待往往是最为难熬的时刻。

  一群俄国人从工厂里突然走了出来,他们穿过工厂前一些已被拆卸的脚手架堆,举着白旗向我们走了过来,至少有60个人,都是平民,也许他们是工厂的工人,或许是游击队,由于担心被处决而主动投降。他们走到了老兵的那组人面前,然后向他们投降了,我们看到那些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老兵用流利的俄语和他们谈了一会儿。我们组里的4个人把这些俘虏带到了后面。我们周围奇怪地安静,甚至看起来我们有希望和哪个楼里面的敌人达成某种协议,而我们也可以随即回去放松和休息了。

  但是这个充满疯狂的世界让这种天真的想法最终只变成了一个泡影。

  每个人都被这样的疯狂所驱使着,大多数人甚至想都没想刚才这些人向我们投降的意义——我们也许能够让楼里的其他人也投降的。但是我们已经麻木的理智还是让我们选择了向工厂大楼进攻。那些比人更具备知觉能力的动物都知道要躲避一团燃烧的烈火,但是我们,万物之灵,却只会像飞蛾一般扑向那团烈火。这就是我们所称呼的勇气——我知道自己缺乏这种特质。现在恐惧似乎要锁住我的喉咙,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拖到了屠宰厂门口的羊。

  我确信我并不是这里唯一感到这样的人。那个在我身边满脸汗污的士兵看着我说道:“要是这些狗娘养的能够投降该多好啊!”但是我们的感受无关紧要。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们接到了发动进攻的命令:“所有人一、二、三报数,数到三的为第一批进攻的士兵。”

  一、二、三……一、二、三……像是从天而来的福分,我轮到了“一”,我现在可以待在这个结实的水泥坑里了。我感到这里就像宫殿一般美丽。这是一个我愿意怀着感恩的心一动不动待上好几天的地方,只要死神的脚步行走在外面的任何地方。我偷偷地微笑了一下,因为担心如果军士长看到我的这丝微笑,也许会把我送上第一拨的进攻部队。我在内心里感谢着上帝、安拉、佛祖、天堂、大地、流水、火焰、大树、任何我能够想到的事物,虽然我正躺在这个污秽不堪的水泥坑里。

  那个在我旁边报数到“三”的士兵用一种呆滞和绝望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但是我故意把自己的头转到前面,好让他看不到我的欢乐和释然,我只是注视着那个工厂,似乎我是那个即将要从这里跳出的士兵。那个报数到“三”的士兵马上就要冲入大楼了。军士长做出了致命的进攻手势,这名勇敢的德国士兵现在和另外100名战士从我身边向前跃去。

  我们立刻听到了苏联人冲锋枪的声音。缩回到自己的水泥掩体之前,我看到雨点般的子弹打到刚才那名士兵所要前进的道路上。外面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我们甚至听不到那些进攻途中被打中的士兵们的惨叫声。

  军士长现在说道:“注意,报数到‘二’的士兵现在出发!”

  老兵拿着自己的机枪冲了出去。

  现在轮到我了。大楼外面依旧枪声和爆炸声响成一片,通常是那些报数到“一”的人首先被选为第一拨的进攻部队,为什么这次是“三”呢?但是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军士长喊道:“数到‘一’的士兵快跟我来!”

  在片刻的犹豫后,我像一根弹簧从自己的掩体里疯了一样跳出来。外面的一切都笼罩在令人窒息的灰尘之中,透过灰尘我看到了射击和爆炸的闪光。我大步跨过一个倒塌小屋的地基,在那里一名德国士兵的尸体依旧在他的机枪边保持着射击时的动作。一个人的死去常常是这样无声无息,这让人真是感到不可思议。两年前,我在家乡曾经目睹一个妇女被一辆送牛奶的卡车轧了过去,我当时看到她扭曲的尸体时几乎晕过去。而两年后在俄国,死亡对于我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那些我曾经着迷的侦探小说里的谋杀场面现在看起来既无病呻吟,又轻浮得可笑。

  我一边揉着自己因为沙尘而流泪的眼睛,一边在烟尘里寻找着敌人。离我25米左右,一些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剧烈爆炸起来,四五个奔跑着的士兵被爆炸吞没了。那些人是德国人还是俄国人?我无法判断。

