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潇大师(九零后收藏家韩潇)
提起文物收藏家,一般人想起来的形象可能都是一个事业有成,有钱有闲的中年人,如现在的马未都、刘益谦,抑或是当年的王世襄、陈梦家等,为了心爱的古玩一掷千金。收藏之于他们,既是风雅,也是寄情。在一般人的想象里,“九零后”和“收藏家”似乎很难建立起某种连接。然而,在当下的收藏圈中,一批九零后的收藏家已经逐渐浮出水面,毕业于复旦大学文博系的韩潇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韩潇在西藏购买面具
“铲地皮”广告里的收藏启蒙
“铲地皮”是古玩行业的专业术语,指的是去农村或乡下挨家挨户搜罗有没有古董的一种行为。韩潇说,小时候在南通的家中,街边或者是家里的信箱内,都经常会看到“铲地皮”的广告。广告一般都写着“高价收购各种古钱币、银元、瓷器、铜器”等等,并配以各种古玩的照片。“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扫而过或者把这些广告当废纸扔掉了,但是我却越看越着迷。”
路边的“铲地皮”广告
在猎奇心的驱使下,初中时韩潇在当地的旧物买卖市场买下了自己的第一块古玩——一枚东汉时期的五铢钱。“我记得很清楚,那枚五铢钱花了我两块人民币。我初中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月有30块的零花钱,基本上都用来买古钱币了。”
韩潇说,很多藏家或是古董商的收藏生涯都是从钱币开始的。“从古钱币开始进入收藏领域有几个优点,首先是古钱币作为一个收藏的大宗,真品多,而且相对比较易得,可以‘举一反三’(暨通过对已有的钱币的观察来进一步辨别别的钱币乃至铜器、铁器等等);其次是收藏古钱币的人也多,收藏者之间互相切磋和交流,非常有利于初级藏家提升自己对文物的认识以及鉴别的眼光。”
然而,古钱币的收藏也有它很大的局限。韩潇介绍说,正是因为古钱币的存世数量多,且每年都有大量的钱币流入市面,因此古钱币的升值空间相对较小,艺术价值也不高。另外,正因为收藏古钱币的藏家众多,所以钱币的价格在古玩市场里相对非常透明,利润空间也小。“但是做古董买卖和文物收藏的,其实都是一种猎奇心理甚至是冒险心态的驱使。我觉得收藏本质的趣味就在于它的赌博精神,它的那种不确定性,一旦一个物品的价格高度市场化、明码标价以后,它对于我的吸引了也就大大减弱了。”
与面具结缘
出于对文物和收藏的兴趣,高考报志愿的时候韩潇填报了复旦大学的文物与博物馆系。2016年6月,在结束了自己本硕6年的校园生活后,韩潇决定当一个“个体户”,专门收藏文物。韩潇说,这其实是一个挺大胆的决定,因为很少有考古学科班出身的人会去从事收藏工作。
“现在有一种常见的误会:大家一般认为考古学家都会鉴宝,这实际上是个彻彻底底的误区,考古学所包含的所有方面都不涉及鉴定真伪,因为考古学研究的对象是那些确定无疑的真品。而鉴定是一个行当,所以两者之间没有必然关系,这也导致很多收藏家都看不起科班出身的‘书呆子’。但我觉得考古学的理论与方法对于收藏是非常必要的。它提供了一个整理和研究藏品的建设性的思路和手段,而不至于使你的收集活动成为一种没有意义的自嗨。尤其是对于面具这样的藏品,它太错综复杂了,所以更加需要理论和方法来梳理它们。”
“其实我觉得自己首先是一个古董商,其次才是收藏家。文物收藏都是只进不出的,哪有那么多钱啊,而古董商是买进卖出,靠着这个差价过活才能养活自己。”
