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余莉开讲第二十三集心得(评论余莉从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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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从“刘、柳”到“韩、柳”

——刘禹锡与古文运动疏离的文学史解读

文/余莉

后世论唐代古文运动,以韩、柳并称。其实,在唐代贞元、太和期间,文坛上不是韩、柳并称,而是刘、柳并称。刘,即刘禹锡,他不仅是唐代著名诗人,也是唐代著名的古文家。《旧唐书》刘禹锡本传称“禹锡精于古文,善五言诗,今体文章复多才丽”[1],并在总结贞元、太和之间文坛时说“贞元、太和之间,以文学耸动缙绅之伍者,宗元、禹锡而已。其巧丽渊博,属辞比事,诚一代之宏才。如俾之咏歌帝载,黼藻王言,足以平揖古贤,气吞时辈。而蹈道不谨,昵比小人,自致流离,遂隳素业。故君子群而不党,戒惧慎独,正为此也。韩、李二文公,于陵迟之末,遑遑仁义;有志于持世范,欲以人文化成,而道未果也。至若抑杨、墨,排释、老,虽于道未弘,亦端士之用心也。”[1]《旧唐书》认为刘禹锡、柳宗元的成就主要在文学,而韩愈、李翱的主要贡献在儒学。又唐赵璘《因话录》记载,“元和以来,词翰兼奇者,有柳柳州宗元、刘尚书禹锡及杨公。刘、杨二人,词翰之外,别精篇什。”[2]可见在中唐文坛,刘禹锡确实与柳宗元并称,其古文成就亦被广泛认可。然而,自宋代开始,随着韩愈的文坛地位不断提升,“刘、柳”就逐渐被“韩、柳”所取代,刘禹锡被排除在古文运动的核心作家圈外。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话题,目前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本文拟从史书撰写、儒学道统、文体审美三个方面去解读。

一 史书撰写与刘禹锡人格批判

史书中的人格批评是刘禹锡与古文运动疏离的一个直接因素。刘禹锡曾经参与了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运动,运动失败后,刘禹锡在诗文之中颇有怨愤,被人借机造谣、中伤。他临终写了一篇《子刘子自传》,其中涉及永贞革新故事,又被认为有为王叔文申辩之意。凡此种种,给他带来很多不利评价,尤其各类史书撰写对刘禹锡的人格批评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史书对刘禹锡的人格批评主要集中于他参加永贞革新一事。关于这一点,在韩愈主修的《顺宗实录》中已经露出端倪。韩愈主修的《顺宗实录》,论及永贞革新时说:“叔文密结有当时名欲侥幸而速进者刘禹锡、柳宗元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踪迹诡秘。既得志,刘、柳主谋议唱和,采听外事。及败,其党皆斥逐。”[3]韩愈与刘、柳二人私交甚好,但政见不同,韩愈对永贞革新持批判态度,他把刘禹锡、柳宗元定为“欲侥幸而速进者”(此举后来受到很多人肯定,认为韩愈不徇朋友之私),虽评价并未过于黑化,但对此事已持否定态度。此后,刘昫主编《旧唐书》,对刘禹锡在这次政治革新运动的表现给予了比较低端的评价。《旧唐书》中有三处对刘禹锡人格的低端评价,一是参加永贞革新。“贞元末,王叔文于东宫用事,后辈务进,多附丽之。禹锡尤为叔文知奖,以宰相器待之。顺宗即位,久疾不任政事,禁中文诰,皆出于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转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兼崇陵使判官。颇怙威权,中伤端士。宗元素不悦武元衡,时武元衡为御史中丞,乃左授右庶子。侍御史窦群奏禹锡挟邪乱政,不宜在朝。群即日罢官。韩皋凭藉贵门,不附叔文党,出为湖南观察使。既任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1]在这一段记载中,刘禹锡参加永贞革新被视为趋炎附势之举,又被指在党争过程中的胡作非为。二是刘禹锡游玄都观作诗之事。刘禹锡被贬朗州十年后回到京城,做《游玄都观》,诗句中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之句。后刘禹锡又因故出京十余年,回京后再游玄都观,写诗说“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又到来”。这件事在《旧唐书》中的记载是“人嘉其才而薄其行”[1]。三是对刘禹锡晚年仕宦的评价。刘禹锡颇受裴度赏识,于大和年间终回长安为主客郎中等职,尔后朋党之争起,裴度被排挤出朝,刘禹锡亦随之出任远州刺史。《旧唐书》将刘禹锡出朝记录为“终以恃才褊心,不得久处朝列”,再次将刘禹锡在朝中遭遇归结于人格问题。以上三事,玄都观诗一事明显有被过度解读之嫌。孟棨《本事诗》中对此事有记载,其文曰“(刘禹锡)作《赠看花诸君子》诗……传于都下,有素疾其名者白于执政,又诬其有怨愤。”(《本事诗·事感第二》)刘禹锡诗才豪迈,难免细处不谨,为人构陷。虽然一生之中多年被贬谪外地,但所到之处,能勤于政事,奖掖后进,救济落魄之旧友。他在外地时多次向亲友救助,欲回朝廷效力而不得,然其岳父与宦官薛盈珍交好,他却不愿走此捷径,可见亦绝非趋炎附势、毫无节操之人。元和十年,淄青藩镇李师道派刺客暗杀宰相武元衡,武元衡被害。刘禹锡得知后写了《代靖安佳人怨二首》以示悼念。元和十二年,唐宪宗强力削藩,裴度李愬平淮西叛军,刘禹锡向朝廷上了《贺收蔡州表》,并写了《平蔡州三首》表示庆贺。元和十四年,李师道牙门将刘悟倒戈,杀李师道,投顺朝廷。刘禹锡写了《贺平淄青表》及《平齐行二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武元衡、唐宪宗都是造成刘禹锡被贬谪的主要人物,但刘禹锡并不以私人恩怨为障,反而十分认可他们的削藩主张和行为,可见也并非“褊心”之徒。只是少年得意,旋遭政治风暴,被贬外州多年,作品中难免有些激愤之语,被有心人拿去生发一番,遂成为终生难以洗刷的污点。而污点一旦形成,要扭转极为不易。当然,《旧唐书》虽然对刘禹锡参加永贞革新给了负面评价,但是并没有贬损刘禹锡的文学成就,相反非常肯定刘禹锡在古文方面的成就和在当时文坛的影响力,认为刘禹锡“精于古文”,其文学成就与柳宗元比肩,“诚一代之宏才”。

