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美文经典语录（一个小脚童养媳的生活语录）

今年夏季，全国大范围爆发几十年不遇的汛情，我那在长江边上的家乡也遭遇重大洪灾。远在南国一隅的我，跟许多身在异乡的游子一样，心也时常被家乡的汛情所牵挂。这时，儿时生活中关于洪水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泛起，里面有至今仍会令人午夜惊梦的长江决堤的恐惧，也不乏童年生活中那些故去先人的温馨记忆。每忆及此，我就会特别怀念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奶奶，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旧时农村妇女，她在我的童年往昔留下的生命印记这时竟是如此清晰。

我的老家在长江边上的湖北黄梅，这里是佛教禅宗的发祥地，也是黄梅戏的起源地。一条名不见经传的长江支流（我们亲切地称她“东港”），从老屋门前缓缓流过。东港绵延几十公里，水深有数米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东港的水清澈见底，鱼虾在水草中欢快地穿行。那时村里还没有用上自来水，日常生活用水都依赖东港。每天清晨天还未全亮，每家每户的男主人就会去东港挑水，储足一家人一天的饮用水。随后女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下河洗衣，她们一边洗一边家长里短地聊着，东港顿时热闹起来。但是，你可不要以为东港只是属于大人的，它也是孩子们的，捉鱼虾、摸螺蛳、摘菱角，不亦乐乎，当然最开心的要算酷热难耐的盛夏，东港俨然成了孩子们难得的消暑胜地，乐而忘返的水上乐园。

可是，我奶奶对于我们几个孩子去东港玩水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恐惧，现在想来，可能跟她的身世有关吧。

我的奶奶生于民国元年，是个普通的旧时代的小脚女人，据说生下来不久就被裹了脚，后来虽然放了足，但她的脚骨一直是高度变形的，所以走路是非常吃力的样子，每每看到她那双小脚为操持一家人的生活一刻不停地劳碌，小时候的我常常会莫名地生出怜悯之心。

奶奶不仅终其一生受裹足之苦，而且她的不同寻常的身世有时也会令她自卑，甚至自哀自怨。奶奶是大概两岁时因生活所迫，被她的娘家人送到了我爷爷家，成为了一个童养媳。记忆中她跟爷爷的感情似乎并不好，很早的时候两人就分床而居，令幼时的我心生几分好奇，但也不敢开口去问。多年之后阴差阳错之间，我竟走上了历史研究的学术道路。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一本研究童养媳的书，里面讲到童养媳如果是三岁之前就到了婆家的，成年的婚姻生活多数并不幸福，原因在于她跟丈夫在长期的生活中产生的更多的是手足亲情，而不是男女之间的夫妻之情。我这才恍然大悟。

奶奶一生只生一个孩子，就是我爸爸，这在民国三十年代是极其少见的。我小时候一直羡慕左邻右舍的小玩伴们都有姑姑，唯独我家没有，我常常会为此失落。或许因为奶奶自己只生一个孩子吧，她把对儿女的爱都倾注到孙儿孙女身上，对我们五兄妹格外爱护。我们五兄妹都是她一手带大的，至今我们常常会深情地怀想起奶奶。

因为她把我们都看的宝贵，所以门前的东港这个对孩子来说充满危险的地方，就成了她的恐惧之源。每到夏季，她最感焦虑的事，大概莫过于如何看管好我们五个孩子不要去东港玩水了。于是，她会穷其所思给我们编造各种关于东港的恐怖故事，其中一个我至今记忆深刻的是东港“水怪”，她会煞有介事地跟我们描述东港里的“水怪”的凶险，说“水怪”常常会在大人不在的时候把玩水的小孩死死抓住不放直至吃掉……因为反复听她讲这样的故事，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竟也多了“水怪”的阴影。但是，当我们每每追问“水怪”到底长什么样的时候，她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所以我们有时对“水怪”的真实性也会产生怀疑。

