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造价最高的房子(一座楼与一座城)

百年风雨之后,钢筋水泥亦被人格化,凝结为一段私人史。或许,建筑才是城市的主人,人只是其间的寄居客。

木头护墙框住了几面墙,朱红浅碧,深黄暗青,明暗交叠。走近了看,墙面是晕晕旧旧的——100年的沪上烟雨,仿佛都被锁在了墙里。

荣公馆

我在一个阴天到了这里,陕西北路186号。这里位于上海的中部,路口转角,是上海著名的奢侈品购物中心:恒隆广场。与交叉相邻的南京西路相比,这条路显得清幽,路两旁栽着悬铃木,一径排开的老式建筑,掩映于树荫之下。

白色墙面上,贴着一个四四方方金属牌,黑字刻着门牌号码,其下一行小字书:荣宗敬故居。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里是上海滩最显赫的私人宅邸之一——西摩路上的荣公馆,以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为基石,书写了一段传奇。

宅子的主人荣宗敬,是近代上海著名的实业家,被称作“面粉大王”“棉纱大王”,在“衣食上坐拥半个中国”。与弟弟荣德生一起,荣宗敬缔造了荣氏实业帝国,开启了荣氏家族延绵四代的财富史。毛泽东说:“荣家是中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中国在世界上真正称得上财团的,只有他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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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最显赫的私人宅邸——西摩路上的荣公馆

荣公馆的显赫,因其财富,也因其神秘。这栋私宅是其主人的精神造像,在多年风雨之后,钢筋水泥亦被人格化,凝结为一段私人史:它是一个家族的命运总结,也是一座城市的历史象征。

在过去一个世纪,这栋百年老宅接受着天然与人工的损耗。某一段时间里,它像一个疲惫的老人,露出困顿衰微的表情,令经过它的人感到哀伤。六年前,意大利PRADA集团开始对其进行修葺,老宅闭门谢客,休养生息。今年10月,荣宅再度以青春面目示人,令人得见其昔日荣光。

推开门,来到迎宾的小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浅青色墙面,镶嵌着珐琅砖,其上覆盖棕青两色组成的抽象花卉,很是淡雅。客厅于1918年建造,一开始被当作饭厅使用。荣宅扩建之后,这个房间便成为进入北翼附楼的门厅。这里是这座大宅的精致头盘。

你的目光可能会被地上漂亮的地砖吸引。它由六种不同釉面砖组成,整体是棕色,嵌着黄色星星图案,这是来自犹太教的符号。不要感到稀奇,在上世纪初,这条路上曾经居住着不少犹太人。在传统的西式门厅里,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地砖,它经久耐用、易于打理。修复起来,却并非易事。工作人员告诉我,为了烧制与原来地砖相同的砖面,意大利工匠将百年前的古砖做成模型,重新调色、手工浇筑成镶嵌图案,再将制好的瓷砖块块回填、层层压紧,煅烧融合,才令古老的地板获得新生。

顺着木制楼梯往上走,我们去到二楼。不用理会楼梯发出的吱咯声,也别被扶手上雕刻的精致花纹锁住了眼睛,往上走,将看到更多美丽的细节。现在,我们到了一间浅朱红色房间,深木色雕花护墙板,很是华贵。这是二楼会议室,宅邸建造之初,被当作卧室使用。1918年,荣宗敬为其增加了一个凸形结构,并配上了一个壁炉。在这个壁炉上,可以看到上海的显著特征:东西融合。壁炉本身是新古典主义式样的,加上了各种中国形象,如老翁与古兽。在18世纪,航海贸易的兴盛使得中国风在欧洲盛极一时,再返回到此时的上海,就是别样的摩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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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宅主人荣宗敬的壁炉

