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河全文阅读(忧愁河连载三)

作者 张胜兰

相思河全文阅读(忧愁河连载三)(1)

甜蜜幸福的小两口

第二章 蜜 月

1

是谁?用手电筒照我的眼睛?我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刺眼的光束从天上射下来,刺得眼睛发痛。是谁呀?我想挪动一下头, 躲开这讨厌的刺眼的光。可是头象凝固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石块,怎么也动不了, 脖子却剧痛难忍。我想用劲高喊一声,可是, 喊出的却是一个连自己也听不见的“啊”字。我无奈地闭上眼睛。

“醒了!”一个圆润的女人的声音,话音里好惊喜!“醒了!”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语气中透着欣慰。“谁?你们是谁?谁?谁在说话?”我又想睁开眼睛,好难哪!眼皮儿撕开一条缝, 两顶白帽子下的两张陌生的脸庞在我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动,正好挡住从天上射下来的那道刺眼的强光。醒了!苍老的男人的声音, 那么亲切温和的声音, 就是从这张象声音一样苍老的脸庞上发出的。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怀疑自己真能看清这张清瘦的脸庞上布满的皱纹, 我怀疑自己真能看清这顶白帽子下面露出的斑白的发丝。我眨了一下眼睛,哦,我真的看见了,真的看见了两个圆圆的镜片后面的温柔慈祥的目光呀!

“感觉怎么样?”感觉?什么感觉? 我还有感觉吗? 我好像起码有10年没有感觉了。我的胳膊在哪?不知道。腿在哪?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头昏沉沉的,眼皮愈发沉重。我什么话也不想说,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脑子里一片空白, 心里是真空一片。我只是从眼皮儿那一条撕开的缝里盯住那圆圆的闪亮的镜片, 看着。

圆润的女人的声音飘进我耳朵里来了。“昏迷了两天,天哪,可醒啦!”声音好甜好柔。我拼尽气力稍微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到了一张年轻姑娘的脸。这张脸在笑,好感染人的笑呀,我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面部的肌肉僵死了,我只是咧嘴。哎,好累, 累极了,我又闭上了眼睛。

我穿着洁白的工作服,端着药盘走进病房。脸上带着微笑。“吃药了!”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一床,这是你的药”,“二床,这是你的药”,“三床,…”。三床是个重病号,施工时被塌方的石头砸伤,昏迷了好几天,输液,打针,冷敷,什么办法都不能使他持续的高烧降下来,真急人! “同志, 醒醒, 同志…”突然,一阵巨响,药盘颤抖起来,药杯也颤抖起来, 红色、白色、黄色、粉色的药撒落一地,我大惊失色,尖声叫道:“不!”

“小芸!小芸!”啊,是长浩!这熟悉的声音象电流刺激我的神经,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猛地睁大眼睛,想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啊!这是他吗?这是我的长浩吗?一条渗着点点血迹的绷带缠在额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鼻唇沟旁有一串尚未结痂的泡疹,面颊消瘦苍白。那双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里, 漾起一层水波。他嘴唇颤动了几下, 却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苍老而温和的男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严副大队长,你去歇一会儿吧, 这几天你又是伤员, 又是护士, 把你累坏了。”“不要紧, 宋主任,我年轻, 您身体不好,刚才我还看见您吃药了,您先去歇一下吧!”

“你们是刚结婚吧?”这是那个姑娘的问话。“瞧她身上那件漂亮的睡衣,好象还从来没有下过水,头发上还沾着红红绿绿的纸花,象是个新娘子呢。”

“我们是7月27号晚上结婚的。”

“啊! 这么说你们结婚才一天!”