从人格批评延伸到文坛重新排序过程中,宋祁、欧阳修主修的《新唐书》是一个重要转折点。《新唐书》延续了过去史书对刘禹锡人格操行的负面评价,对于刘禹锡的古文成就没有特别论及,仅以“工文章”言之。刘禹锡本传中摘录的是《奏记丞相府论学事》以及其逝世前所撰的《子刘子自传》。《奏记丞相府论学事》与宋朝大兴学校教育态度一致,而《子刘子自传》则被认为是参加王叔文革新运动的自我辩驳而受到批评。同时,《新唐书》在编著过程中有意对唐代文坛重新排序,将韩愈、柳宗元推至最重要的位置。这不仅表现为《新唐书》中对韩愈、柳宗元的篇幅提升,对其文学成就大肆抒写,还表现为大量采摭韩柳文章入史。赵翼《廿二史劄记》卷十八“新书好用韩柳文”篇中提到:“欧宋二公皆尚韩柳古文,故景文于唐书列传,凡韩柳文可入史者,必采摭不遗。张巡传则用韩愈文。段秀实传则用柳宗元书逸事状。吴元济传则用韩愈平淮西碑文。张籍传又载愈答籍一书。孔戣传又载愈请勿听致仕一疏。而于宗元传载其贻萧俯一书、许孟容一书、贞符一篇、自儆赋一篇。可见其于韩柳二公有癖嗜也。”[4]《新唐书》的重要编纂者宋祁曾在文章中写道:“李淑之文,自高一代。然最爱刘禹锡文章,以为唐称柳、刘,刘宜在柳柳州之上。”[5]言下颇有不认同这个评价之意。《新唐书》将“韩柳”并提,意味着对《旧唐书》所谓的“刘柳”提法的重新排序。对于这一现象,田恩铭《中古史传与文学研究》曾从史传文学与文学史抒写视角提及这一问题,他说“《旧唐书》对刘禹锡的文学活动多有叙写,而《新唐书》则重点写其怨望心态。《新唐书》将柳宗元作为重点书写对象,通过采摭柳文、评价其创作目的来推崇其人,从而,宋祁有将柳宗元从“刘、柳”拉到“韩、柳”的书写意图。”[6]

