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獾大战大灰狼 扑火更新至10章玻璃瓶的高岭之花vs无所畏惧的蜜獾平头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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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獾大战大灰狼 扑火更新至10章玻璃瓶的高岭之花vs无所畏惧的蜜獾平头哥

蜜獾大战大灰狼 扑火更新至10章玻璃瓶的高岭之花vs无所畏惧的蜜獾平头哥

和工作日早七点的地铁同样拥挤的,是周末早十点的生鲜超市。

  一个还不及成人大腿高的小女孩正在拥挤的人群中,用惊慌失措的眼睛寻找她熟悉的面孔。

  “奶奶……奶奶……”小女孩喊了几遍,过往的人无一回应。

  一个急匆匆的年轻人推着车飞驰而过,轮子几乎擦上了小女孩的小皮鞋,小女孩吓得后退一步,踉跄的身体撞向坚硬的货架。

  “小心。”

  一声轻柔的嘱咐随着小小的拉力,稳住了小女孩摇晃的身体。

  小女孩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浅而透的褐色瞳孔,就像她兜里的那颗蜜糖,温柔而平稳地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囡囡!”

  看着小女孩一脸惊喜地扑入手挎菜篮的老妇人怀中,卫霓微微一笑,推着车走了。

  超市里光线明亮,一枚简约的结婚戒指在她无名指上熠熠生辉。

  购物车里满满当当,既有今晚的番茄炖牛腩,也有明早的鲜虾滑蛋三明治,至于只有她自己上桌的午餐,那就一碗水果沙拉足以。

  等待结账的时候,卫霓游离的目光忽然定在了不远处的一对学生情侣身上。

  女孩想要徒手去抱那颗圆滚滚的榴莲,男孩一脸慌张地把她的手按了下来,然后戴上一旁的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搬起了女孩心仪的那颗大榴莲。

  这颗果型完美的榴莲足有□□斤重,布手套用得久了,有些破损,男孩脸上闪过吃痛的表情,榴莲忽然直直坠落。女孩下意识伸手去接的那一刻,卫霓和男孩一样捏紧了心脏。

  榴莲在落到女孩毫无防护的手心之前,男孩先用胸口抱住了榴莲。

  尖锐的刺穿透薄薄的T恤,可男孩紧皱的眉头只是因为后怕。

  卫霓看着因男孩严肃教育而垂头丧气的女孩,仿佛看到了穿着学生装的自己和还是少年的成豫。

  她的思绪飞回了朗朗读书时,飞回了他们每个牵着手逛超市的周末,飞回了他们在等待结账时,倚靠着购物车嬉笑玩闹的时候。

  从校服,到婚纱。

  他们是身边人公认的美满婚姻的模板。

  “女士……女士?”

  卫霓回过神来,长长的队伍已经不见,前方只剩一名不解的结账员等她拿出结账货品。

  她连忙推车上前,取出货物结账。

  结账员扫码的时候,她忍不住又看向榴莲货架。

  那对学生情侣已经如幻影般消失无踪,完美果型的榴莲孤零零地躺在榴莲山的山顶,期盼着下一个想要带它回家的顾客。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卫霓把食材分类整理出来,该洗得洗,该切得切,就像整理她心爱的手术刀一样,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大小不一的保鲜盒里。

  成豫的喜好她熟记于心,喜欢海产,不喜河鲜,喜欢绿叶蔬菜,不喜根茎类蔬菜,肉吃得不多,但菜里没肉却又不行。

  每一餐,她都按照营养学的要求,均衡搭配。

  只要成豫能夸上一声,她就觉得自己的付出心满意足。

  刚做完开火前的准备,卫霓就接到了成豫的电话。

  “今晚我不回来吃饭。”他歉意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生意还没谈完,你先吃吧。”

  卫霓像此前的任何一次一样,柔声应好。

  “忙完了我就回来,你胃不好,一定要记得到点吃饭。”成豫叮嘱道。

  “好。”她说。

  挂断电话后,卫霓在过于宽阔和寂静的豪宅里枯坐了一会,起身走到中岛前,把上面的保鲜盒,一样一样地盖起,缓缓收进冰箱。

  她没有什么胃口,倒杯牛奶喝光就算解决了晚饭。

  连绵的落地玻璃映出她的身影。

  仿佛微风拂过的曼妙柳条。美是美,可惜随风逐浪。

  因为无事可做,她干脆发动所有清洁工具做起大扫除。

  吸尘器、拖地机器人、擦窗机器人、洗衣机、洗碗机……细微的嗡嗡声让寂寥的豪宅热闹了起来。

  呼吸,却始终只有一个。

  卫霓打开所有灯具,坐在亮如白昼的客厅里,随手点开了朋友圈。

  一个卖卤味的亲戚,又在用故作中肯的语气夸赞她家卤味从用料到味道,如何在本市一骑绝尘。

  一个刚刚结婚的高中同学,正在晒她和丈夫的蜜月照片。

  一个大学时专业成绩远不如她的舍友,如今手拿病人送的锦旗满面春光。

  而她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

  卫霓一阵恍惚,忽然想起,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发过朋友圈了。

  她的生活,不知何时变成日复一日的空白。

  夜,越来越深。

  墙上的时针指向两点时,玄关处的大门发出轻轻的声响。

  身上带着淡淡酒气的成豫轻手轻脚开门走进主卧,他看了眼床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拱包,动作更轻地将腕表解下放好。

  卫霓听着他走进浴室,半晌后,又走了出来,带着柑橘沐浴露的气味钻进被窝。

  在他从背后拥抱来的那一刻,忽然开口:

  “我想回医院。”

  卫霓能感觉到成豫撑着手肘微微坐了起来,诧异的目光直指她的侧颜。

  “你说什么?”

  她又说了一遍。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成豫说,“医院的工作强度大,你的专业又要上手术台,每天面对那么多生死,你能承受这个压力吗?”

  “……我能。”卫霓毫不犹豫。

  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把她扳了过来。

  成豫从上方无奈地望着她。

  他天生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为了不让人小觑,白日里一贯戴上眼镜,而一回到家里,他就会摘下眼镜,捧着卫霓的脸,以呼吸一遍遍临摹她的容颜。

  “这是我家霓霓的眼……”

  “这是我家霓霓的鼻……”

  “这……是我家霓霓的嘴……”

  他乐此不疲。

  一年又一年。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望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依然顾盼生辉。

  “别逞强了。”成豫说,“你生性善良,呆在那种地方早晚承受不住。”

  他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面颊。

  “……我心疼你,霓霓。”他说,“其他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这个——不行。”

  如果是往常,卫霓已经退让了。

  但正是因为她此前退让了无数次,无数次地把成豫的意愿置于自己的意愿之上,所以这一次,她做出了之前都没做过的事。

  她坐了起来,及腰的黑发蓬松如云,衬得双肩越发纤瘦单薄。

  卫霓用右手覆在成豫凉丝丝的手背上,近乎恳求地看着他:

  “你信我一次,我真的可以。”她飞快地说着心里已经积压太久的话,“之前不得不辞职,是因为爸爸出了车祸需要人照顾,现在爸爸已经好了,我也可以——”

  “不行。”成豫说。

  他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为什么?”卫霓怔怔地看着他。

  “因为我爱你,心疼你,舍不得你受一点苦,挨一点累。”

  成豫也坐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卫霓,目光笔直没有一丝回避。

  他伸手将卫霓散落在脸侧的黑发别到耳后,说:

  “如果你觉得家里呆着无聊,可以约朋友去购物,喝茶……你要是想做慈善,我带你去慈善晚会,介绍你认识相关人士。你想做什么都行……除了回医院。”

  “霓霓,现在不一样了。”成豫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神色越来越冷,“医生,不再是受人尊敬艳羡的职业,做这一行,你受到的质疑和谩骂一定比你受到的赞誉更多。一个不好,还会遇上性命危险。”

  “难道你忘了……姚教授的事吗?”

  一副鲜血淋漓的画面涌上她的脑海。卫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她怎么可能忘?

  无论再过去多少年,授业恩师在她面前被失去理智的患者连捅七刀的画面——她永远不可能忘记。

  成豫拉过她,轻轻抱了抱,然后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答应我,不要再想这种事……好吗?”

  虽是请求,表情却毫无回旋余地。

  卫霓的胸口渐渐冷了下去。

  积攒了多时的勇气,天真的期待和幻想,在这一刻,随着成豫毋庸置疑的话语沉入深不见底的水面。

  姚教授下葬以后,成豫选择了弃医从商。卫霓则选择了继续攻读研究生,并且顶着成豫的压力,在医院里做了一年多的住院医,直到父亲卫稼丰出了车祸。

  反对她从医的,不止成豫。

  母亲沈淑兰也觉得这一行风险过高,不愿她的独生女去冒这个险。唯有乐天的卫稼丰认为遇上医闹的概率近乎中大奖,不必想得太多——每每他提出这样的观点,就会被沈淑兰痛骂一顿——她承受不了失去卫霓的风险,无论多小。

  卫霓能够理解他们。

  能够理解,总是劝着自己理解。

  可是,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外科医生,从小就是她的梦想。

  她总是去理解他人,总是为他人退让,因为太过温柔,所以总是被自己的温柔所伤。她多么希望,就像她拼命理解他人一样,也有一个人,试着倾听她小小的声音。

  总是淹没在大千繁华世界里的声音。

  卫霓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成豫已经躺了下去。

  他闭上眼,是结束话题的姿态。

  “……不早了,睡吧。”他说。

  卫霓在寂静的空气里躺了下来,睁眼望着死气沉沉的天花板,不知何时才浅浅睡去。

  再次醒来,是因为成豫穿衣的声音。

  她跟着起身,为他准备好咖啡和新鲜的热三明治。

  成豫从来没有作此要求,可是每一次,他都会理所当然地说一声谢谢,然后拿起咖啡,在手机上浏览今日的早间新闻。

  送走成豫后,卫霓收拾家里,出门买菜,回家做饭,打扫卫生——到最后实在找不到事做,就打开通讯录,望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发呆。

  忽然,她的手机亮了起来,是母亲沈淑兰的电话。

  和时不时就爱和她打电话唠嗑的卫稼丰不同,沈淑兰带着某种矜持,除非要事,否则不会主动联系。

  卫霓带着一丝诧异接起电话,沈淑兰寒暄了几句作为开场白后,终于说出了正题:

  “今年的纪念日,你们准备怎么过?”

  “什么纪念日?”卫霓一愣。

  沈淑兰说:“过日子过傻啦?明天就是你们的结婚五周年纪念日了……”

  卫霓想起来了。

  “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里有两张电影票,是一个退休前的同事送的——你爸不想看这个。我把票给你,你和小成去看吧。”

  沈淑兰风风火火地说了没两句就把电话挂了,紧接着,卫霓收到了她发来的取票二维码,观影的地方是市中心新开的一家豪华影院。

  时间是今晚的九点半。

  她上网查了这部影片的信息,竟然发现这是一个校园时期的恋人经历波折然后修成正果的故事。

  卫霓看着故事简介,心情由哭笑不得转为有些心动。

  她拨响了成豫的号码。

  过了好一会,电话才迟迟接通。

  “喂?”低柔的声音从安静的另一端传来,伴有男子低微的咳嗽和放笔的声音。

  卫霓连忙问:“你在忙吗?”

  “我在开会,”成豫言简意赅道,“没事,你说吧。”

  “晚上你有时间吗?”

  “怎么了?”

  “我们好久都没吃医科大后门的那家耙鸡爪了,我想——”

  “恐怕不行。”成豫说,“晚上刘总约了我一起吃饭,还有几个这次项目的负责人……下次吧。”

  卫霓抱着最后一抹希望问:“那晚饭后呢?九点半之前?”

  “今天不行。”成豫似乎有些不耐,但紧接着,他就宽慰道,“明天是我们的五周年纪念,我记着呢。明天我争取早点下班,陪你去吃耙鸡爪。”

  “好,我等你回家。”卫霓说。

  她一向善解人意。

  都没有说她并非想吃耙鸡爪,而是想要增加他们日渐减少的交流。

  “好,我开会了。”

  成豫挂断了电话。

  卫霓拿着手机想了一会,给婚前要好的闺蜜打了电话,想要约她出来吃饭,晚上再一起看个电影。

  “今晚?今晚不行。”周梦瑶娇柔欢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老公让我陪他去参加一个商业晚宴,下次吧。”

  卫霓只好和她约定下次再聚。

  她们已经约定了许多个下次。

  婚姻就像是一个魔咒,吞噬了许多时间而说不出明细出处,只觉得回过神来,一天就又消逝在了身后。

  卫霓独自出了门,尝试着让自己习惯一个人享受生活。

  随意走入的一家日料还算不错,店家贴心地为一人前来的卫霓安排了窗边的位置,上的几道菜味道也还可口。

  晚饭过后,她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在电影开场之前,抱着一桶爆米花坐进了宽阔高耸的巨幕厅里。

  爆米花香甜的气味不停往她鼻子里蹿,卫霓不由想起了她和成豫看的一场又一场电影。

  她和他一起望着同一个方向忍俊不禁,在她泪流不止时,他又在黑暗中摸索过来,熟练地擦拭她的眼泪。

  他们共享一桶爆米花,共喝一杯冰可乐,共享欢乐和悲伤,他们十指紧握的双手在昏黄的路灯下荡起秋千。

  一年又一年。

  成豫性格倔强,两人相处时多是卫霓退让,但她并不觉得委屈。因为她能感受到成豫的爱意,也能感受到成豫同样做出了自己的退让和努力,两人相爱本就是互相付出的过程,计较太多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相爱就够了。