穿过一间草绿色房间,继续往前,是荣家的饭厅。这间深薄荷色的房间曾经名噪上海滩,荣氏兄弟在这里大宴宾客,倡导其“实业救国”的理想。这里是正式晚宴的场所,窗外可见后花园的景色。房间设计并不高调,四壁呈暗色调,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它的华丽与高雅,从一些细部体现。沿天花板的吊顶檐口上,有灰泥做成的装饰板条,既掩盖了天花板与墙壁的接缝,又增加了美感。檐口装饰性图案是古典主义装饰中常见的“卵与箭”,源自古希腊罗马,在西方宗教建筑和珠宝设计中,可以看到相似图纹。

我感到最为美丽的,是这几间屋子层层递进的颜色。透过一扇扇敞开的门看过去,木头护墙框住了几面墙,朱红浅碧,深黄暗青,明暗交叠。走近了看,墙面是晕晕的,旧旧的,仿佛一百年的沪上烟雨都被压在墙内,一点点渗出水样光泽,要借天光才看得分明。房主人显然懂得天光之美,于楼层尽头,设置了一间日光室。在维多利亚风格的英国宅邸中,经常可见这样的房间设置,用以摆弄花草,修养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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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

荣宗敬的日光室与英国人不同。外部格局仍然是经典西式的,内部包裹的却是一颗传统的中国心。日光室的墙面为鹅黄色,设有多面窗户,以吸收阳光。玄月窗上的彩绘玻璃是这间屋子的点睛之笔。彩绘玻璃在荣宅随处可见,带有具象场景的,却只此一处。

抬头看,可以看到一面窗上绘着小船,一面窗上绘着宝塔,合在一处,是“轻舟过高塔”的江南图景。1930年,荣宗敬在故乡无锡的太湖梅园上,修建了一座高塔,以纪念其母。与舟塔相对的另一面窗,是别样景象:西式城堡与风车伫立于河水之畔,宛若工业革命的权力象征。这条河,或许正是从无锡流向上海的苏州河。上世纪初,荣氏兄弟的棉纱厂与面粉厂,便建立于苏州河两岸,这些林立的工厂,令他们“为半个中国提供衣食”。

我走进的第一间私人房间,是荣夫人的闺房。这间卧室是在1918年左右增建的。初入其间,我误以为这是男主人的房间。从室内装饰上看,这确实是一间男子寝室,风格极其冷静庄严。荣宗敬之妻王氏,是一位传统中国妇女,也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她曾经在荣氏企业面临困难之时,只身拜会沪上“教父”杜月笙,寻求帮助,最终令杜老板伸以援手。

房间里的四面墙,均装有柚木护墙板,雕工繁复。这些厚重的护墙增加了空间维度,也给予了房间沉郁的历史感。方入其间,其厚重感或许会令你想起中式老宅,仔细看来,护墙装饰花纹却是世界性的:缠绕的藤蔓取自阿拉伯花纹;垂坠花环与扁豆图案起源于希腊罗马。雕刻均极其精细,应该是刻好各个部件之后,再拼合于一处,形成了而今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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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夫人盥洗室护墙板上精美的雕花

荣先生的卧室在三楼。有意思的是,相比夫人卧室,这间男主人卧室反倒不那么具有男性气息。粉彩色墙壁和白色壁炉给这间房间平添了一股娇媚与清新,显得时髦。我的目光为屋顶的吊顶攫住:这些吊灯固定在原有的位置之上,灯罩由半透明的雪花石制成。19世纪80年代,上海的富裕家庭已经用电灯取代了汽灯。尽管不同地区具有不同的基础设施,给租界电压系统带来了压力,也不能妨碍这种新型照明系统在上海滩的应用。

与荣先生卧室同在三楼的还有两间卧室。一间属于荣家长子,建于1930年左右,是作为婚房而建的。房间里有一个嵌入式橱柜,还有一面神秘的砖墙。砖墙原本是在宅邸修复过程中,无意中被发现的。墙的形状像一扇门,说明这里曾经是一个通往别处的入口。然而,在扩建的过程中,它被移除了,它的故事也被封存在水泥砖墙之中。