《新唐书》成书于宋代诗文革新时期,也是古文运动取得成功的重要转折点,对韩、柳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认定起了关键作用。在史书撰写的干预和影响下,刘禹锡的人格操行被刻意污化。宋代古文运动的核心人物苏轼曾写过一篇《刘禹锡文过不悛》,其文对于刘禹锡为王叔文开脱一事极为不满,说“《后汉书·宦者传·论》云:‘孙程定立顺之功,曹腾参建桓之策。’腾与梁冀比舍清河而立蠡吾,此汉之所以亡也,与广陵王监国事,岂可同日而语哉。禹锡乃敢以为比,以此知小人为奸,虽已败犹不悛也,其可复置之要地乎?”[7]直呼刘禹锡为小人,这是何等低劣的评价!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所录《钟山语录》也有一段对刘禹锡人格的低端评价,其文曰:“李白虽无深意,大体俊逸,无疏缪处。刘禹锡操行极下,内结宦官,外结柳子厚,作赋甚佳,诗但才短思苦耳。”[8]中国古代讲究文如其人,认为个体修养与文章气度之间有密切关系。这些以史书为基础的人格批判,使刘禹锡的文章成就为政治污点所覆盖,不被宋代文坛重视。

在史书撰写与人格评价过程中,韩愈《顺宗实录》开刘禹锡人格评价之先,刘昫《旧唐书》继其后,二者虽并没有否定刘禹锡的古文成就,但其人格评价之恶劣影响,直接造成了宋代《新唐书》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宋代古文运动对刘禹锡的忽视态度。

二 道统重建与“韩”升“刘”降

唐宋古文运动并非简单的“骈文”“古文”之争,其要义在于通过复兴儒学、重建道统解决诸多社会问题。在“刘、柳”变成“韩、柳”的过程中,宋初文坛的道统重建是一个重要因素。作为唐代儒学复兴的关键人物,韩愈比刘禹锡更能满足宋初重建道统的需要。随着宋代道统重建的进一步推进,韩愈的文坛地位不断上升,“韩、柳”取代“刘、柳”不断出现在宋前期的诸多文献中。

作为革新派,刘禹锡也非常注重向古代贤人学习。他在《学阮公体三首》说“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9]在文道关系上,刘禹锡也强调“道”的作用。在为好友李绛所写的《唐故相国李公集纪》中,刘禹锡说:“天以正气付伟人,必饰之使光耀于世。粹和絪缊积于中,铿锵发越形乎文。文之细大,视道之行止。故得其位者,文非空言,咸系于訏谟宥密,庸可不纪?”[9]不过,刘禹锡所谓的“文之细大,视道之行止”,其“道”更贴近于“致君及物”层面,与韩愈所倡导的“先王圣人之道”并不相同。 “訏谟”乃谋划之意,“宥密”是宽仁宁静,刘禹锡认为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其心中自存一股“粹和絪缊”之气,其发为文章也必然铿锵,不会写空洞无物之文。刘禹锡的“道”更多地表现为“致君及物”之谋略与气度。

与刘禹锡相比,韩愈的道统意识要强烈得多。作为中唐儒学复兴的代表人物,韩愈一直以复兴儒学为己任,在文道关系上始终强调要传“先王、圣人之道”。他在《原道》篇中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10]韩愈认为唐代藩镇割据、朝纲混乱、经济衰退、民不聊生的关键原因在于儒道衰微,所以要救助时弊,最重要的就是弘扬“先王、圣人之道”。在道统重建过程中,韩愈构建了一个先王圣人“道统”体系,以儒家社会伦理学说,批判佛、老的心性修养论,以儒家“君君臣臣”的等级秩序来批判现实中的藩镇割据。为了弘扬“圣人之道”,韩愈倡导以“古文”通“古道”,发起古文运动。在《题欧阳生哀辞后》一文中,韩愈明言“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10]又《答李秀才书》中说“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10]韩愈不断地向世人表明,自己倡导写古文,是为了学习、发扬儒家“圣人之道”。他还在《争臣论》说:“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10]韩愈对儒家道统的这种信仰,正如孙昌武《唐代古文运动通论》中所说,有一种“宗教式的虔诚”。

