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地道的陕北话(陕北话里的古词之谜)
看“五四”新文学,我们以为白话文写作是从“五四”以后才开始的。其实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古人说话并不总是佶屈聱牙、之乎者也,和我们一样,他们都用当时的口语与人交流。中国的白话文写作也历史悠久,并不是从“五四”以后才开始的。从《敦煌曲子词》到宋的禅宗语录、《朱子语类》,再到元杂剧、明清散曲、“三言二拍”、四大名著,中国的白话写作和文言写作一直并行不悖地行走在历史的车道里,只不过一直没有争取到正宗的地位而已。
“五四”以后,完全改用白话写作,中国的言文始得一致。从此人们就只能在古书里看到“文言词”或“文言文”了;但在一些方言区,也就是“普通话”普及不彻底的地方,有人惊讶地发现:当地“斗大的字不识二升”的农民一直在用“文言词”说话。2007年,中华书局出了一本书,叫《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作者王克明收录了普通话里不用,但经常出现在陕北老农口中的词语3900条,其中能找到古代出处的近1500条,约占总条目的40%。这当然不可能是全部,因为有的词条前人写到了书里,幸好被这个北京知青发现了,这个词就有幸收进了他的书里;而以前的陕北人口上经常说,但没有写到书里,或者写到了,王克明没有发现的有多少呢?只有天知道。
诚然,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各地的方言里都会有一些“文言词”存在,但如此大规模、成建制的“文言词”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一个地方的老百姓口中,还真是一件罕事。这除了陕北这块地方闭塞,与外界交通甚少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文化落后。因为文化落后,所以识字的人少,识字的人一少,官话就不可能学会。我想这就是铁路修通、电视出现之前,陕北人之所以能像化石一样保留那么多文言词汇的原因。怎么确定这些老农说的话里有“文言词”呢?一是因为这些词在现代官话——也就是普通话里,已经完全不用了;二是因为这些词在古书里都能找到,连读音、用法都基本相同。这说明“文言文”不管是词或句子都来自民间口语。因为至今还用“文言词”说话的这些农民大都不识字,因而他们不可能先学会书本上的词,再来说话;只可能是文人先学会他们的话,再来写书。与文人创作不同的是,文人的作品有人收藏,有人研究,而这些老农的话则无人问津,完全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这正应了陕北一句谚语叫“话是风,笔是踪”,没有笔的记录,话只能是一阵风,随起随灭。好在随着工业化、全球化时代的迅猛到来,许多人已经意识到整理并研究这些民间方言的重要性了。我的朋友、老乡,长期奋战在祖国行政战线上的王六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王六生长在陕北文化的核心区——米脂,很早就注意收集陕北方言中的俗字、俗语,每有一得便喜不自胜,一本厚厚的记录簿伴随他宦海沉浮了几十年。这回他受王克明先生的启发,决心扩大收录面,将他从小听到的陕北方言加以整理研究,并于2010年交由故宫出版社正式出版《把根留住——陕北方言成语3000条》。虽然他自谦说:“此书并非著书立说,而是用录音摄像式的方法反映陕北的语言存在”,但谁能说分门别类、记录归整不是研究?他研究的方法也很特别,即没有用传统的语音或语义归类法归并多如恒河沙数的方言词汇,而是从陕北方言中的成语,也就是四字格的熟语入手,整理出普通话里没有的成语3000条,分别给以注释、举例,举例也不是泛泛举例,随意为之,而是精心挑选出流行在陕北,但《辞海》中未收录,或虽收录但含义有别的熟语、格言、箴言、俚语、歇后语、民谣、怪话凡7000余条,用这7000余条方言词汇解释3000余条方言成语,然后再对这7000余条进行注音释义。这种做法的难度不仅在于搜出3000余条词典里没有的成语,而是要把7000余条具有鲜活信息的词汇恰当地分布在3000多条成语里,始可谓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由于例句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因而现场感非常强,每一个陕北人读起来都能感觉到那种神气飞扬的妙境。
