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失格类似文(我偏爱有感而发没有定式的)
作家杨葵。
《杨葵自选集》三卷本。
三十年前,杨葵还在作家出版社当编辑的时候,编过一套六卷本《贾平凹自选集》,风靡一时。三十年后,他自己的40万字三卷本自选集也交由“老东家”作家出版社出版。稿子由杨葵亲自编选,旧作重读,更觉太阳底下无新事,“穷究到底也无非那些旧情感、旧道理。”
他的文章大部分是灵活短小的散文,自言属于“自唐宋一路下来到民国的‘笔记’文体”,写节气、旅游、读书、观影、听琴,乃至日常生活的琐碎种种,往往兴之所至、有感而发。因在作家出版社供职15年,杨葵与中国当代许多作家打过交道,文集里涉及许多文坛的逸闻故事。
在《立冬·昆明》里,写到在昆明陪汪曾祺逛一条小巷子,老头儿故地重游,“细长小眼滴溜转”,仿佛侦察兵深入敌后,嘴里还叨叨:“基本没变,基本没变”。写为了送稿费去冰心家拜访,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笑道:“可算来了,我这儿等半天了,坐以待币——坐等人民币”。写贾平凹自得于文物收藏,总向来访者说“不值啥钱么”,但“说那话的神态,像个老财主,生怕人家盯上他碗里的肉”……
这些作者,在杨葵的编辑生涯里,有深交有浅交,有的成了知心好友,有的如流星一闪而过。杨葵倒又写了许多不知名的小人物,老傅、老段、小张、小罗等等,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甚至也谈不上有什么故事,只是像相册里的旧照片一样,一张张翻过去,哭哭笑笑地组成了岁月的样子。
沉甸甸的《杨葵自选集》分为《枝条载荣》《静寄东轩》《愿言怀人》三卷,一卷写柴米油盐,一卷写文艺生活,一卷写知交故人,卷名出自陶渊明诗《停云》:“静寄东轩,春醪独抚……愿言怀人,舟车靡从……”《停云》是一首思亲友的诗作,暗喻着杨葵对往昔的绵绵追怀之情。于他,“写作就是我手写我心,记录人生,并从中体悟人生”。
专访
写作就是我手写我心
南都:你在什么情况下起意编辑出版这套《杨葵自选集》?有什么挑选标准?阅读旧作的心情是怎样的?
杨葵:前年开始疫情肆虐,每天在网上东看西看,越看越焦虑。与此同时,会时时想到自己写过的一些旧文。之前一直以为那些内容早已过时,可是经历这场疫情,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人生并没有那么复杂,无非是重常识、讲逻辑、有爱心,能把这三样做好,就不会糟糕到哪里去,而这三点,正是我不厌其烦写来写去的三个主题。想到这一层,我主动找回作家出版社,建议全集就别扯了,选一些篇章,出一套自选集还有价值的。
旧作重读,更坚定了我的信心。我在微博上写了一句编稿感想是这么说的: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孔老夫子当年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今天的人心,再变幻莫测,穷究到底也无非那些旧情感、旧道理。这段话也算做我选稿的大原则吧——只选对当下生活还有参考意义的篇章。这一标准里边,含有两层时间的检验,一层是我自身写作三十多年后还能认可;另一层是社会发展三十多年还不过时。
南都:《枝条载荣》里写过日子的点点滴滴,印象最深是说到“两微一抖”让当下人们的交流越来越简单粗暴。你怎么评价二十多年来互联网社交媒介的变迁?它对语言和生活造成了什么影响?
杨葵:具体到社交媒体这一项,我个人突出感受是四个字:过犹不及。社交媒体迅猛发展,好处是每个人公开表达的障碍越来越少,但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过度表达。与此同时,曾有过专业统计,当代人一天接受的信息,大约是几十年前一个人好几十年接受到的信息。这就导致了语言的泛滥。记得互联网初期有个词叫信息爆炸,还是中性词,现在可以说是信息泛滥,成贬义词了。人是靠语言思维的,语言泛滥,人的大脑,尤其是用心,自然一刻不得消停,所以日常生活日渐令人焦虑。外因(泛滥)导致了内因(焦虑),内因(焦虑)又反过来影响外因(日常生活质量)。
南都:你在《常识,逻辑与爱》这篇文章里也提到,现在的公众号里涌现出了许多写文章的高手,指点江山气势磅礴,读之让人惭愧。面对看起来铺天盖地的内容生产,你觉得一个作家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杨葵: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这一概念,因为互联网公开发表的便捷,可能需要重新审视。按照传统的“作家”概念来衡量,中国作家的队伍可能要上亿了吧。我有时候甚至觉得,现在作家都很难算一个独立存在的职业了。这个问题,不妨换一下:写作的意义是什么?于我个人而言,始终秉承一个理念:写作就是我手写我心,记录人生,从中体悟人生,努力让自己讲常识,讲逻辑,始终怀有爱心,不会沦为行尸走肉,乃至通过自己的写作,影响他人也向这个方向前进。
做编辑比别人更投入
南都:在《愿言怀人》里,有一篇长文记录了你在出版社做编辑时打过交道的作者们,其中包括冰心、贾平凹、王安忆、阿城、戴锦华等等。你有没有比较有意思的“抢稿”经历?另外,作为一个编辑,你怎样去和作者建立并保持较长时间的友谊?
