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被监禁的女人（哭泣的缪斯性侵与反抗）

叶眉

《笨鸟》中的留守少女林森为了“活下来”，不得不不停地周旋于男权世界

纳萨尔案中，阿奎丽那法官在宣判前说：你们再也不是受害者，你们是生存者。今天，把你们的痛苦留在这里，去外面追逐你们的辉煌。

1792年，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完成了思想史上第一部女权理论著作《为女权辩护》

春花烂漫的日子，笔者读到一则让人沉郁的消息。日本“摄影大家”荒木经惟的御用模特KaoRi，在博客上发布她在为荒木工作期间，在没有签署拍摄同意书的情况下，被迫裸拍。KaoRi特别提到风头强劲的“MeToo运动”，说自己正是被这场反性骚扰运动激起了内心的勇气。

华丽光鲜之下，却有着惨淡不堪的经历。KaoRi曾在2001年到2016年担任荒木经惟的模特，被称作荒木的“缪斯”。

模特圈中赫赫有名的水原希子也曾担任过荒木经惟的模特。看到KaoRi的文章之后，她毅然发声：“模特不是物件，女性不是道具！”她感谢KaoRi能有勇气分享自己的经历，同时也解开了自己在做荒木经惟的模特时的屈辱经历——那是一群“公司高层”男性以“视察”之名对她的围观。

荒木经惟没有回应，但我们可以从他的自传中读到端倪：“要说我教给人的东西，无非就是年功序列、人情意识、男尊女卑。”所谓“年功序列”是日本的一种公司制度，不讲贡献，只讲权力和资历。哪怕昏聩无能，但权力在手，可以享受最好的薪资待遇。在这样的背景下，更强化了“摄影大家”手中的镜头成为男性强权的象征。不对等的权利关系，终将酿成苦果。

这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中国电影《黑处有什么》那些冥顽不化的东西：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父权、男权对女性生活的压抑，而女性的反抗却只能用压抑的沉默去替代。

一

2017年10月，著名女星艾丽莎·米兰诺等人在网络上公布了对美国金牌制作人哈维·温斯坦性侵多名女星的丑闻。此后，艾丽莎·米兰诺的朋友、一个服务弱势女性的纽约社区组织者塔拉纳·伯克，提出了“MeToo——我也是（受害者）”口号。

进入2018年，因156名女性最终出庭作证，美国奥运体操队队医拉里·纳萨尔获刑175年，成为“MeToo运动”的最好注脚。

拉里·纳萨尔自1986年进入美国奥运体操队工作，作为领队医生参加了1996亚特兰大、2000悉尼、2008北京、2012伦敦四届奥运会。早在三十年前，密歇根州立大学运动队里就出现了纳萨尔“风评不好”的传闻。一些运动员开始向学校、运动队投诉纳萨尔“奇怪的治病方法”。然而，这些投诉却没有得到重视。纳萨尔是体操界的“金童”、体育医疗行业的“圣手”，声名显赫。

2016年8月，《印第安纳波利斯星报》报道了美国体操协会对性侵指控处理不当的新闻。虽然这份报道没有提到纳萨尔，但2000年悉尼奥运选手杰米·丹泽尔和前体操运动员、女律师瑞秋·丹霍兰德却由此看到了机会。两位女性与《印第安纳波利斯星报》联系，公开讲述了纳萨尔性侵她们的事实。

此后，勇敢的瑞秋·丹霍兰德走到了前台，向各类媒体检举纳萨尔的恶行。面对围观者的猎奇、社区好友的疏远，甚至一些人的恶意中伤，她仍然坚持讲述自己的经历，引据法律。正是在她的感召之下，陆续有多名女性站了出来，打破沉默，向警方检举了纳萨尔的罪行。

2016年12月，美国FBI探员在纳萨尔的电脑中找到了3.7万多张儿童黄色图片与一段纳萨尔性侵儿童的视频。纳萨尔被当场拘捕，仅因娈童一案，纳萨尔就可能面临60年的监禁……

此案及此后的“MeToo运动”带动人们观念发生了根本转变：受害人无罪，施暴者可耻。体操明星拜尔斯写道：“我再也不害怕公开自己了。一直以来我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那么天真、为什么要犯错。现在我知道，错不在我。纳萨尔与美国体操协会的罪责，不该由我来承担。”

这起案件让我想起了印度女权主义作家布塔莉亚。她用10年的时间，挖掘出一个又一个印度女性挣扎求生的故事，这些故事收录进了她1988年出版的著作《沉默的另一面》。当现实世界犹如巨龙般吞噬了一个个女性受害者的故事和记忆时，作家的责任，就是手持利刃，一刀切开巨龙的腹部，让一个世代隐忍不言的痛，呈现在我们面前。

二

刚刚结束了一段失败婚姻的乔茜·艾姆斯，回到了明尼苏达州北部的故乡小镇。作为两个孩子的单身母亲，乔茜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但在这个传统闭塞的小镇上唯一需要人手的地方就是矿区。铁矿是当地的地方性产业，大多数居民世代以开采铁矿为生，工作艰苦但待遇优厚，这是一个闭塞传统的男人的世界。在老友介绍下，乔茜成为了矿区少有的几位女矿工之一，对于采矿工作的风险与劳累，乔茜做足了思想准备，但令她始料不及的却是来自于男矿工的言语与动作上的恶意骚扰，阴冷潮湿的矿下俨然成为了一些男人肆无忌惮的温床。

