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姆的花朵(布姆的春天)

作者:格尼(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等。现居四川康定)

转经筒每转一圈,会有铃声响起,叮——这声音宁静而悠远,就像敞开一扇又一扇门,门外是铺满鲜花的草场,是广阔的海洋,是悠远湛蓝的天空。叮——叮——央金的呼吸渐渐平息。

布鲁姆的花朵(布姆的春天)(1)

插图:郭红松

过红绿灯时,央金一眼看见布姆。康定城小,时常拥挤着游客,那也容易撞见熟人。不过,总与同一人相遇,概率不高。城市再小,相识的也有几年见不到一次的。自从饭局上朋友带来布姆,数不清路上遇见多少次。布姆身宽体胖,偏偏头小,央金总是一眼看见她那扎着高马尾的小脑袋。原本,央金没来由地喜欢布姆灵巧机智的小脑袋,每次相遇总轻轻敲她额头,她也顺势挽着布姆的胳膊,将小脑袋靠在央金肩上。可是,自从她管央金借钱以后,央金有点烦她。

钱是两年前借的,那时她们相识一年多。布姆喜欢喝酒,也肯喝。在康定,初次相识如果肯喝,就认作耿直人,可以当伴儿相处。后来有聚会两人喜欢叫上对方。那次是布姆叫央金吃饭,结账时布姆说钱没带够,借两千块用。央金没多想,毫不犹豫用微信转了钱。央金以为布姆很快会还钱,现在不需要现金,不需要见面,手机操作随时能转。但布姆没转,聚会时也不提,像忘了这码事。央金不好意思要,心想如果忘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两年了,布姆还没想起。时间越久,央金越不好开口。布姆没正式工作,有时去酒吧当服务员,有时当保姆,很多时候闲着,靠丈夫养家。央金在事业单位,工资每月到手有四千元,丈夫没正式工作,在成都打零工陪孩子读书。除开家庭开销,房贷每月两千左右,孩子学习上用钱的地方太多,央金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两千块不多,又不少。有时候央金想算了吧,就当没有过这两千块。可是,人奇怪,钱如果被贼偷去,也就不惦记了,被借走,反而总想着还有一笔钱在那,偏偏还总能遇见借这笔钱的人。两千块,时不时让人疼一下,梗一下。

后来,央金发现布姆爱占小便宜,小心思小聪明多得很。比如一起吃饭,如果其他人请客,布姆就点很多菜,酒也喝更多。如果她请客,她不点菜,别人知道她经济状况,不好多点,菜少,她酒也喝得少,不是胃不舒服就是昨天喝多了。有时干脆大喝,喝倒,埋单的人不是央金就是朋友,事后她要转饭钱,没人好意思要,她就顺势说:“那谢了哦。”这样的事情多了,再想到那两千块,央金就有点受骗的滋味。这就让人不舒服了。

央金没有弓起食指,没有敲布姆额头,任由布姆挽着胳膊,小脑袋靠过来。“阿姐,哎呀呀,又碰到了。”

原本央金要过公主桥,去南郊办事,想了想那事早一天晚一天都行,就跟着布姆往城中走,准备开口要那两千块。

布姆是去学校接孩子。她们没去大路,走的步游道,左边靠山,右边是折多河。四月的杨树鲜绿闪亮,挤着一树挨一树的樱花。河里激流翻滚,水声轰隆,再急的河流终归还是河流,可令人愉悦,加上粉得令人心颤的樱花,以及婉转悠扬的鸟鸣,四月实在不是办开口要钱这类俗事的季节。她们在樱树下站着,布姆忙着拍照,央金到嘴边的话没说出口。

“要不是娃娃明天考试,我们又去喝一台。”布姆说。

央金拉着布姆离开了那棵樱树。

“现在钱真不禁用,物价涨太凶,康定啥都贵,我们两个喝一台要几百块。”央金忽然说出这话,像做了亏心事,脸自顾红了,就偏头看树丛。“哦哟,好多鸟。”

