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三观的惊世犯罪大案(我所亲历的那些罪案)
深蓝,一个不能对外透露真实姓名、年龄的湖北基层民警,5年前,开始把自己亲身经历的案件,写成专栏发表。如果深蓝公开自己的姓名,就意味着案主们的隐私将被泄露。
从畸形家庭、空巢老人、传销骗局、吸毒群体、涉黑团体、到少年犯……共计60个故事,100万字。由此诞生了三本非虚构书籍——《深蓝的故事》,今年4月新出的第三本,在豆瓣上拿到9.0分。
自述 / 深蓝
编辑 / 陈星 责编 / 倪楚娇
1、女大学生的故事
我是深蓝,祖籍山东,200万人民警察无比普通的一个。现正在湖北某高校攻读法学博士学位。
任职时,我所在的片区位于湖北省一个城乡结合部,类似市郊的位置,有很多矮楼、产矿企业,常驻有5000户人家,流动人口很多,所以治安环境复杂。我值班的时候,一天最多接过27个警情。
除了抓捕嫌疑人和处理各类案发外,更多的工作是日复一日地做笔录,就像一个做深度采访的记者,报案的时间、各方的说辞、调解的细节、结案结果……事无巨细。
普通的案件,比如丢了一只鸡,一页卷宗就可以记录完。但是重大的案件,牵扯到嫌疑人家族产业、非常多涉案人员、罪行的,就要聊十几次,整理出来的卷宗,能有一根手指那么厚。
我5年职业生涯里写的卷宗,叠起来应该比我人还高,这些都是我后来写作的素材。
真正促使我写作,然后发表,是因为一个女大学生。
她跟我是同校的校友,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在念大三。她本来都挺顺遂的,是个白富美,结果交了一个男朋友,有吸毒史,他一直是我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在一次抓获中,她和男友都尿检“阳性”。她说她是为了帮男友戒毒,才自己吸毒的,哭着恳求我不要通知学校。
后来,她的父母、学校、警局,都在全力帮她戒毒,她却一次次地复吸。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了,就留了张字条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她的男友,依旧在吸毒,在街面上招摇过市,身边的女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都是他毒资的来源。作为警察真的有有心无力的时候。
那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我不能让所有女孩们亲身体验,但可以把那些故事告诉她们,希望别人的真实故事可以震动到她们。
所以我就开始写,最开始我是在网上的素人平台投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写,刊登出来后,反应很好。我就一直写,一个月写个一两篇,到现在还不定期连载。
让我没想到的是,2020年,在我写了3年故事,第一本《深蓝的故事》出版后,一对来自湖南的中年夫妇突然找到我。他们对我说:“我看了你写的一个故事, 遇到了跟你故事里一样的事情。”
夫妻二人跟我讲了女儿被“男友”引诱染上毒品的事情,跟我书中写的故事一模一样。
他们请我帮助她女儿戒毒。这个爸爸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报警,他问我,书中那个故事里,因为家人没有报警,没能抓到吸毒的“男友”,女孩也没能戒毒,同样的悲剧会不会在自家重演?
其实,他很清楚答案,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后来他选择了报警,他对我说:“我看到了结局,我不想要那个结局!”
这也坚定了我继续写作的决心。
来自网络,与内文人物无关
2、老魏
老人叫老魏,因为老年痴呆,在家无人照料,多次发生警情:半夜倒在了冬天的雪地里,有时候去了别人的传达室赖着不走,有时候见到小孩往上凑,别人怀疑他是人口贩子……
我们联系他的家属但联系不上,询问老人的保姆,才知道:他的三个儿子都很有本事。一个是北京上市公司的老总,一个在美国硅谷做工程师,一个在新加坡做教授。
三兄弟每人每月都给他打5000块钱的生活费,但怎么都不回到老人身边。后来我向他们转达了老魏的现状,三兄弟一再致谢说:“我一定会抽时间回家看看。”
但他们食言了,都因为工作,走不开。作为补偿,他们又把给老魏的养老钱往上抬,每人每月给8000块。
在旁人看来,老魏的儿子们真是太孝顺了,可老魏却非常生气,他对我说:“我宁愿他们回来多陪陪我,我不要他们一分钱、不要大房子,还可以把我的退休金都给他们!”
