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和老艺术家演戏的区别（青年演员应该向老一辈艺术家学什么）

韩志君

韩志君：国家一级电影编剧、导演。曾任长春电影制片厂主管文学艺术创作的副厂长，现任中国电影文学学会荣誉副会长。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命运四重奏》等；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和狗》《辘轳、女人和井》《古船、女人和网》等；电影《美丽的白银那》《漂亮的女邻居》《都市女警官》《浪漫女孩》《大东巴的女儿》《两个裹红头巾的女人》《一座城市和两个女孩》《南官河边的女人》《大脚皇后》等。上述作品在国内曾多次获“金鸡奖”、“飞天奖”、“金鹰奖”、“华表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等。

这一段时间，影视圈很热闹，不少青年演员接连爆出负面新闻，有的人所犯的错误荒诞、离奇，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以至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玷污了“青年演员”这个神圣的称号，让众多同一年龄段的从业者也跟着集体蒙羞。青年演员，本该是我们影视事业发展的希望。我在拍片过程中，曾与许多青年演员有过合作，他们大都非常敬业，个人品德也很好。我相信，这才是我们大多数青年演员真正的工作状态和生活常态。现在所出现的“青年演员”名誉危机和信任危机，只不过是被一些烂鱼“弄腥了一锅汤”。

韩志君工作照

人在自己的一生中，没有任何缺点，不犯一点儿错误，可能性是很小的，青年演员们尤其如此。青年人犯错误是可以原谅的，但绝不能纵容自己总是让同龄人集体蒙羞的缺点，更不能犯那种让人难以理喻、难以原谅的错误。

对于那些作奸犯科、违法乱纪的丑行，我暂且不去说它了，违法犯罪的事，有法律管着。我现在要说的是，有不少尚能遵纪守法的青年演员在艺德和敬业精神方面也存在不少瑕疵。前一段时间，我经常收到导演朋友们在拍摄现场发来的视频，从中可以看到几位被人们称为“小鲜肉”“小花旦”的年轻演员根本不背台词，总是用不同的语调数着“1234567……”把说台词的任务全部推给后期制作时的配音演员，实在让人震惊：不背台词能了解剧情吗？能深刻理解人物吗？能让演对手戏的演员很好地进入规定情境吗？一言以蔽之：这还叫表演吗！有位编剧朋友，曾特意到横店“卧底”了很长一段时间，亲自耳闻目睹了不少“小鲜肉”“小花旦”在剧组耍大牌和无理取闹的丑态。有媒体曾公开报道过，某年轻演员到南方某城参加活动，为怕观众围观，由十几位保镖前呼后拥，结果到了现场才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对他感兴趣，真是自作多情。每当我听到、看到、了解到这样一些不好的情况，常常扼腕叹息，也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曾与我合作过的老一代艺术家们。我觉得，在当下，我们真该大力弘扬老一代艺术家“戏比天大”的敬业精神，引导青年演员们在德和艺，即做人与演戏两个方面认真向老一代的艺术家们学习。

我在拍电影《南官河边的女人》和《婆婆 妈妈》时，曾两度与祝希娟合作。众所周知，她是当年的22大明星之一，因在谢晋导演的《红色娘子军》中饰演吴琼花而蜚声影坛。祝希娟作为真正的“大牌演员”却从来不摆“大牌”的谱儿。她待人谦和，艺术创作上一丝不苟。在《南官河边的女人》中，她饰演一位身居古寺中的老尼，每天都早早进入拍摄现场，不仅台词准确、生动，而且在化妆造型上特别敢于“破坏自己”，一切都严格从角色出发。我拍《婆婆 妈妈》时，她饰演一位老年吕剧演员。有一场戏，表现她钟爱戏曲艺术，退休后仍在山野中练唱。《穆桂英挂帅》中的一大段唱腔，实拍时她竟一气呵成。她的先生、著名画家侯烽民悄悄告诉我：“从接到剧本，她自己就在家里跟着录音机反复练习这段唱，进剧组后练得就更勤了。她是怕万一自己唱腔或身段哪里不到位，会影响剧组的拍摄进度，让导演和制片部门着急。” 老一代的艺术家时时处处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这与某些总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小鲜肉”“小花旦”真是迥然不同。