  我和两个同伴在一个用原木和土石构成的掩体里,俄国士兵曾用这个掩体作为机枪阵地。我们正坐在4名被我们的手榴弹炸死的俄国机枪手的身上。

  我们师一个肌肉结实的年轻人喊道:“我用了一颗手榴弹便解决了这帮家伙。”突然一阵迫击炮弹让我们立刻趴在了这几具尸体上面。一发迫击炮弹打在了我们掩体的边上,一阵雨点般的土石和木块砸在我们的头上。那个躲在俄国人尸体和我之间的士兵被弹片击中了。当他的身体在痛苦中挣扎的时候,我立刻站起来飞快地离开了这个掩体。又是一发炮弹打在了掩体上,掩体转瞬被炸得四分五裂,有一些掩体的碎片打中了我的腿,我被爆炸的冲击力结结实实地甩在了掩体对面的墙上。我大叫着救命,确信我的腿已经断了,不敢站起来。我的裤子后面被爆炸撕得稀烂,但是我大腿青紫的皮肤并没有破裂。我又躲在了那堆苏军士兵的尸体中,不巧刚好压在了那个刚刚被炮弹打中的战友身上,他大叫起来。我们现在并排趴在地上,身边的爆炸所掀起的土石不停地落在我们身上。

  他痛苦地呻吟:“我受伤了。我的背上火辣辣的,帮我喊一喊担架员。”

  我看了看他,然后就大喊:“担架员!”

  我的呼救声被在我身旁响起的两挺机枪声所湮没了。军士长现在大声命令我们继续前进。他喊道:“伙计们,加油!我们有些士兵已经到了水塔那里了。”

  我看着身边这个受伤的人,他正用一种绝望和祈求的眼神望着我,牢牢地抓着我的衣袖。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我现在无法帮他。我们的军士长现在已经跳出了自己的掩体,我也猛地把自己的衣袖从那个伤兵的手里扯了出来。那个伤兵再次呼唤着我,但是我已经从掩体里跳了出去,像狂人一般跟随着军士长向前冲去,军士长现在已经在我前面至少15米远了。

  我加入了一个正在架设起两门迫击炮的小组,帮他们将迫击炮管安装到位。我们的迫击炮现在几乎是炮管垂直向上开炮了。一名满脸鲜血的步兵告诉我们那些俄国士兵已经撤退到工厂中央的铁塔里了。

  我刚刚发现老兵也在这里,老兵用一种号叫的声音喊道:“杀了他们!”

  当他喊叫的时候,一道白光划过他的脸庞,他的脸上被一层厚厚的泥灰所包住。

  一片烈焰吞没了工厂中央的铁塔。俄国人的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我们的进攻部队冲了进去并清除里面的残敌。一名德国士兵在冲锋中倒下了,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脸,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只有周围不时响起的稀稀疏疏的枪声。

  我和战友们跑到了那片已经被完全炸毁的废墟里。我们再一次获胜了,但是这次胜利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的喜悦。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在被炸塌而扭曲的金属房顶之间。一个满脸疲倦的士兵在废墟里拾起了一个镀釉的牌子,上面好像用花体字写了一个指示厕所方向的字。

  这个镇子落入了我们的手里。我们抓了大约300名俘虏,这还没加上200来个被打死和受伤的俄国人。军官让我们重新集合,并把我们从这个到处冒着浓烟的镇子带了出来。魏斯雷德少校查看了我们这两个连,并点了名,大约60人没有在队列中。我们把那些受伤的人抬出来,3名医务兵正在为他们包扎。伤员大约有15名,其中包括霍伦·格罗尔,他的右眼被炸瞎了。

  现在要找到水非常困难,村里的水槽也被毁掉了。我们不得不把自己的水壶放到那个被灰烬覆盖的水井里。井里的水已经被灰烬染黑了。那些受伤的士兵们正在大声惨叫着,他们中不少人已经快死了。

  这里还有大约75名苏军伤员,如何处置他们成了我们面前的一个难题。原则上,我们应该帮助他们,但是我们接到命令要尽快与师里其他部队会合,所以只好把那些苏军伤员留在原地,把自己的伤员放在车上。我们都感到既疲劳,又有些想呕吐。

  现在还有如何运送俘虏的问题。已经爆满的车上根本没有留给这些俘虏的地方。最后,一辆架着机枪的挎斗摩托押着大约50名俘虏走着。由于我们发现他们并不是士兵,两天后把他们放了。

  作为一支机动部队,我们的补给相当困难。从理论上而言,那些拉着汽油和弹药的车辆应该被用来装载俘虏,但是我们师现在已经有大约1100名俘虏,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们。结果每次出发,大群大群的自己人和俄国俘虏都奋力想找到任何可以搭载的车辆。