另一间是“莲花卧室”。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过去被用作女眷卧室。卧室罕见地使用了墙砖作为装饰——这种釉面墙砖通常被用于浴室和厨房。墙砖的制作采用了景泰蓝工艺,颜色鲜艳。“莲花卧室”因珐琅墙面的装饰图纹为抽象莲花而得名。莲花象征着重生,别具诗意;花朵朝开暮合,一如主人作息。1929年,荣宗敬在太湖之畔建造了锦园,园中有一个荷花池,因花开绮丽,远近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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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卧室

走廊是建筑中特别的所在,承载着起承转合。这个只有15平方米的空间,连接了荣宅老楼和附楼,将两个高低不同的建筑合为一体。走廊天窗采用彩绘玻璃,装饰着卷曲葡萄藤的图案,这是一种没有地域感的图案,在古埃及、罗马、凯尔特和中国均可见到。过去,此处玻璃遭到了较为严重的毁损,给工匠修复带来了麻烦。最后,天窗中央椭圆形的部分和21块面板被完全卸下,重新进行修复处理。葡萄藤缺失的部分,则被替换为40年代德国生产的彩窗玻璃。

这个空间给访客提供的选择是:严肃地谈论生意经,还是消遣时光?若是前者,请右转,走进会议室;若是后者,请左转上楼,走进宴会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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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天窗的彩绘玻璃

你或许会从这个宽敞的大厅里,感受到荣公馆的气度——其豪华气派,不输于此时著名饭店的跳舞厅。宴会大厅由三间卧室改建而成,足以承担一场毕业舞会。大厅上方,有一块面积45平方米的彩绘玻璃天窗,由69块玻璃组成。天窗以玫瑰花结为中心,向四周发射水晶状射线,构成了旭日纹饰——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装饰艺术运动中,时常可见类似的图纹。独特之处在于,现代化图案之外,包围着传统古典花纹:螺旋绶带和月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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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公馆的宴会大厅

休闲之所是西方绅士家宅中的必备设施。旧时上海摩登一些的大户人家里,亦少不了。荣公馆堪为代表:除了气派的宴会大厅,同时配备了台球室和吸烟室,供绅士消遣娱乐。两个房间是套间设计,均建于1918年前后。

“华丽”是我走进台球室的第一印象。面积不大,却让我想起了进入英国公爵城堡之时,感到的老式贵族气派。房间天花板以金箔为装饰,在灯光映射下,镀金天花角线给房间增加了立体感。金箔是由工人层层刷上去的,覆盖在细致的苕叶雕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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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球室

这是一种古老的镀金技艺。西方工匠将黄金敲打至几近透明,切割成块,再将“金叶子”用软刷辅以溶液,敷在装饰表面。修复起来十分复杂,PRADA请来的意大利工匠小组,颇费了一些心思:在处理完缺失部分之后,将天花板表面整体刷白,重新手工镀金,添加保护层,再对其进行做旧处理,恢复了百年前样貌。

城与人

我们今天看到的荣宅,始建于1899至1910年之间。购买之后,荣宗敬委任上海滩著名建筑设计师陈椿江为之修缮,给这座西式豪宅加入了中式色彩。整修之后,宅邸为钢筋混凝土结构,融合了当时颇为前卫的空间设计。现存最早的荣宅建筑方案,来自于1910年。

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头10年,是上海近代建筑业迅速发展的时期。1901年,英国人在上海投资的一亿美元中,百分之六十流入了房地产市场。上海公共租界的建造量,从1000余栋增加到了9000余栋。此时建造的房屋在设计和建造质量上,都处于相当高的水平。

居民建筑主要发展为两种:里弄和私人花园住宅。20世纪最初的10年,里弄住宅主要是石库门式的,前前后后住着许多人家,是上海最有生命力的尘世烟火。与其相对的,是被称作花园洋房的独立私人住宅,所有者通常是如荣家这样的富庶人家。