  只要他爱着她,就够了。

  幽暗的巨幕厅里,两个迟到的观众走到和她相隔四排的前方,一边低头弯腰,一边从坐着人的座椅前经过,缓缓向中间的两个空座位移动。

  一只金龙飞过巨大的荧幕,突如其来的光打在其中那名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他扶了一把前边踉跄一下的年轻女子,似乎叮嘱了什么,金色的细边眼镜在荧幕下流动光辉。

  卫霓大脑陷入一片混沌,呆滞的目光紧随着那寻找座位的二人。

  终于,他们在空位上坐了下来,女子接过成豫手中的爆米花桶,在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似乎是在奖励他刚刚的细心帮扶。

  成豫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什么,女子笑了起来。

  他的每个动作,镜框上都有光流过。

  像一把锐利的匕首——

  每一次,都将她穿透。

2. 第 2 章 零点已过,美好的童话结……

  卫霓不知道这场电影讲了什么。

  但在最后,电影结束的前一分钟,女主角挽着男主角的手,一脸幸福地步入了婚姻殿堂。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童话的结局,只不过是现实的开端。

  爆米花的甜腻气息依然飘散在空气中,悠扬的片尾曲却已经响了起来。

  电影散场,灯光大作。卫霓像一尊石像,在那二人起身离开的当下,连动弹指尖都难以做到,更别提弯腰躲闪,依然直愣愣地望着他们。好在,那二人并未注意到身后隔着四排的卫霓。

  他们像平凡情侣一般,女子牵着成豫的手,踩着宽阔的阶梯,一边回头一边说笑地往出口处移动。

  郎才女貌,他们如此般配,就像当年的成豫和自己一样。

  卫霓不知不觉起了身,游魂般地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有人注意到她脸上斑驳的泪痕,投来诧异的目光,避让着让她先行。

  她依然轻飘飘地坠在队伍尾端。

  一动不动的目光,失神地望着成豫的背影。

  她的大脑像是一台过时的计算器,面对庞大的数据,负荷运转也理不清其中逻辑。

  她想不通,成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会被别的女人挽着。

  直到他们消失在电梯里,卫霓才像过了麻醉时间似的,眼里冒出金星,浑身颤抖不已,同时恶寒阵阵。仿佛有人开了她的胸,又把她胸骨下的血肉搅了个稀烂,然后,扬长而去,不见踪影。

  连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问。

  她的震惊,她的愤怒,她的悲怮,湮没在空空荡荡的宇宙里,她的声音,还未传出就掐灭在真空中。只剩从头顶源源不断灌入的绝望,像战车一般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想要撬开她紧咬的牙齿,炸开她的喉咙,和死死压抑的叫喊一起冲出体内。

  这是梦吗?

  如果这是梦,为什么还不醒来?

  大厅里弥漫着爆米花的香甜,货架上摆满五花八门的膨化食品,身穿黑白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干练地操作着可乐机,一对情侣有说有笑地排队购买下一场电影,等待电影开幕的小家庭坐在排椅上玩手机,一个穿着吱呀作响的卡通胶鞋的小男孩举着塑料小瓶,一边奔跑在人来人往的电影院中,一边呼地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泡泡。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彩灯闪耀的鸭子胶鞋快活地奔走。

  摇曳的肥皂泡泡缓缓升空。

  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接二连三,碎裂消散。

  卫霓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是成豫的回信。

  “你忙完了吗?”

  “还没,怎么了?”

  “我和梦瑶看了一部让人很难过的电影。”

  手机一震,弹出新的消息:

  “傻瓜。”

  文字身后,附着一张咧嘴的笑脸。

  这张咧嘴大笑的表情让她的悲痛再也忍不住了,卫霓不想引起大厅里旁人的注意,赶忙将脸背向灯光的方向,飞快地用手擦了几下。她想重新克制下来,可更大的刺痛插进了她的胸腔,让她不但无法粉饰太平,反而险些放跑失控的哭声。

  在彻底狼狈之前,卫霓逃也似地跑出了影院。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野,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有一个电钻在她脑中大展身手,欢乐的人群和明亮的商业街都让她觉得刺目焦灼,几乎是想也不想,她一边擦着总也止不住的眼泪,一边往路灯黯淡的小路埋头走去。

  要去哪里,她不知道。

  前方通向何方,她不知道。

  她只希望时间停止流动,这条路永没有尽头,她也就不必去思考以前以后。

  背叛!

  她从未想过的背叛,竟然也会落到她的头上。

  她无法相信成豫会做出这样的背叛,但她同样无法怀疑自己的眼睛。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安丽大桥,双手紧握着冰冷的栏杆,眼睛怔怔地望着脚下汹涌的波涛。

  风把她的长发吹乱,湍急的水流也带走了她的灵魂。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脚下打转的水窝,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年同成豫的点点滴滴。

  一点一滴,最后都汇成他平静接受另一个女子亲吻的画面。

  他们那么相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能信——怎么敢信?

  那是她要携手一生的人,如果只论相伴的时间,成豫会比她父母陪她的时间更长。她给了他全部的爱和尊重。

  成豫不愿她重返医院,她总想着总有一天可以说服他,可以圆满地解决这件争端。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可以一意孤行。

  她尊重他,迁就他,耐心地陪伴着他,坚定地鼓励着他,她做了一个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

  可现在呢?

  她得到了什么?

  她所付出的一切,像石子竭尽全力撞向脚下的江面,没有传来一丝回声。

  “砰——”

  剧烈的撞击声,尖锐的喇叭声,惊魂未定的怒骂声,卫霓像是被声响吸引的行尸走肉,怔怔地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一辆宝石蓝的玛莎拉蒂停在路边,翘着后车盖,车尾上一个新鲜的凹坑。黑色的摩托车侧翻在地,一个头戴黑色头盔的年轻男子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玛莎拉蒂的车主匆匆忙忙下车,当他看见车尾那醒目而新鲜的大凹坑,脖子迅速红了,脸上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休克倒地。

  与此同时,一个戴着墨镜的长发美女从副驾婀娜多姿地走了下来,挽住年轻男车主的手臂。

  “你他妈没长——”年轻男车主冲刚从摩托车旁爬起来的人吼叫。

  身材颀长而瘦削的摩托车主不慌不忙取下头盔,露出一头乌黑板寸。

  黑衣黑裤黑头盔,再加上那双凌厉得令人生畏的黑眸子,胸前的一根银链子反而成了他身上最亮眼的颜色。

  “眼啊……”年轻男车主的声音陡然弱了下去,凌空的那根手指头,也有缓慢降落的趋势。

  摩托车主弯下腰,从侧翻的摩托车尾箱里拿出了一根……木棒。

  作为兵器,好像还不够格;但你要说它打人不疼,那也不太可能。

  “你说我没长眼,还是说我妈没长眼?”摩托车主握紧木棒,大步雷霆地走向玛莎拉蒂车主。

  “你、你想干什么?!”

  当木棒迎头落下的那一瞬间,玛莎拉蒂车主条件反射地举起双臂护头,一旁的长发美女没了起初同甘共苦的姿态,尖叫着躲到了一旁。

  木棒在玛莎拉蒂车主的鼻尖面前停住了。

  一身黑色的摩托车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在女伴面前出了大洋相的玛莎拉蒂车主涨红了脸,弯曲的腰板重新挺直了,他怒不可遏地瞪着摩托车主:“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问你这是什么——”摩托车主用食指敲了敲木棒的一处。

  “我不管你这是什么!”恼羞成怒的车主愤怒大叫,“你等着瞧吧,你撞了我的车还想打我——你他妈完了!”

  “我是让你看这上面的签名啊,蠢货……知道这是哪位大师的签名吗?”

  玛莎拉蒂车主气得只顾瞪眼抽气,他身旁的美女弱弱地问了一句:“……哪位大师?”

  “解星散解大师!”摩托车主说,“这位大师说过,在行驶过程中打啵接吻上摸下搞,涉嫌危害公共交通安全罪,作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老子撞的就是你。”

  就像夏日的天空一样,摩托车主的脸色说变就变。

  那张上一秒还笑吟吟的脸,这一刻就沉了下来,阴翳浮上他的面容,那双深邃的单眼皮眼睛——狭长而锋利,只有一匹原野中流浪的狼盯着它的猎物,才会流露出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

  这种眼神,比他手中的木棒更加令人畏惧。

  先前还在大喊大叫的玛莎拉蒂车主,气势瞬间弱了。

  警笛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似乎有围观的谁拨打了报警电话。尖锐的警笛让卫霓完全回到了现实,她缓缓松开锈迹斑驳的护栏,将踩在栏杆上的一只脚,也收了回来。

  她一身沉重,一身冰冷,一身疲惫。除了微弱的呼吸和碎裂的心,她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趁着所有人被眼前的闹剧吸引,她低头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再一抬头,刚刚凶神恶煞的摩托车主站到了面前。

  “美女,学架子鼓吗?”

  他笑眯眯地说。在裤兜里掏了又掏,终于找出一张皱巴巴的音乐培训学校名片。

  “全国排名第一的流行音乐学院大四在读,架子鼓专业第一,你可以叫我中国鼓王或者拆那no.1。”

  “业务范围从乐声乐器的一对一学习,到搬家具换灯泡修水电……什么活儿都接,保证价廉物美,随叫随到。”

  卫霓心神疲惫,冷冷看了他一眼,随手拦了一辆出租坐上后排。

  高耸的路灯随着安丽大桥的拱顶一路后退。

  卫霓按下车窗,期望凉爽的夜风能够吹干她的泪眼——可惜于事无补。

  在驾驶席的遮挡下,她埋头在膝盖,蜷缩成一团,终于流出肆无忌惮的眼泪。

  ……

  凌晨三点,卫霓听到了成豫轻手轻脚关门的声音。

  一如既往,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洗漱,以前的卫霓觉得这是他爱干净的表现,如今她却只觉得讽刺。

  让他如此警觉的,究竟是外边的病菌尘埃,还是其他女人的香水味?

  黑夜寂静,成豫躺上了床,用温热的胸膛,贴紧她冰凉的后背。

  似乎是不满她的体温,卫霓感觉到他认真地掖紧了她胸前和后背的蚕丝被。

  “……晚安。”他轻轻说。

  夜,完全静了下来。

  雪白的窗纱随着夜风来回晃动,漫天星斗在卫霓的泪眼中颤抖。她竭力克制自己的颤栗不被身后的枕边人发现,用力闭上双眼,任泪水夺眶而出,打湿刚刚半干的枕巾。

  就在五年以前,他们携手步入洁白的殿堂。

  蓝绿色的森林和山脉在宽阔的天空里起伏绵延。

  洁白的蒲公英垂下流光溢彩的绒球。

  和她一起旋转。

  卫霓挽着父亲的手臂,拖曳洁白的长纱,一步一步,走向微笑的成豫。

  他细长上挑的双眼在金丝细框眼镜背后,承接着上方栩栩如生的森林和蒲公英洒下的光辉。

  她像走在柔软的果冻上,每一步都留下甜蜜的轨迹。

  旋转。旋转。旋转。

  卫霓站在成豫面前,头晕目眩。她眼中嘴角上扬的成豫,也露着克制之下依然满溢而出的幸福。

  两人脚下是铺满整个宴会厅的清透玻璃,令人迷醉的蓝色天空就在其下波荡,流过缓缓浮云。

  天旋地转。

  她是如此幸福。

  幸福到心脏攥紧生疼,唯恐这是过山车停留在巅峰的其中一秒。

  在她平淡的一生中,从未感觉被如此充满过。

  成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接着,他取出戒指,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了婚戒。

  耀眼的钻石在她手上闪耀,虔诚的光芒自他眼中溢出。

  成豫专心致志,俊秀的轮廓镀着一圈淡淡的柔光,他和他脸上的神情一样神圣。

  戒指戴好,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抬起头来,笑着看她。

  她不由自主也露出微笑,羞赧的,无措的,心率失控的微笑。

  厅内宾客响起如雷的掌声,那些她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纷纷站了起来,热烈地欢呼着,恭祝着。

  成豫握住她颤抖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卫霓也专注地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陪她走过少女时光,并且将会陪她走完余生的男人。

  她看见了他眼中闪烁的泪花,虽然他立即察觉到,并且以机敏的笑容掩饰,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抹动容的泪光。

  他们如此幸福,仿佛童话中迈入结局的公主和王子。

  黑暗中,客厅的时钟传来秒针转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

  零点已过——

  美好的童话结束了。

3. 第 3 章 “我……”她说,“决定离……

  第二天早上,卫霓听到闹钟在响,但她没有动弹。

  太阳已经照进卧室,轻薄的夏被上洒满金灿灿的阳光。阳光舔舐着她的指尖,像是小狗的亲昵,现在的她无力承担一丝一毫的温柔,她的指尖颤了颤,然后缩回了黑暗的被子。

  成豫起来洗漱之后,看见卫霓还躺在床上,俊秀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霓霓,你不舒服吗?”

  成豫刚刚沾过凉水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颊。他试了试她脸颊的温度,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卫霓没有睁眼,以免让他看出痛哭之后的双眼异样。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说自己肚子不太舒服。

  成豫没有怀疑。

  今年以来,她的痛经比以前更严重了,在月经前后和中间,都会伴随阵发性的剧烈疼痛,有时让她一脸苍白,严重的时候,让她站都站不起来,这些事,成豫是知道的。

  “要不要紧?”成豫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关切,“严重的话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睡一会就好。”卫霓克制着心中的浪涌,状若寻常道,“你去上班吧。”

  成豫没听她的话,硬是将温水和止痛药放到了她面前的床头柜上,才说:

  “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

  成豫拍了拍她的肩头,替她掖好被子站了起来。

  卫霓闭着眼,听着他走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安静地闭着眼,像成豫还在时那样。直到眼皮下涌动的热泪退潮,直到她的手机在床头发出来电铃声。

  “……喂?”她看也不看地接了起来。

  “宝贝霓霓,你声音怎么啦?”卫稼丰爽朗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是不是还没起床呢?”