  我们回头看着那个镇子,那里依旧是浓烟滚滚,浓烟甚至把地平线都给遮住了。灰暗阴沉的天空似乎告诉我们暴雨的到来。我们掩埋了在这次进攻中阵亡的40名德国士兵,继续开始了下一个行动,但是我们行动的目的不是占领什么地方,而只是帮助撤退中的部队能够顺利地到达第聂伯河的西岸。

  这里没有人笑得起来。我们非常清楚这次胜利不会对战争的最终结果产生一丝影响,只希望这次行动能够从战略上有些价值。战斗给大家带来的总是更多的恐惧,还有像格罗尔那样的无法复原的伤残。

  一名坐在我们卡车驾驶座旁边的金发士兵拿出自己的口琴吹了起来。口琴悠扬的旋律传到了我们的耳中,旋律对应的歌词是:“……因为你,丽丽玛莲,因为你,丽丽玛莲。”

  口琴旋律里的思乡之情深深沁入了我们早已劳顿的心。霍尔斯专注地听着,嘴巴微微地张着,眼睛失神地不知在看着什么。

第八章 科诺托普的突围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我们往前开了一个小时,大约走了50公里,天开始黑下来。

  我们都急着停下来休息,把身上的厚厚的尘土抖掉。我们累得快散架了,大家都想尽快睡觉。温暖营房里的一张床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一种奢侈晶,我们只想能够在任何地方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我们知道只要一停下休息,都会马上沉睡过去。

  天空中那些铅色的乌云边上出现了闪电。大滴大滴的雨点开始落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所一直讨厌的雨水现在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雨水洗净了我们脏污的面容。雨越下越大,顺着我们的领子和身体流下,大家都露出了惬意的笑容。雨水让我们的军服贴在了湿漉漉的身子上,此时军服已经成了原来的灰绿色,而俄国人的军服也变成了原来的红棕色。我们和那些俄国战俘们此时互相咧嘴微笑着,仿佛是两支刚刚交手完毕的球队队员在一起冲凉一样都没有了不久前的那种仇恨,只有一种幸存后的筋疲力尽的感觉。雨越下越大了,我们不得不搭建起临时的挡雨棚,用自己的行军毯遮住了头和肩膀。虽然我们和那些俄国战俘之间语言不通,但我们都相互笑着,并拿出自己的香烟与对方交换——德国的汉诺威牌香烟和俄国鞑靼平原烟草做成的香烟。我们一起抽着烟并没有缘故地高兴着——但这种“没有缘故”的快乐是我所知道的最大的快乐了。那些在一条行军毯下面的香烟交换和彼此没有顾忌的笑声使得这里成了一个在这一片悲剧海洋里的快乐小岛。当我们麻木的知觉渐渐恢复正常后,我们此时忘记了那些刚才隔开了我们的仇恨。我正在开心地大笑着,一个突兀的念头让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雨点依旧打在我的行军毯上。这些俄国俘虏都会在明天被处决掉吗?这看起来不太可能,但是现在的这种欢乐要延续下去看来也不可能。

  我们刚刚赶上了一个停在原野里的德国摩托化旅。雨水冲刷着那些士兵们的脸,停在大树下的那些挎斗摩托上的黯淡的涂层在雨水里明亮了些许。那些开着挎斗摩托的家伙身上都穿着雨衣,这让他们身上多少还是干的。但是,他们所有宿营的装备都放在了师里的补给车队里,所以他们不得不在雨水里踩着地上的小水坑来回地踱着步。

  有两名士兵正在给大家分发食物,每名德国士兵都分到了一根香肠和几片面包。俘虏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们的食物理论上由师里管理。我们想走远一些吃这些东西,但是必须要从一个公用餐盘里拿取食物。那些一无所有的俄国战俘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些食物。终于,我们用已经磨破和脏兮兮的手掰下了一些面包递给了那些仅仅是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拼命想要杀死我们的人。

  在吃完了最后一点食物后,我们依旧饥肠辘辘。每个人都渴得厉害,水壶里的水在战斗以后就被喝空了。我们被批准可以下车去方便,但每个人都只想喝水。在一片没有人烟的原野中间,既没有水井,也没有水槽。好在瓢泼的大雨还在继续着,我们把卡车背后流下的雨水收集起来,还有树叶上的雨水,甚至用防水布来接雨水。我们喝够了这些从天而降的甘露之后,就又出发了。

  雨终于停了,大家感到透心的寒冷。我们后面和头顶上的灰色天空依然不时被闪电划破,前面也出现了亮光,但是这些亮光与这场雷雨毫无关联,那些亮光是俄国人向我们被困在科诺托普的部队发射的喀秋莎火箭弹。当我们靠近时,从地平线上到处燃起的火光中可以判断出这是一场规模不小的战斗。不久就听到了隆隆的大炮声。

