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晚年奇闻异事(苏东坡海南谪居轶事趣闻)
一
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六十二岁的苏东坡得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的告命。
苏东坡
当日,惠州太守方子容以非常沉痛的心情,亲自将告命送交住在白鹤峰新居的苏东坡。为了安慰苏东坡,他讲出再贬儋州此乃天命注定,先生您也不必太过悲恨。他告诉苏东坡:“拙荆沈氏信佛,一向虔诚地供奉泗州大圣僧伽大士。有一天晚上,拙荆梦见僧伽大士前来告别。拙荆问大士要去何方?大士回答:‘将与苏子瞻同行,后七十二天就会有告命下来。’屈指算来,至今日正好七十二天了,这不是前定的吗?”苏东坡听太守这么一说,感慨万千,于是作《僧伽同行》相赠:
《泗州大圣僧伽传》云:“和尚,何国人也。”又云:“世莫知其所从来,云不知何国人也。”近读《隋史·西域传》,有何国。
予在惠州,忽被命责儋耳。太守方子容自携告身来,且吊予曰:“此固前定,可无恨。吾妻沈素事僧伽,谨甚。一夕梦和尚告别。沈问所往?答云:‘当与苏子瞻同行,后七十二日,当有命。’今适七十二日矣,岂非前定乎?”
予以谓事孰非前定者,不待梦而知。然予何人也,而和尚辱与同行,得非夙世有少缘契乎?
僧伽,唐朝的高僧,葱岭以北的何国人。龙朔初年(661),来西凉府,次历江淮,后在泗州建刹,屡著神异,尝现十一面观音形,人益信重,唐中宗褒其寺曰“普光王”。苏东坡平生每进淮泗,必致敬于普光王塔。当获知僧伽大和尚将护送自己过海前往儋州,顿悟自己确实与佛家有缘。
稍后诗僧参寥闻此讯,作诗赞曰:“临淮大士本无私,应物长于险处施。亲护舟航渡南海,知公盛德未全衰。”
惠州德有邻堂
四月十九日,苏东坡在白鹤峰新居与子媳们安排后事,有“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 的哀叹。刚到惠州团聚的长子苏迈及其妻儿们皆到江边送行,全家人痛哭流涕,悲伤欲绝,以为死别。
五月十一日,苏东坡与正赶赴雷州贬所的弟弟苏辙相遇于藤州,自是同行至雷。与苏辙同行的有史夫人与幼子苏远一房。
兄弟俩以为上苍怜悯蒙难之人,有意如此安排。
六月十一日,东坡与弟辙相伴刚好一个月,苏东坡和陶渊明《止酒》诗赠别弟辙,诗中言:“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间,一月同卧起。”
苏辙含泪与兄长道别,于徐闻县递角场目送兄长与过侄乘船凄然渡海。
苏轼与苏辙
《舆地纪胜》卷一百二十五《昌化军》下记载说:“轼初与弟辙相别渡海,既登舟,笑谓曰:‘岂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
苏轼父子俩有赖僧伽亲自护舟航渡,当日北风,四百里的海面,仅用了一日一夜的时间,平安地抵达琼崖海岸。
苏东坡与苏辙未曾料到,此次相聚一月的时间是他们兄弟俩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聚会,这是后话……
二
琼州,位于海南岛的东北部,即今海口市。古为扬粤地。唐太宗以崖州之琼山置琼州,领琼山、万安二县。五代为南汉所有,北宋平南汉,割崖州之地入琼州。琼州在北宋时隶属广南西路,领县五,分别为琼山、澄迈、文昌、临高、乐会。琼州珠崖一名,因崖岸之边出真珠而得,一说真珠若崖。
当苏东坡在琼州郡城驿站住下之后,他发现驿站的人饮用水十分节省,问及驿站之人,皆言附近水源不少,但都不适宜饮用。
从小喜欢刨根问底、作官注重调研的苏东坡在驿站小吏的陪伴之下饶有兴趣地寻找水源。
琼州郡城的东郊,有两口清泉,泉源皆出于岩石的缝隙之中,泉眼却相距仅咫尺。苏东坡亲酌其水尝试,觉得两泉味道大异。苏东坡对其中一泉注视良久,突然惊异地说道:“多年来我一直寻找您,原来您在这里。”同游者问东坡何故大惊如此?苏东坡回答说:“稍候有一条小白龙将因我而出现。”话音刚落,只见泉水中露出白龙的脊背和尾巴,形状特像一条活生生的银白色的小蛇。泉水中泡沫泛起,看上去有些浑浊,实则是云气在水面漂浮。不一会,白龙把头抬起来,就像一根玉色的筷子直挺挺地露出水面。过了一会,白龙转头摆尾,潜入水中。