韩愈对儒家道统的努力,于宋初的思想建设而言是一份丰厚的遗产。宋人在知识、思想与信仰的重建过程中,发现并继承了韩愈重建国家权威和思想秩序的历史资源,于是“他们反复凸显那个被韩愈虚构出来的,从孔子、孟子到韩愈的真理系谱,渐渐‘弄假成真’地叙述了一个新的思想历史”,同时也“继承韩愈等人对‘古文’的叙述,把这种庄重、典雅的文体与真理表达等同,渐渐使人们对这种文体的阅读产生真理的联想。”[11]被视为宋代古文运动先驱的柳开在代表作《应责》中说“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12]。柳开所力争的正是韩愈在中唐时所构建的道统体系。在柳开看来,“道统”是“文统”的基础,因为“道”在于兹,故“文”亦在兹。在宋人重建道统的思路中,韩愈的古文作品也成了经典文本,并被赋予了某种权威性。除柳开之外,在宋初王禹偁、田锡、穆修等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们推举韩愈的努力。王禹偁在《答张扶书》中继承韩愈的古文理论,视文为传道的重要工具,并盛赞韩愈之文,说“夫文,传道而明心也……近世为古文之主者,韩吏部而已。吾观吏部之文,未始句之难道也,未始义之难晓也……吏部之文,与六籍共尽。”[12]田锡是宋初有名的政治家,也是较早关注文道关系的诗文批评家,他在《贻陈季和书》中说:“世称韩退之柳子厚,萌一意,措一词,苟非美颂时政,则必激扬教义。故识者观文于韩柳,则警心于邪僻。抑末扶本,跻人于大道可知矣。”[12]田锡明确提到了宋初文坛将韩、柳并举,视二人作品为“文以明道”的典范。宋初推韩最有影响力当属穆修,他在《唐柳先生集后序》中说:“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气,中间称得李、杜,其才始用为胜,而号雄歌诗,道未极其浑备。至韩、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与仁义相华实而不杂。如韩《元和圣德》《平淮西》,柳《雅章》之类,皆辞严义密,制述如经……世之学者,如不志于古则已,苟志于古,则践立言之域,舍二先生而不由,虽曰能之,非余所敢知也”[12],将韩、柳提高到唐代其他文章家无与伦比的高位,视韩、柳为学习古文写作的必经之门。

随着韩愈在宋代文坛地位的不断提高,刘禹锡逐渐被文坛遗忘,仅姚铉的《唐文粹》曾提及刘禹锡的文章成就。姚铉编选的《唐文粹》是一部文学总集,其审美倾向以“以古雅为命”,在文章方面不录骈文。姚铉也是韩愈所倡导的古道与古文的重要推手,但是,他在推韩愈的同时,并不遗漏其他作家之功。在《唐文粹序》中,姚铉称刘禹锡为“文之雄杰者”。 其文曰:“惟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遂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陵轳轹,首唱古文,遏横流于昏垫,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湜又从而和之,则我先圣孔子之道,炳焉悬诸日月。故论者以退之之文,可继杨、孟,斯得之矣。至于贾常侍至、李补阙翰、元容州结、独孤常州及、吕衡州温、梁补阙肃、权文公德舆、刘宾客禹锡、白尚书居易、元江夏稹,皆文之雄杰者欤!”[13]姚铉的《唐文粹》高度肯定了韩愈在道统体系、古文运动中的功劳与成就,同时对刘禹锡等人的创作成就也给予充分认可。姚铉并没有表示对刘禹锡的特别欣赏,只是肯定了刘禹锡的古文成就。并且,和日渐高涨的推韩声浪相比,这点肯定显得微不足道。

庆历前后,在欧阳修的推动下,韩愈的影响力达到顶峰。欧阳修对韩愈的“道”和“文”都非常推崇,曾在《读李翱文》中说:“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又在《记旧本韩文后》说:“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14]由于欧阳修在当时文坛和政坛的地位,韩愈之文之道不再是古文圈的偶像,而成为天下的经典。这里还有必要提及的是,宋初将“韩、柳”并举,其实韩、柳之“道”并不一致,文章写作也差别较大。后来欧阳修在《唐柳宗元般舟和尚碑》中就说:“子厚与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时,而后世称为韩柳者,盖流俗之相传也。其为道不同,犹夷夏也。”[14]又在《唐南岳弥陀和尚碑》中说:“自唐以来,言文章者惟韩柳,柳岂韩之徒哉?真韩门之罪人也!”[14]欧阳修崇韩抑柳,亦并非个例,代表了宋代文坛的某种倾向。不过,在道统重建的理想主义思潮挟裹下,这些差异都被暂时搁置了。