  “我刚醒——”卫霓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爸,怎么了?”

  “没什么事儿,我和你妈散步到了你从前读书的附小,这里已经大变样啦——你什么时候有空也可以回来看看,新装修了,阔气得我都不敢认,听说是接了笔什么赞助,大手笔啊,把门口那些店铺的招牌都给换过了——你还记得校门口那家土豆片吗?我来接你放学的时候,你总缠着我买,然后你就和你那好朋友一起分吃一碗——”

  卫稼丰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说她年年考第一,他和沈淑兰每回都争着给她开家长会;说从前爱揪她马尾的那个小男生,说校门口文具店里买到的美少女战士文具盒——

  卫霓支起双膝,将泪眼婆娑的眼睛在被子上贴了又贴,尽管泪流满面,她还是用轻柔耐心的声音去回应父亲的感慨。

  “对啦,”卫稼丰说,“你那个小学闺蜜,你们一起读初中读高中的那个——什么梦瑶——”

  “周梦瑶。”卫霓说。

  “对,周梦瑶。怎么感觉你们婚后就没怎么往来了?”

  “她刚生了第三个孩子,忙着呢……”

  “再忙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啊!”卫稼丰说,“你没事的时候还是和从前的朋友们多走动走动,别老在家里呆着。对了,你钱够不够花,爸这里——”

  “爸,钱够花。”卫霓打断卫稼丰,“你留着给妈买礼物吧,没事送两束花也好……她就喜欢这个。”

  “行,我这就买去!”卫稼丰大笑道,“咱们霓霓今天有花有大餐,兰兰也必须得有!”

  卫霓听到沈淑兰在电话一旁说了他一句,大意是在女儿面前也不正经,卫稼丰不以为意的反驳,表示“爱老婆又不丢人”。

  她多么羡慕。

  她曾以为,她也找到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

  “好啦,我和你爸要回家了,你快点起床吃早饭吧,这都几点了——”沈淑兰接过电话,不放心地叮嘱道。

  卫霓含着眼泪,笑着一一应了,沈淑兰才挂断了电话。

  四周寂静后,她在床上呆坐了半晌,不抱任何希望地拨通了周梦瑶的电话。

  等了一会,电话接通,周梦瑶的声音一如既往轻快有活力:“喂,霓霓?怎么啦?”

  “没什么……你今天有时间吗?我们挺久没见了。”卫霓说,“出来吃顿饭,喝杯咖啡……都行。”

  “你哭了?”

  卫霓试图掩饰,但异常敏锐的周梦瑶依然认定她哭过不久。

  “是什么事儿?你父母——还是成豫?”周梦瑶顿了顿,一反常态地爽快道,“我想去买件衣服,你能陪我逛逛吗?”

  卫霓答应后,挂断电话,匆匆下床洗漱,赶在十点的时候提着包出了门。

  当她乘着出租车抵达约定的时代广场,正要询问周梦瑶到了哪里,一个修长的身影就如婀娜灵巧的蝴蝶飞进她的视野。

  “霓霓!我在这儿!”周梦瑶远远地就冲她挥起了手。

  卫霓跟着笑了起来。

  这孩子气的性格和紧致修长的身材,谁能想象这是三个孩子的妈?

  周梦瑶穿的简单,挎的却是鳄鱼皮的最新款爱马仕,耳朵上两颗明亮耀眼的红宝石,就像她如火张扬的性格。卫霓还没来得及开口寒暄,她已经熟练地挽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商场大门走去。

  一路上,周梦瑶叽叽喳喳,还像读书时一样。让原本还担心两人感情生疏的卫霓松了一口气。

  周梦瑶说的是“买件衣服”,卫霓以为是一件——大不了两三件,却没想到,她说的是一件饮料的一件。

  不到一小时,周梦瑶买下的衣服已经难以计数,等她结束购物,这些衣服就会被打包成小山送到她家,由女佣分门别类挂到她专属的衣帽房里。

  看着周梦瑶再次拿起一条长裙仔细打量,卫霓忍不住开口:

  “这条裙子跟你之前买的那条有点像,要不……”

  “又不是我付钱。”周梦瑶不以为意,“而且——这条也不是给我选的。”

  周梦瑶把手中的裙子贴到卫霓身上比了比,满意地笑了。

  “这颜色真衬你肤色,穿起来一定好看。走走走,穿上给我看看——”

  卫霓都来不及说什么,人就被推进了试衣间里。周梦瑶跟着挤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另外两条裙子。

  “快把你的衣服脱下,穿我给你选的那条试试。”周梦瑶一边反手解着自己连衣裙上的拉链,一边用手肘轻推卫霓的身体,“哎呀,这什么烂拉链,老拉不下来!”

  不管空间有多少,周梦瑶都爱和她黏在一起,不管是课间上厕所还是商场试新衣,两人总在一起。当然,那时的周梦瑶也像现在一样,对总有自己想法的拉链发脾气。

  卫霓无奈地拉开周梦瑶急躁的手,替她缓缓拉下拉链。

  “还是你有耐心。”周梦瑶用羡慕的语气说,“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见你发过火。”

  “我是人,当然也会发火。”卫霓低下头,拿起周梦瑶给她挑的衣服。

  那是一件建兰色的过膝吊带裙,卫霓把它穿在身上,像柳叶抽芽的春天,像清波荡漾的碧湖,像晨雾中刚刚舒展开来的奶绿色兰花。

  周梦瑶取下她后脑的鲨鱼夹,用手抖松浓密蓬松的黑发,任其像起伏闪亮的小瀑布一样飞散下来,半遮半掩住她细细的锁骨。

  卫霓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冷不丁听到一句:

  “成豫出轨了?”

  她猛地看向正在为她整理腰线褶皱的周梦瑶,对方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先前说话的并不是她。

  但她们都知道,刚刚那一句尖锐的陈述句,确实存在过。

  周梦瑶问得太过直截了当,语气也过于笃定,让卫霓哑口无言,连一句修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怎么做?”她说。

  卫霓望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沉默。

  周梦瑶善解人意道:“谁遇上这种事,都得想想。更何况——对方是成豫。”

  “……”

  “当初你们的结合多受祝福啊。同学们都说,看见你们俩就又相信爱情了……谁能想到成豫也会出轨呢?”

  卫霓感觉到一丝讽刺和心痛。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能想象,那个深爱她的丈夫会被别的女人挽着一起看电影。

  从前的温馨甜蜜,难道是她的一场幻想?难道只是她一叶障目下脑补出来的虚假?

  成豫……真的爱她吗?

  真的爱过她吗?

  一个人,会对自己爱的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吗?

  她从未像昨夜那样,觉得枕边人如此陌生。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离婚和不离婚。”周梦瑶冷静地为她分析,“离婚的话,你就要做好准备。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有没机会出轨的男人,没有不出轨的男人。”

  “如果你不离婚,那就要说服自己,把这口气咽下去。咽不下去,都等于零,没有男人会感激一个声称原谅却总是翻旧账的女人。”

  “当然——即使你做到了这些,”一丝嘲讽在周梦瑶脸上飞快闪过,“他也不一定感激你。”

  卫霓身上的新裙子完全平整了,周梦瑶拍了拍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出了试衣间。

  出了试衣间,周梦瑶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那条奶绿色的过膝吊带裙,被周梦瑶不由分说买下来当做了礼物。

  两人走出商场大门后,在一张巨大的遮阳伞下等待周梦瑶的司机开车出来接她。

  周梦瑶挽着她的手臂,兴趣盎然地和她分享着C市上流圈子里的流言蜚语,没有注意到卫霓的心思越飞越远。

  六月的天晴空万里,商业街上人山人海,广场中央有个车展,大把无人问津的气球在一辆越野车后涌动,握着气球的小贩似乎很疲惫了,背靠车轮,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点头发尖尖。

  那些水浪般涌动的气球,让她想起了另一些气球。

  一些已经破灭,消散,不知去了哪里的气球。

  红的,蓝的,紫的,粉的。

  圆的,粉的,兔子样的,青蛙状的。

  也是如今日般万里无云的夏日。

  她和成豫在一间无人的教室里放飞了从步履蹒跚的老爷爷手里买走的几十个气球。

  各色各样的气球逐一升空,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孤独到顶,有的在半空中留恋地碰撞。

  成豫的手机在一旁放着浪漫的情歌,他们在气球海里笑着笑着,不知不觉抱到一起。

  成豫在一只粉色的兔子气球下,像一只灵巧狡猾的狐狸,迅捷地衔走了她的初吻。

  她永远记得,那双桃花眼里一闪而过的的羞涩。

  “我……”她说,“决定离婚。”

  正在从腕表确认时间的周梦瑶吓了一跳。

  “你确定?”她吃惊地看着卫霓。

  卫霓望着那些因绳索牵制而彼此碰撞的气球,吐字清晰,缓缓道:

  “我确定。”

  她沉默了片刻。

  “……在那之前,我要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周梦瑶皱起眉头,“你都决定离婚了——他如何出轨,出轨几次,对你而言重要吗?”

  “……很重要。”卫霓说。

  周梦瑶看了她许久。

  “好……过几天你到我家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卫霓刚要开口,猛然响起的欢呼声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坐在越野车背后耳朵阴影里乘凉的小贩似乎打了个盹,难以计数的气球脱离他的掌控,争先恐后地蹿上了高空。

  自由叛逆的气球,兴奋奔走的孩童,还有那个猛然跳起来的小贩。

  黑衣黑裤黑棒球帽,一张生人勿近的冷峻面孔。

  在他拧着眉头转身的时候,卫霓的目光和他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色彩缤纷的气球漫天飞舞,蓝天/朝着地平线一路铺开。

  他眼中闪过一抹光亮,下意识地压下帽檐想要遮掩外露的表情,但旋即,他抬起了眼,大大方方地迎上卫霓的视线——

  坦诚地笑了。

4. 第 4 章 “……真好看。”……

  周梦瑶坐自家的车急匆匆地走了,为她提前约好的瑜伽私教。

  卫霓站在路边,等一辆亮绿灯的空出租车。

  时代广场每一天都人山人海,不断有人提着大包小包从商场大门走出。卫霓站在即停即走的打车区,看着一辆辆空车在她前面被横空冒出的路人抢走而无动于衷。

  一双眼睛在旁颇有兴趣地观察了许久。

  “他们抢你的车,你不生气吗?”

  卫霓没有说话。

  “如果是我,早就上去扯他领子了。”他说,“你脾气真好。”

  卫霓皱了皱眉头,看也不看他:“……我没有急事。”

  “所以他们才欺负你。”

  这话由一个陌生人来说,多少有些失礼了。

  卫霓本打算不给他眼神,却还是因为这话忍不住朝他投去冷眼。

  一身黑色的青年靠坐在他的摩托车上,没有因她冷冰冰的脸色而退缩,反而悠然自在地笑了起来:“现在是下班高峰期,打不到车的。”

  卫霓看着他。

  青年换了个姿势,挺直随意的背脊,向她伸出一只手。卫霓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有一块墨迹般的淤青。

  “我叫解星散,我们昨天在安丽大桥见过——你记得吗?”

  卫霓果断道:

  “不记得。”

  她想把心里的不愉快返还回去,但对方看上去并不在意。

  “我送你吧,你住哪儿?”解星散收回手。

  “不麻烦了。”卫霓言简意赅。

  “不麻烦,”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十块钱,全城送。”

  “……”

  卫霓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

  “我不会坐无证黑车。”

  他扭头看了眼光秃秃的摩托车屁股,无话反驳。

  正在此时,一辆亮着绿灯的出租车停到卫霓面前。

  她目不斜视地坐上了出租车后排。

  直到车尾气也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之中,解星散还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默默咂摸着这次会面的余味。一辆私家车在他屁股后面不耐烦地连续按着喇叭。

  黑色的摩托车不动如山,黑色的人在车上冷冷一睨,急不可耐的私家车便立时哑声了,片刻后,灰溜溜地擦着解星散的摩托车开了过去。

  手机在裤兜里反反复复震了好几次,解星散看也不看就接了起来。

  “……谁啊,催命呢你?”他没好气道。

  “我的哥,你又跑哪儿去了?”对面叫苦不迭,只差隔着信号塔给他跪下来,“今儿一早我才搞定了你的行政拘留,你不是答应我这几天要安分一点的吗?”

  “哥,我的哥——”解星散也隔着信号塔不吝啬地接连喊哥,“我哪天不安分了?论遵纪守法,我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行政拘留,那也是因为我除暴安良,路见不平——”

  “行了行了,你那车……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弄出来,你又开哪儿去了?”

  提到自己的摩托车,解星散没拿手机的另一只手马上拍在大腿上,“我正要拜托你一件事,我这车,你能不能帮我上个牌?”

  “太阳从东边出来了?”对面狐疑道,“以前要你上你也不上,怎么突然转性了?”

  “你别管——反正帮我上个牌。”解星散说。“有用。”

  “可以是可以,晚点我们一起去车管所。”

  “今天不行,”解星散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我在时代广场给车展帮忙,完了还要去跑个场子,明天学校里有专业课,晚上又要去太平桥路演——后天吧,后天下午我送外卖的时候抽空去一趟车管所。”

  “你真是……”对面似乎无话可说,反复咂了几下嘴。

  解星散寻了个由头,随便结束了通话。

  想起摸鱼时不小心放跑的一百多个夹心气球和之后要扣掉的工资,解星散感受到了先前被美女拒绝都没有的心痛。

  “解星散!解星散——这人呢?!”广场上响起了车展经理气急败坏的声音。

  “在!”解星散大声应道。

  他嫌用腿跑过去麻烦,坐在车上油门一轰,风驰电掣地冲向车展经理。

  摩托车在脸色发白的车展经理身旁打了个转,擦着他的衣角稳稳地停了下来。

  经理瞪大眼睛,浑身绷紧,生怕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社会青年下一秒撸起袖子。

  “你、你想干什么?!”