自从苏东坡所见白龙出泉之后,驿站小吏因其水味甘甜,将其泉眼四周修整,远边之人咸来取用,其泉却不增不减,大雨不溢,大旱不竭。
以上所说,见于北宋僧人惠洪的《冷斋夜话》,此故事在琼州已经流传九百多年。
浮粟泉
此泉保存至今,这就是琼州五公祠内有“海南第一泉” 美誉的浮粟泉。与之相近的另外一泉因水味不佳,无人问津,日久湮没无闻。
三
七月二日,苏东坡父子俩抵达昌化军。
昌化军,本汉儋耳郡,梁置崖州。隋以宜伦县为珠崖郡治。炀帝分珠崖置儋耳郡。唐平萧铣置儋州。北宋熙宁六年,诏改三州为军,而儋州诏赐名为昌化军,隶属广南西路,辖宜伦、昌化、感恩三县,军治宜伦,即今儋州西北。
昌化军古名儋耳,以其人锼离其耳,因以为名。昌化军的州城即汉儋耳郡城,这是一个“非人所居”、中原人士闻之失色、所谓“十去九不还”的绝地。
当日,苏东坡因初来乍到,语言不通,无处安身,父子俩只得露宿在儋州城南面的桄榔林中,儋州的谪居生活亦由此凄凉的一幕而开始。
回首往事,面对现实,苏东坡不因无处安身为累,以浩然之气摘叶树铭,以《桄榔庵铭并叙》为题记其事说:
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九山一区,帝为方舆。神尻以游,孰非吾居。百柱赑屃,
万瓦披敷。上栋下宇,不烦斤鈇。日月旋绕,风雨扫除。
海氛瘴雾,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娱。习若堂奥,
杂处童奴。东坡居士,强安四隅。以动寓止,以实托虚。
放此四大,还于一如。东坡非名,岷峨非庐。须不改,
示现毗庐。无作无止,无欠无余。生谓之宅,死谓之墟。
三十六年,吾其舍此,跨汗漫而游鸿濛之都乎?
桄榔林
品味《桄榔庵铭并叙》,让人心酸,其创作的时间即初到儋州之日。
东坡居士谪居儋耳,无地可居:叙言的首句即以“东坡居士”为称,值得注意。居士,在家修佛学佛之人。“东坡居士”是苏轼谪居黄州时期的别号。“谪居儋耳”者,“东坡居士”也。文章一开始就让人产生遐想。紧接其后,“无地可居”四字,让人读得心痛。无地可居的原因,一是初来乍到,二是语言不通,最重要的当是身为贬官,无人理会。据史料记载,儋州当日最高长官尚未到任。
偃息于桄榔林中:躺卧在桄榔林中。偃息,躺卧。桄榔,树名,棕榈科常绿大型乔木,羽状复叶丛生于茎端。《岭表录异》载:“桄榔树生于广南山谷,枝叶并蕃茂。与枣、槟榔树等少异,然叶下有须如粗马尾。”
摘叶书铭,以记其处:将树叶摘下,记铭其上,意在记住这个地方。摘叶书铭的本身就让人伤感,一是无纸张写字记事,一是有意留下特殊印记,使自己终身不忘其处。
庵,本指圆形草屋。《释名·释宫室》:“草圆屋曰蒲。蒲者,敷也。总其上而敷下也。又谓之庵。庵,奄也。所以自覆奄也。”旧时文人常把自己的书斋称作庵,如宋人米芾题其所居为“米老庵”,陆游有《老学庵笔记》。从《桄榔庵铭并叙》六字,即可知桄榔庵并非圆形草屋,只是将桄榔林以庵为称。
九山一区,帝为方舆:天下九州犹如一室,由天帝区划。
神尻以游,孰非吾居:只要形神俱往,哪里不是我的居室。
百柱赑屃,万瓦披敷:桄榔树的枝干挺直坚实如石柱;桄榔树的叶片茂密下垂如同布瓦。
上栋下宇,不烦斤鈇:天为被,地为床,上为栋,下为宇,用不着劳心费力、挥动斤斧做屋盖瓦。
日月旋绕,风雨扫除:抬头就可以看到日月,风雨为我洒扫庭院。
海氛瘴雾,吞吐吸呼:烟雨朦晦,瘴疠交攻,海风瘴气吹来,毫无阻挡,可以自由吞吐呼吸。
蝮蛇魑魅,出怒入娱:没有墙壁没有房门,蛇鼠怪物进出没有界限,喜欢就进来,不喜欢就离去。
习若堂奥,杂处童奴:毒蛇恶兽将这里当作它们的住处,与我相处就像童仆一样。
以上数句,全都是餐风露宿于桄榔林中的自嘲。
东坡居士,强安四隅:我苏轼乃在家修佛学佛之人,躺卧在桄榔林中,把它作为自己的修行场所,把它看作是自己的居室。古代的僧人结庐于树下不是常有之事么?