或许正是基于潜意识的这种怀疑，有时我们也会寻找机会去东港撒欢。记得有一次，我们趁大人们中午纳凉歇息时，悄悄地遛进东港，玩的酣畅淋漓时，岸上突然传来了她惊恐万状的声音。等我们反应过来，发现她站在岸边一边使劲地跺着她的那双小脚，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都给我上来，马上给我上来”，语调中竟带着一点哭腔和一丝哀求。发现我们无动于衷时，她就终于使出了她的杀手锏，“你们不上来，我就下去了”。这一招太灵了，因为我们知道，一个不会游水的小脚奶奶下水意味着什么，于是都乖乖地回家了。记忆中她多次使用这一招，事实证明都是极奏效的。

多年之后，我们五兄妹也先后为人父母步入中年，每每回想起奶奶的这句“语录”和当时的情景，总会从内心深处涌起对她的无限思念。她有许多令人回味的“语录”，这里择其中几条列出并稍作解释：

语录1：“你们不上来，我就下去了”

（满满的长江边生活的记忆，被我们评为最经典的“语录”，前因后果前文已述。）

语录2：“大水淌来也要你去捡”

（这也是长江水边的生活场景。这是告诉我们平时要勤快做事，不要懒惰。住在长江边的人家，夏季发大水是寻常不过的事。洪水袭来时，人们一点可怜的家当就会被无情地冲走，所以待水退去时，勤快的人有时可以捡到一些不知从哪里漂来的无主的物品。我家老屋有个至今仍在的矮柜据说就是这样捡来的。）

语录3：“赌博会败光家的，哪怕你有家财万贯”

（奶奶在教子方面有一点不得不提，就是对她的独子——我的爸爸要求极严，没有丝毫溺爱。她在爸爸很小的时候就让他做各种事，等到爸爸十多岁时俨然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为人处世非常老道，又能吃苦耐劳。奶奶对爸爸管教甚严，尤其是对赌博等不良嗜好坚决说“不”。据说我老爷爷就是因为吸鸦片烟令原本不错的家境家道中落，到我爷爷一代，又染上了赌博，虽然在长江上跑船做点小生意，有那么一点收入，但都输光在牌桌上。也许是吃尽了男人染上恶习而不得不独自撑持全家生活的万般艰辛，她对她的独子一开始就坚决斩断了对这些恶习的妄想，所以，从爸爸这一代开始，杨家家道重拾升势，到我们这一代出现了多位硕士、博士，编审、教授等。我们的下一代则有在北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国内知名学府，甚至美国名校深造的。我们现在常常感叹，如果不是奶奶，我们家哪有翻盘的机会？原来是奶奶扭转了杨家的家风，一个小脚童养媳居然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命运！）

语录4：“在我家，男女都一样”

（我们生活的那个年代，农村还存在比较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在我家，男孩女孩都一样。正是得益于这种观念，我们兄妹几个才都有机会读书上大学，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是极罕见的。一般人家都是只送男孩读书，女孩大一点就出来帮大人干活补贴家用，然后早早嫁人。）

语录5：“这个女娃长的不一般，将来长大可以当个妇女队长”

（这句话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出生时奶奶说的，一直被我们反复提起，并为之开怀大笑好久。是啊，以她一个童养媳的见识和眼界，她能想到的一个女娃长大有出息大概就是这样了。也许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孙女们后来不仅考上了大学，走出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家乡，还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奶奶绝对是一个朝夕相伴的角色。日常生活中，我们会听到奶奶的许多生活“语录”，现在想来，奶奶的生活“语录”朴实无华，却蕴含了许多令我们终生受益的道理。这些朴素的“语录”，就这样深深地在我们儿时记忆中打下烙印，最终凝聚成我们杨家优良的家风。

作品由作者杨锦銮供稿，原载于《南方都市报》。

作者简介：杨锦銮，湖北黄梅县孔垄镇人，中山大学中国近代史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