  “我去旁边的批发市场买气球来赔,最多半小时。”刚刚还凶神恶煞的解星散一秒变脸,嬉皮笑脸道,“你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就不要扣我工资了?如果你实在要扣我工资……”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

  在车展经理的瞪眼下叹了口气,说:

  “我也只能再进一回拘留所了。”

  “……”

  解星散一脸无辜地和车展经理对视。

  车展经理咽了口唾沫。

  “……十五分钟以内买回一样的气球,”他说,“我就考虑放你一马。”

  “收到!”

  随着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黑色摩托车像一条灵活迅猛的黑色游蛇,一个眨眼就混入滚滚的车流。

  解星散戴着头盔,哼着小曲,在如雷的风声中,不断超车加速,引来侧目无数。

  美女没撩到,但生活还要继续。

  身穷志坚男大学生的生活,就是如此单纯且充实。

  ……

  卫霓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一抬头就望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婆婆郭世敏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黑色无袖连衣裙,身材紧实看不出明显赘肉,一提牛奶大小的纸箱放在地上,挨着她红底的宝蓝色碎钻高跟鞋。

  她以一种矜持而傲慢的语气缓缓开口道:

  “不请自来,不会打扰到你吧?”

  “……当然不会。”

  卫霓垂下眼眸,加快步伐走到门前,给婆婆开了门,请她入室落座。自己则落在后面,吃力地抱起纸箱,放在了玄关柜上。

  进屋后,卫霓请她在客厅沙发坐下,拿了成豫的茶叶罐出来想给她泡一壶茶。

  “不用了,我刚和朋友们吃过午饭。”郭世敏皱眉,“茶水会冲淡胃液。”

  卫霓把茶叶罐重新收好,给郭世敏倒了杯温水。

  “我带来的那箱东西呢,你拿到这儿来。”郭世敏发号施令。

  卫霓又去玄关把箱子搬进客厅。

  在这期间,郭世敏坐在客厅里,挑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扒着屋里的东西。

  卫霓忍着那股被人窥探钻研的不适,在郭世敏旁边的沙发椅坐了下来。

  “这是我托人去首都最好的医院给你拿的药。”

  郭世敏打开折好的纸箱,露出满满一箱熬好封好的药剂。她拿了两包出来,放在卫霓面前。

  “一天三次,每次两包,你现在吃一次,睡前还能吃上一次。”

  “妈……这是什么?”

  虽然多少已有猜测,卫霓还是忍不住问。

  “调理身体的补药。”郭世敏面不改色地说,“我有个朋友的儿媳也是一直怀不上,他们去找这个医生调理了一年多,没过半年就怀上了孩子。”

  卫霓脸色难看,没动弹,郭世敏就把茶几上的两包药,直接放到了卫霓紧握的双手上。

  “这个医生的号很难挂,我也是托人走了关系,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些。这是三个疗程,先吃来试试。”

  “我等会再吃……”

  “现在吃。”郭世敏盯着她,不容置疑道,“晚上你还要再吃一次,间隔时间短了对身体不好——你是学医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卫霓沉默半晌,在郭世敏的盯梢下,撕开了补药上开口的锯齿。

  药很苦,从喉咙灌进肠胃,谁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呕吐的冲动。

  一如她的生活。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令人艳羡的婚姻之下,隐藏着多少只能默默吞咽的苦涩。

  郭世敏用戴着翠玉手镯的右手拉了拉落下来的酒红色真丝大披肩,等她放下空空的两袋补药后,又说:“我们医院请了上海的一位妇科专家来坐诊交流……”

  卫霓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郭世敏的每一个字都让这个空间里的空气愈加稀薄。

  卫霓从嗓子眼里挤出微弱的声音,就像扑腾的溺水者对船上人的最后一声哀求:

  “妈……”

  郭世敏恍若未闻,坚定地说着她想说的话。

  “人家年轻人不生孩子是拼事业,你拼什么事业?我让你来我的医院,你又嫌专业不对口。要我说,没有比这更对口的了——工作轻松,能够兼顾家庭。有我在,难道谁还会安排你坐诊吗?”

  “你别嫌我唠叨,你张阿姨的儿媳今年都生二胎了,你们是同一年结婚的,她前天遇见我,还问我你有消息了没有……我听在心里,也为你着急……”

  一句一句。

  一句又一句。

  一天接着一天。

  变着法子说她已经疲于应付,并且无能为力的那些话。

  “所以他们才欺负你。”

  脑海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刺破了卫霓心底最深处的隔膜。

  那些她抑压了许多年的委屈,悲痛,愤怒——在这一刻忽然喷涌而出。

  “别说了!”

  郭世敏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既有第一次被她忤逆的不可思议,又有权威被威胁的愤怒。

  “一提生孩子的事儿你就开始激动,你是不是平时就很焦虑?你知不知道,心情也是很影响备孕结果的?”

  蛮横无理的罪名让卫霓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变相证明了郭世敏关于“焦虑”的指责,卫霓有口难辩,情绪彻底崩溃,捂着脸痛哭失声。

  郭世敏还在责备,可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卫霓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鼓动,以及指缝里不断沁出的泪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抓着一块破木板,艰难地漂浮在海浪上的人。

  还没到真正的绝路,但她看不到希望。

  一直以来,她独自沉默地吞咽压力,母亲望子成龙的期盼和父亲中年失意的困苦都让她无法倾诉苦楚,总是忙碌的闺蜜在无形中渐渐疏远,再加上如今丈夫的背叛——她张嘴向四周发出求救,喉咙里却静默无声。

  郭世敏站了起来,语气又恢复到了先前卫霓还没打断她的时候:

  “刚刚我说的专家交流会诊,就在下周六,我已经给你预约好了时间,到时候——”

  “妈!”一声怒喝从玄关响起。

  伴随一声砸门,成豫连鞋都没换就大步雷霆走进了客厅。看到抱膝痛哭的卫霓和茶几上的一箱补药,他脸色更加难看,强压着满脸的怒火道:“妈,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送来的吗?”

  “什么不要送来?你以为这是毒药,是害你老婆的?我是吃多了撑的,又出钱又出力,还搭上自己的人脉——就是闲得慌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做?”郭世敏怒不可遏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这事急不来!我和霓霓现在都年轻,不着急要孩子,我——”

  “年轻?!”郭世敏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分别指了成豫和卫霓的方向,“你们两个,一个二十七一个二十八——年轻?你是在说给我的脚背听吗?”

  “妈,你别管了!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心里有数,你一直心里有数!”郭世敏激动不已,“辛辛苦苦学医出来,不接手家里的医院,偏偏跑去开什么娱乐公司!我给你选的女人你不要,非要娶一个暴发户的女儿!”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妈私奔也要嫁给她爸……你知不知道,要是放在古代,她就叫私——”

  “够了!”

  成豫暴怒的声音盖过了室内的一切声响。

  愤怒和失望让郭世敏那张精心保养的脸变得肿胀和扭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连酒红色的披肩落到了地上也一无所知。

  许久的缄默后,郭世敏提起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客厅。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冰冷而急促,才被砸过的门再一次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喧闹过后的寂静中,卫霓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

  他或许是在思量如何安慰她,所以短暂地沉默着。

  卫霓却忽然冷静了。

  郭世敏也好,陌生人也罢,让这些人看见她的眼泪,远没有在成豫面前落泪更让她难堪。

  郭世敏给她的也不过是挑剔的冷言冷语,而身旁这个她曾毫无保留,以为会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却将她碾碎成泥。

  “我没事。”她抬起头来,扯过几张纸巾擦掉脸上的泪水。

  “霓霓……”

  成豫也跟着扯了几张纸巾,想要给她擦泪,卫霓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窗纱摇摆,火苗色的夕阳抚动在两人身上。

  成豫坐在沙发上,卫霓站在他两步远的位置,纤弱的身姿像一条柳枝。他凝望着她苍白的脸,那闪耀的泪痕让他沉默不语。

  他们近在咫尺,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夕阳却恍若燃烧的银河。

  遥不可及。

  “我真的没事。”她说。

  卫霓伸手拉起成豫胸前的领带,墨绿色的带子上,盛开着一株秀美的铃兰。

  她定定地望着这株娇美的铃兰,说:

  “这是你新买的吗?”

  “买了有两年了,一直没戴过。”成豫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按下领带,想要拉住卫霓伸出的那只手。在那之前,卫霓的手先放上他的肩膀,抚平了他西装肩上的褶皱。

  她含着闪烁的泪,在火光一样的夕阳里,笑着对成豫说:

  “好看。”

  成豫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她。

  他曾是她的一切。

  “……真好看。”她说,近乎呢喃。

  她即将松手的十年时光。

  真好看。

5. 第 5 章 “只要你在急诊中心待满一……

  卫霓的五周年纪念日就这么过去了。

  郭世敏的搅合让她的兴致缺缺变得情有可原,逃掉了那家承载着许多过往回忆的耙鸡爪,以冰冷的外卖寿司结束了这个纪念日。

  第二天,她接到周梦瑶的邀请,在中午一点的时候来到她家。

  女佣将卫霓请进门,蹲着取出拖鞋请她换上。

  卫霓从长长的玄关进入别墅内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盘曲的旋转楼梯。

  “霓霓,你来啦?”

  周梦瑶穿着真丝睡袍,头发蓬松,似乎刚从床上起来一样。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孩被她抱在怀里,正闭着眼睛吮吸自己的大拇指。

  周梦瑶把孩子递给身后的月嫂,一个大跨步上前,挽住了卫霓的手臂。

  “走,我们到花房里说。”她头也不回地吩咐背后的女佣,“李阿姨,泡两杯咖啡来花房。不加糖。”

  “妈妈!妈妈!”

  周梦瑶的两个孩子一摇一摆地跑了过来分别抱住她的两腿,年纪最大的哥哥用好奇的目光瞅着卫霓。

  卫霓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宝宝,快叫卫阿姨——这是妈妈最好的朋友。”周梦瑶笑着说,“这是我的大儿子和大女儿,哥哥叫周明腾,姐姐叫周明丽,小女儿现在只有一个乳名芽芽。腾腾,丽丽——你们还不给阿姨打招呼?”

  “阿姨好……”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地问了好。

  卫霓的目光忍不住一直停留在两个乳气未消的小孩身上。他们婴儿肥的圆圆脸庞带着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所特有的天真和稚气,乌黑而灵动,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可爱得无以复加。

  “妈妈现在忙着呢。你们自己玩一会。”周梦瑶轻轻拉开两个小孩,“李阿姨,带哥哥去打他的小鼓。”

  “你们两个小宝贝,快过来——”阿姨连忙出声招呼。

  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孩被阿姨带走后,周梦瑶挽着她往楼上走去。

  卫霓不是第一次来周梦瑶的家里了,在她婚后搬进这里,卫霓也曾来做过客。但也仅有那一次。不知何时起,周梦瑶总是很忙,他们鲜少再单独见面。见面,也是在两人丈夫同时在场的商业晚宴上。

  “我喜欢在这里睡午觉,这些花不能吹空调,平时都在花园里。我来之前,阿姨们会把花搬来这里。”周梦瑶说。

  这间原本是由六角露台封成的玻璃花房阳光明媚,冷气充足。盛开的玫瑰和月季让人眼花缭乱,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冒着热气的咖啡杯上。从封闭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览无余的蜿蜒江景。遥远的对面高楼林立。

  卫霓坐在浅粉色的单人沙发椅上,背脊挺拔,而一旁的周梦瑶则完全放松地靠了上去,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毫不在意睡袍下乍泄的一抹春光。

  “怎么样,想好了吗?”周梦瑶端起一杯咖啡。

  “……想好了。”卫霓说,“我要离婚。”

  “没改变主意?”周梦瑶扬了扬眉毛。

  卫霓垂下眼,语气坚定。

  “已经想好了。”

  “你是成年人,我就不替你分析离婚的利害了。既然你想好要离婚,那就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以我对成豫的了解,他绝不可能轻易放手。”

  卫霓沉默不语。

  “成豫的财产和债务情况你清楚吗?”

  “……大概清楚。”

  “离婚,可不能大概清楚。”周梦瑶抿了一口咖啡,“狡兔三窟,特别是成豫那种人。我劝你最好带上你的身份证、结婚证和户口本,到房产登记管理部门去查他名下的房产。他的保险箱,你要是知道密码,最好也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保单、合同……这些都是你该心里有数的东西。”

  “我刚刚说的那些,都是你自己可以完成的事情,但有些东西……”周梦瑶说,“必须请专业人士出马。”

  她从衣兜里摸出一张黑边的名片,通过玻璃茶几神神秘秘地推给卫霓。

  卫霓拿起名片,看着上面的字愣了愣。

  “需不需要,随你。”她说。

  走出周梦瑶家的时候,那张小小的名片就躺在她的包里。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卫霓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

  “喂?”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接起电话。

  “……你好。”卫霓迟疑片刻,“请问,是摩斯商务调查中心吗?”

  对面传来了不置可否的反问:“你有什么事?”

  卫霓照周梦瑶教的,说自己是朋友推荐来的,对方听了周梦瑶的名字后,终于爽快承认摩斯商务调查中心就是他的公司。

  “你想调查什么?”男人问。

  “我想要……”

  卫霓顿了顿,似乎说完这一句并不容易:

  “我想知道,我丈夫在去年的平安夜在做什么。”

  ……

  那天晚上,卫霓投出许多份简历。

  一周后,她投出的简历陆续得到回复。卫霓的硬条件符合每一家医院的要求,但每一家医院都对她抱有相同的疑虑:

  全职妇女多年,还有心力重归职场吗?