随着宋代古文运动的进一步推进,刘禹锡淡出了古文家的视野。这种淡出与他本人对古文运动的态度也有关系。当韩愈大张旗鼓开展古文运动时,刘禹锡一直保持比较冷静的态度。他还曾在《答道州薛郎中论书仪书》一文中批评古文运动导致了一种新的不良倾向:“窃观今之人,于文章无不慕古,甚者或失于野;于书疏独陋古而汩于浮。二者同出于言而背驰,非不能尽如古也,盖为古文者得名声,为今书者无悔吝。”[9]刘禹锡及时发现了古文运动过程中一味求古以致“失于野”的弊端,这种倾向如不及时纠正,会走上另一条邪路。后来宋代古文运动的发展历程也证明了刘禹锡的预见。但是,刘禹锡对古文运动的这种冷静态度,也不是宋初文坛重建道统、推进古文运动时所需要的。

由于刘禹锡文章遗失较多,所以无法真正窥得其古文创作之全貌,但以现存资料来看,刘禹锡的确对道统复古理论并不热衷,也没有把文道关系落实到孔孟层面,对古文运动又持疏离态度。凡此种种,均与宋初文坛的发展趋势不相协调。与刘禹锡相比,韩愈的道统理论和创作实践,都更具有优势。从唐代的“刘、柳”到宋代的“韩、柳”,体现了唐宋古文运动对文章“道统”的进一步强化。

三 文体审美与亲“韩”疏“刘”

从“刘、柳”到“韩、柳”的过程中,除人格批判与道统重建之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因素是文体审美选择。这也是柳宗元同样参与了永贞革新、与韩愈的道统认知有明显差异但仍被宋代文坛接受的缘由。唐宋古文运动是一场文体革新运动,其文体形成有一个漫长而复杂的审美选择过程。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刘禹锡注重的是文章的学理性,所长在论体文;而韩、柳注重的是文章的文学性,所长在文学散文。宋代古文运动在发展过程中选择继承并发展的是韩、柳的文学散文,而疏离了刘禹锡所注重的学理性。

在文体审美上,刘禹锡注重文章的学理性。穆宗长庆元年,刘禹锡在为吕温撰《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一文中说,“古之为书者,先立言而后体物。贾生之书首《过秦》,而荀卿亦后其赋。”[9]所谓“体物”,即描摹景物。刘禹锡此处意指文学散文。而“立言”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5]唐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对“立言”的阐释是:“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16]“立言”观经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和曹丕《典论·论文》视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等观念不断推进后,古代士大夫们“立言”之信心大增,“立言”成为其实现人生价值的主要途径。刘禹锡的“立言”观与“体物”对举,主要意指言论之树立,所重在思想性、政治性强的论理文。在《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这篇文章中,刘禹锡借贾谊和荀子之故事,看重《过秦论》这样思想性强的政论文,而轻视辞赋这样文学性强的作品,正是他重视学理性的审美表现。与刘禹锡相比,韩、柳则更重视文学性。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曾从纯文学立场解读唐代古文运动,认为“然韩、柳之倡复古文,其实则与真古文复异。……韩、柳二公,实乃承于辞赋、五七言诗盛兴之后,纯文学之发展,已达灿烂成熟之境,而二公乃站于纯文学之立场,求取融化后起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入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地。”[17]孙昌武《唐代古文运动通论》中说,“韩、柳那些即使是论‘道’的文字,也充分表现出艺术上、美学上的追求,在构思、表达、语言上都极其讲究艺术性”[18]。韩愈在文章写作上甚至充分吸收了六朝文学的技巧,苏轼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其实韩愈是文集八代之美。关于这一点,学术界已有共识,不再赘述。

