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韵笙与高庆奎(天使谭鹤唳九霄)
一、余、言之后,高庆奎轰轰烈烈的“红透”了15年
前四大须生里,余、马现在更兴旺些,高、言相对萧条。
之前写过一点高、言的东西,写写他们的人生经历,谈谈他们的艺术特点。这是个外行写给外行看的,它的定位,是希望懂一些戏的人能有些共鸣,不懂戏的人也大体能看明白。虽然喜欢老生行当,但也是外行,不得不翻看前人的评论,综合多方的材料,不过也不全是别人的馍,还有一些自己的分析、体会和看戏心得。
30年代前半期,余叔岩隐退,言菊朋下坡,北方老生中顶梁的恐怕要算高庆奎和马连良了。像高庆奎这样的创派人物,材料很少,至今没有一本哪怕是薄薄的传记,这篇写起来也就有点难度。
高庆奎在贾氏叔侄的栽培下,除了老谭的,汪派、孙派还有贾家门自己的东西他都学,眼界渐渐开阔了。据说长江到了湖北江西交界的九江一带,加入九条支流,江面阔大,这一带的长江也称九派,老人家有“云横九派浮黄鹤”的丽句。高庆奎早期在众多流派的滋养下,开始一点点成熟,到后来自成一派,还要吸收更多其他派别的给养。
就这样到24岁,他开始正式搭班唱戏了,不过这时候他的嗓子还没有倒过来。这时候正是民国初年,北京名角如林,老谭等名宿还健在,资深一点儿的像王风卿、贯大元、王又宸等已稍有地位,余叔岩、言菊朋也露了头角。高庆奎觉得,要想在这强手如林的地方打出一方天地,非得从“观摩先进,培养观众”这两方面入手不可,那就只有多搭班,多上台。于是他定了一个“三不争”的原则:不争主角配角,不争戏码先后,不争份儿钱多少。这个风声一放出去,各班的管事人都觉得他谦退随和,纷纷约他搭班。于是别人在家闲着等邀角儿的时候,他却忙得不可开交,一天要赶几个场子。这样,他在台上有机会观摩名宿的剧艺,又能在台下培养观众缘儿,一步一步的,按照他的计划实践起来。现在看来,这个“三不争”既是低调的为人之道,也是高明的经营策略,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下,“薄利多销”,靠更多的露脸和实践,获得更多的机会和经验值。
杨小楼、梅兰芳、俞振庭
在他搭过的众多班社里,俞振庭、梅兰芳、杨小楼三人对他的提携之功最大。比如在俞振庭的双庆社,那时候梅兰芳正在窜红,是头牌。俞振庭着意让高给梅垫戏、配戏,在梅的新戏里,高几乎无役不兴,俨然成了梅党人物。梅兰芳那时候比谭鑫培还能叫座,观众最多,而在梅兰芳的观众心中,自然就有了高庆奎的地位了。
1918年,梅兰芳赴日演出,老生带的是高庆奎、贯大元。梅在日演出16场,每场都有高。《汾河湾》中扮薛仁贵,《天女散花》中扮罗汉,《霸王别姬》中扮老兵,《宇宙锋》中扮小太监等等。梅说:这次到日本演出,从北京请了个“百搭”来了,说的就是高。(所谓“百搭”就是麻将牌里的“混儿”)。
而就在去日本之前,他的嗓子也一下好起来了,比倒仓前更高更宽更亮,这真是一百个唱戏的里面也出不来一个的。他的艺术人生转向一片大好前途。到1920年就摆脱配角生涯,开始挂头牌了。又经过半年的挂头牌的日子,高庆奎认为自己声势已壮,基础已稳,从1921年起,就自己挑班了。
京剧里的“前后四大须生”
从民国二年到民国十年,由搭班、演二路,到能唱正戏,再到挂头牌,直至自己组班,他凭着一颗雄心、耐心和虚心,循序渐进,扶摇直上。以后又跑外码头,大红大紫,一直到1934年倒嗓为止,轰轰烈烈地唱了15年戏。
二、源头活水来:恩师刘鸿声,连谭鑫培大王也忌惮三分
说高庆奎就不能不提刘鸿声,刘也是创派宗师。如果说贾洪林东西是高派的前源支流,那刘鸿声的东西则是高派的干流主脉。
刘鸿声是梨园界的异类。
刘鸿声