以动寓止,以实托虚:以不变应万变,将虚幻之境看作是真真切切的实景。
放此四大,还于一如:将对“地、水、火、风”四大的执著逐渐放下去掉,返璞归真,回归本来,以达到佛家修习的殊胜境界。
东坡非名,岷峨非庐:故我已经离去,尘世的一切已不知其为何物了。
须发不解,示现毗卢:虽然自己的容貌依旧,但已非故我,毗卢佛好像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
无作无止,无欠无余:已经了却了一切业障,与尘世无涉,既没有什么作为,也不必有任何的约束;既无欠缺,也无盈余。
生谓之宅,死谓之墟:我活着,这里就是我的住宅;我死了,这里就是埋葬我的地方。当苏东坡将赴儋州之日,即与好友王敏仲写信说:“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
三十六年,吾其舍此,跨汗漫而游鸿濛之都乎:我于嘉祐六年(1061)八月,因策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所对入第三等,获得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的职务,从此走上仕途,至今(1097)刚好是三十六年了。三十六年过去,而今我却在这就像天地尚未开化的地方漫无边际地遐想……
稍后,苏东坡在《谢上表》中痛苦地写道:“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讫者。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四
苏东坡毕竟年过六旬,当抵达儋州因无处可居而露宿桄榔林之后,身心俱感疲惫,卧病数日。稍后,借官舍伦江驿馆数椽,父子俩聊蔽风雨。因语言不通,每日“杜门默坐,日就灰槁”。
八月中秋节,苏东坡在破陋不堪的伦江驿孤独地把着酒杯,身边只有苏过帮他斟酒。抬头望望天空,却看不见月亮,因皎洁的月亮正被乌云遮掩。一阵凉风吹来,树叶在廊间乱窜。苏东坡顿时感到异常凄凉,想到雷州谪居的弟弟苏辙位于海峡彼岸,有话无处倾诉,只得拿起笔来填写《西江月》词一首寄怀: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十月中旬,昌化军太守、开封人张中到任。张中景仰苏东坡的道德文章,决意帮助这位落难之人,故主动修葺伦江驿馆,让苏东坡父子俩安心僦居其中。
五
十一月,吴复古给苏东坡来信说将渡海相访。
吴复古字子野,比苏东坡年长三十岁。出生于广东揭阳。因其父在官场上数十年,荫当一子为官。吴复古将此机会让给庶兄,果断地离开揭阳到潮州之麻田山中,作远游庵以居。后来还是以德才兼备被推举为孝廉,在神宗时代进入朝廷任教授之职,与高官鸿儒交游,荣耀一时。吴复古凭他的才华学识在仕途上驰骋应当是绰绰有余,但官场上的阴暗使他感到通身不自在。于是他毅然辞职离开仕途,遍历名山大川,广与名士交游。神宗知道无法改变他纵情山水、不愿涉足官场的情志,临别时送给他一个雅号叫“远游先生” 。从此“吴远游” 成了与“吴复古”、“ 吴子野”相并列甚至超过后二名的雅号。
吴复古
苏东坡与吴复古相识于熙宁十年(1077),在他的印象中,吴复古既做过道士,又做过僧人,擅长于道家养生之术,常常以道家之法修心养性,苏东坡的养生观深受其影响。
神宗元丰六年(1083),吴复古曾专程前往黄州看望谪居黄州的苏东坡。
数十年的交往,苏东坡深知吴复古是一位才华横溢而学问深厚且旷放仗义、任侠使气的高德仁义之士。
