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的田园牧歌（并不甜美的田园颂）

作者：张华中

“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欧阳修就是如此任性而坚定地推重《归去来兮辞》。其中，陶渊明描绘归隐田园的部分，更是历来广受称赞。它“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生，而无尤怨切蹙之病”﹙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冲泊趣味”“可称逸品”﹙明孙月峰评，闵齐华注《文选》卷三十﹚；“旷情逸致，令人反复吟咏，翩然欲仙”﹙清伍涵芬《读书乐趣》卷三﹚；“素怀洒落，逸气流行，字字环中，字字尘外”﹙清毛庆蕃评选《古文学余》卷二十六﹚。纵观这些评价，不外是赞扬其文字平易自然、素朴有味，笔下的世界隔绝喧嚣纷扰，有天人和谐万物融洽的气象，能使人生发身在尘世、心游天外的玄想。

然而，作者归隐田园的图景，果真就是一篇纯粹的潇洒素淡、祥和自得的田园颂么？细品这些文字，不难有别样发现。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这写出了辞官后的陶渊明神清气爽，快哉十足。他的神情投射到小船上，小船也受到感染，分享他的快乐，轻快飞驰在水面上。作者站立船头，迎着清风，衣袂飘飘，仿佛要羽化飞天。这一句本身没有流露作者的情感，但景物本身已经把他的神采和心理生气十足地呈现出来。“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焦急地问路和埋怨天色，又点明他归心似箭。“乃瞻衡宇，载欣载奔。”作者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强烈的情感再也按捺不住，像久别热土的孩子，欢快地奔跑起来。单从叙述回家途中的这三句，就可见出作者情感的曲折起伏。先是愉快，继而焦躁，终而兴奋，达到归隐序曲的小高潮。

从“僮仆欢迎”到“审容膝之易安”，是叙述回到家里的情况，很是详尽。从门外到门口，由院落到庭室，既有儿女绕膝、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也有把酒自酌、依窗寄傲的怡然自得。欢乐如此，感喟良多。他为自己谋取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劳力劳心，心为身役，后悔不已。“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是对自我的宽慰和肯定，但又遥遥指向了官场，毕竟那里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象征。从另一个层面也可以说，陶渊明很清楚自己会面临缺衣少食、物质匮乏的窘迫，只是用很低的生活标准，来平息自己对官场好处的想象。但官场作为归隐生活的对应物，陶渊明无法摆脱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壮志豪情，从此寄托给山水田园、白云飞鸟。既然在屋子里也会起此遥想，那就到园子里去吧。

从“园日涉以成趣”到“抚孤松而盘桓”，就是写园中的所见所感。每天在院子里散步，都能收获一些乐趣。这个园子成了他的小天地，可以滋养性灵，可以放飞神思。扶着拐杖，或走，或停，或近看，或远观，一切由着性子。那么，他都看到了什么呢？“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云卷云舒源于自然，鸟栖鸟飞发自本性。园中园外，天上地下，景物繁多，迷人耳目，为何他单单标举出这两种景象呢？宋代的李公焕在《笺注陶渊明集》里说：“此陶渊明出处大节，非胸中实有此境，不能为此言也。”实际上，陶渊明还是在说服自己，应听从本性的召唤，不再执拗于迷途。天色已经昏暗，飞鸟和飘荡的白云也没了踪影，作者抚摸着苍老遒劲的松树徘徊无定，沉默不语。他佝偻的身躯在弥漫的夜色里，像一个厚重的问号。园中漫步，乐趣非少，但官场的脸谱像鬼魅一样，在他面前偶尔晃动，又迅即消失，只留下怅惘和怀想。本来只映照日月山川、田园景致的湖水，此时又生出了层层涟漪，搅乱了甜美的图景。

从“归去来兮”到“感吾生之行休”则写了农田的乐趣。“归去来兮！”这是承接着上面“抚孤松而盘桓”而发出的感慨。此处的感叹，是对自己乍起的愁情不耐烦了，要对凌乱翻飞的思绪想象当头棒喝。“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归隐后作的《饮酒》第二十首“终日驰车走，不知所问津”，也表达了同样的寻求意思。陶渊明已经远离官场，断绝了与世俗的来往，那么他还要驾着车去寻求什么呢？通过对这个问句本身的推敲，我们可以理解他所寻找的东西是与世俗生活，或者与官场有紧密联系的，是田园中所不能拥有的。人是要寻求平衡的，“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正是对官场生活的一种补偿。但这种补偿能彻底疗治他的病痛么？答案是否定的。物质的匮乏只能由物质来解决，壮志未酬的苦楚也只能在努力拼搏尽心去实现的过程中才能化解。既然断掉了通向世俗的路，那么他的痛苦就注定是深刻而长远的。“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辞别官场，就失去了俸禄，家庭贫寒，孩子又多，他不得不从事农业生产。在小序里他也写道：“尝从农事，皆口腹自役。”由此可见，他是有农业生产经验的。而这段文字里讲春天要在田地干活，却并没交代去做什么，只写出了出发时乘的交通工具，途中经过的地方，看到的景物，由此引发的感慨。这让人觉得，根本不是去从事农活，而是一次愉快舒心的春日郊游。这段文字对仗工整，音韵谐和，双声、叠韵、叠字的运用，更生动形象地凸显了景致特色，勾勒出一幅生气勃勃、春风荡漾的图画。“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这种感慨，是陶渊明从与自然的融洽无间抽身而出，由自然来反观自身，本来的静谧和谐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自我悲悯和感伤。

至此可知，归隐田园这一部分文字，总体来说是恬淡欢乐的，但恬淡中有凝重，欢乐中有哀愁。这部分文字如同一大片洁白柔和的云团，但边缘处却有一抹红晕，血丝似的；又像是一条舒缓平静的河，但它有漩涡和回流。

综观归隐田园的这一部分文字，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从“舟遥遥以轻飏”到“审容膝之易安”为第一层次，从“园日涉以成趣”到“抚孤松而盘桓”为第二层次，从“归去来兮”到“感吾生之行休”为第三层次。每一层次，都是由轻快到沉重，由圆融到残缺，一层接着一层，经庭室到园子，再到田野。这环境的敞开和放大，实际也成了作者逃遁和挣扎的不断递进升级。真可谓一波三折，一唱三叹！如此，再辨别品味这部分文字，就能在温柔敦厚、肃穆圆融之外，感受到陶渊明滚烫的血和痛苦的魂。

（作者单位：上海市格致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