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被孔夫子感动的山（叶国威松柏有本性）

衍圣公，自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首封孔子46代嫡长孙孔宗愿后，始成孔子家族嫡系后裔世袭罔替的封号。而最后一位衍圣公孔德成的出生是个传奇，他是孔子的77代嫡长孙，出生百日后，北洋政府徐世昌大总统就传令，袭封他为衍圣公，成为八百多年来最稚龄的公爵。

孔德成的父亲孔令贻在他出生前，得了急病逝于北京太仆寺街衍圣公府，享年47岁。当时他的侧室王宝翠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所以孔府上下把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王夫人身上。然而是男是女皆为天数，在漫长的等待中，各房也悄悄展开争嗣之战，最后经官方斡旋，达成协议，一旦王夫人生女，就由南五府不到10岁的孔德同继承衍圣公位。

我看过大成杂志孔德懋写的文章，记她弟弟孔德成出生时的情况，像拍电影一样。产前为防有人在饮食中下毒，孔令贻正室陶夫人的九弟陶勋在内宅后院单设小厨房，命心腹厨子专为王夫人做饭。到了临盆当天，北洋政府派出军队，从产房到孔府内外全都包围、设岗，务求滴水不漏，生怕发生狸猫换太子的情节。直到巳时一声男婴的啼哭，打破了沉寂紧张的气氛，小圣人不负众望来到这个世界，于是曲阜城内鸣放12响礼炮，全城更是鞭炮声不绝。

昔年我刚到中国台湾读书时，在台北光华商场买了一本《广解四书》，书名是孔德成先生所署。当时我读师范，孔德成先生任教台大，故我一直无缘受教，只听我的篆刻老师王北岳先生偶然提及孔德成先生，因为他和孔德成、台静农、奚南薰、王静芝、吴平曾共组“六修画会”，常常相聚，常称他“孔圣人”，说他人很随和，很能喝酒。逯耀东则记沈刚伯的一段话：“当然，一样的酒，也可以喝出不同的人来……台静农酒品好，酒量好，不争不吵，笑眯眯的，可算是个酒仙。屈翼鹏酒量也好，但要大家磨半天，才一杯下肚，所以大家称他为酒棍。孔德成有意思，先是彬彬有礼，到后来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喊着：‘你喝，你喝，你得喝！’颇有霸气，称为酒霸……”

孔德成先生除了酒量好也懂美食，因为孔府的厨房就像御膳房，有自己独特的菜谱和烹饪方法，“小公爷”从小尝惯了，自然比谁都懂吃，他在台湾上馆子吃饭，有时还会不吝指点几道孔府菜。他擅书法，但是又不轻易为人动笔写字。加上他或公务或教学都很忙，向他求字的人又多，实在难以招架，故一般的应酬，多是代笔的作品。潘美月就曾记述台静农设局，请孔德成先生到他家里来喝咖啡，然后把孔德成先生“押”到他的书房强他写字，“事后孔老师说我们把他‘绑架’过来的，台老师是主犯我是从犯，‘你们骗我来写字，我恨你们一辈子。’但这是他可爱之处，讲这些话时笑容可掬。”我藏有一副“拳石画临黄子久，胆瓶花供紫丁香”的对联，盖有“衍圣公章”一印，是孔德成先生亲笔少作，相当难得。

我和孔德成先生通信时，他已是喜寿之龄，他倒不以我这个后生晚辈为愚而见弃，除亲笔以毛笔复我信外，还应我所求，写了一副“松柏有本性，山水含清晖”的楷书对联送我。有一次我唐突地到孔德成先生的家，可惜他刚巧外出，未能得见。后来我们偶有通信，只是到孔德成先生辞世，我们也不曾见过一面，总觉得遗憾。我曾为俞平伯的五律七首诗卷，向孔德成先生求写数语。他却非常慎重，特地翻阅了俞平伯的文章，起了一份草稿，因不习惯用我寄给他的宣纸，裁了一张自用纸，又生怕字写歪写错，就在纸上依字数打了隐形小方格，在方格右下角以铅笔小字把文章连标点写下，再用毛笔小心地抄录：“平伯先生尝言：诗是人生底表现。也曾说：诗要具备感人、感人向善以及所言者浅所感者深三个条件。观诸叶君所藏五律七首，益领其言之旨。君重君珍惜因缘所得，嘱为跋，爰缀数语。孔德成壬午春于台北新店。”一个学问地位超然的人，为人谦厚处事慬慎如此，这都是家学都是修养。那年孔德成先生82岁。（叶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