当日,正处在情绪低落、欲觅转变之方的苏东坡,被吴复古准备渡海来访的热情所激动,故在《和陶杂诗十一首》第七首中欣喜地写道:
兰乔近得道,常苦世褊迫。西游王屋山,不践长安陌。
尔来宁复见,鸟道度太白。昔与吴远游,同藏一瓢窄。
潮阳隔云海,岁晚倘见客。伐薪供养火,看作栖凤宅。
兰乔近得道,兰乔,本循州龙川人,因在罗浮山修道,故自言罗浮山人。兰乔得道升天之时,吴复古曾亲眼目睹。
英州人郑总作《兰乔传》说:“乔字子升,循州龙川人。母陈氏,祷罗山而孕。年十二,已能为诗文,求道书读之。辞母之江淮,抵京师,七年而归。语母曰:‘儿所以复返者,念母故也。’瓢中出丹一粒,馈焉。以黄金数斤遗母,曰:‘是真气所成。’潮州人吴子野遇之于京师,方大暑,同登汴桥买瓜。乔曰:‘尘埃污吾瓜,当于水中啖尔。’自掷于河,至夜不出。吴候其邸,则已酣寝,始知乔已得道,遂与执爨。语人曰:‘吾罗浮仙人也,由此升天矣。’一日,蹑风云而上征,宫中历历闻笙箫声,犹长吟李太白诗云:‘下窥夫子不可及,矫首相思空断肠。’”
元符元年(1098)正月,吴复古书报年仅五十的陆惟忠道士于绍圣四年五月十九日以瘦疾卒于河源开元观,并葬于该观之后。
陆惟忠字子厚,苏东坡的同乡。其容貌清癯,长期精修内外丹。苏东坡曾逆料其归宿:“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十五年后,年方五十的陆惟忠赶往惠州看望苏东坡时,已得瘦疾。苏东坡许愿说:“子若死,必复为道士,以究此志。”
苏东坡未曾料到,惠州与陆道士一别,竟然是生死之别,他在与程秀才的书信中不无伤感地写道:“近得吴子野书,甚安。陆道士竟以疾不起,葬于河源矣。前会岂非梦耶?仆既病倦不出,出亦无与往还者,阖门面壁而已。”
陆惟忠与巢谷相似,在苏东坡落难之日,他能不远千里赶到黄州、赶到惠州探望,但在苏东坡官运亨通之时,他却未见苏东坡一次。
回首多年来的交往,苏东坡在惆怅和遗憾中作《陆道士墓志铭》寄怀:
道士陆惟忠,字子厚,眉山人。家世为黄冠师。子厚独狷法精苦,不容于其徒,去之远游。始见余黄州,出所作诗,论内外丹指略,盖自以决不死者。然余尝告之曰:“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其后十五年,复来见余惠州,则得瘦疾,骨见衣表,然诗亦工,论内外丹益精。曰:“吾真坐寒而死矣。每从事于养生,辄有以败之,类物有害吾生者。”余曰:“然。子若死,必复为道士,以究此志。”余时适得美石如黑玉,曰:“当以是志子墓。”子厚笑曰:“幸甚。”久之,子厚去余之河源开元观,客于县令冯祖仁,而余亦谪海南。是岁五月十九日,竟以疾卒,年五十。祖仁葬之观后,盖绍圣四年也。
铭曰:呜呼多艺此黄冠,诗棋医卜内外丹,无求于世宜坚完。龟饥鹤瘦终难安,哀哉六巧坐一寒,祝子复来少宏宽。毋复清诗助瘠 酸,龙虎尤成无或奸,往驾赤螭骖青鸾。
春夏之交,吴复古真的独自自广州过海来儋州看望苏东坡,苏东坡为吴复古此举嗟叹良久。
四个月后,苏辙从雷州迁往循州,吴复古才告别苏东坡,前往循州看望苏辙。
当吴复古离开儋州之日,苏东坡于感叹中作诗以表谢意,以《去岁与子野游逍遥堂。日欲没,因并西山叩罗浮道院,至,已二鼓矣,遂宿于西堂。今岁索居儋耳,子野复来相见,作诗赠之》为题:
往岁追欢地,寒窗梦不成。笑谈惊半夜,风雨暗长檠。
鸡唱山椒晓,钟鸣霜外声。只今那复见,仿佛似三生。
六
绍圣五年(1098)三月十五日,苏东坡应广州天庆观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之请,作《众妙堂记》,述自己梦归眉山天庆观北极院,与张易简道士问答:
眉州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
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剃草者曰:“是各一妙也。”
予复视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涣然雾除,霍然云散。予惊叹曰:“妙盖如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
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子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智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
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须老先生至而问焉。”二人者顾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见蜩与鸡而问之,可以养生,可以长年。”
广州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学道而至于妙者也,作堂榜曰“众妙”。以书来海南,求文以记之。予不暇作也,独书梦中语以文之。
戊寅三月十五日,蜀人苏轼书。
《众妙堂记》的细微思致相接于天地,全用庄子的笔法,借张易简与洒水、剃草者的答辩,将庄子之庖丁、郢人的故事所含的哲学思想进一步升华,可谓精妙绝伦。在苏东坡看来,任何事物祛除一切人为的“技” 与“习” ,让其处在自然的状态,不加任何主观的努力,听任自然之所往,悟出这个道理,既可以养生,亦可以长年。文中的“老先生” ,指老子。
七
当年三月,董必受命察访广西,至雷州,议遣人过海到儋州。随行者潭州彭子民(彦修)知董必之意,顾董必而泣涕说:“人人家各有子若孙。”董遂感悟,止遣一小使臣过儋,苏东坡因此被逐出官舍。
苏东坡在与程全父的书信中提及此事说:“初至,僦官屋数椽,近复遭返逐。”
当月,苏东坡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在城南天庆观旁买曾氏地南污池之侧,起屋五间,客人王介石及其他学生鼎力相助,军使张中亦助之。屋成迁入。古来有人将苏东坡所建新居说成是桄榔庵,有误。
儋州百井皆咸,唯天庆观内一井水味甘甜,给苏东坡的日常生活带来了许多的方便。苏东坡一日喜作《天庆观乳泉赋》抒怀:
阴阳之相化,天一为水。六者其壮,而一者其稚也。夫物老死于坤,而萌芽于复。故水者,物之终始也。意水之在人寰也,如山川之蓄云,草木之含滋,漠然无形而为往来之气也。为气者水之生,而有形者其死也。死者咸而生者甘,甘者能往能来,而咸者一出而不复返,此阴阳之理也。吾何以知之,盖尝求之于身而得其说。
凡水之在人者,为汗、为涕、为溺、为血、为溲、为泪、为矢、为涎、为沫,此数者,皆水之去人而外鹜,然后肇形于有物,皆咸而不能返,故咸者九而甘者一。一者何也?唯华池之真液,下涌于舌底,而上流于牙颊,甘而不坏,白而不浊,宜古之仙者以是为金丹之祖,长生不死之药也。今夫水之在天地之间者,下则为江湖井泉,上则为雨露霜雪,皆同一味之甘,是以变化往来,有逝而无竭。故海州之泉必甘,而海云之雨不咸者,如泾渭之不相乱,河济之不相涉也。若夫四海之水,与凡出盐之泉,皆天地之死气也。故能杀而不能生,能槁而不能浃也,岂不然哉?