熟语、格言、歇后语、谚语、箴言、民谣、儿歌的大量收入也是该书的一大亮点。这些格言警句经过千百年的汰洗历练,不仅文辞典雅、朗朗上口,而且内中蕴含的哲理透彻、清明、一语中的。如用“三屙六尿九喝水,吃烟打火十二回”形容大锅饭时的磨洋工;用“嚎了半天不知死下个谁”形容人说话、写文章不得要领;用“黑里睡下尽眼眼,白日起来光片片”形容人眼高手低,想来做不来;用“一驴尿起百驴尿”形容人云亦云;用“割的驴毬敬神——神也惹下了,驴也割死了”形容人出力不讨好,两面受气的窘境;用“人往下亲,官往上疼”形容人的亲子本能和官的巴结习性。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如:
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翻车的都是好把式。
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
常骂不惊,常打不奔。
一个槽上拴不成两头叫驴。
驴圈里踢不死驴。
正想上天,等上个龙抓。
山羊能耕地,黄牛不值钱。
九子不葬父,一女打金棺。
抱在怀里怕窝着,放在口里怕呵着。
说起来雄兵百万,做起来毬也不蛋。
四大毒:云里的日头,洞里的风,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
四大美:猪的骨头,羊的髓,临明的觉,小姨子的嘴。
四大脏:下雨的茅坑,褪猪的水,月经裤子,醉汉的嘴。
……
当然,以今天的眼光看,好多格言警句是农业时代的产物,现在已经过时了,但正因为过时,才要将它们记下来,以防文化断层,后人不知前人为何物。
成语也一样。文人创作的成语有人整理,有典籍可寻。农民创作的成语则大多存活在口中,成长在风中,要不是遇到像王六这样的有心人,恐怕永远没有再生的机会;但成语以及众多的格言警句是陕北语言中的精华,它代表了陕北人对生命、自然的认识高度。它的优美动听是经过时间考验的,它揭示的哲理和智慧是世世代代的陕北人从生活甚至是战火中淬炼出来的。因而可以说,王六整理的这部方言成语词典,帮助我们找回了对母语文化的自信,激活了我们对母语历史的想象和记忆。
这几天在床头灯下、枕中厕间,我反复地读这些方言成语,不时地发出会心的一笑。我感觉,这里面有的词是注定要被淘汰的,因为它难写,又不常用,加上地域限制,就只能以口语的形式出现在局地老百姓的口中,如,硬绷实刻——表示不顾客观条件硬来;跐朋奓武——表示样子吓人,实际是虚张声势;鬼眊觇(音,臊)道——为人狡狯,不光明正大。……诸如此类在陕北人人能说能懂的词,在普通话里却不容易找出对应的字,再加上语义模糊,就很难在大范围内推广开来;而有的词表现力很强,且易写易记,朗朗上口,如:石头瓦块、病死怜天、长号短哭、死行烂李、妖猫鼠怪、筛糠打战、水激明光、毬毛鬼态等成语,在普通话里有现成的字可用,写出来容易理解,懂得这些词的作家就完全可以把它们写进书里,不但不影响阅读,反而会丰富汉语的词汇,给日益凝固的汉语注入新的活力,就像每次民族大融合给汉人注入新的活力一样。
当然,略显遗憾的是,这本书无论成语还是格言警句,以及一般的方言词汇,都没有说明出处,因而我们无从知道这句话、这个词之所以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的原因。因为多数陕北话有音无字,不同的理解就有不同的写法。如果都能在古代典籍里找到出处,并略加考辨,就会板上钉钉,说服力更巨,但如此繁难的工作肯定不是一个业余研究者单枪匹马所能完成的,因而这个任务就只能交付历史,期待后来者居上了。
本书作者:
作家狄马
狄马,1970年出生于陕西省子长县,在农村读完中小学。1988年考入延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至当地的一所师范学校教书,不久后辞职,长期在西安《女友》、《各界》等杂志做文字编辑。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发表散文、小说、文学批评、思想文化随笔等各类文字近百万字。出版有思想文化随笔集《另类童话》等。
本文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歌声响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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