“呀嘿嘿,没办法,酒量太好了。”布姆尖细的笑声从轰隆隆的水声中钻出来。

有心人在山脚的石墙投放了麦粒、米饭、玉米饼之类的食物,树丛中的鸟前来啄食。有几只画眉围一起吃玉米饼,一只麻雀挤过来,插空啄一口,但画眉们紧紧围着,很少有空隙。有只大点的画眉不时啄一口返身给麻雀。央金惊呼:“啊,好有爱哦。”布姆呆呆盯着那只麻雀。

“它为啥非要去当讨口子吃人家的,这边这么多吃的。”央金捡起另一个玉米饼扔给麻雀,麻雀飞走了,又飞回来,还挤在画眉那,时不时蹭一下大画眉的尾巴。

布姆没说什么,默默朝前走。央金以为布姆听明白了关于钱的事,这时该趁热打铁。央金追上布姆,用力咳了咳。布姆看起来有些忧伤。

“哎,我们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哦,啥时候不为钱愁就好了。”

“我就不愁,过一天算一天,车到山前必有路。”布姆笑着说。

“你心真大,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也不想昨天的事。”央金在心里哼了一声。

“想那么多干啥,天塌了有高个子顶。”

“矮个子的要对得起高个子的人,该做啥还是要做。当阿姐的要说你了,年纪轻轻还是要去做事,闲久了越想闲,懒下去要不得。”

“阿姐吔,我不轻松啊,要管娃娃,要管老人,阿妈眼睛更糟糕了,越来越离不开人,我就算在家里当保姆也算赚钱嘛。”

“你家老公一年到底赚好多钱?”

“反正能养活我们。”

“我现在就想多赚钱,房贷太凶了,每月两千元,两千元啊!”

“你们偏要外面买房,两千元算少了,每月四五千元的都有。我才不出去买房,康定哪样要不得嘛,自讨苦吃。”

“娃儿在外面读书,不买住哪?租房划不来。”

“不说那些烦心事了,说点开心的。风景这么好,看,这几棵樱花全开了,太漂亮了!”布姆松开央金胳膊,拿出手机拍照。央金无心看花,心想布姆再过来就直接说钱的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借钱还钱,天经地义。

“别拍了,有什么好拍的。”央金大声说。

“阿姐,我需要春天,我要把春天装到手机里。啊,好安逸,太美了。”

央金只好等着。

布姆拍完,挽起央金胳膊,小脑袋靠过来。“阿姐,我的好阿姐,爱死你了。”

央金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们两个太有缘了,出来就碰到,出来就碰到,真不晓得老天咋安排的,我们前世肯定是亲姊妹。你不晓得,我本来该晚一小时出门,结果阿妈想喝酥油茶,家里没有酥油了,我想买了酥油再接娃娃。其实买酥油也耽搁不了多久,鬼使神差一抬脚就走了,原来就是为了遇见阿姐啊。嗯哼,我的亲阿姐。”布姆歪头在央金脸上啄了一口。

央金心里直叫苦,这还怎么说出口。

“我看上一件风衣。”央金说。

“看上就买。”

“说得轻松,要花钱的嘛!”

“好多钱?”

“两千元。就是情歌广场旁边的铺子,上班路过天天看得见,太好看了。贵,贵死了,两千元,舍不得。”央金瞥见布姆的头低了低,忽然有点心疼,好像把布姆往悬崖上推。如果这时候布姆想起借钱的事,央金会觉得自己有点狠。但布姆想不起,央金又不甘心。

“阿姐,我发现你今天钱啊钱啊说没完,你放松嘛,不要紧张,干脆我把娃娃安顿好,我们去酒吧。”

“不去不去不去,以后要少喝,喝好多钱进肚,全变成尿水了,还伤身体,我现在生怕得病,哪怕有医保自己总要花钱,看不起啊!”