吾谪居儋耳,卜筑城南,邻于司命之宫,百井皆咸,而醪醴乳,独发于宫中,给吾饮食酒茗之用,盖沛然而无穷。吾尝中夜而起,挈瓶而东。有落月之相随,无一人而我同。汲者未动,夜气方归。锵琼佩之落谷,滟玉池之生肥。吾三咽而返,惧守神之诃讥。却五味以谢六尘,悟一真而失百非。信飞仙之有药,中无主而何依。渺松乔之安在,犹想像于庶几。
《舆地纪胜·广南西路·昌化军·景物上》记述说:“乳泉,东坡居儋耳,城南天庆观得泉,甚甘,作《乳泉赋》。”
明代正德《琼台志》卷六记载说:“乳泉井,在城东南朝天宫前。旧志云:‘东坡居天庆观,得井泉,味美,色白如乳,作《乳泉赋》,未尝示人。及还渡海,方手书三本与秦少游。”
八
十月某日,苏东坡听说城西有个名叫处子的女人死了两天后复生,便与儋州进士何昊到其家中了解情况,有感于善恶有报而世人愚昧无知,特作《处子再生》一文以戒愚迷狂妄者:
戊寅十月,予在儋耳,闻城西民处子病死两日复生。予与进士何昊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帘下有言此误追。庭下一吏言:“可且寄禁。”又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
见狱在地窟中,隧而出入。系者皆儋人,僧居十六七。有一妪,身皆黄毛,如驴马,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儋僧之室也。曰:“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处子邻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飨及钱数千,云:“付某僧。”僧得钱,分数百遗门者,乃持饭入门去。系者皆争取其饭,僧所食无几。
又一僧至,见者擎跽作礼。僧曰:“此女可差人送还。”送者以手擘墙壁,使过。复见一河,有舟,便登之。送者以手推舟,舟跃,处子惊而寤。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者耶?书之以为世戒。
九
元符二年(1099)五月初,吴复古在广州听到苏东坡等人将内迁的消息,欣喜过望,再次渡海到儋州,把这个好消息报知苏东坡。当日,出苏辙循州所赠诗以示,苏东坡鉴于吴复古与李士宁、兰乔这些得道高人常在一起云游四方,作《次韵子由赠吴子野先生二绝句》抒怀:
其 一
马迹车轮满四方,若为闭著小茅堂。仙心欲捉左元放,
痴疾还同顾长康。
其 二
江令苍苔围故宅,谢家语燕集华堂。先生笑说江南事,
只有青山绕建康。
施元之注此诗题说:“子野从李士宁纵游京师,与兰乔同客曾鲁公家甚久,故子由诗云:‘惯从李叟游都市,久伴兰乔醉画堂。’盖谓是也。”王文诰案:“时子野以报公内迁,再渡儋耳。”
苏辙于循州所作诗说:“柴门不出蓬生径,暑雨无时水及堂。辟谷赖君能作客,暂来煎蜜饷桃康。”“三间水小茅屋,不比麻田新草堂。问我秋来气如火,此间何事得安康。”“惯从李叟游都市,久伴兰翁醉画堂。不似苏门但长啸,一生留恨与嵇康。”自注:“子野昔与李士宁纵游京师,与兰乔同客曾鲁公家甚久。”
十
在儋州,苏东坡与知晓天文地理的七旬老丈王公辅交往甚厚,曾作《减字木兰花·以大琉璃劝王仲翁》词,词中说:
海南奇宝。铸出团团如栲栳。曾到昆仑,乞得山头玉女盆。 绛州王老。百岁痴顽推不倒。海口如门,一派黄流已电奔。
“绛州王老”,指王公辅。此词作于元符三年四月,当时王公辅年七十有三。苏轼言“百岁痴顽推不倒”,是喻其愈老而愈健,非实指其年。“绛州王老”用《左传·襄公十三年》绛县年长者典。
《舆地纪胜》卷一百二十五《广南西路·昌化军·人物》下载:“王公辅,俗呼王六公,居儋城。东坡甚重之。世传知天文。折枢密亦与相厚……六公年一百单三岁,卒号百岁翁。”
清康熙《儋州志》卷二《王肱》条下记载说:“字公辅,居城东,童颜鹤发,寿一百四岁。……与苏文忠公最友善,公授以占星图,习之。……后以占星图授一室女。遇夜观,忽灯蕊坠,图为煨烬。当时室壁有苏东坡书,曰:‘轼来奉谒,往庄未还。’”
折枢密,字彦质。《舆地纪胜·昌化军·官吏》门折彦质条下记述说:“号葆真居士,建炎四年贬昌化军。……移郴,公有诗留别王六公云:“六公八十尚占星,授法东坡今大成。此岁得归言不食,几时当雨信如盟。误人功业忍更问,老我林泉如可营。他日疑谋谁为决,无由重到访君平。”
苏东坡谪居儋耳,传说尝游紫霞洞。