他比老谭稍晚一点,原来是个小刀铺的伙计,是票友,最初唱花脸,还给老谭配过戏,后来改唱老生,博采众长,汪、孙、谭都学,有人说他基本轮廓还是谭的(刘曾复),也有人说他的戏路接近张二奎一派(吴小如)。不管像谁吧,他的特点非常鲜明,就是能唱。他的天赋太好了,嗓子好得出奇,调门高得罕见,想怎么使就怎么有,爱怎么唱就怎么唱。从刘改演老生直到死前演的最后一场戏,他始终吃乙字调(上、尺、工、凡、六、正、乙,这七个调门是以前戏曲记录曲调的尺谱,相当于音符的从1到7。六字调是一般老生的常用调门,乙字调比它高两个调门,有些演员没倒仓前能唱这个调门,而刘则是终其一生不降)。因为本钱太足了,只要唱功多的戏他都敢唱,低腔也高唱,高腔更高,逢高必送到顶峰,而且音质清脆透明,人称“玻璃翠”。这就和谭派的东西不一样了,又杂上奎派、汪派、孙派的东西,渐渐的自成一派。观众听他唱的感到过瘾、解渴。
他红得发紫的时候,谭鑫培也得揖让三分。
但刘鸿声的缺点也很明显,早年因病落下一点跛足,武戏和动作繁难的戏就动不了了。(不过据看过他戏的刘曾复说,在台上正常表演看不出来)而且,因为是票友出身,念白和身段也缺功力。即使是唱,也不能一高遮百丑。他的调门太高,走低腔反而成了弱项,还有个毛病就是唱快板时,节奏欠分明,旋律太单调,没有抑扬起伏,字音也囫囵不清,内行叫一道汤。1921年,刘鸿声在上海大舞台演完《完璧归赵》下场后,死在了后台。
老天爷带走了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会再降下一个。
高庆奎就是接班人。
就是在1921年,他自张一军,独立挑班。
那条当世无双的好嗓子,万众倾倒。
三、高派的特色:不只是“高”、不只是“杂拌儿”
高庆奎亲眼看到刘鸿声当年,连老谭也要退避三舍。现在自己有了这个条件,自然跟踪而上。当时有人说他的嗓音,虽不及刘的清脆水灵,但刚劲挺拔有过之。刘当年的代表作“三斩一探”(斩黄袍、辕门斩子、斩马谡、四郎探母),高学得很像。刘鸿声唱腔的一个特点是气口少,拖腔长,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高也喜欢用长腔,不加休止,一气呵成。其实一个人的肺活量本没有那么大,但到底他在哪偷气换气,观众又听不出来,不能不说是很大的本事。
《哭秦庭》中高庆奎饰申包胥
《逍遥津》所唱的导板“父子们在宫苑伤心落泪”和回龙“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只有两句唱,就将近三分钟,占了唱片的半面。特别是前面的导板,无论孙菊仙、刘鸿声,都没有高庆奎拖腔那么长。“父子们”三个字一张口就让人觉得委屈得抑制不住了,之后连续用哭音,“在”音调往下拉,用的是哭音;“宫”慢慢往上揉,还是哭音;“院”用颤音,也透着哭腔,把内心的悲愤表现出来。
高庆奎宗刘又有发展变化,把刘的缺陷扬弃了。他的快板比刘的节奏鲜明,铿锵有力,不像刘那么含混不清。
《铁莲花》中高庆奎(右)饰刘子忠,高盛麟饰定生
另外,高还有两个特点是刘没有的。
一是高派独有的“疙瘩腔”,后期经常使用。它和谭派的疙瘩腔不同。老谭的软,是像擞一样的颤音,而高庆奎的音符之间转换清晰,起伏明显,一个个的音符棱角分明。比如《斩子》中“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的“下拜”二字,用疙瘩腔,曲折委婉,煞是好听,反映剧中人复杂为难的心情。
二是高在走低腔时比刘有讲究。还拿上一段举例子,下拜后唱“老娘亲架到此所为何来”,刘鸿声唱“为”字时用两个重复翻起的高腔,而高庆奎唱“为”字只使平腔,后面的“何来”也走低音,全是谭派劲头,反比刘唱得委婉有情致。(刘的这句可听一下音频)
高庆奎的观众很广泛,士农工商都有,谁不知道高老板的戏听着过瘾、解恨呢?二三十年代之交,他和花脸郝寿臣合作阶段是黄金时期。那时在华乐园,每周有夜戏数场,还加演星期日白天,大都是满堂。当时挨着华乐园的小果局子(干果店)和小蜂糕铺,每逢高庆奎演出,都要门前排队。那时堂会又多,高庆奎能在一个昼夜唱三出《探母回令》(白天在戏院演,晚上赶两处堂会),精神饱满,气力充沛,同行也叹为奇迹。(倒想起网球界的纳达尔,最红的时候,压过费天王,当时费身边的人就说,照纳豆这么不要命地打,伤病期就不远了。)这样的红火局面,持续数年,那扶摇而起的气势,真像晴空一鹤,直上云霄。随着火候已足,高庆奎开始自立门庭了。