杨葵:做编辑多年,抢稿的故事太多了,书里写到过一些,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找找看。举个例子吧:当初找王安忆约新书稿,我如约到她家,她说另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刚刚离开,放言杨葵如果答应版税10%,我们就12%;杨葵12%,我们就14%。我听了说:颇有点月黑风高的意思啊……后来书稿还是由我出版的。
我对每一位作家、每一部书稿,都会在业务上倾尽全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书稿被抢,从来没有怨言。我一般不会认为是自己业务不好,只是没有缘分而已。缘分这种事,哪里说得清呢,就别去较劲了,不如该来来,该去去。和作家的友谊也是如此,从未刻意去所谓“维护”友谊,真心相待,有缘自来相会,自会相交。
南都:当年你在出版界以“眼毒”著称,关于寻找好选题,你有什么诀窍吗?作为资深的出版人,你怎么评价当下的图书出版业?
杨葵:“眼毒”是读者和同行的赞美,甚至是捧杀,看走眼的时候也常有。不过确实我选择的出版项目,从未赔过钱,这是真的。总结原因,我不妨自夸一句:我比绝大多数编辑更爱这项工作、更爱书、更投入、更努力,所谓“眼毒”,所谓“好选题”,不过是前述这几项“更”的自然结果。
南都:图书编辑的从业经历对你个人的写作有什么影响?你出版的两百多万字作品大抵是散文,为什么偏爱这种文体?
杨葵:我一直认定自己的写作是“业余写作”,少年时期爱好文学,诗歌散文小说一通胡写。后来为了工作需要,做编辑的人,如果自己不写作,对待书稿和作家很难细致入微,所以也一直在写。
连续编一个作者的稿子时间长了,会不自觉地被他(她)的文风拐跑,不过不用担心,就当是写书法临帖,向前辈学习,博采众家之长,只要自己有主心骨,过不了多久会回来的。
于业余写作而言,散文这种文体比较合适,篇幅可长可短,也不需占用太多整块的时间。另外,我只写散文,也是我对它有一些思考——中国当代文体划分,是分成小说、诗歌、散文、纪实这几大类;而在中国古代,只分诗、文两大类,一切非诗的文体,都可划在文类,其内涵非常丰富。我写的这些东西,其实和当代文体的“散文”不太相符,更像中国古代文体划分中的“文”,尤其是自唐宋一路下来到民国的“笔记”文体。简单说来,文有两大类,一类是文以载道的文,志向宏大;一类是兴之所至、有感而发的文,没有定式。我偏爱后者。
阅读习惯比读什么更重要
南都:《静寄东轩》一辑里收录的大部分是读书笔记、书评、影评等,能谈谈你的阅读习惯吗?最近几年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作品或作家?
杨葵:我的阅读,特别像那句俗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小到老几乎没有过做学问式的有组织有计划的阅读。年轻时候也很期待自己有这样的“整体”阅读,但是屡试不成,过了四十岁,觉得自己肯定不是做学问那块料,就放弃了。这也是人生一个遗憾吧。
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阅读而言,其实读什么、怎么读都是第二位的事,养成阅读习惯更重要。近几年读书,古籍偏多,佛教类偏多,现当代文学读得越来越少。最近最喜欢的作家是左丘明,因为我正在读《左传》。这是本历史著作,可是从文学角度去看《左传》,写得太棒了。甚至觉得,左丘明比司马迁还要好。
南都:书在你的生活中占据什么地位?你觉得应该怎么描述书与人生的关系?
杨葵:书在我的生活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形影不离啊,自然重要。但是和过去比,还是有不小变化。比如我过去总希望坐拥书城,但现在很少买书了,很多书也都送人送图书馆了。日本古典名著《徒然草》里说过,“让人感到粗俗下品的物象有:落座的周围放置很多东西,石砚上笔多,佛堂上佛像多,庭院里草木过多,家里子孙过多,与人见面话多,祈愿文中写自己的善行多。”我现在深深认同这个话,觉得坐拥书城就是落座周围太多书,是“粗俗下品的物象”,哈哈。
南都:回顾这三十五年,你觉得文学生涯带给你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未来还有什么写作计划?
杨葵:还是那个话:常识、逻辑和爱。假如说我也配有个“文学生涯”的话,这是我一直在写的东西,也是日常生活一直在追求的东西。这套三卷本的《自选集》出版之后,希望能尝试着写写虚构,就是写小说。虽然是虚构,但是主题仍然会,也一定会是常识、逻辑和爱。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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