  “我有信心。”卫霓说。

  她站在冷气十足的面试房里,穿着熨得一丝不苟的职业装。一头及腰的浓密长发特意用金属鲨鱼夹紧紧夹在脑后。两条纤细的眉毛像雾海里交错的远山,百合花般的脸上,只有一层素净的淡妆。

  坐在她对面的,是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面试官,一个面容冷漠,将流程公事公办的中年男人。

  “我在三甲医院有一年零六个月的住院医经验,在校时还是每年的奖学金得主,曾参加过——”

  面试官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医院需要的,是能够稳定一些的医生。”

  卫霓不明所以。

  面试官说:“医院培养人才也不容易,我们不希望刚刚培养出一个熟手,结果她就……你的条件是很好,但我们需要的,是更稳定的医生。”

  卫霓这回听明白了。

  “我现在没有生育计划——在可以预见的几年里都没有。”

  “这个……”面试官盯着手上的面试资料笑了笑,似乎卫霓说了一句多么天真的笑话,“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从面试官的反应来看,卫霓知道,这次面试也跟其他面试一样,都会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她想起了从前离职时上级医师对她说的话。

  “你真的想好了?每年都有无数医科大学的新鲜血液涌进医院,你离职了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

  六月骄阳似火,卫霓站在医院大门的遮阴下,看着一线之隔的满地烈阳,身上却是冷冰冰的。

  “卫霓?”

  一道惊疑的声音,让她收紧了涣散的神思。回过神时,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已经站在面前。一个年轻的女人,染成棕色的及肩短发柔顺干净,一边别到耳后,露出冷漠锐利的双眸。

  “卫霓——”她说,“你怎么在这里?”

  卫霓花了几秒从脑海中捞起了关于对方的回忆。

  “张楠金……”卫霓惊讶地看着身穿白大褂的老同学,“你不是去首都了吗?”

  “……你一点儿都没变。”张楠金看着她,神色复杂。

  卫霓一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张楠金就像根本没说过这句话一样,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卫霓之前的问题。

  “工作调动。”她说,“这里缺个副院,我来代理一段时间。”

  当年的同班同学摇身一变成为三甲医院的副院长,卫霓内心只有真诚的喜悦。

  “你呢,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张楠金探究地看着她,“你没病——那就是你家里人病了?”

  卫霓摇了摇头,踌躇片刻,还是将自己想要重新拿起手术刀的愿望讲给了张楠金听。

  “为什么回来?你丈夫生意不顺?”张楠金不客气地说。

  面对张楠金挑衅的话语,卫霓依然心平气和地回应道:

  “……这是我的理想,我从没想过真的放弃。”

  张楠金看了她一会,似乎是在思量她的话里有几分真意。

  “你知道,现在回来不容易。”张楠金说,“每年都要无数的医学生打破脑袋想要进入这里,他们不仅拥有最新的医学知识,还年轻有活力,服从性高,学东西也快。你呢?你有什么?”

  卫霓直直地望着张楠金的眼睛,这是她们相识多年来,卫霓头一次在对方眼里看见这么直白的竞争之意。

  如果说卫霓读书时是永远的第一,那么张楠金就是永远的第二。

  从同一所初中、高中,再到阴差阳错考入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进入同一个医院实习并且工作,只要有卫霓存在的地方,张楠金永远只能屈居第二。

  也许是这个原因,两人虽然有很多交集,但并不亲近。

  张楠金面对卫霓始终言简意赅,交情也只停留在点头之交。后来,卫霓结婚,张楠金也离开C市去了首都,留在了一家全国闻名的三甲医院。

  在同个交叉点之后,两人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们的确年轻有活力——”卫霓终于开口。

  她知道,曾有无数个深夜,张楠金为了能在下次考试中赶超她而奋笔疾书。

  因为她也在无数个深夜里,为了不被张楠金甩下而拼命学习。

  或许成豫不明白她为了自己的梦想付出了什么,但卫霓相信,张楠金一定懂。

  “但如果拥有相同的条件……我不会比任何人差。”

  她不是天才。

  为了实现梦想,也曾昼夜不眠地狂奔过。

  所以才会在镜花水月破碎,一事无成的失败里加倍痛苦。

  张楠金说:“你要怎么证明——这一次,你不是心血来潮?”

  “你需要我怎么证明?”卫霓反问。

  “你在急诊中心轮值过,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张楠金缓缓道,“只要你在急诊中心待满一年,就可以重新回到外科做一名主刀医生。”

  急诊中心,那是每一个医生都想避开的轮值科室。

  可卫霓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好。”

  她毫不犹豫。

6. 第 6 章 她绝不会,放任自己的人生……

  开门进屋,率先传出的是新闻播报的声音。

  成豫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大开,眼睛盯的却是手里的手机。听见卫霓进门的声音,他放下手机,抬眼看了过来。

  “你去哪儿了?”

  “出门办了点事。”卫霓避重就轻道。

  “什么事?”

  “今天怎么这么早?”卫霓反问。

  成豫走进开放式厨房,从橱柜下拿出一个镀铝隔热膜包裹着的打包盒子。

  “晚上的会议被我推了。”他说,“我特意带了你想吃的耙鸡爪回来。”

  无论婚前婚后,成豫一贯体贴细心,但在郭世敏来闹出风波之后,这个举动多少带着讨好的意味。

  卫霓冷淡地应了一声,径直往卧室走去。

  成豫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你饿不饿?是现在吃还是晚点吃?”

  “我不饿。”卫霓说。

  “你还在生妈的气吗?”成豫绕到她面前,拿下了她刚从肩上取下的包,主动放回了衣柜包袋区。他望着卫霓逃避的眼睛,带着一丝请求道:“她的性格你早就知道,别和她一般见识。忍忍就过了。”

  “……忍不过的呢?”卫霓说。

  她突然的反问让成豫愣了愣。

  他并不习惯温柔内敛的妻子向他发出强硬的质问,过了片刻,他才找回状态,笑着哄道:“忍不过的,不是有老公吗?我一会就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不许再这样了。霓霓,别生气了,气坏身体多不值当。”

  成豫向她的肩膀伸出了手。

  那只手修长而白皙,卫霓在一瞬间想到黑暗的电影院里,这只手扶住年轻女伴的样子。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咙,推出一句脱口而出的话: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聘用了我,一周后,我就要到医院上班。”

  成豫的手猛地一顿,然后落了下去。

  他眉心用力皱了起来,深褐色的瞳孔里已经可以看到怒火的踪迹。

  “不行。”他斩钉截铁道,“我不同意。”

  “这是我的工作,唯一需要征得同意的是我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成豫眼中怒火更甚,“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你想做,你就不必考虑家里任何一个人的意见?”

  “我会参考你的意见。”卫霓说。

  她迎上成豫恼怒的目光,带着一丝报复心理说:

  “……你不也是一样吗?你做事,不也只是‘参考’我的意见吗?”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你知道吗?”成豫怒声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你,除了回医院上班,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可你——”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卫霓忽然打断他的话。

  成豫一怔,原本怒视卫霓的眼神有那么一霎的闪躲。

  只有残酷的现实吹走蒙在眼上的那片落叶,卫霓才能看清眼前这个人的谎言有多拙劣。

  ……有多可笑。

  “我已经决定了。”她避过成豫,走到放首饰的地方,单手取着手腕上的金链。

  “即使我坚决不同意,你也要去医院上班,是吗?”

  卫霓沉默不语,不想再重复一遍。

  许久的死寂后,成豫转身摔门而出,又过了片刻,大门也发出砰的一声。

  发现成豫已经离开家,卫霓不仅没有丝毫失落,反而如释重负。

  如今的她,连和他呆在同一个屋檐下都觉得难以忍受。

  每一分每一秒,他的背叛都历历在目。

  之后几天两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同床异梦,最好的形容。

  放在从前,卫霓早就忍不住低头,可如今,她却只为两人中间横亘的空阔感到悲凉的庆幸。

  正式去医院报道的那天傍晚,卫霓在家里接到母亲沈淑兰的电话,甫一接通,沈淑兰气急败坏的声音就从手机里传了出来:“你是不是要回医院去上班了?”

  卫霓心里一跳,以为沈淑兰是来兴师问罪的,小声道:“妈,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沈淑兰气愤道,“你那好婆婆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一通阴阳怪气,不知所以。我听了半天才知道你要回医院上班了——”

  卫霓刚想说点好话让她消消气,沈淑兰就掷地有声道:

  “去!这个班你还去定了!我倒要看看,她气得嘴歪眼斜的模样!”

  卫霓哭笑不得。

  “她以为自己是银河系中心,我沈淑兰偏不围着她转!这老巫婆,还想骑到我头上来了!”

  沈淑兰气得金句频出,卫霓又是哄又是劝,总算让她冷静了下来。

  片刻无言后,沈淑兰忽然说:

  “霓霓……”

  “妈,怎么啦?”

  “有什么事儿就和妈说,别一昧受那老巫婆的气。知道吗?”

  卫霓又感动又酸涩:

  “我会的,妈放心吧。”

  “什么时候去医院上班?”

  “今天七点……过会我就出门了。”卫霓说。

  沈淑兰音调上扬,诧异道:“这么晚了才出门?”

  卫霓不想告诉她自己将在急诊中心呆一年,日夜颠倒将会成为常态。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她撒了个小谎:

  “今天正好轮到我上夜班。”

  沈淑兰还有疑虑:“那你下班时候不是很晚了?回家也不安全吧?”

  “下班的时候天都亮了。”卫霓忍不住笑了。

  “最好还是让小成接送一下。”沈淑兰说。

  卫霓含糊地应了一声。

  挂断电话,卫霓转而走到镜子前坐下,沉默地端详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人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夕阳缓缓挪移着。

  时光笼罩在她身上。

  燃烧着她的青春和天真。

  许久之后,卫霓拿起了桌上的鲨鱼夹。

  她将柔顺的长发利落夹起,画了一个简单的淡妆,最后一次看向镜中的自己,神情逐渐转为坚定。

  她绝不会,放任自己的人生变成灰烬。

  ……

  伴随着“让一让”的叫声,四个轮子的救护床飞驰而过。

  消毒水的气味灌满空气,护士台前挤满了神情不安的男女老少。

  眉头紧皱的年轻妈妈抱着哭泣不止的婴孩来回踏步。

  头破血流的社会青年在兄弟们的簇拥下不断□□。

  满身酒气,绑着石膏的醉酒男子瘫倒在地,旁边站着束手无策的年轻护士。

  这是一个鱼龙混杂,水泄不通的地方。

  超市尚且有门可罗雀的时候,C市的急救中心却永远没有。

  “来的路上看见中心的情况没有?在这里上班,工作量很大。”

  一杯温水放到了卫霓面前的茶几上,急救中心的负责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那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虽然两鬓头发已经斑白,眼神却明亮有力,有许多年轻人都缺少的那股活力。

  “看见了。”卫霓端起温水拿在手里,“我能做好。”

  “我相信你。”姜主任微微一笑,“张院对你期望很高,她看中的人,不会有错。”

  卫霓没想过张楠金还会对外说她好话,含糊地笑了笑。

  “急救中心的工作很多,”姜主任笑着说:“这两天你就先在急诊科二楼值夜班,等排班表出来了,你再按上面的安排来轮值,可以吗?”

  卫霓表示服从安排。

  大约是看在张楠金的面上,所有注意事项都叮嘱过后,姜主任亲自带她去后勤处领了物资,又领她往轮值的科室办公室走去。

  重新穿上白大褂,卫霓心情很复杂。

  半路上,姜主任说起了她即将打交道的几个同僚。

  “……你的上级医师是赵明睿医生,他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临床经验丰富。他会分配你的每日任务。办公室里还有个本校实习生,原本是在本院病理科实习的,但她自己提出要来急救中心学习。”姜主任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要是有空,可以多指导她一些。”

  卫霓迅速捕捉到姜主任状若无意的话语下的提醒。

  能够钦点科室的,可不是一般的实习生。

  不知不觉,二楼的医生办公室已经近在眼前。两人走进办公室,没有发现赵医生的身影,只有正在打报告的几名住院医。

  姜主任先给她介绍了那几人的名字,接着卫霓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回应她的是稀稀拉拉的两声欢迎。

  “你先熟悉情况吧,要找我就来主任办公室。”姜主任笑着说。

  卫霓送她来到门口,为她的关照表示感谢。姜主任离开后,她坐回自己的工位,整理后勤科领到的那些物资。

  两个住院医师低声谈论着患者配血的事情,没过一会就收拾了资料出去了,另一名打完报告的住院医也一声不吭地拿着报告走出医生办公室。剩下那名被姜主任特别提醒过的实习生,好奇地打量着卫霓。

  冷不丁地,她向卫霓搭话了。

  “你和张院长是什么关系啊?”

  卫霓惊讶于实习生的直接,下意识朝她看去。

  实习生有着稚气未消的圆脸庞,邻家小妹般的模样,一双杏眼乌黑清澈。她穿的也是同样的白大褂,但在妆容上格外用心,一头亚麻灰棕色的长发和两根花绸带绑在一起,织成一条靓丽的大辫子垂在胸前。

  “我们是大学同学。”卫霓说。

  实习生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怪不得——人事部的刘部长说你不符合医院要求,是张院力排众议让你留下的。你来之前,他们都在猜你背后是不是有什么背景。毕竟离开了医院好几年,哪能想回来就回来。”

  这个“他们”,显然指的是急救中心的其他医护人员。

  卫霓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实习生见状,笑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开了的□□糖递给她。

  “这是我最喜欢的糖,你尝尝。”

  卫霓不想拒绝她的好意,拿了一颗放在嘴里。

  石榴甜甜的味道在她嘴里慢慢弥漫。

  “姜主任是张院破格提拔起来的,所以她对你会比较亲切。但其他人……想要获得他们的认同,会比较难。”实习生把□□糖揣进兜里,咧嘴笑道,“咱们医院分两个派系,一系是原本就在医院里工作了很多年的老资格医师,另外一系,就是你、我,还有姜主任……甚至张院长,他们口中的空降人员。”

  “……你也是?”卫霓看着她。

  “我爸爸是市卫生局的,不过我是自己通过考试考进来实习的。我的专业成绩在年级一直靠前。”实习生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他们说我是,那我就是喽。他们怎么想,我无所谓。”

  实习生说完,又补了一句:

  “反正我也没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

  实习生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年少轻狂,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正当她拖着转椅想要进一步和卫霓交流的时候,一个小护士从外边探进头来,搜寻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卫霓脸上:

  “卫医生,外面十九号床有个患者,眼睛被打破了……”

  卫霓马上站了起来。

  “人在哪儿?情况怎么样?”