  本来打算找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但是现在又面对着另一个地狱般的煎熬,还有对于自己这次能否活下来的思考。我的太阳穴再次突突地跳了起来。那名刚才吹着口琴的金发士兵已经靠着身边的人睡着了。因为疲倦,或是因为想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似乎一下老了20岁。

  我们进到了已经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城里。从城边上传来的火光告诉我们,战斗正在西边的某个地方激烈地进行着。雷鸣般的爆炸声充满了耳朵。所有的房子在爆炸声中摇晃着。

  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雨,这次的雨点小了许多。我们被命令下车,像一些梦游症患者一样从车上跳了下来。地面随着附近爆炸的颤抖立刻传遍了我们麻木的四肢。我们跟着军官向前走着,卡车此时开到了附近的一个街道里。我感到自己的眼皮沉沉地坠了下来,睡意让我在一种半清醒的状态中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那个士兵的脚步,此时我并不知道即将被再次投入到战斗里。

  那天晚上在科诺托普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那天晚上这里到处是烈火、爆炸和轰然倒下的房屋。我感到自己的脚在那双越来越沉重的军靴里变得越来越小,太阳穴像火一样烫人,我开始发烧了。湿漉漉的衣服,装满弹药的口袋,还有极度的疲劳正在压垮我并不强壮的身体。

  到了早上,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我马上就失去知觉睡了过去。我在一个建筑物入口的棚子下躺了下来,这里几乎不会被雨淋了,只是风特别大。睡了几个小时,然后被叫醒了,看到了100多张像我一样苍白憔悴的脸庞。我的父母恐怕此时见到我也需要花些时间才可能认出来。我扫视着周围的情况。

  我们躺着休息的大门口前面是一栋几层楼的建筑物。建筑物灰色的墙壁上被常年顺着房间窗口流下的雨水侵蚀得有些斑驳。这个建筑物的旁边是一排破烂的小房子,现在那里只有几只晃荡着的野猫和一些躲雨的士兵们。这里的街道已经被昨天下午俄国人炮击中炸塌的房屋瓦砾完全掩埋了。

  我试着寻找一些能够带来某些快乐的景致,同时也想使我能够暂时不太注意自己那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身后有个声音让我转过了头。我看到老兵正拿着两盒热腾腾的汤向我走来,天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这些东西。我无神地看着他拿着这些东西跳过一个个水坑向我走来。他的军装脏兮兮的,那在钢盔下面的消瘦的面容与周围的环境倒是还算合拍。在我们的头上,到处都是一片片飘向天际的灰色雨云。

  老兵放下了手里的汤盒说:“那些想吃饭的人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听到赶快摇了摇霍尔斯,他总是睡得死死的。当他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起来,但是弄明白这不是炮击或是进攻时,又安静了下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一些含糊的话语,一边用手揉着自己酸胀的身体。

  他用一种委靡而厌烦的口气说:“上帝,我受够这一切了。我们现在在哪里?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老兵说:“快过来吃东西。”

  我们在一片沉默中咽下了老兵拿来的小米粥,粥开始凉了。有些士兵现在更希望多睡一会儿。然后我们被命令出发了,我们沿着科诺托普被严重毁坏的街区缓慢地走着,当我们被告知要注意炮弹或是飞机时,大家都迅速地趴到地上,然后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显然是生病了,头和背都痛得厉害,由于发烧而不停地发抖,对此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如果我的病加重的话,我会去医院的,但是如果要得到住院资格的话,必须要晕倒才可以。

  我们到了一片被战火严重破坏了的城市的一角,在废墟中,有一辆巨大的虎式坦克。这辆坦克在废墟中轧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但是一颗反坦克地雷炸断了坦克的右边履带。虽然如此,坦克依旧在向那些附近的敌人发射着炮弹。

  在废墟里隐蔽着的士兵们看来是在等待俄国人攻上来,那些俄国人的阵地离他们非常近。我和霍尔斯在一片有一个凹坑的瓦砾堆里坐了下来,前面的大约800米的区域和后面500米左右的区域,都是一片瓦砾。我们喘着粗气把所能拿动的瓦片和石块放到坑底,坑底是一汪黑糊糊的积水。我们在茫然的沉默中看着对方,已经说完了一切在这种场合下所能说的话,生命在此时成了一种等待。我们所经历的那些事情足够让我们疯狂了。

  霍尔斯看着我说道:“你看起来真脏。”

  我说:“我病了。”

  霍尔斯回答道:“我们都病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周围这个被摧毁的世界。我们的眼睛相视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了霍尔斯的面容里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和消沉。

