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简介及作品(由诺奖想到的)
10月6日19时,2022年诺贝尔文学揭晓,获得今年的荣誉是法国作家安妮·艾尔塔(Annie Ernaux),获奖评语是“因她的勇气和临床的敏锐性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约束”。国内中青年很少听到这位作家“名头儿”,这也和几十年来国内翻译西方作品数量、品质有关,笔者想起一位民国期间大量引入西方文学的作家——戴望舒,他也是开介绍西方作品先河第一代文化人。
1927年,30岁的徐志摩刚解下11年的婚姻枷锁,与新婚妻子陆小曼携游西子湖畔,拍摄属于他们的恩爱照片。与此同时,离杭州不远的上海,满树丁香深巷香,22岁的戴望舒在幽静的小巷,遇到了影响自己一生的“丁香姑娘”。
在这一年,民国文坛最荒诞的两段爱情出现了:花心的徐志摩为爱收心,朦胧的戴望舒因爱而疯。情,最是动人心魄,无数人因情而折倒,无数人因情而闻名。而戴望舒的深情,不仅是一种情感表现,更代表着他的生活态度。
斗转星移,时间穿越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一晚笔者在香港出行,当地友人同我出行在车经港岛半山薄扶林道,突然指着窗外说道:“你看,那就是戴望舒住过的林泉居了。”我循他的指点望过去,路灯后的黑暗中,只看见一片浓密的树影,亮着几点灯光,一闪而过,什么也看不见,就过去了。
1938年戴望舒从上海到香港,前后近9年,住薄扶林道92号一栋楼房,命名“林泉居”,并用“林泉居士”笔名写了不少作品。
新世纪初的一年我再一次踏上此路,那是一条上坡支路,山丘上已是新建的利嘉大厦。诗人和时代,都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只在现代文学“传记”的文字里,被人记着。
重访林泉居旧地,没想有缘得遇看到一份戴望舒亲笔译诗手稿。
▲戴望舒手稿原件共翻译五首阿尔陀拉季雷诗作,译诗后附文介绍诗人的生活、自白、著作及对于诗的意见,均刊1937年2月份上海《新诗》月刊。
手稿上,半世纪前的墨水,依然焕发着那个年代的味道,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略带潦草的疾书,却是字字清晰,带着飞扬的神采,轻快地写在已微微发黄的稿纸上,好像诗人生命的呼吸,轻轻镌刻在纸面,静静穿越岁月的烟尘,唤醒淡远的记忆。
手稿一共8页原稿纸,首行端正地写着:“阿尔陀拉季雷诗钞”及“戴望舒译”一行钢笔字。连同一页旧单线纸,贴有两张1939年旧剪报,为当年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剪下来的两首戴望舒诗作《元日祝福》和译诗《马德里》。此外还有一本《戴望舒译诗集》,施蛰存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初版。都是得自上海施蛰存家中旧藏。
施蛰存(1905-2003),是戴氏一生“最亲密的朋友”(施氏语),两人一生知交,终身关系密切。1927年戴氏就住在松江施氏家里的一间小厢楼上,以楼窗前小巷里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的身影,写出了中国新诗史上的一代名作《雨巷》,他也因此在被定位为“雨巷诗人”。诗里那位姑娘,就是施蛰存的大妹施绛年,是戴望舒第一位苦恋对象。
抗战后,戴氏自香港回上海,1949年又辗转经香港到北京,匆匆离沪前,他将自己的一批书稿,交施蛰存保管。据施氏晚年记述,戴望舒曾花费极大心力翻译出多国诗作及散文作品,50年代初戴望舒去世后,许多还未出版的译稿都由他保留下来,捆成一包,保存在上海的施家。这些作品当时未能出版,1962年施氏还曾将其中一本记满法国后期象征派译诗稿的硬皮抄本,交托诗人徐迟设法编一部戴望舒译诗集,但没编成,本子也在文革中不知所终。施蛰存晚年又用心收集戴望舒译诗,1983年才终于出版《戴望舒译诗集》,为好友尽了心意,序文说:“我所能收集到的戴望舒译诗,已尽于此。”
这份戴氏译诗手稿,就是辑录于这本译诗里的一部分原稿。施蛰存保留的许多友人书札文稿,身后陆续流出,例如沈从文写给他的信札,连同信封现今都完好保存。这批戴望舒译诗手稿、旧剪报及施蛰存主编诗集,就在其中。