荣公馆所在的陕西北路,过去叫作西摩路,是一条充满文化底蕴的街道,密集分布了20多处名人故居和历史遗迹。与荣宗敬在同一条街上做邻居的,还有“宋家三姐妹”的父亲宋耀如。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婚前在这里居住了近10年。建于20世纪20年代的457号,是英国商贾何东的故居,他是香港曾经的首富,也是著名的何氏家族的创始人。这些私人住宅,均是经典的花园洋房。

1900年之前,花园洋房在上海滩还颇为鲜见。上世纪前20年,是此类住宅的第一个发展阶段。此时特点是“大”,讲究华丽与气派。在建筑形式上,以古典复兴式为主,多为对英、法、德、意等欧洲国家的花园大宅的模仿。其最初主人也多为外国富商。后来,不少中国大买办、大官僚和大实业家,也开始建造,或是从外商手中购得此类住宅。西摩路上的荣公馆,就是荣宗敬从一个德国人手中买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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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宗敬故居

开埠半个多世纪后,到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上海已成为近代中国的经济中心,初步展现出近代都市的面貌。城市进入除旧立新阶段:传统建筑被拆除,新式建筑建立起来。许多工业革命之后才出现的西方建筑新材料、新结构和新设备,也在此时传入上海。建筑新技术的广泛使用,缩短了上海与西方的距离。

上海滩许多知名建筑均在此时兴建。总巡捕房建造于1892至1894年,由金斯米尔设计事务所设计;虹口大剧院兴建于1908年,是上海也是全中国的第一家电影院。同时兴建的还有许多银行和公司建筑:任记洋行大楼建于1908年;永年人寿保险大楼同样建造于1908年,由通和洋行设计;东方汇理银行建于1911至1914年,亦由通和洋行设计。

几个沪上闻名的传奇饭店,与荣宅建造于同一时期。如果你碰巧去过这些地方,会在发现其与荣宅的相似之处,譬如宴会大厅。经常出现在民国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里的礼查饭店,重建于1907年至1910年间,由新瑞和洋行设计。大华饭店修建于1910年,是近代上海最豪华的饭店之一。距离荣公馆不远,荣宗敬一度走投无路之时,曾被朋友安置在大华饭店避难。

这些华丽考究的花园洋房、高级饭店、跳舞场与电影院,是老上海生活的最好注脚,也是最能展现上海独特气质的城市空间。亨利·列斐伏尔说:“空间里弥散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

“租界”是上海近代空间中具有重要意义的所在。上海的“租界”,英文对应词是“settlement”,指的是“居留地”,其意是为该区域的外国人提供安居之所。它与传统意义上的“殖民地”有着差别。上海的租界(settlement)与天津、汉口等地的租界(concession)不尽相同。后者(concession)是由中国政府将地区内的土地整个租给外国政府,再由外国政府租给侨商。前者(“settlement”),则是由各地侨商向中国本地业主直接租借。只是在习惯上,人们将两者统一称之为“租界”。

上海是近代中国接受西方文明,使之与民族文化融合的现代化样板。“然而,上海不管怎么异化,她还是一座中国城市。是中国人填满了前租界的空间,没有他们的认同与合作,任何规划都不可能实现。上海社会接受了西方人带来的形式,把它吸收、消化并转化成中国式的现代特色。”《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的作者,法国人白吉尔这样写道。

李香兰在《十里洋场》里唱:“把苏杭比天堂,苏杭现在也平常,上海更在天堂之上,洋场十里好风光。”近代上海的“爆发式发展”,不仅因为“开埠”,还因为“江南因素”。所谓“江南地区”,相当于而今的上海市、江苏省南部、浙江省东部、北部一带。有些研究者认为,在近代上海的成长中,“外国力量”固然起到了主导作用,然而其在短时间内的崛起,则因为自古富庶的周边地区。“换言之,上海的成长是借助、利用、调集了全国,主要是江南的各种资源。包括资金、人力、市场和人文资源。”

出生于江苏无锡的荣氏兄弟,就是从围绕上海的“江南地区”里,走出来的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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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氏家族荣宗敬、荣德生、荣毅仁、荣智健

在上世纪的上海滩,市井里弄里流传着一句时髦话,用以取笑那些爱吹牛皮却缺乏本事的人:“侬以为侬是荣宗敬?”人们路过荣公馆,希望探究荣氏家族的命运之谜:一个从无锡荣巷里走出来的“乡巴佬”学徒,如何成为近代中国的实业巨子,成为敢于对抗国民政府“最高领导”和列强的上海滩风云人物?