  我也难以遏制地考虑着我们和死亡的关系。看起来能够活下来的时间绝不会太长,我们已经在这种状态里生活了一年多。现在就是那些最可怜的吉卜赛人也远比我们活得体面。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一直在看着周围的战友不断地死去。突然,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顿河、“高速公路”、一群群掉队的士兵、恩斯特、坦珀霍夫、柏林、马德堡、别尔戈罗德的恐怖、撤退,还有昨天被子弹把腹部打得如同蜂窝一般的乌滕贝克。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让我能够从那些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活下来?如此之多的生命在我恐惧的双眼面前已经永远地消失了,我不知道我看到的这些是否真的发生过。是什么样的奇迹让霍尔斯、林森、老兵和我们倒霉的部队中的其他人活了下来?虽然我们的运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这种运气几乎注定要结束了。明天,也许是老兵,或是霍尔斯,或者是我,将会被别人掩埋掉。我突然感到害怕极了。也许很快就要轮到我了,我会被打死,甚至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死。我们都对此习以为常了,我的死也许会被别人记住一小会儿,但是很快当那个记得我的人也死去的时候,我难以摆脱的这一切悲惨的回忆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我的恐慌变得强烈起来,我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我知道当人被打死的时候,他的样子是何等的可怕。我看到过许多的人扑倒在泥泞里死去了,他们就那样浑身泥泞地躺在了那里,永远满身泥泞地死了。这个想法让我浑身感到冰凉和恐惧。还有我的父母,我真的想再看他们一眼,我不能像那样死去。还有葆拉?我的眼睛此时已经噙满了泪水……霍尔斯现在呆呆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就像是周围这片被夷为瓦砾的城市那般荒凉,无论是痛苦,或是死亡都不能将其改变。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无论是恐惧的嘶喊,还是垂死的呻吟,还有像红色的河流一样浇灌在地里的鲜血,都不能改变这一切,战争按着自己的步伐无情地前进着,无数人所能做的只是在苦难中哭泣和哀号。留给我们的只有等待和希望。但是希望什么呢?去逃避那种扑倒在泥泞里的死亡?还是去逃避战争本身?所有这一切都只需要一个领袖的命令,这一切无边的苦难都会旋即结束。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毕竟,我们都是人……我不停地抽泣着,用哽咽的声音向霍尔斯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些。

  我说道:“霍尔斯,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我害怕。”

  霍尔斯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地平线说道:“离开?去哪儿?睡觉吧,你病了。”

  我突然带着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霍尔斯,连他也成了这一切冷漠的一部分了。

  我们旁边的虎式坦克开了一炮,对面的俄国人随即回敬了五六发炮弹。炮弹将一些瓦砾炸得四处飞溅。也许这些炮弹已经打倒了几个我们的战友,或许会是老兵。突然这一切让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陷入了完全的沮丧中。我的哭泣声引起了霍尔斯的注意,他有些恼怒地看着我。

  他说道:“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睡觉吧。你不能一直像这样。”

  我说:“我睡觉还是死去有什么区别?我才不在乎呢,因为没人在乎。这里的人什么也不在乎。当你被打死的时候,没有人会在乎这件事的。”

  霍尔斯回答说:“没错,那又怎样?”

  我说道:“那又怎样?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为了上帝的爱,而不是死气沉沉地坐在这里,就像你现在一样。”

  霍尔斯无神的目光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内心的感受也许和我一样强烈,只是此时他的倦怠淹没了愤怒。

  霍尔斯又说道:“现在你需要睡觉,我告诉你,你病了。”

  我向他吼道:“不,我宁可被打死和结束这一切也不愿像这样,就是现在。”

  我跳了起来,离开了我们的这个凹坑。还没有走出两步,霍尔斯就抓住我的皮带把我拽了回来。

  我更大声地喊道:“霍尔斯,你放手。你听到了没有,放手。”

  霍尔斯叫道:“你给我闭嘴,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下来!越快越好!”

  霍尔斯紧咬着自己的牙齿,用他的两手攥着我的脖子。

  我向霍尔斯喊道:“你和我都清楚我们迟早都逃不掉的,所以就先在我这里发生吧。这关你什么事?这有什么区别!”