清咸丰《琼山县志》卷三记载说:“苍屹山,在县南二里许洗马桥南,石峰屹立……其阴有仙人洞,又名紫霞洞。”同书卷二十八《紫霞洞》条下有诗:“仙人乘鹤去,空峒独巍然。发草山山绿,题痕日日鲜。两岩门未掩,七里事何玄。欲问希彝子,枫林隔紫烟。”谓苏东坡作。
十一
宋人朱弁在《曲洧旧闻》中记载说:“东坡在儋耳,谓子过曰:‘吾尝告汝,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涤砚索纸笔,焚香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既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后数日而廉州之命至。八赋墨迹,始在梁师成家,或云入禁中矣。”
五月中旬,苏东坡量移廉州告命下。东坡老人别海南父老赋诗,抒依恋之情,言曾有终焉之志。
临别儋州,苏东坡辞谢昌化县西北的峻灵王庙,敬作碑文一篇,请人刻之于石,抒蒙庇护之恩:
古者王室及大诸侯国皆在宝。周有琬琰大玉,鲁有夏后氏之璜,皆所以守其社稷,镇抚其人民也。唐代宗之世,有比丘尼若梦惚见上帝者,得八宝以献诸朝,且传帝命曰:“中原兵不解,腥闻于天,故以此宝镇之。”则改元宝应。以是知天亦分宝以镇世也。
自徐闻渡海,历琼至儋,又西至昌化县西北二十里,有山秀峙海上,石峰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谓之“山胳膊”。而伪汉之世,封其山神为镇海广德王。五代之末,南夷有知望气者,曰:“是山有宝气,上达于天。”舣舟其下,斫山发石以求之。夜半,大风,浪驾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下,夷皆溺死。儋之父老,犹有及见败舟山上者,今独有石存焉耳。天地之宝,非人所得睥睨者,晋张华使其客雷焕发酆城狱,取宝剑佩之,华终以忠遇祸,坐此也夫。今此山之上,上帝赐宝以奠南极,而贪冒无知之夷,欲以力取而已有之,其诛死宜哉!
皇宋元丰五年七月,诏封山神为竣灵王,用部使者承议郎彭次云之请也。绍圣四年七月,琼州别驾苏轼,以罪遣于儋,至元符三年五月,有诏徙廉州。自念谪居海南三岁,饮咸食腥,陵暴飓雾而得生还者,山川之神实相之。谨再拜谨首,西向而辞焉。且书其事,碑而铭之。山有石池,产紫鳞鱼,民莫敢犯。石峰之侧多荔支、黄柑,得就食,持去,则有风雹之变。其铭曰:
琼崖千里块海中,民夷错居古相蒙。方壶蓬莱此别宫,峻灵独立秀且雄。为帝守宝甚严恭,庇荫嘉谷岁屡丰。小大逍遥远虾龙,安栖不避风。我浮而西今复东,铭碑晔然照无穷。
《舆地纪胜》卷一百二十五《广南西路·昌化军·古迹·峻灵王庙》条下记载说:“在儋州昌化县之西北,有山若冠帽者,里人谓之山落膊。五代末,望气者言是山有宝气,上通于天,舣舟其下,斫山求之。夜半,大风浪驾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之上,夷皆溺死,今碇石犹存。元丰中封峻灵王,东坡有碑。”
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夜,六十五岁的苏东坡与幼子苏过和吴复古一起渡海北归。上苍怜悯这位稀世之才,使得海上航行顺利无阻,苏东坡在感慨万千中,口占《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抒怀: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
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黄庭坚《经伏波神祠》
苏东坡为感谢海神庇护自己一来一往皆顺风遂意,虔诚拜祀伏波将军祠,因无以报答,作文一篇书而上石,以彰显伏波将军庇护世人之大德:
……(绍圣四年六月十一日)自徐闻渡海,适朱崖,南望连山,若有若无,杳杳一发耳,舣舟将济,眩粟丧魄。海上有伏波祠,元丰中诏封忠显王,凡济海者必卜焉。曰:“某日可济乎?”必吉而后敢济。使人信之如度量衡石,必不吾欺者。
……轼以罪谪儋州三年,今乃获还海北,往返皆顺风,念无以答神贶者,乃碑而铭之。铭曰:至险莫测海与风,至幽不仁此鱼龙。至信可恃汉两公,寄命一叶万仞中。自此而南洗汝胸,抚循民夷必清通。自此而北端汝躬,屈信穷达常正忠。生为人英没愈雄,神虽无言意我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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