在男矿工的眼中，女矿工一无是处。而且，新矿工必须接受老矿工定下的种种欺辱的潜规则。

起初为了谋生而忍气吞声的乔茜最终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但周围的人都已经习惯于墨守成规，从矿区主管到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新矿工们都选择了沉默。大家都担心敢说敢做的乔茜把事情弄得更糟，本来就对她离婚持反对意见的父亲认为，乔茜这么做就是自取其辱。在风言风语面前，两个孩子都不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热心的工友凯尔因公负伤后，作为唯一的女性工会代表，在舆论的压力下被矿区勒令辞职的乔茜坚持要为自己讨个说法。她决不让步，在律师比尔·怀特的帮助下走上法庭。比尔深知身单力孤的乔茜获胜的几率很小，于是他决定发起针对性骚扰的空前的集体诉讼，当然他们需要有足够的起诉者加入进来，于是有关性骚扰的全美第一案就此开庭了……

这是美国电影《北方风云》的故事，但是我更喜欢电影的中文译名《决不让步》。本片创作灵感源于受到广泛关注的纪实小说《集体诉讼：路易丝·简森的故事以及改变性骚扰法律的里程碑事件》，而这部纪实小说的素材来源于1988年发生的真实案件——美国历史上第一例起诉成功的性骚扰官司。在真实的案件中，经过长达10年的开庭审理，原告路易丝及其他14名女工胜诉，获得了近100万美元的赔偿。

纳萨尔案中，纳萨尔的认罪条款包括允许受害人在法庭上宣读此案对她们的“影响声明”。纳萨尔辩护团队打算以接受“影响声明”换取刑事罪名最少化，料想只会有少数受害者敢与自己的施暴者当庭对质。然而，这个如意算盘却打错了。最终，此案听证会延续了7天，共有156位证人站在了法庭上……

美国女子体操队领军人、伦敦与里约奥运金牌得主阿莉·莱斯曼说：“我曾经不敢来，但看到其他证人的声明后，我决定来面对你。那些曾被你无情摧残的女性们，已经凝聚成了一股力量。而你，你什么都不是！”

唐娜·马卡姆代替她逝去的女儿宣读了声明。她的女儿切尔西在10岁那年被纳萨尔性侵，此后一直无法走出阴影，陷入毒品与酒精的泥潭，以自杀结束了生命。

另一位证人凯尔·斯蒂芬斯说，她刚开始和父亲谈起被性侵一事时，父亲拒绝相信。当父亲得知真相以后，因为怨恨自己无法为女儿找回正义，选择了自杀。

一位13岁的证人泣不成声：“我的宗教告诉我要原谅所有人。我会尝试原谅你。但我想对美国体操协会、密歇根州立大学说一句话，你们，永远，休想让同样的事情发生。”

此案审理之际，密歇根州州立大学校长引咎辞职，美国奥委会要求美国体操协会全体领导层集体辞职，否则取消奥运资格。

三

真正的艺术家，具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敢于“直面惨淡”。在此，中外皆然。

2017年的柏林电影节上，一部华语电影崭露锋芒，它就是《笨鸟》。在《笨鸟》中充斥着利益、暴力的肮脏交易，留守少女林森为了“活下来”，要不停周旋于男权世界，但永远得不到真爱，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这部电影的最大启发在于，我们在现实的不如意中寻找的那一束光，最终将照进我们的世界，终会有一天迎来阳光明媚。

曾拿下2015年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大奖的《帮派》，在第6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斩获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编剧三大奖项。影片的主线是女主角宝琳娜遭遇侵害后的一连串反应事件。与那些柔弱女性不同，宝琳娜面对性侵也展现出强大的一面。在一场个人的灾难中，她从未将自己视为弱者，这也是这部电影最有价值的地方。她最后的勇敢面对，也同样完成了一部捍卫女性尊严的史诗。

《水果硬糖》是这类题材的另类。影片中的甜美少女海莉为了替朋友报仇，对有恋童癖“大叔”展开了疯狂的报复。以暴制暴，这种“正义”的实现方式，让我们看到了性侵案中伤害的广度与深度……

反性侵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1792年，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完成了思想史上第一部女权理论著作《为女权辩护》。1869年，著名的政治哲学家约翰·密尔在《妇女的屈从地位》中宣称：只有实现两性平等，才能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他首次明确提出妇女应该与男人取得社会经济和政治上的平等地位。200多年过去了，女权运动风起云涌，但是公开的奴役消失了，看不见的性别歧视和压迫仍然存在。对女性的侵害之手借助于权力的骄横依然在潜行夜伏中肆虐。这也是“MeToo运动”最终扩展的原因——其在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关于在政界、学术界、文化界等各个领域内的性骚扰、性侵犯事件的声讨与关注。

男女平等思想中国早于西方。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李贽指斥假道学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他认为女子跟男子一样可以有见识、有思想，男女是平等的。在如今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中，“大男子主义”是一种丢人现眼的行为，令人不齿……

1955年12月1日，蒙哥马利市，42岁的罗莎·帕克斯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坚决不给白人让座。她说：“我只是讨厌屈服。”她是美国第一个拒绝给白人让座的黑人，之后她因公然藐视白人而遭逮捕。她的被捕引发了蒙哥马利市长达381天的黑人抵制公交车运动。

这场运动的结果，是1956年最高法院裁决禁止公车上的“黑白隔离”，帕克斯从此被尊为美国“民权运动之母”。

电影《决不让步》中，乔茜大声宣告：“在别人以强欺弱的时候，你问自己该做什么？你要挺身而出。你要挺身而出，说出真相；就算你孤零零一人，你也要挺身而出……”

这里引述的案例，就是一个个挺身而出的故事。

权利的获得，是因为有无数人的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