韩潇介绍说,自己的藏品以陶瓷器、杂件为主,陶瓷里面以周代吴越的印纹硬陶和原始瓷居多;杂件里面以边疆民族文物为多,比较成体系的有西南少数民族的面具和丝绸之路上的印章,面具数量有100多块。而这其中,他最钟情,也是最耗费心血的,就是那100多块面具。
“其实我最开始只是对边疆和民族文物感兴趣。在古玩收藏的圈子里,专门收藏民族文物的人几乎没有,是非常冷门的一个领域,”韩潇说,“民族文物数量少,加之跟汉地文化有文化隔阂,所以并没有形成一个门类,价格也处在低位。”
韩潇收藏的佚名面具。本文出现的面具照片,均由韩潇本人提供
“面具本身在各个民族都会有,它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自然会诞生的产物,有一个巫师说过一句话,‘卸下面具的时候你是一个人,但当你戴上面具,你就具有了神性’,我觉得面具的本质就是这样的。”韩潇认为,面具是一种通神的媒介,这让他对面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但我还是一个比较理性和审慎的人,除了好奇和兴趣,我选择收藏面具,也还有别的一些理由。”
“首先是我个人的一个认知:明清以降,汉地社会的大众审美比起唐宋时期,明显地下降了。这既有当时政治制度的影响,也是一个社会发展、复杂到一定程度以后,抑制了人的天性,造成人与自然隔离的结果。但少数民族受到的限制相对较少,跟自然也更加亲近,我觉得到明清时期,他们在工艺美术上的审美水平,其实是高于汉地社会的。同样是面具,汉族也有很多,但是普遍比较呆板,没有少数民族面具的那种神韵。其次我也说了,少数民族文物的收藏是个冷门,文物的价格也比较低,适合我这种财力不是太充裕的收藏者。最后是我觉得像面具一类的少数民族文物,有比较大的升值空间,一方面它数量少,现在关注的人也少;另一方面它是很形象化的,可感知可触碰。”
韩潇说,与其从“铲地皮”的人手中买文物,不如直接到农村去淘。考古发现 “文物收藏嘛,图的就是一种猎奇和冒险,其实这个圈子就这么大,从别人手上买,你大概都能知道对方手上有些什么,就不好玩了。而且我也坚信古董行业不会被电商替代,你在网上能看到的,一定都是大路货。假使真的有那么一两件你会心动的,网络平台上,你能看到,别人也能看到,在你看到之前应该就被人买走了。更何况,古董一定要近距离亲眼看,你才能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有没有破损或是被修整过。”
“所以我每年都会去好几次西南地区,还有西藏新疆。你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抓住一切能跟人聊天的机会,尤其是当地人聊天,比如你打个车,或者买瓶水,都是你制造话题和了解人家的契机。然后再通过这些当地人,去‘发动群众’,打听到哪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比如我最早去新疆的时候,发现新疆根本没有我们内地的这些文物商店、古董市场之类的,但我们都知道新疆的文物是非常多的,那这些文物都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呢?后来我发现,原来在新疆,买古董要去那些做金银首饰的商店。因为新疆经常会挖出大罐大罐的金币,而当地的少数民族又很喜欢用钱币做首饰,所以就把各种各样的古董卖到首饰店去,做成首饰出来。”
藏戏面具
少数民族文物本身就很稀少和难以获得,而面具又是冷门中的冷门。那么,他是如何收集到这一百多块面具的呢?