1887年,14岁的荣宗敬坐上一条信船,从无锡荣巷出发,沿着苏州河来到上海,踏上锡金码头。少年的初次花花世界闯荡之旅却铩羽而归。不到半年,疾病缠身的荣宗敬就被上海滩赶了出来。回到老家后,他在一家钱庄当学徒,几年的学习生涯,令他积累了创业经验,也积蓄了力量,再度回到上海。

1896年3月21日,23岁的荣宗敬与其胞弟,21岁的荣德生一道,在上海鸿升码头开设了广生钱庄。兄弟俩分任钱庄一、二把手,荣宗敬任经理,负责全盘运营,荣德生管账房,管理日常业务。

荣宗敬与荣德生,像一枚铜钱的两面,相似无多,又不可分离。哥哥荣宗敬方脸,眉眼犀利,英气逼人,喜欢穿西装,热爱各种新鲜玩意。他为人敢想敢干,胆色过人,是一个激进派。弟弟荣德生圆脸,长耳,面目敦厚,喜欢着长衫,经常在手里把弄一把茶壶。他为人踏实沉稳,行事保守周全。这一正一反,相辅相成。荣德生说过一句话,用以形容两人之间的兄弟情,以手中的茶壶为比喻:兄弟俩就像茶壶的两边,若分作两半,茶壶就不再能用了。

尽管钱庄生意尚可,但荣氏兄弟认为,应该走向更大的市场。1898年,荣德生从香港乘船回上海,看到码头一片雪白,原来是英国轮船运载的面粉飘落的粉屑。他的实业理想被再度激活,决定筹办面粉厂。1900年10月,荣氏兄弟以6000元钱庄盈利作为资本,与人合伙创办了保兴面粉厂(后改称茂新面粉厂)。三年后,兄弟俩又出资4万元,创办福新面粉厂。此后,荣家面粉厂如滚雪球一般,越开越多。至1921年,荣氏兄弟经营开设的面粉厂已多达12家,分布于上海、无锡、汉口、济南等地。其“兵船”牌面粉,不仅畅销全国,更出口到英、法、澳及东南亚各国,驰名海外。

1912年新年,荣宗敬在西摩路荣公馆的书房里,写下了《振兴实业,发展经济,以惠民生计划书》:“即以纺织一业而论,吾国人口四万万,只有纱锭两百余万枚,较诸欧美各国人口与纱锭的比例,实不能供国民之需。是以他国在吾国设厂,以逐其经济侵略之野心,而使我国纺织业受重大之打击。纱、布为人生必需之品,乃至仰及他人。痛心之事,无逾于此。”

荣氏兄弟决定进军纺织业。1915年,他们创办了申新纺织公司,并复制了面粉厂的“滚雪球”模式。到1922年,申新公司已拥有4个工厂,产纱锭达13万余枚,其“人钟”牌棉纱成为驰名品牌,畅销全国。申新的发展速度,不仅超过了其他民族纺织厂,也超过了在华的日商纱厂。1917年,兄弟俩买下了原本属于日本人的恒昌源纱厂,迅速占领了1919年日纱消退后的市场。华商收购日资建造的纱厂,成为狙击日纱的主角,是近代中国商业史上罕见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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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新纺织企业工厂