电影《南官河边的女人》海报

还有长影白德彰，他是我少年、青年时代的偶像之一。《暴风中的雄鹰》《画中人》《昆仑铁骑》《吉鸿昌》《冰山上的来客》……他在这些影片中所创造的众多鲜活银幕形象，深受广大观众喜爱。我调入长影工作的时候，他已经改行当导演，拍出了《关东大侠》《关东女侠》《现代角斗士》《远离人群的地方》《但愿人长久》等不少作品。我拍电影《美丽的白银那》，觉得从人物形象、气质和年龄看，请他饰演片中的陈老爹特别合适。但这个人物只是个小配角，当时我的剧组男演员已定下滕汝骏、杜源，他们俩分别是“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的得主；女演员则已经定下了凯丽、田海蓉，她们一个是《渴望》中的刘慧芳，一个是话剧《雷雨》中的四凤，可以说绝对是当年的“流量明星”。让白德彰这样一位已经当了导演的“大腕儿演员”屈尊饰演一个小角色，为别人配戏，他会答应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没想到他看过剧本后极痛快：“行，这个人物我演合适。角色不分大小，能出彩就行。”我又说：“白导，钱不多……”他大手一挥：“长影的戏，咱自己家的事，不给钱也上！”

我们的主景地在中俄边境线上的一个小村落里，闭塞、落后、贫穷，连手机都没有信号。剧组住在一座已经废弃多年的林场破楼里，四面透风，条件极其艰苦。而且，我们又赶上了“白夜”，每日只有两个多小时是黑天，整天都处于紧张拍摄中。可白德彰却从没抱怨过一句，整天乐呵呵地跟大家一起潜心创作。在剧组，他最为德高望重。在他的带动下，全组精诚合作，虽环境特别艰苦却充满了欢乐也充满了创作激情。拍摄结束分别时，大家依依不舍，皆相拥而泣。两年前我见到凯丽，她还说：“进了这么多剧组，但《美丽的白银那》最难忘，还有那个小村子也最难忘。”

电影《美丽的白银那》海报

电影《美丽的白银那》制作完成，在长影第12放映室审片的时候，著名老演员梁音看了，出门时他拉住我：“志君，你拍了部好片子！”紧接着，他又爽朗地笑道，“你小子啥意思啊？光用‘三班长’，就不用‘杨排长’啊！”他指的是白德彰与他在《冰山上的来客》中所饰演的角色。我一听，忙说：“老爷子，您此话当真？”他说：“当真啊！”我赶忙说：“好，我记住了，一定找机会与您合作！”

与广大观众一样，我与梁音的初识也是在电影院里。《扑不灭的火焰》《三进山城》《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冰山上的来客》……梁音在这些影片中所塑造的人物，几乎烙在了我的脑海中。作为一个在小镇上长大的孩子，我看银幕，看银幕上的那些演员，当然包括看梁音，就如同在暗夜里仰望浩瀚而深邃的星空，是神奇和遥不可及的。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会与电影结缘，更没有想过银幕上的那些电影艺术家会与我成为同事和朋友。