韩潇解释说,面具是一个比较交叉的门类,在文物研究、民族研究、宗教研究、地理研究等领域,面具都不是研究的重点,但它们多少会有所涉及。所以要想知道去哪里找面具,纸面上的功夫要先做好。主要就是要对中国的民族地理分布比较熟悉,初步划定一个准备开展工作的大区域,然后再去查找这个区域内的民族调查、宗教调查、地理志等材料。“这个资料收集的过程也是很有趣的,可以了解国情。接下来才是动身前往。我一般先去博物馆,了解一下当地藏品,因为博物馆藏品信息多数是无法通过纸面或网络了解的。然后是这个区域内一些重要的宗教场所(面具基本上都和信仰活动有关),在这里和年长者交谈会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最后就是抓住机会和当地人攀谈,‘发动群众,顺藤摸瓜’。”
曹盖面具
“中国的面具和中国的宗教一样,都是实用主义的”
在韩潇的家中,他将自己收藏的面具逐一摆出,向记者介绍了不同面具之间的关系和流变。
韩潇介绍说,他收藏的这百余个少数民族面具,大致可以分为五个谱系,但并没有很强的系统性,不同谱系之间没有明确的边界,而且面具作为一个个子系统,本身没有固定的形象和角色,一定要被放置在特定的剧情中,才有意义。甚至很多时候,如果其他的面具有破损,那么巫师可以根据情况调整剧情,让这个面具形象去替代原先的面具形象。“有时候巫师说这个面具是什么角色,它就是什么角色,完全是实用主义的。这和中国宗教的情况很类似,儒道释到最后都是合流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什么明确的边界。”
但如果仔细区分,还是能将这些面具大致地分为五个类别。
第一种是傩堂戏面具。傩堂戏发源于明清时期的四川、重庆一带,之后逐渐向东扩散,散布至湖南、湖北、云南等地。
傩堂戏面具
傩堂戏面具 先锋小姐
傩堂戏面具 判官
傩堂戏面具 减灾和尚
傩堂戏面具 土地公
第二种是藏传佛教中的羌姆面具。韩潇说,一般有成熟宗教的地方,就不大会有太多的原始的巫术和仪式存在,相应的面具也会少些,但藏传佛教的面具却很多,是一个特例。这是因为藏传佛教中的佛教成分其实很少,苯教成分则很多,因此藏传佛教中的巫术就特别多。比如藏传佛教中的“跳布札”(也叫驱鬼或打鬼),就大量用到各种的羌姆面具,北京雍和宫每年都会有“跳布札”的活动。
羌姆面具
羌姆面具及其局部特写
第三种则是萨满教的面具,在整个东北和北方草原地区都很多。
第四种是军傩面具。军傩的主题一般都是军事故事,人物也都是军人,这类傩戏的产生跟元明时期的军屯有关。军屯的聚落里,一般就会产生这种傩戏。其中最有名的是贵州地戏。
最后一种则叫吞口,指的是挂在墙上的一种辟邪面具。这类面具不是用来跳神的,一般都被悬挂在家中。
尼泊尔面具
傩堂戏面具
但韩潇依旧强调,在这三个系统之外,还有很多面具都是原生的,是不成系统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这一类的面具最多,这跟当地的社会结构相对简单、宗教发育状况较为原始有关。但正因如此,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人们生活更贴近自然,做出来的面具也更少匠气,更具神韵。
羌姆面具
韩潇说,一个好的藏家一定要平衡好收藏家和古董商之间的角色转换。既需要知道作为投资和维持生计,什么样的文物有升值空间、好卖钱,也要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和收藏策略。韩潇说自己在收藏面具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和满足:“作为一个好的藏家,第一是你要有问题意识,对我来说,我关注的是面具的形象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这里面有写实成分也有臆想成分,有本地传统也有外来影响,有民族历史传承也有工匠个性创新……各种因素杂糅在一张脸上,把它们层层剥离分析,就很值得玩味。第二,每一个面具都具有其语境(context),这个面具代表什么角色,这个角色有怎样的故事、起什么作用,这个面具是如何被使用的,在什么时候使用,在什么场合使用,被什么人佩戴,佩戴的方式又是怎样,使用时是不是和别的面具组合使用……一个孤零零的面具充其量就是一件形象艺术品,而还原了语境的面具,就可以让我们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去窥探一种先民和原始宗教里巫的心理。第三,为了获得面具,我需要深入少数民族部落,这个过程给我最大的快乐和获益。你可以真正了解这一种文化生长的土壤,思考巫文化是怎样滋生的、怎样传播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我还会观察它在现代化的社会中是如何生存和应对的,尤其让我很忧虑的是,以面具为载体的巫文化会消亡吗,还是换一种形式继续生存?
“当你发现在你身边原来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有着与你完全不同的世界观,遇事的处事方法也与你大相径庭,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至今。当你真实地面对这种文化多样性的时候,人就会变得非常包容和乐观。对我而言,这种文化多样性是治疗偏执的良药。”在采访的最后,韩潇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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