刘禹锡注重学理精微,韩愈则拙于学理,讲究“气盛言宜”。刘禹锡在为吕温所作的《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一文中说:“(吕温)早闻《诗》《礼》于先侍郎,又师吴郡陆贽通《春秋》,从安定梁肃学文章。勇于艺能,咸有所祖。年益壮,志益大。遂拨去文章,与隽贤交,重气概,核名实,歆然以致君及物为大欲。”[9]名实关系是中国古代思想领域的一组重要关系。刘禹锡不看重通一经(如《诗》《礼》《春秋》)之章句,也不看重辞赋家的修辞之学,而看重文章是否能“重气概,核名实”,这是其注重学理精微之表现。同样的观点在其《献权舍人书》也有体现,他说自己致力于文章“非笃好其章句,沈溺于浮华。时态众尚,病未能也,故拙于用誉;直绳朗鉴,乐所趋也,故锐于求益。今谨录近所论撰凡十数篇,蕲端较是非,敢关于左右。犹夫矿朴,纳于容范。”[9]在这封写给权德舆的干谒信中,刘禹锡特别表明自己志不在经书章句之学,也不在辞章之学,而在于“直绳朗鉴”“较是非”,其用力点仍在于学理性。刘禹锡自己的创作也以论体文为佳,其论体文代表作《天论》论证了“天与人交相胜”的观点,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章太炎认为这篇文章是古代排天之论不可多得之佳作。近代钱穆也认为其文“较之韩、柳二公,遥为深至”。[17]辛旗在《中国思想通史·魏晋南北朝隋唐卷》一书中高度评价刘禹锡《天论》,认为“没有他对天人关系如此地探究,宋代理学是不会高唱人的道德认知和实践能力是可以改变宇宙的。刘禹锡为理学中的心性之学的发展扫清了理论障碍。”[19]韩愈则不然。韩愈以“古文”通“古道”,思想比较驳杂,所作文章学理并不精微,故多为人诟病。就连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的苏轼都曾在《韩愈论》中批评他这一弱点:“其为论甚高,其待孔子、孟轲甚尊,其距杨、墨、佛、老甚严,此其用力,亦不可谓不至也,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7],晚清田北湖在《与某生论韩文书》一文中更是指责韩愈“事理不辨,学理不精,发为文章,已弗能达。况根底浅薄,有质无文哉!”[20]韩愈重视的是气势。其在《答李翊书》中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对于自己的见解有一种固执的坚持,而不管其在学理上是否完全正确。韩愈名篇《论佛骨表》,学理本不精深,逻辑上也有漏洞,但一气直贯的排比罗列造成了不容反驳的气势,遂成为千古佳作。《论佛骨表》的成功意味着文章的艺术技巧让位于学理精微,也意味着古文运动所开创的文学散文的被接受。

论体文写作,以先秦诸子和魏晋为胜,下至唐宋,已然式微。在论体文之学理让位于技巧的过程中,科举考试起了重要的辅助作用。中唐以来,论体之作受科举考试等诸多因素影响,偏重对于经书义理和一些重要历史问题的讨论,技巧性日增,而学理性不足。宋代科举考试中的“论”已被认为是八股文的源头,其作文之法已和八股文“起、承、转、合”十分接近。刘宁《“论”体文与中国思想的阐述形式》中说,此时论体文写作已经发生很大变化,“‘论’的折中群言、辨正然否,更多地变成写作的章法和技巧,与针对时事而发的‘策’相比,更像展示写作技艺的文字。”[21]这种技巧性正是韩、柳开创的文学散文的审美特征。宋代古文运动之成功,本借科举考试之力,二者相互扶持。在科举制度的影响下,文章写作与审美趋向逐渐转型。刘氏之文格格不入,故被逐渐疏离,宋初姚铉编选《唐文粹》,尤选录刘禹锡《天论》《国学新修五经璧本记》等多篇文章。尔后,众多选本仅以韩、柳为唐代文章之代表,刘禹锡及其他诸家之文遂为韩、柳湮没。

作为一场以救助时弊为旨归的文学运动,古文运动非常重视论体文写作,但以后世眼光来看,其最大成就却不在论体文,而在文学散文。韩、柳二人政见不同,文章理念差别也很大,但都在文学散文创作上取得了很大成就。韩、柳的文学散文代表了文体发展的最新成果,预示着文学新时代的到来。宋代古文运动推举韩、柳,从文体发展而言,是顺势而为。从唐代的“刘、柳”到宋代的“韩、柳”,标志着唐宋古文运动所开创的文学散文及其审美范式的确立。

结 语

无论“刘、柳”还是“韩、柳”,其政治追求与文章写作都体现了士大夫们复兴王朝的努力。在唐宋古文运动的进程中,与韩愈复兴儒学、重建道统以及开创文学散文的巨大影响相比,刘禹锡诚有差距。然就文学成就而言,刘禹锡亦不可小觑,其与古文运动之疏离,实为党争泥淖所累,继为两代史书所伤,致使一代之俊才,被排斥在古文运动核心圈外。从“刘、柳”到“韩、柳”,是唐宋古文运动“道统”强化的结果,也是文体审美发展的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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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发表于《武陵学刊》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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