梁音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扮演杨排长

我与梁音属忘年之交，我俩关于“一定要找机会合作”的约定，我须臾未敢忘记。此后，陆续有好几个角色，他演都合适，但都因他的档期关系而失之交臂。直到2010年，我在浙江路桥拍摄电影《南官河边的女人》，这个夙愿才得以实现，他在片中成功地饰演了一位老琴匠。通过这次合作，我对梁音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从他身上，我看到了老一代艺术家特别可贵的品质：一是不摆架子，不装样子，质朴无华。我们外景地有一条商业古街，店铺林立。梁音穿一身老琴匠的服装，经常走西家、串东家，与当地的老乡在一起谈天说地。他分外细心地体察着当地生活，从人们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中捕捉他在表演中需要的东西。他对我说：“表演，不深入生活不行。过去我们拍片，一下生活就是好几个月，哪像现在的青年演员，在各个剧组不停地飞来飞去，今天演公子哥，明天又演解放军，气都没喘匀就换角色，能演好吗！”二是他敬业，视艺术为生命。我们为了追求生活的质感，拍出江南小镇独有的韵味儿，在整个拍摄过程中都特别强调场面调度，较多地使用了长镜头和综合运动镜头。拍梁音的戏时，副导演和摄影师都担心他年龄大了，记台词有困难，主张“对切镜头”多一些，但我怕破坏了影片的总体风格，在内心深处极不情愿把镜头切碎。他听说了这个情况，主动找到我，说：“你们这帮小子，不能小看我这个老头子。放心拍，就是让我一个镜头把整部电影给你们从头演到尾，老汉我也脸不变色心不跳。”老人家为了确保拍摄顺利，起早贪黑背台词，琢磨戏，有时自己在屋里一遍一遍地演，让老伴儿挑毛病。到了实拍时，他的表演自然、生活、流畅，多个长镜头都是很顺利通过的。在拍摄现场，他反复叮嘱青年演员：“作为一个演员，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要让自己成为剧中的人物，而不要让剧中的人物成为自己。要熟悉自己所饰演的角色，钻到他心里去，与他一起感同身受。浮在生活的表面，观众一眼就能看漏。”他在艺术创作上的认真和严谨，为我们剧组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三是不讲排场，排斥奢华。他和祝希娟在剧组属于长者，我反复叮嘱制片部门一定要在生活上给予特别关照。但两位老艺术家都婉言谢绝，与剧组同吃同住。梁音出生于贫苦家庭，早年在铁路当过学徒工，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首批电影演员。他身上，始终保持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纯朴。为了给剧组节省开支，他来去都顽固地坚持带老伴儿坐火车。他对我说：“拍片，钱一定要用在刀刃上。什么是刀刃？艺术质量才是刀刃！”与眼下一些个别的年轻演员相比，我觉得梁音这一代老艺术家身上有太多值得珍视的东西。

韩志君工作照

与我合作过的老一代艺术家还有很多，如北京人艺的田成仁、上影老演员向梅、曾在《达吉和她的父亲》中饰演达吉的陈学洁……在他们身上，真的都很难找到“骄娇”二气。我每读屈原《楚辞·卜居》中“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句子，都会对当下影视圈的很多现象产生联想。我们无论做什么事，若想成功，必须把上面那段话反过来：千钧为重，蝉翼为轻；瓦釜毁弃，黄钟雷鸣！我们真的需要格外珍重老一代艺术家身上的品格和他们所留下的艺术传统，切不可被所谓的流量明星们弄得眼花目眩。

我这样说，并非是瞧不起年轻人。不，我很看重年轻人，我知道世界和未来终将属于他们。只是我非常执拗地认为这世界和未来又绝不会轻而易举地就属于他们。年轻是宝贵的财富，但财富并不等于资本。把财富变成资本，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充满泥泞也充满坎坷的隧道。对于从事文学和影视剧创作的人来说，尤其如此。现在，有相当多的年轻朋友还沐浴在这条隧道端口外面的阳光下和微风中，他们中有的人还非常不自知地把自己当成“高等华人”。这是极不可取的，愈是这样，离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便愈遥远。年轻的朋友们应认真学习老一辈艺术家的品格，这是一门必修课。学好了这门课，才能真正跨进艺术的门槛。请朋友们牢牢记住这句话吧：“无食的谷穗举头朝天，饱食的谷穗永远低头向着它的母亲——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