  她跟着护士急匆匆走出医生办公室。

  急救中心二楼的拥挤程度稍微好过一楼,但也是人来人往。卫霓在靠近角落的担架床上看见了这名眼睛被打到的患者:一名衣着休闲的瘦高个男子,眯着右眼,眼角淤青。在他身边,一名黑衣服的男子正跟他争论什么。

  “医生来了!”护士小妹的一声呼喊,两人都一齐转了过来。

  黑衣黑裤银项链,卫霓和那张生人勿进的脸庞打了个对面,双双愣住了。

  唯有那个患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哭爹喊娘地叫道:

  “医生!我感觉眼睛好痛,我会不会瞎啊?!”

7. 第 7 章 “医生,又见面了。”……

  卫霓弯着腰,将药贴仔细地贴服在青年眼角。

  “……没什么大碍,观察四十分钟后就可以离开了。”她说。

  “不用照个CT什么的?”青年坐在病床上,摸了摸眼角的药贴,心有余悸道。

  “没有伤及眼部,不用担心。”卫霓说。

  “那棒子可是那么直愣愣地就朝我飞来了,医生医生,你再帮我看看,有没有毛刺留在里面?”青年龇牙咧嘴地向卫霓伸着头。

  卫霓正要靠近,青年兀地惨叫起来。

  “我的哥——”解星散一屁股坐到青年旁边,手臂紧紧锁着他的脖子,“我那鼓棒飞出去,明明是光滑的那头打到你,哪来的毛刺?人家医生都说了没事,你不依不饶什么?”

  “你好意思说?”青年炸毛了,“你那是鼓棒还是豆棒,怎么敲着敲着还断了!我这眼睛要是瞎了,我下半辈子凭什么吃饭?!”

  “你还能凭残疾证吃饭。”解星散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霓没心思参与两人的斗嘴,做完自己的工作就想离开。她还没走出两步,一通黑色就追了上来。

  “又见面了。”他两手揣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原来你是医生。”

  卫霓没理他,他又说:

  “我还以为你是搞艺术的——画画,写作,或者别的什么。”

  “……为什么?”卫霓凝视前方。

  解星散看着她目不斜视的双眼,笑着说:“就是一种感觉。”

  一股惆怅弥漫在卫霓心尖,几支沾着厨余垃圾的画笔和颜料盘浮现在她眼前。

  她沉默不语地挥去陈旧的回忆。

  “卫医生,原来你在这里。”一名长得和和气气的中年男医生从走廊里走出,手里拿着几本病例,叫住了刚要走过的卫霓,“你过来一下。”

  看到是主治医赵明睿,卫霓忙加快脚步。

  因为她是新来的,赵明睿特意在下班前叫住她,叮嘱晚上查房时要特别注意的几位病人。

  卫霓一边倾听,一边记在心里,不敢有丝毫疏忽。

  赵明睿示意她可以离开后,她顺原路返回,在廊下再次发现了解星散。

  他竟然还没离开。

  他百无聊赖地倚靠着墙,个头比附近的人都高。那张工整的脸不作表情的时候,下压的眉头和凌厉的单眼皮散发着冷酷的气质。

  急救中心人头攒动,但解星散周围的人仿佛有共同的默契,视线和脚步都对他避而远之。

  卫霓垂下眼,刚想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离开这里,解星散就站直了身体。

  “大后天晚上,我们在附近的奎星楼街有路演。有兴趣的话,欢迎你来看。”他的目光朝她笔直而来。

  “……不好意思,”卫霓说,“那天我有事。”

  不等解星散回应,她就从他身边埋头走了过去。

  解星散看着她的背影淹没在人潮中,这才慢悠悠地返回友人的病床。

  “你去干什么了这么久?”梅有潜盘腿坐在病床上,还在摸他眼角那块药贴。

  “撒尿。”解星散言简意赅。

  “我都看见你去搭讪那女医生了!”梅有潜不满地叫道,见解星散没有反驳,他又追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解星散在他身旁坐下,视线投向远处忙碌的那个身影,漫不经心道:

  “你不管。”

  “她都参加工作了,年纪肯定比你大。你知道她多少岁吗?”

  “你不管。”

  “我看人家对你爱答不理的,估计不爱姐弟恋。”

  “你不管。”

  一问就是三个“你不管”,梅有潜气愤道:

  “不管你——不管你我就下岗了!”

  他气任他气,某人玩空气。

  梅有潜拿他没办法,再次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认输道:“咱们坐了多久了?还有多久才能走?”

  “还有一个小时。”解星散说。

  “不是说观察四十分钟就可以走了吗?”梅有潜目瞪口呆。

  “谁说的?人家医生都说了,要观察一个半小时。”解星散看了他一眼,“要是走出这个医院大门你再说有什么问题,我可不负责。”

  梅有潜半信半疑道:“一个半小时?是我听错了?”

  “不是你听错了还能是我听错了?”解星散扬眉,“我可是搞音乐的,我的耳朵难道还能比你差?”

  “行吧……”梅有潜嘟囔道。

  解星散再次抬起眼。

  在人群里找到她的身影,就像从乐谱里找到谱号一样容易。

  她像一株风雨中摇曳的百合花,纤弱的身子,倔强的头颅,还有故作高冷的背后,曾被他窥见的一碰就碎的脆弱。

  一切都使他想要探究。

  时间在凝望中缓缓流逝了。

  梅有潜拒绝了解星散请他一同去送外卖挣外快的提议,在医院大门坐上了一辆空出租。

  没过一会,刺耳的呼啸声从窗边掠过,一个漆黑的身影风驰电掣着驶过车窗,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告诉司机去哪儿后,他拿出手机,把解星散今天排练的几张照片发了出去。

  被鼓棒打到的眼角依然隐隐作痛,怀着会不会落下后遗症的忧虑,梅有潜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

  看了会电视,他正想为自己受伤的眼角早点休息,解星散的电话在十二点响了起来。

  一看他的名字心里就打鼓,梅有潜惊恐地接起电话:

  “你又惹什么事了?”

  隆隆作响的风中传来解星散的声音:

  “我送完外卖下班了,想来问问你——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还行吧,就是有点火辣辣地疼……”梅有潜心生欣慰,觉得这臭小子也不是太没良心,还知道关心自己,“你也别太担心了,估计明天——”

  “我刚刚看了个新闻,”解星散打断他的话,“有个音乐人的鼓棒打到自己,一开始也就是有点疼,他没放到心上,结果没几天就瞎了——”

  梅有潜:“?”

  这是在关心,还是咒他呢?

  “你现在除了火辣辣的疼,还有没有其他感觉?”

  梅有潜胆战心惊地感受了下自己的眼角。

  “……好像没有?”

  “没有就糟了。”解星散语气凝重,“会不会已经失去知觉了?”

  “……”

  解星散之心,路人皆知。

  梅有潜在心里把这狗崽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为了不继续遭受诅咒,半小时后,梅有潜抵达医院大门。

  ……

  随着夜色渐浓,二楼的人明显稀疏起来。

  卫霓正在办公室打报告,一杯星巴克忽然放在了她的手边。她抬起头来,迎面是实习生狡黠的笑容。

  “困了吧?今天是你第一次上夜班,喝杯咖啡提提神。”

  “……谢谢。”卫霓说,“多少钱?我转给你。”

  “星巴克才几个钱啊。”实习生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就在卫霓身旁的空椅子坐了下来,“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卫霓说。

  “急救中心白天忙一点,晚上要轻松一些。”实习生喝着手里的星冰乐,悠然地转着椅子,“晚上只有你和我,还有李医生三个人值班。查房的时候李医生会来叫我们……你在做什么?”

  “打十一床的报告。”

  “那个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患者?他明天就要转到本院去了。”

  卫霓应了一声,作为肯定的答复。

  实习生兴致勃勃地说:“你看了最新一期《柳叶刀》吗?上面就有我国院士发表的关于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最新发现。”

  “还没有看。”

  “蔡正文院士你知道吗?去年我和他吃饭的时候,他就对我说起过他的实验。不过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攻克难题——大人物就是不同,人家一年能攻克的难关,给我十年都不一定能攻克。”实习生叹了口气,空着的一手把玩胸前那条夹着丝巾的辫子,“我什么时候也能在《柳叶刀》上发表一篇论文呢?”

  转瞬她又神采飞扬起来:

  “你要是想看《柳叶刀》的原版,可以找我借——医院里虽然订了中文版,但我还是喜欢自己琢磨原版的论文。你呢?你看《柳叶刀》喜欢原版的还是中文版的?”

  卫霓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她的话,静静的打字声流淌在办公室里。

  夜深人静,只剩少量值班的护士在走廊里走动,门外静得落针可闻。困倦侵蚀着人的意志,就连实习生也失去闲聊的精力,拿着只剩半杯的星冰乐,回到工位上玩起了手机。

  卫霓刚打完所有报告,开着的门上响起两声指关节叩击的声音。

  她下意识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张人脸。解星散冲她咧嘴笑了。

  “医生,又见面了。”他说。

  卫霓压下吃惊,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解星散朝外努了努嘴,说:“我朋友的眼睛夜里有点疼,我不放心就带他再来看看。”

  听说是病人的事,卫霓连忙走出办公室。

  眼角受伤的青年站在门口,一见她就像见到老师的小学生一样,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卫霓让他在一张空病床上坐下,从白大褂里掏出小手电,仔细地观察青年眼睛的状况。

  就像她白天的结论一样,青年的伤只是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

  “你感觉哪里不好?”她问。

  青年忍受着她手里的灯光和对眼睛的摆弄,龇牙咧嘴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怕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病人卫霓也不是没见过。

  她关掉手电,说:“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再过几天就能痊愈。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去拍个片检查一下。”

  “放心……放心……我就是心里不踏实。”青年说,“我能留下来再观察一会吗?”

  可以,但是没必要。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卫霓说:“你可以留到你觉得舒服了再走。”

  哪怕明天早上。

  只要患者乐意,她还能驱赶不成?

  她看了看时间,往她负责的床位方向走去,挨个检查熟睡或失眠的患者情况是否稳定。有个老头在她路过时正在数布口袋里零零碎碎的纸币,察觉她过来,连忙将补了又补的布口袋塞到了枕头底下。

  如果卫霓没记错,这位没有家属来看护的患者从她六点上班起,便一直滴水未进,更不用提晚饭吃点什么。

  怀着复杂的心思回到医生办公室后,实习生正在吃寿司,旁边放着一个外卖纸袋。

  她坐下后,发现桌上也有一盒拼盘寿司。

  “你吃晚饭了吗?”实习生问。

  “……没有。”

  “大意了吧。”实习生说,“急救中心的工作有苦又累,上夜班的得到早上八点才有人接替,晚上你不吃点什么,早晚要胃疼。”

  第一天上班,卫霓面上不显,心中其实很是紧张,晚饭也因此没有胃口。

  她的胃的确早就开始隐隐作痛。

  “……谢谢你。”她握着寿司盒子说。

  “客气什么。”实习生笑眯眯的。

  再次出去查房的时候,卫霓带着那盒寿司,将其轻轻放在了合眼睡着的老头枕边。

  她动作很轻,老头没醒,似乎也没别的病人注意到这一幕。

  她松了一口气,刚转身往回走,对上的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解星散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单手揣兜,另一只手朝她挥了挥手,说:“医生,我们走啦。”

  他的朋友在他身后,局促憨厚地露出一个笑。

  卫霓点了点头,两人就转身走向了电梯口。

  回到办公室,卫霓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里散发出的香味。

  实习生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转着椅子,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刚刚有人进来,在你的位子上放了东西就走了。”

  卫霓走到自己的工位前。

  一个扎得好好的外卖口袋静静地立在她的桌上。

  她解开袋子,一碗番茄瘦肉粥在透明的盖子下冒着热气,旁边滚着一只花纹清晰的茶叶蛋。

  她还在愣神,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急救中心的平静。

  “所有医护人员紧急集合!”

  值班护士急促的声音让卫霓和实习生在同一瞬间往门外跑去。

  亮如白昼的护士台前,转瞬就聚集了整层楼的医护人员。

  值班护士面前是刚刚挂断的电话。

  她环视所有人,强装镇定的面容下流露出一丝不安。

  “一辆超载的商务车在高速上出车祸了,车上共有21名乘客。全院紧急预案已启动,各科医生和护士长都在返院的路上。在他们抵达医院之前,请所有值班医护做好急救准备!”

8. 第 8 章 “卫医生来做手术的第一……

  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C市平静的夜色。

  大道两边的商铺橱窗映着闪烁的蓝光,一辆接一辆救护车争分夺秒地冲刺向前。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宽阔的自动门前,以张楠金为首的全副武装的十二名医护人员不约而同站在一起,神色或紧张或凝重地望着门外浓重的夜色。

  大厅里弥漫着大战来临之前的寂静。

  卫霓站在边缘,整理手上的医用手套。

  一股没有缘由的神圣的激情从她心中升起。

  在这一刻,她忘记了那些日夜纠缠她的烦恼和痛苦,她的心跳隔着耳膜震荡,心情却是异常的冷静。

  “你紧张吗?”