1921年,江西路耸立起一栋英式建筑,名为“三新大厦”。这是荣氏兄弟的“大本营”,“三新财团”(茂新、福新、申新的统称)的总部。三新总公司采用总经理负责制,规模和作风都具有现代企业的风范。在积弱的中国,三新总公司代表着民族工业的最高发展水平。西方媒体称之为“中国实业界的拿破仑”;荣氏兄弟的创业故事,被写入日本的小学课本。荣宗敬曾经难掩意气地对弟弟说:“从衣、食上讲,我们拥有半个中国。”

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开始影响中国,民族工业发展的黄金时代已成过去。国民党建都南京之后,外交上采取亲美政策。棉纱业在外国洋行的操纵下,形成了“棉贵纱贱”的局面,生产越多,亏本越大。拥有多家工厂的荣氏企业,难逃其困,“亏损雪球”越滚越大。“三新总公司”盛极而衰。

时局动荡,更是雪上加霜。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他们失去了东北市场;1932年淞沪之战爆发,上海工商业遭受重创,申新有7家工厂被炸停产。运输不畅又导致了面粉和棉纱无法交货。焦头烂额的荣宗敬,依然支持着抗日救亡。他安排无锡申新三厂向前线捐赠慰劳品;招收被日商纱厂辞退的职工进申新工作;他与黄炎培、史量才、沈钧儒等人一道,联名发表《国是主张》,要求抗战到底。

1934年春天,危险降临了。是年,银行和钱庄纷纷拒绝继续给申新放贷。荣宗敬面对的申新债务高达6375.9万元,而申新资产全部不过6898万元,勉强“以资抵债”。一夜之间,荣氏风光散尽。报纸打出这样的头条:“申新”搁浅。

荣宗敬同时需要面对的,是国民党试图“国有化”申新的图谋。宋子文在与荣宗敬的面谈中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来:“申新这样困难,你不要管了,你家每月2000元的开销由我负责。”所幸,在陈光甫等金融界朋友的帮助下,荣宗敬挺到了最后。1936年秋天,局势扭转,各地棉花丰收,市场亦开始活跃,持续四年的“棉贵纱贱”困境消散。到1937年,申新各厂开始盈利,福新、茂新面粉厂产销两旺,三新财团一洗阴霾,呈现久违的兴旺之象。

荣氏企业短暂的“小阳春”,被同年爆发的日军侵华终结了。淞沪之战打响后,申新三厂被日军洗劫一空,五、六、七厂受到不同程度的轰炸损毁。装备最为精良的申新八厂,被炮火炸为废墟。茂新、福新所受到的打击亦不弱于申新。茂新一厂被日军焚毁,二厂为日军占用,其余各厂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2/3的荣氏企业毁于战火。

此时荣宗敬已年过六十,看到自己一生创立的事业被毁于一旦,精神受到重创。不仅如此,日本人还试图通过汉奸胁迫其出任伪职,荣公馆附近,经常有神秘分子出没,他的处境十分危险。

1938年1月4日深夜,荣宗敬从荣宅后门出走,悄然登上了驶往香港的加拿大轮船。这一去,本是暂时避难,未料成为他与这里的天人永诀。到达香港的荣宗敬突患肺炎,加上忧思难遣,2月,在香港溘然长逝。弥留之际,他留下了一句话:“申新复业。”一个月后,荣宗敬灵柩随加拿大“皇后号”返沪,回到了西摩路上的老宅。

1949年,上海解放。荣孝范代表荣家,将西摩路荣公馆出租给中国经济研究所使用。此后,老宅几易其主,做过办公楼和业余文化学校,也充当过电影取景地。1987年到1996年间,宅子为棠柏饭店使用;2002至2008年,又被用作星空传媒集团驻上海的代表处。

出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栋百年老宅,修缮一新后,它看起来依旧迷人。或许,建筑才是城市的主人,人只是其间的寄居客。人来人往,而建筑无言;人去楼空,而城市不老。

“它关于如何真实地生活在上海”

——专访2×4工作室创始人麦克·洛克(Michael Rock)

