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种看不见的花（我想和你谈谈偶然）

本文作者：树上的女爵

如果你知道世界上有另一个“你”存在，跟你有相同的样貌，有着同样慈爱的父亲，用同样的唇膏，同样习惯用戒指压平眼睛的下睫毛，同样喜欢歌唱，都有心脏病……你会找寻她吗？

她也许在另一个国家，也许就在同一座城市，曾跟你在某个刹那擦肩而过，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你爱的惊鸿一瞥中心理镜像中的一个倒影，但你能感知到她——另一个灵魂与你的灵魂隔空凝望。你会因她而觉得不孤独吗？

看完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两生花》后，我陷入了这样的遐想。

开始的二十九分钟讲述的是波兰女孩维罗妮卡。她在雨中引吭高歌，高歌之后与男友欢爱，睡醒后跟自己的父亲说，“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她来到克拉科夫市的姨妈家，偶然的机缘，因为嗓音得天独厚而被选为某曲目的主角。可是，她患有心脏病，原本不该如此纵情任性。就在她试唱的时候，忍不住一边为她圣洁美妙的歌声倾倒，一边又为她揪着心。她手指上紧紧缠绕的那根丝线，仿佛也缠绕着我们自己的生死命运。正式演出时，唱到高潮处，维罗妮卡病发，倒了下去。这个世界为她打开的门从此关上了。

波兰的维罗妮卡演出时，法国的维罗妮卡正在跟一个男人欢爱，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悲伤起来。在这之后，她脑海中时常会响起一段悲伤的音乐，她并不知道这是波兰的维罗妮卡演唱时用的那段。她跟父亲形容说，她恋爱了，但是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久前，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感觉我很孤独。是突然感觉到的，然而，任何事都没有改变。”

“有人在你的生命里消失了。”

波兰的维罗妮卡死去，法国的维罗妮卡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灵魂在找寻自己，抑或自己在找寻对方。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歌唱，于是退出了所在的音乐团队。她观看了一出木偶剧，一个芭蕾舞演员在演出时殒命，“上帝之手”让她复活，给了她一对天使的翅膀，故事莫名地击中了她。木偶剧的导演、儿童作家安托万用细微事物的巧妙安排打动了她，让她以为他就是那个冥冥之中跟她的灵魂相恋之人。但是，借由安托万，女孩最终发现，她在克拉科夫的广场上，曾拍下波兰维罗妮卡的一张照片。原来，她一直找寻的是另一个她。

那一幕非常动人，是两个维罗妮卡在这条影片长河中唯一的交汇。混乱动荡的广场上，坦克和士兵列队前行，国家和时代的背景隐去，个体灵魂与肉体的脆弱相系浮出水面。波维把地上的乐谱捡起来时，抬头发现一个女孩慌乱中正跳上大巴，继而趴在车窗上抓拍窗外的风景，那个女孩正是法维。

安托万像导演着这出姐妹奇缘的“上帝之手”，俯吻悲伤的法维，继而进入她的身体。法维说，她感觉到那块白布飘了下来。那一幕正是戏中戏木偶剧里女演员死去的一幕。安托万甚至做了两个女孩的木偶，解释说，表演时很容易坏掉的，所以需要多准备一些。

最终，女孩开车离开，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她抚摸着儿时母亲曾教她细细感受叶子的生命的那棵树，同时也感受着生命在自己体内的流淌延续。

这真是一部美到极致的片子，24岁的伊莲娜•雅各布惊为天人，个子小巧，自在坦露的身体纯洁无瑕，天使一样的眼睛和面容，温柔的笑，脆弱的女性之美，放声歌唱的生命力。放大到死感的性感。极具艺术表现力的结构、滤镜和配乐。