  霍尔斯说道:“区别就是我需要常常看见你,就如同我需要看见老兵,还有林德伯格那个浑蛋一样。你听到了吗?如果你再这样,我会打烂你的头让你安静下来。”

  我说道:“让俄国佬打死我吧,我反正都是要死的,你也不能做什么。”

  霍尔斯说:“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会哭,就像是我的小弟弟路德维希死的时候那样。但他是因为得病死了,他并不是故意那样做的。如果俄国佬真的打中了你,那也不是你故意这样做的。”

  一阵强烈的战栗传遍了我的全身,泪水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下来,我真想亲一下我这个可怜朋友那张脏兮兮的脸。他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就放开了我。一阵激烈的枪声让他立刻趴在了地上,他看了看我,我们都笑了。

  那天到了晚上,我们的第三次进攻还是和前几次一样没有成功。这个时候,那些城里原本还站立着的房屋都几乎夷为平地了,只有一些房子的烟囱还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黑夜再一次被枪弹划过时的白色光亮给撕破了,我们又开始了另一个充满恐惧的夜晚。站在这个积着水的凹坑里,无法睡觉所导致的疲劳让一个人甚至开始憧憬死亡。这是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那些身边的火光,爆炸和长长短短的曳光弹划过的痕迹让我们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也听着一些受伤战友不停的惨叫声,还有一阵阵喀秋莎火箭弹落到后面的巨大的爆炸声。无数过去的回忆现在一一浮现在了脑海里——法国,我的小时候,它们是如此靠近,却又是如此遥远——童年的淘气,一个玩具,一次被大人的训斥,这些回忆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我的母亲,还有我现在生命的中心——葆拉……

  那个夜晚,我和霍尔斯几乎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应该努力去为自己的朋友活下去……

  天亮之前,我又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在昏黄的晨光里,霍尔斯帮我把毯子裹紧。他说道:“拿着这个。”他递给我一个还剩一半的罐头,“吃了它,你会感到好些的。”我沮丧地看着罐头里夹杂着灰尘和碎屑的果酱似的东西。

  我问道:“这是什么?”

  霍尔斯说:“吃吧,味道挺好的。”

  我用自己的两个手指挖了一些里面的东西吃了。但是还没有咽下去一半时,无法控制地感到了恶心,我呕吐了起来。

  霍尔斯说道:“妈的,你比我想象的要病得厉害。现在你需要睡一会儿。”

  我在高烧中发着抖,我躺到坑底,在那里睡了过去。

  那天早上,一些后续部队来到了我们这里增援。霍尔斯搀扶我到了另一个后面稍远的坑里。在那里,有两个战友把我放在了一个用梯子拼凑的临时担架上。另外两个家伙躺在放在坑里碎石堆中的木板上。

  战斗还在外面继续着。我躺在那里,在高烧的颤抖中听着周围没完没了的爆炸声。我们想从科诺托普向西撤退,但是发现敌人已经在我们的后翼把退路给截断了。向西突围的几次努力均告失败,我们师现在已经被从北面、西面和南面蜂拥而至的苏军团团围住了,而且这个包围圈还在一点点缩小。

  当我依旧在那个临时担架上抖个不停的时候,我们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军官正在努力向我们辟谣,说我们没有被包围。

  第二天晚上,我被命令从这个担架上转移到一个较为安全一些的地窖里。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自己走到了那个地窖,那里已经躺着50来个伤病员。我几乎被从那个临时的医务所里赶了出来,但是由于我的脸色很难看,一个医务兵把一支体温计放到了我的口里。我现在的体温接近40摄氏度。我被告知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在那里等待着早晨的来到和有人来治疗。

  外面,整个科诺托普正遭到从地面和空中的狂轰滥炸。医务兵不停地把流血不止的伤员抬到这里。我的战友们回到了阵地上准备迎接敌人不断猛烈的进攻。到了中午,医务兵为我打了一针奎宁,然后他们让我把自己的地方让给一名浑身流血、无法站立的士兵。

  我眼冒金星地从昏暗的地下室蹒跚地走到了外面明亮的阳光里。还有几分暖意的初秋的太阳正照耀着这个遍布废墟的城市。一股股从废墟中升起的浓烟萦绕在我们的上空。一群群轻伤员看着周围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脸上明显地浮现着绝望和恐惧,其中有一个人告诉我,我们已经被苏军完全包围了。

  这个可怕的消息对我们而言像是炮击一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人人自危的情绪迅速地蔓延开来,军官正在尽力阻止士兵从这里溃逃。

  又过了一天,我开始渐渐地恢复了。但是我的头依旧是晕乎乎的。我尽可能长地躲在一个角落里面,从那里又陆续听到了从其他人口里传出的消息。

  被包围了……局势万分紧急……俄国人已经到达了……我们被围住了……德国空军正在飞往这里……但是,我们现在只听到了俄国人雅克战斗机的声音,随即雨点一般的炸弹落到了这个城市的四处。