2

雨,还在下着。从傍晚时分就开始下雨了,密密匝匝的雨点打在帐篷顶上噼叭噼叭响。现在雨可能小点了,因为雨点的声音变成滴滴嗒嗒的了。白天,我以为是谁用手电筒照我眼睛,原来是帐篷顶上有一个小圆孔,明亮的太阳光从那儿射进来,正好照在我的眼睛上。后来下雨了,有几滴雨点落在我脸上,那清凉凉的小水珠儿使人感到惬意。长浩帮助护士把我的床往旁边推了一点,在那儿地上放了一个脸盆,漏进的雨点叮咚地敲打着脸盆。帐篷外面滴嗒、滴嗒,帐篷里面叮咚,叮咚, 时间就在这无边无尽的雨声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夜大概已经很深了,帐篷内挂着一盏煤气灯,发出淡淡的光。我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动,反正也不想动。脖子似乎不那么疼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头疼,一种从未有过的疼法, 当值班医生问我是怎样一种疼法, 我只觉得一股热辣辣的血浪在头颅中猛烈冲撞,仿佛要从两侧太阳穴中喷涌而出,把我的头骨冲裂撞碎!我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额头上的汗珠儿滚落在脖子里,冰凉冰凉的。“小芸!小芸!”一声声嘶哑如杜鹃啼血的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毫无知觉地躺着,冥冥之中好像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时间凝固了。等我再睁开眼时还是深夜,个刚刚降临的深夜。长浩紧紧握住我的手,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好象在笑却止不住眼泪,仿佛是哭却藏不住笑纹。“扑通!” 长浩重重地倒下了,接着又是一阵紧张,一阵慌乱,只听见有人小声说:“他是累的!”邻床的伤员极力压制的呻吟若断若续,护士轻声细语地安慰他,随后听见镊子、注射器的碰撞声,大概是要给他打止痛针。

有一会儿,帐篷里很静,离我稍远的一张病床上那个小伤员在睡梦中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呓语。长浩又打来一盆水给我擦脸, 喂我喝了几勺桔子水后, 劝我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我有一个毛病,开着灯睡不着觉,可这间帐篷是临时抢救室, 医护人员随时要做各种治疗, 所以整夜不能关灯。长浩把凳子挪到我头前,用身子挡住那淡淡的光线,我躺在长浩的身影里,就象依偎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扇子轻轻摇,风儿徐徐拂,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世界地震史书写上重重一页的中国唐山大地震, 这个不只是为今人, 也必将为后人注目的唐山大地震, 我这个在大地震中心的百万人中的一个, 就是以这样单调、平凡的记忆, 留下了最初的印记。几乎麻木了的神经和躯体, 几乎停顿了的白天和黑夜, 就是这样, 开始了我和长浩的蜜月。

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声把我惊醒,“妈妈!我要妈妈!”大概是哪个小伤员做梦了! “妈妈!我要妈妈!” 哭喊声还没停,护士就快步走了过去。年轻的护士姑娘这时负起了妈妈的责任,在她的轻抚下, 小伤员慢慢停止了抽泣。

妈妈!亲爱的妈妈!小伤员的呼声,勾起了我的思念!妈妈! 我的好妈妈! 你在哪儿呀?你能听见女儿在心头对你的呼唤吗?妈妈,结婚的那天,你把我送出家门,说第二天就来看我,可为什么至今不见你的身影?亲爱的妈妈呀!你快来看看你的女儿吧!长浩一定听见了我心头的呼唤,他默默地替我擦掉腮边的泪珠,轻声地安慰我说:“妈妈正在路上呢, 明天就来看你了。”

妈妈正在路上呢。妈妈在路上。路上,太阳光金亮亮的,照耀着平坦坦的草地。青青的草丛中开着一朵朵小红花,那不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一条绿底红花的小毛毯吗,毛绒绒的,蓬松松的,暖乎乎的。我骑着一匹小木马,摇啊摇啊, 兴奋地喊着: “驾!小木马,快快跑,快快跑,跑到飞机场,去找爸爸,爸爸带我坐飞机啰!”小木马跑起来了。噢,噢,小木马飞起来了。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呼呼的风声变成妈妈轻柔的催眠曲:“高粱叶子哗啦啦,小宝宝睡觉要妈妈,宝宝宝宝快睡吧,妈妈给你扎朵花。”小木马变成了摇篮,摇篮上挂着一个穿玫瑰色裙子的小娃娃, 正一摇一晃地冲我笑呢。