戴望舒(1905-1950),是中国现代派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对新诗发展有重要影响,一生写诗不多,总量不及百首,却够领袖一个艺术流派,说明其非凡成就。1927年他写的成名作《雨巷》,是中国现代诗最令人难忘的一道抒情身影。
诗里绵雨霏霏的江南,小巷里湿淋淋的石板路,那把油纸伞下,那位“结着愁怨”,“丁香一样”的姑娘,渐行渐远的身影,犹如一阵轻轻淌过心头的感情颤动,水波轻漾的纹路,久久不息。这首诗中浸润了古典情怀和江南风韵的意象,朦胧、宁静、凄美的情境和形象,在诗坛上独树一帜,显示了新月派向现代派过渡的趋向,而1929年所创作的《我的记忆》则成为了现代诗派的起点。
但戴望舒一生写得最多的文字,其实是翻译,先后翻译了法国、西班牙、俄国、意大利等各国大量西方文学作品。其中最独特的是在欧洲据有重要一席的西班牙文学,在中国文人的世界里,那是一个遥远且陌生的异域。
近百年来,西潮汹涌,到欧洲的中国文人络绎不绝,却很少到西班牙去,也少人会关注西班牙文学。即使著名经典《堂吉诃德》,虽早在1922年已有林纾译本,但那是经人口译转述的文言文节译本,其后也都是以英译本转译或节译,直到1978年杨绛才完成从西班牙原文翻译过来的全译本。
30年代中国作家群中,在内战前夕,为了文学而到西班牙去,戴望舒是唯一的诗人。戴氏很早就发现了西班牙文学独特的魅力,1928年他23岁,就翻译出版了西班牙作家伊巴涅斯的小说,后来在上海和施蛰存一起创办《现代》杂志,还主持编译了西班牙作家阿佐林的散文。1932年,戴望舒搭乘邮船从上海前往法国读书,他在巴黎大学旁听,同时在一所语言学校修西班牙语,特别关注西班牙的现代诗人,强烈向往着能到“神秘的西班牙”去旅行。
1933年8月,作为“一个东方古国的寻梦者”,戴望舒从里昂乘火车去西班牙,开始他梦寐以求的文学探寻。这次西班牙之行,戴望舒印象深刻,40年代初他在香港主编《星岛日报》副刊时,不仅积极介绍西班牙的作品,还经常向作家冯亦代提及那个热情迷人的国度。他有几篇西班牙游记,记述这次难得的行程和感受。
在《一个边境车站上》,描述在1933年8月22日傍晚5时,他提着简单行李,在里昂上火车,经过鲍尔陀(Bordeaux)转车,清晨6时到法西边境伊隆(Irun),他从朦胧睡意中醒来,下车办了简单的过境检查手续,走出车站大门,文中写道:“经过了一重木栅,我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便好像一切都改变了……暗沉沉的天空已澄碧起来,而在云里透出来的太阳,也驱散了刚才的薄寒,而带来了温煦。”
西班牙夏季明媚的阳光,就像弗拉明戈舞一样,热情、豪放,像烈火一样燃烧,对来自东方烟雨江南的戴望舒,如此明亮的国度,心情大概也会像烈火一样燃烧着吧。他辗转抵达马德里的时候,是下午6点多,刚下过一场小雨,整个城市都是湿漉漉的,透着雨后的清新与甜美,也带着地中海温暖的气息。
在西班牙两个多月,戴望舒除了游历,就是上图书馆,逛书店和书市,购买了不少西班牙语的书籍,光是《堂吉诃德》就买了好几个版本,还买了阿耶拉全集,阿索林等现代作家的小说和散文集,洛尔迦等当代诗人的诗集等。在马德里街头,在临街咖啡馆的小圆桌上,他经常啜着黑咖啡,看着眼前的风景,阅读买来的书籍,在笔记本上翻译。
他在《记马德里书市》一文中写道:“我在马德里的大部分闲暇时间,甚至在发生革命、街头枪声四起的时间,都是在书市的故纸堆里消磨的。在傍晚,听着南火车站的汽笛声,踏着疲倦的步子,臂间夹着厚厚的已绝版的赛哈道的《赛房德里辞典》,或是薄薄的阿尔陀拉季雷的签字本诗集,慢慢地踱回寓所去,这种乐趣,恐怕是很少人能够领略的吧。”
30年代的西班牙,曾经爆发20世纪欧洲最惨烈的内战,戴望舒这段文字中的“发生革命、街头枪声四起”,写出了内战爆发前马德里街头的动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气氛。这段文字里,首次出现了那份译诗手稿上的诗人名字:“阿尔陀拉季雷”。
▲上世纪初西班牙革命时期的年青左派诗人阿尔陀拉季雷,为反法西斯文化人联盟和共和军成员。