我的家离工作单位有一千多公里,有时候看到老魏,就会想起自己的父母。我就主动申请,帮扶老魏,下班后隔三差五就去他家中说话。
我有几次建议他的大儿子,把老人接到他身边。大儿子反而跟我说,给我付劳务费,让我来照顾老魏。我震惊了,我还从没遇见过雇警察养爹的人。
后来,我因为警队分配,不再负责管理社区,我就无法经常去看望老魏。有一回,他提着满满一塑料袋现金,来警局找我,他说:“这是送给你的,你要常来我家做客啊。”
没想到老先生最终还是出事了,趁保姆不注意,他偷偷溜出家门,第二天被人发现卧倒在路边。
这下孩子们都回来了,三兄弟包下了市殡仪馆里最豪华的告别大厅,雇请了最专业的送葬团队,还为老魏购买了价位最高的墓地。但是他们都没有见到老魏的最后一面。
稀里哗啦处理完身后事,他们又把给父亲的养老钱给瓜分了。父亲单纯成了一个存钱罐。
我片区的独居老人其实挺多的,曾经有过一个案件,老人的尸体在家里6、7天发臭了,才被人发现。
所以我们在社区里面走动的时候,见到独居的老人,都会多加留意。但毕竟警力有限,不能照顾到每一个老人。
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联合街道办、居委会、退休管理处组织片区里的孤寡老人,七八个组成一个互助小组,也不干别的,就是每天见一下面,确保安全。
图源:《信号》
3、让我最自责的一个案子
我能成为警察,可能冥冥之中有一道天意吧。
我大学其实读的是文学专业,对我的影响最大的是梁晓声,他对于人性,对于整体时代背景之下小人物的命运,是把握得非常准的。大学阅历有限,我写出来的大部分都是一些很空洞的文章,尝试着投过稿,但是基本上没成功过。
所以毕业后,我没走文学的路,去考公了。按道理说公安局是不太招我们这种专业的,但是那一年正好它要招写材料的人,就开放了文学专业。我又有点超常发挥,考了第一,就进了公安局。
我坐火车去报道的第一天,肯定是很激动的,我从小就有警察梦,小学的时候,电台放“刑警803”广播剧,第一次接触到警察嫉恶惩奸的形象。初二那年,翻看十几本《公安月刊》的旧刊,看到一位山西的警察,一个人用一根皮带,制服了十几个持刀的地痞流氓。
我脑子里的警察就是抓坏人的,能够给人荣誉感,但没想到,它有一天也会给我带来内疚感。
那是我入行的第四年,2015年的时候,我们省内发生一起性质恶劣的系列电信诈骗案,这个案件背后是11个家庭和单位,总计被诈骗900多万元。
我们根据情报,定位到了一栋高层住宅22楼的某一户。当我们敲开房门的时候,发现房间里是一家三口。整洁的客厅,温馨的居室,正在准备午餐的男女主人,还有坐在沙发上抱着宠物看电视的女孩。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几乎要质疑自己的情报产生了偏差。
后来我们在男主人张超的电脑硬盘里,找到了80GB 的公民个人信息,夫妻俩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为只是卖了几页表格,也不牵扯到国家机密,还问我们:“能不能少罚点款算了。”
当我们铐走夫妻二人的时候,他们的女儿,才大四,很绝望地看着我们。我想去安慰她,但她很害怕地关上了房门。
几个月后,此案告破,但也传来了女孩子跳楼自杀的消息。原来,夫妻二人出事时,女孩子正在报考公务员,她已经通过了笔试、面试,却在政治审查中被取消资格,同样考取了公务员的男朋友也因此和她分道扬镳。
这件事让我一度非常自责,我觉得这些年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我知道了没有纯粹的黑与白吧。大家还是要多学点法律,千万不要去做违法的事情,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图源:《母亲》
4、被母亲逼疯的小璐
写作这个东西,是排解了压力的。压力来自于什么?工作的强度,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对一些事情可能在当时处理的时候感觉到很迷茫,这个迷茫就是不被理解,或者说是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把它写出来,看看读者是怎么评论的,找一种认同感,也能调节情绪,更认清一点生活。
比如说被母爱绑架故事里边的小姑娘。她叫小璐,从记事开始,生活,升学择业,一举一动都在母亲的控制之下。
她的母亲是地方的处级干部,工作能力很强,大家在工作单位对她马首是瞻,在当地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小璐的爸爸是走丈人路线,沾着丈人的光在单位里做干部,在家里,从来不敢对母亲的决定说半个“不”字。
高考填志愿,母亲要求她填报离家里近的高校。但小璐认为这是一次好机会,终于可以逃离母亲,所以她背着母亲报考了外省的设计专业。