摇篮摇到了大路上, 妈妈就在大路上走着。她走得好快,头也不回,妈妈是要到哪儿去呀?摇篮变成病床了,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穿玫瑰色裙子的小娃娃也不见了。怎么一个人也不来,我心里好怕呀。好了,一个医生飞快地飞快地朝我走来。她头戴白帽子,身穿白大褂,白口罩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到近处,我才看到她的眼睛笑微微的,那么明亮,那么慈祥。啊,这是妈妈的眼睛呀!“妈妈!”我高兴地叫起来:“妈妈!妈妈!”可是妈妈不回答我,把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轻轻按在我的胸口,我听见自己的心儿在咚嗒、咚嗒地响。怎么,听诊器变成了电话,我对着话筒喊:“妈妈,妈妈,你在哪呀?”听筒里隐隐传来幼儿园老师温和的声音:“现在请小朋友和我一起唱:小兔子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开开,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 腿好酸啊! 一步都迈不动了,身上还背着药箱。我和女伴们正走在福建的山区,我们是要到深山的一个医疗点去。我忘记换解放鞋了,穿着一双练功鞋, 准备去排练舞蹈。可是,现在不是在舞台上,是要爬山哪。山真高啊,山上的土和石头都是红色的,连树也是红色的, 象燃着的木炭,红红的树叶象跳动的火苗, 热气蒸人。远远飘来一个白色身影, 我连忙问:“你是谁?”那白色身影越飘越近, 原来是妈妈!妈妈说: “我给你借来一把神妙的芭蕉扇,只要扇三下,这火焰山就凉爽了。”我接过扇子一看,哪里是什么神扇,不就是空勤灶老梁师傅常拿在手里摇晃的那把大蒲扇吗!我热极了,连扇三下,果然凉风习习,雨丝飘飘,天边还响起了隆隆雷声。侧耳细听,哪里是雷声,分明是炮声。平地里掀起滚滚硝烟,硝烟里屹立着一个英雄,头缠带血的绷带,双目圆睁,手中紧握爆破筒。这不是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吗,他正在高喊:“向我开炮!” 怎么,是长浩的声音?我急忙搓搓耳朵仔细听,就是长浩!我拼命朝长浩的喊声奔去:“长浩,等等我!”双腿象钉在地上的木桩, 半步也动不了。“向我开炮!” “向我开炮!”我的声音和长浩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了。

…我一定在梦中喊出声来了,长浩用湿毛巾轻轻地揩去我额头的汗珠, 我在一丝凉意中醒来, 心还在扑腾扑腾直跳。

3

中午的帐篷象个大蒸笼。厚厚的帆布能挡住太阳的光芒,却挡不住太阳的热量。太阳吐出无数条火舌, 舔着大地上的一切。舔干了大地上一切水份, 草儿、叶儿、花儿都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

我一直在发高烧。注射安基比林,不管用。注射柴胡,不管用。冷水擦浴,不管用。酒精擦浴,不管用。针刺合谷、曲池,照样不管用。中午时分的体温已达39.9℃。烧得我口干舌燥,头晕目眩,血好象在沸腾, 心好象被烫焦了。

长浩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象勇士面对熊熊大火,无奈找不到水源,恨不得用身体扑上去。宋主任低声对长浩说:“这是由于颈椎受伤,体温调节中枢紊乱引起的发热反应,用一般的高烧治疗方法是不起作用的,你不要太着急,咱们想法弄点冰块来,用冰袋冷敷。”长浩从冰棒房端来一盆冰块,冰块冒着寒气,长浩脸上却淌着热汗。长浩把砸碎的冰装进冰袋,用毛巾包好,小心地放在我的额上,腋下。每隔三五分钟,就移动一下冰袋的位置,小心冻伤。还把一杯冰棒化成的水,一勺一勺喂我喝下。