  到底现在发生了什么?几乎没有人能够弄清楚。我还记得那些军官走到了临时医务所里点名,除非你失去了一只脚,所有的伤员都被命令回到阵地准备战斗。我和几个裹着绷带的伤员被安排到了前线附近的阵地上。

  在那个遍布没有屋顶房子的城市边缘,我们的小组被重组起来,我在那里的几个军官中认出了魏斯雷德少校。苏联的喀秋莎火箭弹正落在我们东北边不远的地方,在那里,雷鸣般的爆炸声制造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慌感。我依旧感到十分虚弱,嘴里苦苦的,自己的身体似乎只是被军服和军靴支撑着。

  魏斯雷德少校开始向我们讲话,他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以使我们能够在枪炮声中听到他的话。虽然他希望能够给我们一个详细的解释,但是隆隆的爆炸声,不断逝去的时间,还有随时可能呼啸而至的俄国飞机都让少校对我们说的话必须简短。

  少校大声说道:“同志们!我们被包围了……我们整个师……都被包围了!”

  我们其实都已经知道了,但是当我们正式听到这个消息时,都害怕了。这个已经被指挥人员确认的局势一定是非常严重和紧急的。在不远的地方,我们又听到了俄国火箭弹不停的发射声,脚下的大地和四周的空气里被巨大的爆炸不停地晃动着。

  魏斯雷德少校继续对我们大声说:“但是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必须要集中所有的部队向一个狭窄的地点发起冲锋,这是我们撕开包围圈的唯一办法,这个地点必须要在西面,我们将投入所有的士兵。这次突围的成功取决于每一名士兵的勇气。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要成功。在俄国人包围圈后面已经有一些我们的部队在协助我们此次的突围。我相信,如果每一个人都忠于自己职守的话,我们能够从俄国人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绞索中跳出来。我相信这里的每一名德国士兵都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

  魏斯雷德向我们敬了礼,然后就让我们准备集合突围。

  我们的连队此时都走向了那个我们将发起突围进攻的地点。许多伤员也加入了突围的队伍,他们中的许多人虚弱得连走路都困难。大家都用自己疲惫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我们这些勇敢的德国士兵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批即将被拉上屠宰场的筋疲力尽的牲口。

  但是我们只能选择进攻,或者是死亡。在那个时候,被苏军活着俘虏是完全不可能的。越发危险的处境反而增加了士兵们更加紧密的关系。在这种处境下,士兵们拿出了自己最后的几支香烟和大家分享,或者是私藏了许久的巧克力,现在都被掰成了碎块分给别人。

  我现在又感到自己的胃翻涌起来,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我试图寻找霍尔斯或是其他一些熟悉的面孔,但是没有找到。他们现在一定被安排到了其他的出发位置。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一般。我在这群伤员里面感到十分的孤独,想找到一些可以让我多少有些希望的理由。我现在开始像老兵一样想象着一张有着丝绸面的温暖而软软的床。在战争前,老兵的生活也不太好,但是他懂得如何去用梦来安慰自己,有些时候,他消瘦的身体躺在坚硬的地上,却满脸灿烂地笑着,至少在那些时候,他看起来并不在乎那些艰苦的处境,他的梦想要远比现实强大。我在这种能力上并没有受过训练,我的梦想不能够让自己此时突突跳着的滚烫的太阳穴安静下来。

  我们的西面,烟尘几乎把天空都遮蔽了,远处的地平线到处都是火光。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点燃如此广阔的土地?

  一些满身烟尘的士兵此时从西面退了回来,他们和俄国人的第一次交手看来并不顺利。这些撤下来的士兵们还带下了一批伤员,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照顾这些伤员了。我们的医务兵收拾了东西准备和我们一起突围。这些伤员就这样躺在了街道上,试图自己止住不断流出的鲜血。每个人都试图去帮助这些伤员,却只能用自己笨拙的动作包扎着他们。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我们还在止住一名昏厥过去的伤员身上的血时,一名肥胖的士兵也过来帮我们,他解释说他刚刚扔掉了一名膝盖被打断的士兵。

  他说:“那个家伙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没法忍受下去。你们给我一名晕过去的伤员好了。”

  我们所在的街道目前还没有遭到炮击。战斗正在前面激烈地进行着。在城市的北面,苏军的炮火像一把巨大的耙子一样梳理着废墟。当一些撤下来的人正坐在我们旁边喘息时,苏军的炮火转向了我们这里。我们军官的命令声被人群的尖叫声所吞没了,到处是寻找掩体的士兵们奔跑的声音。