波维在唱歌的时候，雨水从天而降。法维在哭泣的时候，秋风为之哀戚。她们沉默凝视着的动态光影，绝对是电影史上不可错过的伟大镜头。

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另一代表作《蓝白红三部曲》的《红》里，同样是伊莲娜·雅各布主演，感受并未如此之深，在这部片子里，演员和影片的双向成全堪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是关于某种感觉的电影。如同所有的感觉一样，它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尽管它可以通过艺术被唤起。”这是毒舌影评大佬罗杰·伊伯特在评价《两生花》时写下的开篇，他的第三部《伟大的电影》封面用的就是《两生花》里波维的镜头。整部电影的基调就是这样，情节弱化，但是二元交织的结构凸显，富有神秘主义的生命激情，所有的外部冲突元素都内化到一个超我灵魂的内里，以宗教观、伦理观、生命观的名义重重解读，又可以以个体生与死、爱与美的张力轻轻观赏——以此唤起，并建立起观众与电影之间的小小通道。

电影的主题是什么，导演说，拍的是他自己。两个维罗妮卡就是他的精神化身。基耶斯洛夫斯基从波兰流亡到法国，经历了波兰战后的纷乱、柏林墙的倒塌和东欧的巨变，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战场，但是他不直抒胸臆谈政治和战争，而是要超越现世，透过玻璃球的旋转、透过镜头的转换，把水火不容的世界化解为一个正常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去思考宿命、绝望和爱。

“我们所处的世界荒凉冰冷……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未来让我感到恐惧。”但电影可以构筑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的一生总共拍摄了36部作品，被誉为世界级大师，“深紫色的叙事思想家”。

巧合的是，跟影片中的波兰维罗妮卡一样，基耶斯洛夫斯基最终死于心脏病突发，死时年仅55岁。

很多年前，我曾读过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在书中第一次了解有这样一部影片，可以从神学和伦理学的角度赋予其幽微玄妙的解读，观点几乎都忘记了，只是朦朦胧胧觉得很美。

如今，我感受最深的是偶然、想象与孤独这三个命题。影片开始，两个维罗妮卡的母亲都短暂闪现，教给幼小的孩子体认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命的可能，如星星，又如树叶。等她们长大后，维系着她们的可能只是一根细线，这根细线连接着灵魂与肉体，连接着自己与他人，你能感觉到静态中的紧绷，偶然中的必然，当它断掉的时候，为之忍不住落泪悲伤。但偶然就是无可把握的微渺之事，每一个转角都可能遇见些什么，足以改变我们的一生。我们存在着经历着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瞬间，都是偶然。

电影用时间来演绎空间，又通过空间来呈现时间，在粼粼的波动映照中，是想象赋予了影片超凡脱俗的诗意。一部有想象力的影片，是超验的先哲的，有可能让人看不懂，但是能记得它与众不同的味道。一部庸俗至极的影片，有可能让人一看就懂，但是毫无解读价值。最近看过的影片中，我会一直记得，两个维罗妮卡在广场相遇，但并不相认；滨口龙介的《偶然与想象》中，两个偶然邂逅的女人，扮演对方记忆里的朋友，在地铁口的电梯上从头再来；以及《银翼杀手2049》里，K带着德卡德去相认他真正的孩子，继而接受自己最终不过是个复制人的事实，天地茫然，一只手接着雪花，徒劳而无功。

好的电影就像好的人生一样，能让人辨认出优质的孤独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自我体认，就是生命中最神秘但也是最孤独的事情，唯你自己可以经历和完成。就像影片中的维罗妮卡，她在跟父亲对话时，在跟男友欢爱时，仍然无法消解灵魂里的孤独之感，直到确认自我的真正存在。然后，认识到生命的有限，认识到命运的无解，认识到偶然与宿命之间悬于上帝之手的灵魂细线，是如何的脆弱与重要。活着的时候，我们应该如何把握有限之中的有限。

那根细线，唯有自己能紧紧握住。

一部伟大的电影，是可以超越时代和性别的，同时也非常温情，唤醒并关照到人内心的真切需要。

我想起不久前的一个下午，大雪漫天而飞，车内的我因为一番对话，正在经历表象与本质的撕裂。如此迷茫，幸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也想起更久前的一个晚上，夜归的公交车上，接到朋友不经意间传递的讯号，确认对方是同类，霎时敞开心扉的轰然。忍不住泪流满面。

多么像电影带来的触动，边界被打开时，真实与虚构紧密交融。悲喜皆有，但永远孤独。

（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