从唐山转送来大批伤员,医院的工作量猛增数倍,医护人员不分昼夜的超负荷运转,一个人要护理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伤员。长浩把护理我的任务几乎全包了下来。我的身躯象是被钉在床板上,一动也动不了,只有眼睛还是自由的。如向日葵依恋太阳一般,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长浩那忙碌的身影。看他椭圆形的脸庞显出尖尖的下颌,红润消退了,眼睛凹陷了,人显得很疲惫,但眼神还是那么明亮,依旧闪着微笑。瞧他地震那天在慌忙中穿上的一件军装,胸前后背被汗水几番浸透,咸咸的汗水浓缩成一层一层的白圈。额头的绷带已经发黄,腿上的伤口被感染,还有背部血肿,每一声呼吸都牵拉着疼痛。他住在医院,却顾不上去换药、打针、做理疗。他把自己忘记了。真的,长浩经常忘记吃饭。地震前线,非常时期,空勤灶无法单开。老师傅知道长浩是飞行员,想方设法为他调剂可口的饭菜。当他知道我们正在度蜜月,长浩离不开我,我更离不开长浩;知道长浩为了护理我,经常忘记去吃饭,就一次次把饭菜送到帐篷里来。热心的老师傅从来不嫌麻烦。只是有一次,当他递给长浩一大碗冒着热气,飘着浓香的鸡蛋羹时,悄声说道:“严副大队长,地震一过,你还要飞咧。”长浩暗暗地拉了一下老师傅的衣襟,示意他别说了,怕让我听见。是啊,我得快快好起来,不能老拖着我的长浩,他还要飞行去呀!

冰块慢慢融化了,体温缓缓下降了。我仿佛置身于一叶小舟上,飘飘悠悠,昏昏沉沉,淡淡的轻松和快意温柔地围绕着我。我乏极了。我没有气力说话,只想对长浩笑笑,新娘子不兴哭啊,我知道。想笑,可总也笑不出来。笑不出来,想笑,反而潸流下了眼泪。

4

也不知道这是地震后的第几天了。外面淅淅沥沥还在下着雨,太阳光好久没有从帐篷顶上的小圆孔里射进来了。微微的凉气带着潮湿的泥土味拥进帐篷。长浩刚给我试过体温,把记录好的体温表递到我眼前,我看见那蓝色的曲线稍稍下滑了。

长浩依然象往常一样坐在我床边,轻轻摇着扇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轻声问道:“长浩,今天是几号了?”“30号,地震3天了。”我纠正他说:“我们结婚4天了。可我真不知道这4天是怎么过来的。”长浩微微笑了。

“你怎么能知道呢,你昏迷了整整两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那是一张病历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潦草。长浩接着说:“我想,你醒了以后准会问我的,我就给你写了个大事记。瞧。”这是长浩的笔迹?我简直认不出了。长浩念给我听: 7.28,清晨。强烈地震,房子倒塌。小芸被砸。救出小芸, 4点2分。

4点10分左右,团里同志们赶来抢救。刘云海帮我卸下门板,把小芸托起,放上。忙乱中没看清,可能是王健钻进倒塌的房屋里拿出毛巾被给小芸盖上。小芸昏迷。

5点, 卫生队抢救组赶到。乔医生查看小芸伤势,很重。打针,红色药水,能量合剂。不知谁给我包扎好头上的伤。

?点。大批伤员从市区涌向机场。唐山市伤亡惨重。爸爸?妈妈?

小芸昏迷不醒。团里派卡车把小芸和另外两名重伤员送医院抢救。九点开车。刘云海抱来西瓜,送小芸路上吃。

车, 快! 沿途,倒塌的房屋,地上的裂缝。车颠簸,我抱着小芸的头,尽量减少震动。那两名伤员浑身是血, 疼得直叫。小芸不叫, 始终昏迷。

?点到医院。平时觉得不远的路今天怎么这么远?到处是伤员。露天球场上也满了。有个医生给小芸匆匆检查了一下,听心脏,量血压,护士又打了针,什么咖啡因,前面几个字没听清。

?点。十几个小时过去,小芸没喝一滴水。喂两次西瓜,不张嘴。医生教我把西瓜瓤包在手绢里,把瓜汁挤出来,一点一滴挤进小芸嘴里。鲜红的瓜汁染红了小芸的睡衣。

身旁边的一个小男孩,头肿得象篮球那么大。我给他喝了挤出的西瓜汁。“活的往这边抬,死的往那边抬。”开始,所有的人都往这边抬,可一会儿,又有人抬到那边去了。小男孩被抬到那边去了。