母亲大动肝火,和小璐约法三章:必须每晚准时和母亲视频、随时报备行踪。大学四年间,她母亲严防死守,去学校突查200多次,要检查手机,去营业厅调取通话记录,就连和男友的自由恋爱,母亲也拦腰砍断。
毕业之后,母亲指派了一门“政治”婚姻,把小璐嫁给了同单位同事的儿子,公婆曾是母亲的下属,对她俯首帖耳很多年。按照小璐母亲的想法,女儿嫁入这样的家庭,无疑是“大权在握”,可以像自己一样,在家呼风唤雨一辈子。
婚后,小璐和丈夫的生活并不幸福,多次被家暴,几次闹到警察局,我也是从这个阶段开始介入的。但她母亲依然不认为自己错,她说:“如果不是你背着我,大学去谈什么男朋友,现在,也不会给你丈夫留下话柄。”
小璐从警局回到家中没几天,就打开了天然气阀门,想要自杀,这是我们第二次介入。
后来,小璐好不容易离婚了,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打拼,存钱开工作室。但妈妈却一直在悄悄为小璐张罗婚事和新的工作,婚事上,她相中了单位里的一位中年丧偶的男士。
母亲猜出了小璐的银行卡密码,转走了小璐所有赖以生存的钱,最终逼她回家。
最后,小璐被母亲逼疯了,送进了精神病院,小璐疯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三次介入这件事,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我之前也尝试跟小璐的妈妈讲道理,但是她却反驳我:“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谁出了问题,就把故事发了出去,当天晚上就有3万多的评论了,大部分人都是在安慰这个女孩,对她母亲的这种教育方式,持反对态度。
后来处理的案件多了,慢慢也能总结出一些规律,如果一个家庭里,权力过分失衡,就是容易出问题。
图源:《教场2》
5、发小的故事
在第三本书里,我特意写了一章有关少年犯罪的故事,因为起因太小,后果太大了。
比如我的发小陈超,他家庭条件很好,上初中时,就穿着1000多块的羽绒服到学校。当时我父母的工资一个月才几百块。
就因为他穿的这件羽绒服,被学校里的小混混看上了,下课堵在路上,要借他的衣服穿,殴打、霸凌他。在小卖部里赊账,全部记在陈超的名下。
回头陈超跟妈妈说,他妈却不以为意:“你不去惹人家,为什么人家来惹你?肯定是你自己有问题。”学校也大事化小,只是叫陈超妈妈,好好教育孩子。
家庭、学校都息事宁人,陈超很委屈。后来,他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就是自己也走上这个道路,成为小混混,自己也去欺负别人。
中专毕业后,他开了一家金融公司,其实就是讨债公司,以前欺负他的,都给他当小弟了。直到2018年,全国扫黑的时候把它给扫掉。按正常的发展,陈超是一定不会走上这条路的人。
我还遇到过三位少年犯,因为没钱交网费,动了歪脑筋,当街抢劫了一名女工,他们全部的收获,仅有21块现金和300块的手机。法院判定持械抢劫罪,三个少年分别坐了1年的牢。
三个人都被开除了学籍,刑期释放后,想重新读书,没有一间学校同意接收。他们也被片区里列为“重点人口”来管理。
其中一位少年犯小袁的父亲,尝试了各种手段,比如找私立学校,办高考移民,去厨师学校报名……无论什么方法,都吃了闭门羹。升学、当兵、就业、考公、提干,都有一个“无违法犯罪记录”的门槛拦在前面。即使找到了一个工作,还要隐瞒自己曾经的“罪行”。
另外两个少年,则是重蹈覆辙,变成了小混混。而小袁的父亲,还要严加管教,让小袁远离“小混混”。
我们回过来想,小袁的父亲,现在是各路奔波,为儿子找出路。但是出事之前呢?他基本不管。
我所接触到的未成年人犯罪,没有一个背后的家庭是完整的。家庭幸福、父母恩爱,最后把孩子培养出来成了少年犯的,我从没遇到过。
最新一册《深蓝的故事》,在今年4月出版
在基层工作的时候,主要是用情理跟老百姓打交道,用最浅显明了的方式告知当事人哪些对、哪些错,一般并不会跟他们解释哪个法条是怎么说的,这个行为的法理是什么。
在我做了5年基层警察后,我觉得还是蛮有必要去学一学法律的,所以现在其实正在念法学的博士,再过几个月就能毕业了。我是想用法理学、结构的知识,更加了解这些事情。
未来还会不会重新做警察,我也说不好,但还是会继续写东西。
把真人真事搬出来,对一些人提供一些帮助,如果他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同样的选择的时候,别人的结局可能可以给他提供一些帮助,可以帮他避开一些坑。这是大概我更想做到的一点,帮他们从别人的事情中看到自己的未来。
题图来源:《教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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