  实习生站在她身边,脸上一半紧张一半兴奋: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大型急救现场。”

  急救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夜空开始混入蓝色。

  卫霓没有回答,而实习生也已忘了她还没有回答。

  因为随着愈发强烈的蓝光闪烁,包括实习生在内的所有人都严肃起来。

  卫霓垂下戴着蓝色手套的双手,平静而坚定的目光准确地投向刺破夜色的长条警灯。

  第一辆急救车急刹在医院门口。

  “快快快!”

  急救车的后门一开,下车的除了被随队医生搀扶的伤患,还有饱含惊恐和折磨的哭泣和呻吟。

  张楠金像拧紧发条的机器人,带领众人一个箭步走向进入自动门的病患和随队医生。

  第二辆第三辆救护车接连停下,更多的患者躺在担架被抬了下来。

  两名随队医生推着一张担架床走到张楠金面前,担架上的病人浑身血迹,惨白的脸上遍布冷汗,虚张的眼皮下是一双涣散的瞳孔。

  “男性,三十六岁。腹腔内出血,伴有失血性休克——”

  站在前面的那名随队医生飞快地说,张楠金凝神倾听每一个字,神情认真而严肃。

  “考虑实质性脏器破裂,马上手术。”张楠金说,“阮医生,交给你了。”

  阮医生立即上前。

  “男性,四十五岁,全身多处出血,同时伴有肺挫裂伤,还有颅骨骨折、头皮血肿的情况,已陷入昏迷状态。”又有一名随队医生推着担架走上前来。

  张楠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可能是重型颅脑损伤,必须做开颅手术,这个病人我来。姜主任,之后的交给你了。”

  神情肃穆的姜主任代替张楠金站到了前列。

  病患分流有条不紊地快速进行着,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卫霓身边的医生越来越少。

  终于,她站到了前列。

  “女性,四十二岁。有进行性血胸,失血性休克和急性心脏压塞。目前意识丧失,脉搏微弱,但尚有心电活动。”一名随队医生推着担架床走了上来,旁边还有一名神情惊惶,站立不安的男性。

  “马上送去CT手术室,同时准备开胸手术和影像检查——”姜主任转过身,身后只有孤零零的两名医生,还不包括一个仍在实习阶段的医学生。

  “赵医生,这个病人就交给你了。”姜主任说。

  无视实习生期盼的眼神,姜主任又看向卫霓:

  “卫医生来做手术的第一助手。”

  “二助呢?”赵明睿眉头微皱。

  “姜主任,我来做赵医生的二助吧!”实习生毛遂自荐道。

  姜主任点了点头。

  赵明睿眉头皱得更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想说什么卫霓心中清楚,同样也清楚他最后沉默的原因——他再不满两个助理——一个是底细不明的新人,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医学生,现今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快跟上!”赵明睿说。

  移动担架床在明亮的白炽灯下一路飞驰,卫霓和实习生紧紧跟在担架床两侧,同样紧追的还有先前一同入院的中年男子,他死死握着床边,一边跟着担架床跑,一边颤声呼喊患者的名字。

  或许是出门时太过匆忙,男子一只脚穿着鞋头微微开裂的解放鞋,一只脚穿着带子断了一截的塑料拖鞋,蒲扇一般的大脚委屈地挤在明显尺寸不合的拖鞋里,两根指头都滑了出来,他却对此浑然不觉。

  到了手术室门口,男子被医护人员拦了下来。

  “医生!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妻子吧!”扑通一声,男子重重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妻子……我们没有孩子,相依为命三十多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我们会尽力的。”赵明睿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先一步走进了CT手术室里。实习生紧随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手术室。

  留在门外的卫霓看了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的男子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成豫。

  如果她也躺在手术台上,成豫是否也会像这个男子一样,在手术室门外失去自持?

  一股讽刺和悲凉涌上她的胸口,旋即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别担心。”卫霓开口。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男子的痛哭。

  卫霓迎着男子噙满泪水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我保证,我会竭尽全力。”

  男子抬起狼狈的面庞,人至中年的他在这时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边怔怔地看着她,眼泪一边顺流而下。

  “你只有在这期间照顾好自己。她才能在睁眼时第一个看见你。”卫霓说。

  不等男子回应,她转身走进了手术室。

  当门扉再一次关闭后,顶上的红灯也随之亮了起来。

  做完无菌处理的卫霓站到了赵明睿对面,实习生抬头看了她一眼。

  手术正式开始。

  赵明睿问:“从血压和现场记录来看,患者失血已经超过总血容量的20%,备血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随着备血逐渐输入患者身体,心电监护仪上的血压慢慢从濒危往回拉升,并趋于稳定。卫霓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她知道,心脏压塞和血胸不尽早解决,病人迟早回到生死线上。

  赵明睿抬头吩咐手术室护士运行CT机。

  手术床缓缓滑进CT机里。

  影像成形后,卫霓跟着他走到屏幕前,和实习生一起查看患者的CT结果。

  患者状况不容乐观,整个胸膜腔大量积血,并且与气胸并存,这并非单纯的进行性血胸,而是更加危险的血气胸,极易形成凝固型血胸,进一步恶化患者的生命情况。

  处理方式就是在气管插管下经前外侧第四或第五肋间下刀,及时用胸腔镜探查,清除体内血块,剥除胸膜表面的凝血块和机化包膜,待视野明了,再来处理心脏压塞的问题。

  心脏压塞比血气胸更难处理。

  要解决心脏压塞的问题,需要切开心包,控制出血,补充患者血容量,待病情稳定后,再修补裂口。

  这对主刀医生的外科水平有着极高的要求。

  “知道开胸手术的手术位置吗?”赵明睿头也不回地说。

  实习生抢着开口:“在气管插管下经前外侧第四或第五肋间!”

  “……嗯。”

  赵明睿的后脑勺看不出表情,但语气却好了许多。

  “看这里的影像,有明显心包心脏裂口。”赵明睿在一个CT画面上停了下来,他有意指点身后二人,说得格外细致,“心包裂口容易被凝血块阻塞而导致心脏压塞,表现为贝克三联征——”

  “静脉压升高,动脉压降低,心音遥远!”实习生接住他的话。

  “看来上课没走神。”赵明睿满意道。

  实习生得意道:“我可是每年的奖学金得主!”

  接连回答对了两个临时提问,实习生意气洋洋地看了卫霓一眼。

  卫霓沉默不语,不以为意。目光始终停在患者的CT影像上。

  “这名患者胸腔内有大量积血,又有气胸存在,手术的时候要小心形成凝固型血胸。”赵明睿一边看着影像图,一边指点着身后的卫霓,“一会卫医生来做胸腔镜探查,我负责切开心包缓解压塞,小简最后来修补裂口。手术过程中有疑问就提出来,不要埋头蛮干。我们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卫霓和实习生一齐应了。

  随着CT扫描进入尾声,横断层忽然扫描到一个新的位置,赵明睿跟着脸色大变。

  “等等!”

  他猛地敲击键盘,凑近显示屏——

  卫霓在他身后,同样看见了影像图上的画面。心猛地一沉。

  一根略有弧度的扁骨插在患者的心包,从形状看,应为患者的肋骨,在车祸中因碰撞断裂,阴差阳错插在了心包上,造成了严重的穿透性心脏损伤。

  心包就是覆盖在心脏表面的膜性囊,心包一旦受损,心脏也危在旦夕。

  如果只是冲击导致的裂口还好,用无损伤带针缝线加垫修补就行了,但若是肋骨插入导致的深度刺伤,手术难度就跟着上了好几个阶梯。

  为了控制患者的出血量,处理心包的时间是短暂的,患者送来医院时已经因大失血而休克,本来留给医生的时间就仓促,眼下创口大了几倍不止,时间却还是那个时间。

  这台手术,还能继续做下去吗?

9. 第 9 章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

  手术室里落针可闻。

  卫霓三人站在影像图前,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开胸手术的难度因这根肋骨的出现而天翻地覆。

  卫霓在心中快速思考着对策。

  如果只是单纯的急性心脏压塞,那么只需切开心包缓解压塞,同时控制出血,补充血容量即可,但因为这根插入心包的断骨的缘故,手术难度立即翻倍,不仅要考验到主刀的手速,还涉及到之后缝合心包的一系列问题。

  如果事前就知道这根肋骨的存在,主刀的应该是张楠金那一级别的外科医生。

  “……转台吧。”赵明睿终于开口,语气颓败,“去看看张院长或者姜主任有没有空,不行的话再换其他有经验的医生。”

  卫霓和实习生都没有说话。

  这是一台即便由经验丰富的主任医师来主刀都希望渺茫的手术,赵明睿的认输也是出于对自我的清醒认识和对病人的生命负责。

  如果能由姜主任,或者张楠金来主刀,患者生存的希望显然更高。

  就在赵明睿即将申请换台的时候,一声惊叫打断了他的行动。

  “赵医生!病人生命体征不稳,氧饱和度和血压一直在降低!”手术护士脸色苍白。

  卫霓想也不想迅速回到手术台前。

  患者紧闭双眼,面无人色,一旁心电仪上的波浪起伏变得越来越短。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征兆。

  “一分钟也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仍在观察患者生命体征的赵明睿猛地抬头,发现说出这句话的是他对面的卫霓。

  她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只是在那层冷淡之中,她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些东西,一些风雨难摧的坚毅。

  “我可以负责手术中的取骨和心包缝合。”卫霓说。

  卫霓话音未落,实习生已经震惊地朝她看来。

  她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那是寻常人听到愚公想要移山时自然而然表露的情感。

  “这台手术太难了,就算是我的老师来了也不一定有信心。”实习生劝说道,“还是交给其他更有经验的主刀医生吧!”

  “我曾作为一助参与过类似的手术,当时是一名获得国家及荣誉称号的主任医师主持手术,我会试着还原所有过程。”卫霓看着赵明睿,神色坚定。

  她用的是毋庸置疑的严厉语气,赵明睿感受到了她的自信。

  这句话原本应该由他来说。

  如果他有信心,他也想说。可是他没有。他相信就是换了姜主任站在这里,也做不到心无波澜。

  没有一个医生希望病人是在自己手上离开的。

  这场手术,他没有信心。没有信心,已经预兆了失败。

  与其硬着头皮上场,不如把机会留给更有信心的人。

  “医生,病人心律失常——”手术护士看着嶙峋起伏的心电图,脸色发白。

  这样的心电图,离出现室颤已经不远了。

  一旦室颤,病人也就离死不远。

  事态已经替他做出决定。

  “马上开始手术。”赵明睿冒着虚汗说,“卫医生负责取出肋骨,缝合心包。我来做胸腔镜和断骨接合,其他任务分配和我们之前商量一样。”

  再次回到手术床前,赵明睿脸上的神情已经大不相同,细密的汗珠浮在和他人一样胖乎乎的鼻头上。

  “准备人工肺。”他说,“准备麻醉。”

  手术护士立即依言行动。

  他心如擂鼓,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站在手术床对面的卫霓。

  这名医院新人的表情不多,平静中总是带着一股疏离,在日常生活里,这种不染尘埃的疏离让人敬而远之,而在手术台前的时候,却能让人跟着冷静下来。

  麻醉师上前操作,手术台前穿着手术服的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病人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

  麻醉生效后,赵明睿在口罩下深呼吸一口,拿起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锃亮锋利的手术刀在无影灯折射出一道冰冷的银光。

  这道银光落在患者第四肋骨间,稳稳地划开了第一刀。

  “进行性血气胸,出血大于1.0升,胸腔闭式引流每小时过200ml超三小时。”卫霓冷静地观察着患者胸膜腔内的情况。

  赵明睿鼻梁冒汗,神色紧张,好在胸腔镜探查的动作还算得上沉稳。

  向来话多的实习生紧抿着嘴唇,强作镇定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安。

  “找到了。”赵明睿声音一颤,停下了探查的动作。

  明亮的无影灯下,一根断裂的肋骨插在不断收缩的心包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卫霓身上。

  成败在此一举。

  卫霓在这一刻心如止水,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她忘记了周围的所有存在,眼中只有那根即将取走病人生命的断骨。

  姚教授生前所做最后一场手术就是为一名受到穿透性心脏损伤的病人取出心包异物。

  那一台手术,她历历在目。

  因为就在姚教授成功挽救了一名病人的生命之后不到五分钟,他就在手术室门口,在她眼前,被自己的病人残暴地夺走了性命。

  姚教授在那台手术中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是她难以磨灭的记忆。

  卫霓动了起来。

  这不仅是她的手术,也是姚教授的手术。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手移动。

  小小的钳子准确无误地夹到了扁骨边缘,卫霓缓慢而平稳地往外抽离。

  一毫米,又一毫米。

  扁骨像一截迟缓的老列车,慢慢开出了鲜红的心包。

  赤红的鲜血跟着涌出,患者岌岌可危的生命体征再一次下降。卫霓面不改色。

  “回收自体血液输血。”她沉声道。

  手术护士连忙照办。

  手术室内的状况惊险万分,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呼吸。

  在无影灯的照耀下,卫霓原本白皙的双手显得苍白,谁也想象不到,这样一双近乎柔弱的双手能够承受生命之重。

  好几次情况惊险,手术室里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卫霓依然不为所动,纤长的十指平稳迅速地进行每一个动作,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

  不知不觉,赵明睿忘记了这场手术的危险,几乎是无法自拔地被吸引到了手术过程里。

  他越看,越是心潮澎湃——卫霓娴熟冷静的手法,根本不像是一个住院医能够拥有的水平!在她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冷静和技术,简直就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怪不得张楠金顶着众多压力也要聘用一个离开手术台多年的女人!