荣宅修缮工程,由意大利时尚品牌Prada发起并出资,开始于2011年,历经六年完工。今年10月12日,整修一新的“西摩路荣公馆”首度开门迎客,为庆祝老宅重生,17日起,宅邸正式对外开放一个月左右。

在过去,Prada做过许多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最为著名的是对米兰的地标性建筑,建于19世纪的伊曼纽尔二世长廊(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 II)的修葺。被改造为艺术空间的威尼斯王后宫(Palazzo Ca'Corner della Regina),亦是其广为人知的项目之一。参与这些项目建设的团队,将其丰富经验运用到了荣宅的修缮之中。

荣国府造价最高的房子(一座楼与一座城)(12)

2×4工作室是参与荣宅修葺项目的重要团队之一。这个全球当红的设计工作室,由麦克·洛克(Michael Rock)创立于纽约,客户包括PRADA、CCTV、MOMA、NIKE、Sony等。2×4与Prada的合作开始于90年代末,并持续至今。采访中,创始人麦克·洛克先生,向我们介绍了荣宅修缮项目背后的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听闻此次荣宅的LOGO是全新设计的,不知设计出发点是什么,希望呈现怎样的效果?

麦克·洛克:我们希望荣宅项目能获得一个半独立的身份,与PRADA的商业方向有所区分。这一点可以许多方面看出来,比如在宅子的使用上,部分与PRADA的时尚生意相关,部分则全无关联。这个宅子不是一个奢侈购物地标,而是一个开放平台,这里将承载各种活动,包括时尚的和文化的。所以我们希望,能给它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至少部分意义上。LOGO的理念由我们北京办公室的同事辛静和傅熙林来创作。它从PRADA原有的LOGO解析而来,重新整合成了现有模样。

三联生活周刊:你和2×4工作室在荣宅项目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具体有哪些工作,能否请你介绍一下?

麦克·洛克:在过去的几年的荣宅项目修复工作中,我们与缪西娅·普拉达(Miuccia Prada)女士和她的团队紧密合作,概念化了整个策略,包括旧址如何使用,宅子过去的故事如何整合起来,以及不同的文化项目如何开展等等。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开幕展的策展人,你希望表达怎样的理念?你曾经将平面设计称为“印刷的建筑学”,此次的荣宅项目是一个建筑项目,怎样体现你这个理念?

麦克·洛克:开幕展是为了烘托荣宅重新开幕的主事件而举办的,它本身应该是谦虚、微妙的,内容则是关于拜访这座老宅的体验。与许多类似的项目不同,在荣宅的重新修葺上,没有刻意凸显其“豪宅”的身份,给予它过多的点缀,而是尽可能地留出空间,让参观者可以真正欣赏到建筑本身的美。在主要房间里,都有信息板,介绍宅子如何修缮,有哪些细节。扫描信息版板上的二维码,参观者可以在微信上得到更多信息。在桌子上,参观者可以看到PRADA其他几个项目的信息,比如米兰的伊曼纽尔二世长廊和威尼斯王后宫等。从这些项目的建设上,也可以了解到荣宅修缮项目的传统。

三联生活周刊:2×4与PRADA合作了许多项目,从纽约旗舰店修建,到书籍出版,到“普拉达星球”策展,再到普拉达基金会,与你们之前的合作项目相比,荣宅项目的特别之处和难处在什么地方?

麦克·洛克:荣宅修缮确实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体验。这个项目的初衷,是对于建筑本身的爱。从一些细节的维护上,你可以看到宅子过去的荣光,它很引人注目。最有意思的一点或许是,这个项目本身是十分开放的。在未来,这里可能会在上海时装周期间举办一些特别活动,也可能会有其他展览、会议、派对和事件。这里将成为PRADA的“中国之家”,也会发挥它的全部功能。对于设计师而言,这就是难点:要发挥建筑的全部功能性。这不是关于一个西方品牌陡然出现,制造一个事件便离开。这是关于如何真实地生活在上海,是创造一些东西,然后让生活来填满它。

(部分图片由 Agostino Osio / Prada 提供,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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