阿尔陀拉季雷(Manuel Altolaguirre,1905-1959),西班牙“27年世代”文学运动(The Generation of '27)的前卫诗人,和戴望舒同一年出生。他是法学硕士,毕业后在家乡开办印刷公司,出版杂志和文学书籍,曾留居巴黎,1932年回马德里创办诗刊,这一年正是戴望舒到马德里的时候,当时两人就在同一个城市里,却失之交臂,只有戴望舒发现了他的诗。戴望舒离开马德里四年后,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阿尔陀拉季雷参加反法西斯文化人联盟,带领左派剧团到各乡镇演出,并成为共和军成员,负责印刷工作。1939年革命运动失败,沮丧的诗人带家人前往中美洲的古巴,后又到墨西哥,参与当地电影事业,写剧本,当制片和导演。1959年他回西班牙参加电影节,在前往马德里途中车祸丧生,这时,戴望舒已经在北京去世九年了。阿氏的诗歌风格,早期抒写爱情和自然,革命前夕则充满社会性色彩,以诗歌表现和控诉社会不公的邪恶现象,离开西班牙后,风格转向神秘象征主义。
戴望舒在这份《阿尔陀拉季雷诗钞》手稿后,还写了一篇《译后记》,向中国读者介绍这位陌生的年轻诗人,当然只能介绍到1932年的“近况”,两人之后的人生,当时还没有发生。马德里街头的枪声,显然也激起了戴望舒心中的火花,他在西班牙参加了当地的反法西斯示威游行,回法国后,依然满腔热血,1934年春天还在里昂参加群众反法西斯的游行示威,终于被学校开除,遭遣送回国,以一张四等船票,结束了他一生的留学生涯。
1937年,戴望舒回国不久,淞沪会战爆发,日军很快占领了上海。日军管控上海后,对舆论加强了控制。如果有出版社或者报社,对他们有不当的议论,就会被勒令整顿或撤销营业。惶恐,蔓延在每个人心中,许多留在上海的文人,都选择停笔、沉默,以求息事宁人。但,还有部分的人,是靠笔来养家糊口的,不写,生活就会没着落。于是有人写起了市民爱看的八卦猎奇故事,还有人昧着良心,写起夸赞敌人的颂歌。戴望舒担忧民众受其影响,就此沉沦下去,借口写了一篇赞扬土耳其民众觉醒的文章,呼吁大家与其受人宰割,不如拼死一搏。
这种热血呐喊,敌人看了不仅愤怒,还感到惶恐不安。很快,戴望舒就被日本当局盯上了,在他的四周形成一股无形压力,他也真切的预感到:在这阴影背后,是敌人对他的粉碎与灭杀。于是戴望舒决定先逃离上海,去往还没有被日本人侵占的香港。刚一抵达香港,他就立马入职《星岛日报》报社,担任其副刊《星座》的编务。他说自己的职责,是要代替天上的星星,给予在法西斯“阴霾”下生活的读者一些微光。抗战期间,戴望舒的诗风也有了显著的变化,从早期的感伤和飘忽,开始明朗质朴起来,这些新作品里,仿佛依稀可以闻到飘浮着马德里街头硝烟的气息。
新中国成立后,戴望舒到北京任新闻出版总署国际新闻局的法文科科长。1950年因哮喘病逝世,时年仅45岁。
戴望舒存世手迹很少,少量手迹也仅散见于早年书籍翻印,其原件下落不明。这份《阿尔陀拉季雷诗钞》译诗手稿如此分量的手迹原件,为笔者多年来所仅见,有幸得遇,是缘。半世纪后,在他的旧居书桌上读着他当年亲手写的手稿,泛黄的稿纸上,清爽的字迹依然清晰,淡淡的墨水,像往日一样宁静。在南国灯下,翻动着这些浸透着岁月痕迹的手稿,有如看见诗人正在伏首案头,奋笔疾书的身影。一字字读着当年诗人写的这些译诗,读来韵味无穷,就像读着中国的小诗,让人惊奇地发现,原来汉语译诗,竟能译得这样好,这样美。
江南雨巷和马德里街头的枪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情境,却都是戴望舒生命脚步中重要的场景。每一页稿纸,每一个文字,原来都是一段时间和感情的留痕。花影斑驳,满地落红,都说是花落春犹在。
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朱棣文,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说:“生命太短暂,所以不能空手走过,你必须对某样东西倾注你的深情。”
谁能想到,从不懂爱的戴望舒,到了最后竟比风流才子徐志摩还要多出几分深情。他的一生,虽将痴情错付给了“丁香姑娘”,但却坚持把清澈的爱,留给危难的祖国,即便遭到生活的折磨,依旧没放弃内心的热爱。
世上最难的事情,那就是当你历经千帆,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能深情的回应所有的不平。
也许,这才是生活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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