  她值得!

  实习生眼也不眨地看着卫霓的每一个动作,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着,似乎是想将卫霓的一举一动牢牢镌刻在脑海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这是真正的与死亡赛跑。

  卫霓不敢输。

  不能输。

  不愿意输。

  今晚送到医院急救的,都是同一种人。

  为了生存用尽全力,却依然饱受贫困折磨的人。

  这辆严重超载的商务车上,除开司机,有二十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农民和工人——

  年仅四十但衰老得像奶奶辈的妇人,习惯了沉默接受痛苦的她们即便头破血流也依然一声不吭;正值壮年的大叔腿上插着一条商务车的金属碎片,因为常年搬运重物而严重变形的脊椎无法平躺,只能侧躺着被抬进医院。

  他们又黑又黄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有辛酸留下的沟壑。身上的衣服大多洗得泛白,边角还有烟灰烫过的破洞。

  没有人不知道超载代表着危险。

  可是世界上还有一群人,需要从牙缝里抠下来的三十元钱,来为伴侣添一双新鞋,为儿女买一本习题册,为他们本就黯淡的生活增添一抹光亮。

  他们愿意一次次铤而走险,只为抓住每一个能够更好生活的希望。

  卫霓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葬送自己来之不易的性命,不能放任他们的性命,像姚教授一样,永远停滞在一个黑暗的时刻。

  黎明总会到来的。

  她坚信不疑。

  这一晚,医院所有手术室都亮着红灯。

  当第一抹燃烧的朝阳洒入医院窗户,CT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

  随着手术大门的响动,靠墙坐了一夜地板的中年男子猛地站了起来。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对上率先走出手术室的赵明睿。

  “医生!我妻子……我妻子还好吗?!”

  赵明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笑了笑,侧身让出身后的人。

  身穿蓝色手术服的卫霓走了出来。在她身后,是揣着双手的实习生。

  “医生……”中年男子几乎是乞求地看着卫霓的双眼。

  “患者已脱离生命危险,生命体征平稳。等麻醉过后,她就可以醒来了。”卫霓说。

  卫霓的话让中年男子如释重负,泣不成声地大哭起来。

  中年男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嘲笑的意思。如果至亲之人死里逃生,他们也会是这样的反应。

  卫霓和身旁两人对视一眼,实习生看她的目光是全新的,而赵明睿的笑容则多了许多真诚。

  “我来给你们点奶茶吧,忙完以后一起喝一杯!”实习生笑眯眯地说。

  “不行。”赵明睿特意停了片刻,才又笑着说,“除非我来请。”

  “赵医生请客,我要点最贵的!”

  “行啊,我看你能不能把我喝破产。”赵明睿乐呵呵道。

  卫霓跟在他们身后,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成豫是她生活重心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拄拐杖的人。拐杖有一天变心离开,她就只能摔倒在地上,束手无策地哭泣。

  而当她回到医院,将自己看作生活的重心。

  她就能飞。

10. 第 10 章 “我就是长得……凶了点……

  薄雾蒙蒙,还未完全穿透云层的初阳铺满整条人行道。

  麻石堤岸下的江水顺流俯伏,急匆匆地向前流去。偶尔冒出一个水涡,唯恐被其抛下,慌慌张张地追赶而去。

  空旷清净的滨江林荫下,有人在有节奏地慢跑。

  “呼……呼……”

  卫霓直视前方,摒弃脑中的纷杂思绪,只将心思放在调整自己的呼吸上。

  许久之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因为兜里震动的电话。

  她看了眼显示的名字,神色微冷。

  “你去哪儿了?”电话一接通,成豫暗含怒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卫霓的鞋尖碾了碾地上的泥块,目光被滨河路对面的四只大狗吸引。

  那三只萨摩耶,一只阿拉斯加的主人似乎是进了便利店,四只庞然大物乖乖蹲在消防栓前,连起来像是一张混纺的大毛毯。

  “晨跑。”她一边握着手机往四只大狗走去,一边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回答道。

  “那你至少也要提前说一声。”成豫说,“醒来没见到你,你知不知道我多着急?”

  卫霓心无波澜地听着他的话,走到了还未靠近就已经冲她摇起了尾巴的四条大狗前。

  她试探地伸出拳头,两只萨摩耶友好地闻了闻,卫霓接着把手放了上去,依次抚摸四只温顺的大狗。

  四只大狗站了起来,疯狂地朝她摇尾巴。

  永远忠诚的狗。

  “家里有什么吃的吗?”成豫继续说,“我没找到我的早餐。”

  “去公司食堂吃吧。”卫霓冷淡道。

  “……卫霓,”成豫的声音也冰冷下来,听得出来在强压着怒气,“你还要闹多久的脾气?”

  卫霓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对柜台前的店员说:

  “一碗车仔面,一瓶苏打水。”

  “好的,稍等。”

  手脚麻利的店员迅速拿来了她要的东西。

  结账后,卫霓在便利店靠窗的高脚桌前坐了下来,窗外就是杨柳垂荡的河堤和遛狗的悠闲行人。

  她扳开店员给的木筷,一边欣赏着来之不易的休息日早晨,一边慢慢用着自己的早餐。

  “多少钱?”

  有人从货架后走到结账的柜台前,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让她转过了头。

  解星散吊儿郎当地站着,右手夹着一支点燃的烟,桌上放着一桶老坛酸菜口味的方便面。

  还是黑衣黑裤以及一条钛钢项链,再加上极短的板寸和那张不好惹的脸,如果他没有自我介绍过,卫霓会像柜台后面那个毕恭毕敬的年轻店员一样,发自内心地以为他是哪条道上的大流氓。

  只差一个大花臂,他可以完美融入监狱门口刑满释放的人士。

  卫霓不知道怎么在这儿也能碰见他,为了给自己少点事情,她埋下头装作专心吃面的样子,希望一身黑的青年能够忽略她直接离开。

  “一共四元。”

  滴地一声后,解星散说:

  “在这里吃,给我开水。”

  卫霓的幻想破灭了。

  她开始寻找一个不会被他发现的容身之所。

  墙角的那张桌子是个好地方,她刚要拿着自己的车仔面和水转移阵地,一个飞扬的声音就在她身旁响了起来:

  “卫医生!”解星散大大咧咧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饿狼看见肥羊一般闪闪发亮的两只眼睛把她牢牢盯着,“好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从他指尖升起灰蒙蒙烟云的烟头和逐渐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气味,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往高脚凳的边缘挪了挪。

  解星散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和动作,尴尬地看了眼手头的烟,起身将其摁灭在隔壁桌的烟灰缸里。

  再坐回卫霓身旁的时候,他把高脚凳往卫霓的相反方向移了移。

  “不好意思,熏着你了。”解星散说。

  卫霓有些意外。

  二手烟她吸过不少,但会主动弥补,并因此向她道歉的,解星散还是第一人。

  “……没事。”她说。

  “客人,你的泡面。”店员小心翼翼地将插着塑料叉的老坛酸菜牛肉面放到了解星散面前。

  “再帮我拿瓶冰的绿色尖叫,谢谢。”解星散对店员说。

  这回他掏了掏裤兜,从一小叠零散纸币里拿出了五元递给店员。

  “不用谢,不用谢——”店员受宠若惊,连忙返回冷藏柜取水。

  卫霓埋头猛吃,希望赶快离开这个不再清净的地方。

  “你是来晨跑的?”解星散打量着她身上的快干运动服。

  她咽下车仔面,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是来遛狗的。”解星散扬起下巴,指了指门外拴着的四条大狗。

  卫霓忍不住吃惊地看向他。

  “你养了四条?”

  “不是我养的,但遛狗是我的工作。”解星散补了一句,“之一。”

  她神色不解。

  “同城遛狗,专门为养了狗但又不想遛的主人□□。”解星散咧嘴笑道,“你要是家里有狗不想遛,也可以交给我。”

  从音乐学习,到生活维修——

  如今连上门遛狗的服务都发展起来了。

  卫霓正在内心感慨解星散职涯的丰富程度,解星散揭开泡面盒盖,挑着泡好的面条,说:

  “上次那粥你喝了吗?是我经常取外卖的一家粥店,你放心——那家店的后厨我去过,干干净净的,没有卫生问题。”

  想起那碗直到冷透也没有机会喝的粥,卫霓心里涌出些许歉意。

  “……太忙了。”她说,“一直没有时间吃。”

  “还是要抽出时间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哪能行?”

  解星散在高脚桌前侧坐着,一边呼哧呼哧吸着面条,一边锲而不舍地向卫霓主动搭话。

  “我走的时候看见你们都聚在了护士台前。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有一辆商务车发生了车祸,车上的人都送来了我们医院。”卫霓说。

  她本想将这件事一笔带过,没想到解星散把手放在高脚桌上,用手撑着头,兴趣盎然地看着她:“有你负责的病人吗?”

  “有好几个。”卫霓言简意赅。

  碗里的车仔面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在解星散抛出新的问题之前,卫霓拿起碗筷和水瓶,起身说:

  “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解星散狼吞虎咽几口,烫得斯哈斯哈也风卷残云了整桶泡面。

  他一边擦嘴一边匆匆追出大门,卫医生已经只剩一个背影。

  解星散用有生以来最快的手速解了消防栓上的牵狗绳,然后——

  “哎呀……哎……别跑啊你们!”

  卫霓回过头。看见冷酷外表的高大青年像一只柔弱的风筝,被四条吐着舌头的大狗扯到了卫霓面前。

  卫霓:“……”

  “汪!汪!”被卫霓摸过头的萨摩耶冲她热情地摇着尾巴。

  阿拉斯加刚想站起来扒上她的肩膀,毛茸茸小山样的大狗就被解星散捏住了后颈。

  “大星,你想干什么?”解星散脸一沉,活像个□□小佬。

  阿拉斯加委屈得呜了一声,顺从地坐了下来。

  “你别怕,大星平时挺温顺的,就是看见美女容易忘形。”解星散说。

  卫霓难以对这些忠诚可爱的家伙冷脸,她摸了摸委屈巴巴的阿拉斯加的头,说:“我不怕。”

  “那你怕我吗?”

  卫霓抬起头。

  解星散认真地看着她。

  “……为什么这么问?”

  “还是一种感觉。”解星散顿了顿,不怎么情愿地说,“我就是长得……凶了点,其实我是个守法公民。你相信吗?”

  卫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一个开着黑车肇事的守法公民?

  “我已经给我的车上牌了!”解星散唯恐担上黑名,连忙举起双手以表清白。

  卫霓脱口而出:

  “小心——”

  四根牵引绳从解星散松开的手里掉落。

  看着不怎么灵光的四只大狗在这一刻统统爆发了惊人的智慧,继三只萨摩耶陆续冲刺之后,剩下的那只阿拉斯加以强大的爆发力后来居上。

  一眨眼,四只脱缰的大型犬就飞驰了出去。

  “站住!”解星散拔腿追了上去。

  卫霓怕四只大狗惊吓到行人,也连忙追去。

  两人跟着四条大狗狂奔,最后演变成一幕两人四狗的田径赛,过往行人看见四狗两人不要命地冲来,纷纷面色大变地让路。

  刚刚慢跑过的卫霓没有想到还有一场冲刺等着自己。

  她全速奔跑依然没有追上前面的四条狗,甚至连解星散的背影也越来越远。

  解星散迈着两条长腿,一步抵她三步,几下就甩开了和她的距离。

  “大星!冬瓜!屁仔!五花肉!你们——给老子站住!”

  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喝,解星散干脆利落地跃了出去——如立定跳远一样,一飞几米远,左右手一捞,分别抓住三只萨摩耶的牵引绳,再就势往地上一滚,用身体压住了跑在最前头的阿拉斯加的牵引绳。

  “跑!跑!跑!嫌命长了想被人逮去做火锅?!”

  卫霓气喘吁吁跑近的时候,解星散已经在怒气冲冲地教育脱逃狗了。

  “你们要是跑了,知不知道老子得赔……”解星散眼角瞥到接近的卫霓,话音一转,说,“赔钱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会不会被做成火锅!一个个缺心眼的,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们好——”

  他指着阿拉斯加的脑门,生气质问:

  “你以为外边的花花世界真有那么好吗?我告诉你,那都是骗人——骗狗的!”

  阿拉斯加吐着舌头喘气,一脸无辜,旁边的三条萨摩耶笑成了花儿。

  “你笑!笑个屁!”解星散用拍蚂蚁都不疼的力道拍着萨摩耶的头顶,“知道刚刚差点惹祸吗?这招对我不管用,解大师的手专打笑脸人!”

  解星散对着四条狗喋喋不休,似乎已经忘了卫霓的存在。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幕。

  即便狗不会说话,那八只无精打采的耳朵也能充分说明它们的态度。

  吵死狗啦。

  卫霓几乎能听到它们的心声。

  既然狗已经捉到了,她也就没了继续留下来的意义。

  她正想出言道别,柳荫下忽然冲出一条红色泰迪犬,一眨眼跑到了萨摩耶的面前,一边原地蹦跳,一边凶恶狂吠。

  “汪汪汪!汪汪汪!”

  四只大狗呆呆地看着还不到自己身高一半的小不点对着自己狂喷口水。

  “滚滚滚,哪儿来的霍比特狗——”解星散嫌弃道。

  他扯着牵引绳,想要带四条大狗远离泰迪犬。

  “既然没事了,那我先……”卫霓说。

  她想从上衣口袋里拿手机看眼时间,职业习惯随身携带的小电筒却滑落出来。

  “我帮你捡——”

  解星散眼疾手快,第一时间蹲了下去。

  “不用,我……”

  卫霓也蹲了下去。

  在她即将拿起小电筒的一瞬间,一旁叫个不停的红泰迪忽然扑了上来。

  “小心!”

  解星散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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