“今天我请客。”

“然后你又醉倒嘛!”央金顺口说出,并没后悔,说就说了,有什么不好意思。

“都是阿姐阿哥们对我好,每次醉倒都送我到家,我的亲阿姐。”布姆压根不提醉后谁埋单的事。

这时,央金看见河对面的茶餐厅,心想这下一定可以点醒布姆,就拉着布姆站在护栏边。

“你看,那是央切尔锅庄,记得吧,我们那次坐的那张靠窗的桌子,就那张,这阵坐了两个人,我们就像他们两个那样挨着窗边对坐,一偏头就看到河水……”

“我当然记得哦,我还作诗了,大水冲来人干酒,把你们笑惨不是?肚子没得墨水的人煞风景。”布姆笑得直拍护栏。

“那天你请客。”

“是啊,我请客。我们吃的藏餐加汤锅,央切尔的血肠好吃,干了两盘。还有凉拌萝卜丝也干了两盘,锅巴洋芋也是两盘。”

“对对对,那天你好大方哦,全整双份,结果钱没带够。”央金说到这,尴尬的脸又红了,已经说到这份上,她相信布姆即刻就要想起借钱的事。她不断笑着,期待在这掩饰尴尬的笑声里达到预期结果。

“呀嘿嘿,好臊皮哦,差点没走脱。”布姆也笑,比央金笑得猛。

“时间好快哟,两年了。”

央金等待着,伴随河水轰隆,等来的只是布姆持续不断的笑声。央金看见布姆的小脑袋灵巧地摇晃着,头顶奓开的短马尾翘得更高,孔雀开屏似的不停颤动。央金又看见布姆狭长的眯眼,某个瞬间,迅速而狡黠地瞟来一眼,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央金明白了,布姆不是想不起,如果换作自己借了钱,一定当成心头大事尽快还上,一定不会忘记,一定不会忘记。

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央金感到已经不是两千块钱的事,布姆伤害了她们的友情,骗子,骗子,骗子!一时间央金想起了布姆许多不招人喜欢的地方,这人一直这样,爱占便宜,爱撒娇卖乖。既然如此,这钱非要不可。央金转过身,虎着脸,气得直喘,一手扶住护栏,一手要去抓布姆的胳膊,想义正词严面对面说这件事。布姆忽然小孩子似的跳脚往前走,边走边说:“阿姐,快啊,那前面还有好多樱花。”央金抓了个空。

央金想,这只狡猾的小狐狸,知道要直接要钱了,明察秋毫呢,今天你跑不脱。

亭子两侧的樱花全开了,许多人拍照,也有人在樱树下对着手机跳舞录视频。布姆又忙着拍照,央金自顾朝前走,布姆必定追上来。

果然,没一会儿,央金的胳膊有人挽着了。

“阿姐,时间还早,我们先去买酥油吧。”

央金没说话。

“我喜欢在将军桥菜市场买。阿姐,你走好快哦。”

央金没说话。

“先不忙买酥油,干脆我们去溜溜城转经,等快接娃娃了我再买酥油,反正菜市场挨着学校。”

央金没说话,闷气撞得胸口疼。

“阿姐,你走好快哦。”

对央金脸色的变化,布姆只字不提,像没看见一样,央金由此判断布姆真的装睡。央金想看看布姆能装多久,要是她一直不管她的情绪,这种人以后可以不交往了,那钱全当被偷了。但必须说出借钱的事。

她们来到溜溜城。央金是从溜溜城走到公主桥,又从公主桥到溜溜城,真想歇歇脚了,就坐在长椅上。溜溜城有许多长椅,两个硕大的金色转经筒,央金坐在靠近转经筒的长椅上。布姆在椅子上坐了坐,就去转经了。央金想,跑,往哪跑,今天跑不脱的。

转经筒外的路上,有两辆送外卖的摩托疾驰而过,还有寻找旅店的背包客,卖土特产的店铺旁排着不长不短的队,奶茶店的门口总有人进出。阳光倾泻,央金看见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转经的大多是阿婆阿爷,他们身穿藏装,一手扶转经筒,一手捻念珠,过一会儿,从这边的转经筒走向那边的转经筒。不断有人进入队伍,转经筒下总是插进新的一双脚,有的穿运动鞋,有的穿高跟鞋,还有童鞋。有些人嬉笑着进入,嬉笑着流出,队伍里的脚不断变化,不知有多少脚进入圆形队伍,又走出队伍,央金也曾是那变化中的一双脚,但阿婆阿爷的脚一直在。