高派的特色,除了上面说过的那些,还有一个重要的就是杂糅百家,自成一家。当时京城的梨园界送给他一个绰号:“高杂拌儿”。杂拌儿是北京的一种小吃,其实就是干果拼盘,蚕豆、花生、桃仁、柿饼、糖球……怎么拼都行。这当然不是好听的话了,意思是东西大杂烩,不精纯。
在北平,有些自命为正宗的听戏行家是不听高庆奎的。
高本人对这个“杂拌儿”的恶名,也有个态度:“我是唱二三路班底出身的,过去什么好角、什么派我都见过,我也陪着唱过。我演戏没那么多死规矩,谁演得好,我就学谁,谁的玩意儿适合我的路子,我就拿过来试试,好了我就用,不好我就扔。这样我的戏路能不杂吗?能够成个杂拌儿的流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叫由人家去叫,我好自为之。”据说高庆奎和余叔岩关系很好(我想两人风格和观众群不太重合,不在一锅里抢饭,倒是能处好),有一回去饭馆,上了一个菜是烩杂拌儿,同桌的陪客先动了筷子,还念叨,我就爱吃杂拌儿。余用筷子捅了他两下,暗示禁言。高看到后哈哈大笑,对陪客说:不碍事,我也最爱吃烩杂拌儿了,里面什么都有,哪样对胃口就拣哪样吃。
高的杂,反映了他善于融汇、革新,也是他能自成一派的原因。
他的杂,第一体现在新编剧目多。像《浔阳楼》、《哭秦庭》、《史可法》、《煤山恨》、《赠绨袍》等都是他的首创,也成了高派的代表作。特别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能在国难当头的大时局下,编演了《史可法》、《战睢阳》、《煤山恨》这些反应王朝末路的新戏,《杨椒山》一剧因台下反响极大,甚至遭到当局干扰。这就不只是创新精神,更有一层爱国情怀在里面了。
高的杂,第二体现在宗的流派不一,即使他演某一派专擅的剧目时,虽以这一派为基础,但同时也兼采别派的唱腔和唱法。前面说过,高庆奎主要作为做为刘派传人,但他会的多、见的广,汪、孙、谭、贾、三麻子的东西都有。更主要的是,因为他学的扎实、钻的深刻,化用各派的东西,仍然是有规矩可寻的,不是无中生有,生编硬造,观众看着也能顺眼,听着也能顺耳,没有牵强生硬、离奇怪诞的感觉。也就是说,杂糅了百家,最终还是化成一家了。
《煤山恨》的“三眼”就有南派唱法,有麒派《追韩信》唱腔的韵味,表现了一种失望无奈的情绪。
高的杂,第三体现就是精通不同的行当。
高庆奎效仿刘鸿声,花脸能演《铡判官》,武生能演《连环套》,红生能演《华容道》;效仿汪桂芬,老旦能演《钓金龟》《掘地见母》《游六殿》 等。值得一提的是,高庆奎多次赴沪演出时除以上叫座剧目外,还有一至三本的《戏迷传》最为著名。在剧中,高庆奎以一位戏迷的身份,一人饰演生、旦、净、丑各行当,各流派剧目。
四、天妒英才、大师陨落
1934年底,高庆奎的嗓子突然发病,暗哑得一字不出。
高庆奎饰演的诸葛亮
关于病因,有多种猜测,有的说是早年的病积至壮年复发,毒火延及喉咙;有的干脆说是喉癌;还有的说是被人下药暗害。他不得不辍演在家,徐图休养。天之道,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虽然高庆奎本人谦退和善,但那样高亢的声音终究不能长久。从自然之道,开掘使用太过,就容易出毛病;从人世之道,那样一条好嗓子,难免遭人嫉恨。总之,老天给了你一样超乎寻常的禀赋,也会在这上面再给你找些麻烦,不会让好者恒好,坏者常坏的。
1938年赴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任教,1939年至富连成社任顾问。
1942年2月4日,高庆奎逝世于北京烂熳胡同七十八号寓所,享年五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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