下半夜,小芸抽筋。手和额头热得烫人,连声喊叫:“把火盆搬开。快!”体温40.2℃。护士端来一盆冷水,冷敷。无法输液,葡萄糖液倒在手绢上,往小芸嘴里滴。

长浩缓缓地读着这些连不成句子的记录,有好些字他自也不认得了。这一切我都能听懂。真实的文字是最有力的文字。听着这些节奏急促,如火如风的大事记,我凝望着长浩那双有力的大手:就是这双大手,把我从倒塌的房屋里扒出来,十个指头不知磨出了多少鲜血;就是这双大手,把西瓜汁一滴一滴挤进我干渴的嘴里,那西瓜汁里一定溶进了长浩手指上的鲜血,不然为什么那般鲜红;就是这双大手,浸着冷水给我做冷敷,一遍,一遍又一遍……望着长浩瘦削的面颊和那双深情的眼睛,一股柔情象波纹在我心海里扩散。我多想送给他一个微笑,让他宽松舒心一下,可偏偏挂在腮边的又是咸咸的泪花儿。

“瞧你,又哭了?”长浩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以后不要再哭了,好吗?”说完,他拿起了我的手。长浩的手和我的手,手掌相对,手指相交,这是我们从恋爱时就定下的同心结手势,那其中的全部含义只有我们俩明白。那全部含义要是化为文字,千言万语写不尽,可是只要四个字也就包容无遗:一言为定!

5

我觉得是我第一个发现晨曦从帐篷顶上那个小圆孔里探进来的。那淡淡的光线很柔很软,好象是太阳派出的使者,向我报告着黎明的消息。我的眼皮又沉又涩,心里却感到一阵轻松,天终于亮了。

夜班护士轻手轻脚地做完晨间护理,悄悄地拧灭了煤气灯,火苗跳跃了几下,“扑”的一声灭了。

“天都亮了?”长浩惊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甩了甩压麻的胳膊,俯身对我说:“我什么时候睡着了?你早醒了吧?”我无力地对他笑了笑,其实我压根儿没合眼。“只能活3个月!”“只能活3个月!”不知是谁的声音象滚雷似的在我脑海里轰轰隆隆地翻腾着。我觉得很委屈,为什么我只能活3个月?我的满腔热血3个月以后就不再奔腾?我灵敏的神经3个月以后就将归于死寂?我年轻的生命就这么仓促地结束?为什么我只能活3个月?作为女儿,我未能尽孝;作为妻子,我未能尽责;作为战士,我未能尽忠。我的幸福,我的理想, 3个月以后就全部化为泡影? 3个月,短短的3个月还不到100天!我想哭,想叫,还想使点小性子跟谁闹一场。可我没哭,没叫,也没闹,似乎一切思维都停止了。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帐篷顶上的那个小圆孔,淡淡的光线中揉进了浅浅的玫瑰红,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似乎听见远处传来嘹亮的起床号声,又似乎听见了响亮的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还有震得大地“咚咚”响的脚步声。是部队出操了吧?战士比太阳起得早,清晨的军营充满了朝气与生机。我曾写信自豪地告诉爸爸妈妈,我每天早上跑步迎接太阳!今天,太阳又升起来了,可我没有去迎接她。我一动也不能动地躺着,看着帐篷顶上那个小圆孔,亮亮的,圆圆的,怎么有点象宋主任那亮亮的、圆圆的眼镜片?

昨天。就是昨天。早饭后,一个年轻的医生来到我床前,查对了一下床头牌,然后对长浩说:“请你准备一下,一会儿我们给病人做颅骨牵引。”颅骨牵引?为什么?医生的话语很温和,很亲切,但这温和亲切的话语比法官的判决更加严厉!仿佛是又一次强烈大地震,震碎的是我的心!

谁叫我是护士! 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牵引:颅骨牵引,下颏牵引,骨盆牵引,皮肤牵引,骨牵引,有用绷带的,有用胶布的,还有用钢针的。带我的老护土曾经指着一个重伤员对我说:“这就是颅骨牵引,这种牵引用于颈椎骨折。颈椎的椎间小关节面接近水平,受伤后容易脱位交锁,颅骨牵引的力量比较大, 解锁后再实施手术。”说完,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一句:“他是外伤性高位截瘫,愈后恢复很差。唉,也怪可怜的。”我不由地又朝那伤员望了一眼,只见他的头发全被理光,头顶上钉着两根跟我小手指头差不多粗细的钢针,钢针上系着牵引绳,通过固定在床架上的滑轮挂着3个大小不一的秤砣,重量一定不轻。伤员被牵引得仰面朝天,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双眼紧闭。那印象太深了,当时我的头顶也像有钢针钻骨的痛楚。

