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乐事古文赏析(与我交游惟笔墨)
“以写人和叙事为主,梳理、考证旧史,当多用罕见材料,道人所未道,并强调文人高雅的趣味与不俗的境界——这后一点,正是掌故区别于其他历史文献的重要特征。”在《掌故》第一辑的编后语中,执行主编严晓星如是说。掌故主题的选择,毕竟不易。陈垣先生有云:“论文之难,在最好因人所已知,告其所未知。若人人皆知,则无需再说,若人人不知,则又太偏僻太专门,人看之无味也。”写论文如此,写掌故又何尝不当如此。找到隐显适度的人物题材,以有别于谈经论道的正面手法,于细节间欹侧而行,写出趣味与境界,实在是功夫所在。何况按《掌故》第二辑中被叙述者谢兴尧先生的说法,“旧社会的习惯,与学术界朋友接触,只谈学问,不及其私,这是礼貌问题”,阐发幽隐与诋訾阴私之间分寸的把握,正是掌故家品格高下之标尺。
新一辑《掌故》如约而至,依然是极一时之选的作者,依然多是言之有物的文章。有些是同一作者的接着讲,比如胡文辉写梁鸿志(《梁鸿志“三十三宋”钩沉》),沈亚明写金克木与沈仲章(《金“译匠”与沈仲章的人间“天缘”》),唐吟方《艺林烟火录(二)》,几乎是直承上一辑的主题和兴趣;周昌谷《画坛轶趣(上)》则是已故画家的未刊旧作——有“上”必有“下”,有连载的刊物到底令人安心,因为知道风流星散得不会那么快。
《掌故》(第二集)
《掌故》第一好看的角度自然还是亲历。和本辑何家干介绍的香港《掌故》月刊中“人物、风土的内容所占的比重非常之小,只是一点点缀,登载篇幅最大的还是近现代史资料”不同,此《掌故》供稿者既非政治人物,下笔与“历史的走向”这样的大题目自无关系;可是,“影响如好雨”,斯文一脉,赖焉而传。有些影响很直接。如白谦慎在《沪上学书摭忆》中追写的傅山《哭子诗卷》,这是作者《傅山的世界》一书中讨论的最后一件傅山的作品。有些影响可以作为学术师承来看。按柯愈春《读书种子谢兴尧》中的记录:“合格的图书提要,应该是一篇浓缩的论文。介绍作者要概括这个人一生的特点,叙述史料要梳理其中的独特价值,评论图书要发现书中与众不同的开创意义,总之重在创新,切忌平平。”后来柯氏以一己之力撰成《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三巨册,收录清代有诗文别集传世者一万九千七百余家,别集四万余种,每种提要虽只二百余字,但于作者的时代背景、刻书源流、文献价值多所揭櫫,订正谬误,辨镜源流,精义迭见。有些影响则关乎涵养风规。雪克回忆胡小石教授在文科科研讨论会上:“有篇探讨最早见于《玉台新咏》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的文章,作者上台报告,通过对该篇几个语词的考辨,认定作品时代不能早于六朝。我坐在离南京大学胡光炜小石教授不远处,先生年老耳背,话没听清,经身边助手相告,立即缓缓站了起来,斩钉截铁两个字:‘不对!’当场朗朗背诵了几篇西汉碑文片段,文章所考几个语词赫然在焉。啥话没说,就坐了回去。”听者从此记得“说有容易说无难”,慎写文章。这些细节,作者写得深情,我们读得动情,言淡事浓,才是掌故的温度。
该仔细谈谈的是第二个角度。刘铮曾为第一辑《掌故》写书评云,“一言以蔽之,《掌故》丛刊宣告了掌故从亲历、传闻到考订的‘典范转移’。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就掌故关注的对象而言,我们这一代人亲历、传闻的可能已经渐渐消失了,我们只能考订了。这一转型,是不得不转”,由是提出“掌故学的新可能”。在本期《掌故》中,艾俊川《小万柳堂纪事》,恰是这种“新可能”成为现实的最好例证。
《纪事》讲了三桩事情。第一桩“廉李公案”,主要依靠三种文献,一是世间流传甚多的《帆影楼纪事》,二是待辛德勇在2003年发表《迷离帆影楼》后才为人所知的《自反录》,第三种则是出版于日本、至今未见引用的《自反录索隐》。当常见史料与稀见文献以时间顺序一一呈现,所谓“廉李公案”的是非曲直也就清楚了。第二桩“小万柳堂始末”,一则厘清了杭州小万柳堂(今蒋庄)建筑年代和易主时间,一则以“小万柳堂保卫战”为线索,将相关的经济情况一一交代。以公开发表的材料来考据不太方便明讲的投资和债务,此为佳例。第三桩“吴芝瑛书法的亲笔和代笔”最有意思。之前吴芝瑛的书法由人代笔的说法,从小说家到掌故家都捕风捉影地言之凿凿,直到此文基于书法的研究,方能最后定谳。文章以代笔人孙寒厓家藏书件为依据,因能甄别出代笔人极为个性化的用笔特征,持此以作鉴定标准,乃能简明准确,一剑封喉。作者所讲述的这几件事,向来都是历来掌故家所乐道的廉家旧事,高伯雨、陈定山、郑逸梅等人都写过。以旧掌故的写法,耳食即是趣味,惯于点到为止,只说了开头,不知道结尾;况且传闻往往多不属实。“掌故之书,总是被视为史料,而非史学”——而未经证实的传闻究竟能否成为史料,令人踌躇。作者以十余年的资料积累之功,采铜于山,汇集正反两造之说而辨正之,将饾饤见闻变成本末完具的纪事,把口耳相传的旧掌故落实为信实可靠的史料,为“掌故学的作为该向何处发力”这一好问题提供了好答案。
此外,有些讲述,倘若与其他文本对照着看,才更能觉出趣味。谢兴尧先生有《堪隐斋随笔》《堪隐斋杂著》,写陈寅恪学问好,梁启超讲某问题时,会让学生去问陈先生;写陈垣先生,是要扣好长衫扣子、将学生送出房门的;引经据典中又常用邓文如先生的著作。而此番读柯愈春《读书种子谢兴尧》,知道晚年谢先生读到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还是佩服;知道当年邓之诚先生主动替还是学生的谢兴尧谋职,使得他能完成学业;知道谢先生写《读陈援庵先生〈通鉴胡注表微〉》是为了表彰陈垣在沦陷其间的大节,这些新的“知道”与旧时所读穿插交互,别有一种丰富的感受。
谢兴尧
“记述见闻之余,必辅以考订,始能达至事实真确”,以读书为见闻,在有疑问的地方停步深思,慢慢蒐集材料,直到水到渠成,“有一代人的心史,就有一代人的掌故”,读书人的趣味与传统文人趣味未必完全一致,如果说有相合之处,大概就是从不功利的阅读中自得真趣吧。太多的人在示范怎样刻苦学问,太少的人在体认从读书中找乐趣。考证所需的,首先是逻辑,是常识,是好问题的形成。“与我交游惟笔墨”,简直可以说,我们读到的《掌故》,其实就是跟着一代读书人读书:看他们如何生出疑问、提出问题,又如何在长长的岁月里铢积寸累、勘明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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