  这些喊叫声很快被炮弹的爆炸声给淹没了。每个还能够站起来的人都从街道上跑开了。任何一个凸起的残垣都是一个活下来的希望。炮弹猛烈地砸在我们这个已经聚集了两千多士兵的集合点。那些被抛弃在街上的伤员们只能痛苦地挣扎着。在爆炸声中,我们可以听到人体被炮弹命中而被撕得四分五裂掉在地上的声音。就像是在别尔戈罗德一样,我们周围的大地剧烈地摇晃着,周围的一切也都黯淡下来,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在我们眼前晃动着。那些受伤而垂死的人正用自己的手指死死地在地上画出了自己生命最后的一道痕迹,那些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一切可怖场景的老兵们也被一种绝望的恐慌所控制了。就在我们后面不远的一堆瓦砾里,一发俄国炮弹直接命中了11名士兵所躲藏的角落,这些士兵正瑟瑟发抖地像一群躲避突如其来的大雨的小孩一般蜷缩在一起。这发炮弹直接打在了这堆士兵的中间,他们原来所在的那堆瓦砾里到处是被炸成碎片的骨头和血肉。

  命运再次垂青了我,我和3名士兵躲到了一栋没有屋顶的房子的地下室楼梯上。在这次炮击中,这栋房子的四面都落下了炮弹。地下室里面到处落下了破碎的梁木和瓦砾。我们坚固的钢盔保全了我们的脑袋在雨点般落下的瓦砾中没有受伤。当炮击结束时,我们又听到了外面新的伤员的号叫声。我们探头看了出去,外面恐怖的场景让我们立刻缩回头来,几个人瘫倒地坐在楼梯上。有人喊道:“上帝啊,外面到处都是血。”另一个人也近乎疯狂地喊道:“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

  那个人接着跑到了外面,我们跟上了他。空气里到处充满了各种惨叫声。每个在炮击中活下来的人都向西边跑去。对我们来说,西面总是安全的代名词,那里也是我们要突破的地方。现在任何能够站起来的人都向西边奋力地走着。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员绝望地伸出手试图拉住那些从他们身边跑过的士兵们。在我前面有两个面色憔悴的士兵正扶着一个快要死的战友走着。像这样能够扶着他走多远呢?还有多远他们才会不得不把他放下?

  我已经不记得在废墟里的奔跑延续了多久。俄国人用50毫米口径的步兵炮近距离疯狂射击着我们这支突围的部队。我们尽可能带上伤员一道突围。

  我们在一片混乱中到了一个到处散布着火车残骸和苏军尸体的铁轨旁边。我们用靴子狠狠地踩在那些尸体上,似乎想借此发泄那些刚才雨点一般落到我们那里的炮火给我们造成的满腔愤恨。我们又继续向前跑去,又经过了第二条像刚才那样的铁轨。我们的一些车辆停在那里,车辆周围是一群士兵和几个坦克车长。我们径直跑向了他们中的几个军官,魏斯雷德少校也在里面。我们此时被批准原地休息几分钟。在西南面,巨大的交火声响个不停。

  大家又遭到了一个新的打击。魏斯雷德和他的两个助手走在一群疲惫不堪的士兵中间。

  少校说:“起来!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我们师已经撕开了敌人的阵地。如果你们不赶快的话,我们都会被关在这个包围圈里的,所以必须赶快!我们是最后突围的一批部队了!”

  那些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军官们拍着那些体格较为强壮并且还拉着伤员的士兵的肩膀。

  军官们说道:“不要带上那些已经走不动路的伤员。你们在前面的突围中需要用上全部的力气。你们每个人只可能保全自己。”

  我们被迫放下了一大批伤员,这些伤员所面临的可怕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一些几乎快死的重伤员都在挣扎着站起来,并尽力掩饰住自己的痛苦好让他们能和那些未受伤的士兵一道突围。在这次突围道路上战友们所体现的英勇、悲壮和意志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描述能力。那些曾经的胆小鬼在这条布满鲜血的道路上突然变成了无畏的英雄,但许多人还没有走完一半的路程就倒下了。

  我们在地狱一般的弹雨中杀出了包围圈,在接下来的9个小时里,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沿着著名的基辅到科诺托普的铁路向前厮杀着,铁路两边到处都是燃烧的坦克和一堆堆狰狞的尸体。我们师几乎一半的人倒在了突围的路上。

  你或许会在德军1943年秋天的战报上看到有几行字提到了那些被包围在科诺托普的德国部队成功从苏军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这的确是真的,但是这次突围所付出的代价一个字也没有在战报里提到。

后续请看第4篇,喜欢的请收藏点个赞,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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