叮——叮——央金有些疲乏。朦胧中,那些脚一直转啊转啊,没个头尾。又看见什么东西发着光,润润的,不刺眼,却一直在眼前发亮。央金揉揉眼,发现是转经筒的木质扶盘,每个转经的人挨扶过的地方。它的光亮让眼睛极为舒适。是人们心中的念想通过手掌,变成热,变成汗,变成茧,让那光亮持久润泽。央金也想发个念注入扶盘,就走进转经队伍。可是,发什么念呢,转了几圈也没想起该起什么念,反倒有些眩晕。在康定生活了几十年,央金第一次认真转经。一阵冷风吹来,央金还在想究竟起什么念,奇怪,真正转经,脑子怎么忽然一片空白。就又回到长椅坐下。

阿婆阿爷的脚还在队伍里。央金眼睛发花,忽然有些悲伤,起念的人,一直朝前走,一直转,长年累月走啊走,转啊转,什么时候是头呢?

一位阿爷在央金旁边坐下来,脱下厚外套,自言自语说抽支烟好转经。又一辆送外卖的摩托停在奶茶店门口,央金看见穿长衫的人也在那。老康定人都知道他是乞丐,从小到老行乞,央金曾给过他两次,第三次拒绝了,谁都知道他比工薪族有钱,与时俱进,他不再拿盘子碗装钱,脖子上挂着一块正方形过塑的二维码。送外卖的小伙子在扫二维码,央金对阿爷说:“老讨口子又在骗人了,他是假穷。”

阿爷说:“不要紧,慈悲心不管他是真的假的,他在要,就是需要。”

“他没完没了,没个完的。”

“慈悲心哪有完的呢?”阿爷笑着说。

央金一愣,类似的话早听阿爸阿妈说过,什么时候忘记又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呢。“他在要,就是需要。”“慈悲心哪有完的呢?”身边的阿爷去转经了。央金回头,看见四方形墙边的长椅上坐着刚刚转经的人,他们的脚终于停下了,可是手里的念珠没停。央金想,是啊,慈悲是没有终点的,哪怕脚步停下,手里的念珠还在转。

“阿姐,阿姐……”

央金看见布姆站在面前,手里拎着两袋酥油。

“我酥油都买回来了,你还在愣神,我走时喊你好几遍,你都没听到。”布姆将一袋酥油塞进央金怀里。“你一袋我一袋,我要去接娃娃了,下次又碰见哦。”布姆的小脑袋灵巧地摇晃着,笑眯眯看着央金。

“啊,我今天有点糊里糊涂的。”

央金抱着沉甸甸的酥油跟布姆走,走到奶茶店门口,忽然将酥油塞进布姆怀里。

“等我,等一下。”

央金快步走进转经队伍,双眼微闭,一圈,两圈,三圈。

“阿姐,快点……”

央金又转了三圈才走出转经队伍,不紧不慢到布姆跟前,接过那包酥油。

“急啥,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哪是急出来的。”

“我必须走了,娃娃肯定等起了。”

布姆走出十几米,央金喊:“等下,等下!”

央金疾步追去,按住布姆的小脑袋,弓起食指在她额头敲了一下。布姆发着愣。央金转身要走,布姆拉住她。

“阿姐,你晓得那只麻雀为啥自己有吃的非要当讨口子吗?它缺爱,我就是那只麻雀。谢谢阿姐,我的亲阿姐。”布姆转身走时又在央金脸颊啄了一口。

央金想起布姆没有兄弟姊妹,五岁时阿妈生病去世,七岁时阿爸出了车祸,吃百家饭长大,直到结婚才有喊阿爸阿妈的机会。央金摸着热辣辣的脸颊,被啄过的地方湿漉漉的,像有泉水从那冒出来。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20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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