为什么要给我做颅骨牵引?难道我也是颈椎骨折?外伤性高位截瘫?地震已经这么多天了,我还没有想过自己的伤,每天被持续的高烧、剧烈的头疼、胸闷气憋、胃疼腹胀折磨得精疲力尽,还没顾得上把脖子疼、头不能转动、胳膊腿麻木不能动这些与颈椎骨折、高位截瘫联系在一起。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那下面是无底的深谷,是神秘的黑洞。

“辛芸,”随着这亲切温和的声音,我看见了圆圆镜片后面那双慈祥的眼睛。“宋主任!”我象见到亲人似的,心中的委屈一股脑涌了上来,我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地震后的第一次大哭,眼泪象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我拼命扭动身体,我想证明自己不是高位截瘫,可身体没有动弹半分!长浩几乎是跪在我的床前,双手紧紧抱住我的头。宋主任安慰长浩说:“让她痛痛快快地哭哭吧。”长浩困惑地望着宋主任,也许他心里想,别的医生护士都是劝小芸:“不要哭,哭是没有用的!如果哭能把你哭好,我们大家就陪你一起哭!”宋主任怎么还让小芸痛痛快快地哭呢?宋主任接过长浩手中的毛巾,轻轻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语气显得很轻松:“怎么,舍不得你这两条小辫子啦?告诉你吧,头发可是越剃越好啊。”我任性地叫着:“不,我就不做!”

宋主任仍然不急不忙,换了一个商量的口吻说:“辛芸,情况是这样的,昨天不是给你拍了 X 光片吗,发现你颈椎4至5节不单纯是粉碎性骨折,还有明显移位交锁,你看,基本上是这个样子。”他用手势比划了一个移位的动作。“我们研究以后决定,先给你做颅骨牵引,解锁复位后,再做探查减压手术,你说好吗?”这个道理我懂,在护校老师讲课时也是这么说的,可我现在想的,还不仅仅是颅骨牵引的问题,我抽泣着问:“那我不是高位截瘫吗?”我想起老师讲过的,高位截瘫,由于损伤平面高,呼吸、体温调节中枢紊乱,加上不可避免的肺部感染,泌尿系统感染和褥疮等并发症,伤员存活率低,大多数伤员伤后3个月死亡。宋主任听了我的问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那圆圆的镜片,对我说:“辛芸啊,我都忘了你是个护士,怎么说呢,这也好也不好。好的呢,你懂得医学知识,可以更好地配合医生的治疗,说不好呢,就怕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反而背上包袱。

不过,我们相信你,辛芸,我把真实情况都告诉你了,希望你也相信我们,并且配合我们,你要坚强些,你会好的。”

会好的。这句医生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不是医学术语的医学术语,给伤病员带来了多少安慰与希望啊。也许是规定,也许是习惯,我看更主要的是需要,医生查房,从不当着病人的面分析讨论他的病情,对待病人那小心翼翼而又不安的问话,医生总是微笑着,婉转地回答:“体温下来了,不错,再打一星期针,你会好的。”“挺好,化验都正常了,再观察3天,你会好的。”医生的话灵光得很哪。可那些病人也不过就是感冒啦,胃肠炎啦,没有一个是象我这样,中枢神经严重损伤,并有全身所有系统功能障碍。可就现在,宋主任还用这挂在嘴边的老话。我知道,他在安慰我。

颅骨牵引就这样开始了。刚开始,挂一个3斤的秤砣,拍了一张 X 光片后,又加上一个两斤的秤砣,说是明天再拍一张 X 光片,也许还要加大重量。

枕头放在肩膀下面,头倒仰着。秤砣挂在牵引绳上,牵引绳系在钢针上,钢针钻在颅骨上,头被沉重地牵引着。我的心也被沉重地牵引着,一直往下沉,下沉……… 这一夜,我压根儿没有合眼。

相思河全文阅读(忧愁河连载三)(2)

张胜兰(二排右一)与空军战友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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