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夫妻闹离婚(相濡以沫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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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夜,社区派出所灯火通明,主客两旺。几个值班民警面对一众女人的“七嘴八舌”,按下葫芦起来瓢,前后十几分钟竟然一个字也不能清楚的落笔。
副所长老张实在忍不住了,怒喝一声:“都安静!”
离他最近的女人有些年纪,被这冷不防的一声惊得立刻闭了嘴。
老张皱紧眉头,压低声音说:“有你们这么报警的吗?你一嘴,他一嘴,我听谁的?把人都带开,一个一个录。”
他忽然一抬眼,朝远处的长椅上指了指,“哎?那谁呀?办公区不许抽烟,没看见‘禁止吸烟’的牌子吗?”
众人的目光随着老张转过去,门口的长椅上,衣衫凌乱的女人深深吸完最后一口烟,不慌不忙地掐熄了烟头。
一个有年纪的女人不由怒从心头起,起身就要去抓她:“你个不要脸的……”
老张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在派出所还敢动手?那你还报个啥警?对了,你们到底谁报的警?谁报案谁先录。”
老张话音未落,只见长椅上的女人缓缓抬起手,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你……你报的案?你叫陆晓菁?”
陆晓菁拢一拢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身上几乎被撕烂的外套,缓缓起身,在众人的怒目下走到登记台前,递上自己的身份证,证件快到期了,所以上面的照片看上去年轻得多。
老张认真核对她的个人信息,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出生日期上多看了两遍,又抬头看看女人:“你……”
陆晓菁一眼就看出了老张的疑惑,忽然冷笑一声:“怎么?本人看上去显年轻吗?”话音未落,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她一动不动,打她的女人却气得浑身发抖。
陆晓菁用舌尖舔了舔嘴角,腥甜的味道让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见了血,她抬眼看看派出所的监控:“警察同志,你们这儿摄像头有实时备份吧?我再多告一条,他们除了殴打我的情夫,她……”
陆晓菁指了指打她的女人,“当着警察的面打我,哦对了,她叫隋桂媛,今年七十四岁。看不出来吧,七十四岁还这么有精气神儿,这力道,一般年轻人比不上。”
“陆晓菁,你到底想怎么样?”隋大妈怒向她说,“你不要脸,我们王家还要脸。”
“妈。”陆晓菁不在意地说,“您不是一直都说,把我当亲闺女吗?七年前您亲闺女因为出轨离婚,您可不是这么打的。”
“你胡说!”一语噎得隋大妈几乎翻了个白眼。
身边人忙扶住她,才要帮腔,只听陆晓菁接着说:“放心啊,没事儿,老太太上周刚拿到体检报告,各项指标比我还好呢。没有心脏病、高血压、高血脂,血管壁弹性好得不得了,坚持锻炼身体就是管用。你们看我干嘛?赶紧给王占一打电话吧,都闹到这份上,他还能不出现吗?”
众人几乎眼睛冒火地看着陆晓菁,只觉得眼前这女人一定是吃错药了,与他们所熟识的那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相夫教子的完美媳妇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老张是十几年的老片警,光纠纷处理上万件,婆媳不合、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见得也多,却从没见过陆晓菁这样不吵不闹,笑脸迎人,却能一句把人噎死的女人。
他才要开口,一个同事从打印机里取了份材料递过来:“姜绍伟的验伤报告发过来了,轻伤二级。”
老张低头看一眼报告,又抬头看看以隋桂媛为首的几个人,不由重重叹一口气,转向陆晓菁,还不等他开口,陆晓菁先说了话:“警察同志,帮我立案吧,人家好好一个孩子让他们打成这样,总得有个说法吧。”
隋大妈几乎不敢相信地指着陆晓菁道:“你!”
“动手的时候您就该想到呀。”陆晓菁轻笑一声,“哦对了,刚才那一把巴掌我就不验伤了。跟王占一离婚之前,我好歹得叫您一声妈。”
隋大妈怒吼一声:“离!陆晓菁,你跟王占一明天就离婚,一天都别在我们家待。我们……我们有证据,你出轨,是你的错,你得净身出户。”
陆晓菁一声不轻不重的笑让老太太的暴怒根本没有着力点,老张实在看不下去,再这样下去,他生怕老太太会被活活气死在派出所,忙地拉开:“那就先从陆晓菁开始。”
说着,他指挥身边的同事,“小陈,带他们去休息室,陆晓菁跟我去问询室。”
“姓名?”
“陆晓菁。”
“年龄?”
“四十六岁。”
“职业?”
“……”
“职业?”
“高中老师……”
“……他们为什么打人?”
“那你问他们。”
“我现在问你。”
“出轨。”
2
“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有一百次想要离婚,两百次想开枪杀死对方,只是出门买枪的路上看见了他最喜欢的豆浆,买了豆浆,忘记买枪……可惜这一次,我没看见豆浆。”
姜绍伟这样发呆地看着抽烟的陆晓菁已经是六个月前的事了,女人的话声声入耳,像一部文艺片的旁白。
遇到陆晓菁那天,姜绍伟也刚刚离家出走。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离家出走这件事早丧失了“吓唬父母”的叛逆意义,换成了父亲与他的对质。
“你敢走就永远别再进这个门!”父亲依旧如姜绍伟幼年时那样声严厉色,却再也吓不到早已长大成年的儿子。
“你以为这么污秽不堪的地界我还想待?”姜绍伟连外套都忘了穿,转身就走,完全不顾母亲在他身后的声声不断劝说。
出门了,姜绍伟才想起手机与外套一同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他身无分文,站在新铺好的柏油路上。
一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再不济也有两三个知己,他大可以徒步去找那些朋友救急。直走到脚底板发热,姜绍伟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傻很太真,身处郊区,想要走进市区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无望地气馁让他摊坐在路肩上。
夜色深沉,四顾无人,远处隐隐虫鸣狗吠,老姜说这样的地方才安静,绍伟知道他不过是图这里的别墅区相对廉价,让他可以体面地伪装成体面人。
蓝色高尔夫七扭八拐地开过来时,求生的本能让姜绍伟原地跳起,连滚带爬地退后,眼看着车轮压上他刚刚坐过的地方,猛地刹车。
“你没事吧?”陆晓菁从驾驶位跳下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绍伟惊魂未定地打量着女人,这一带亮化工程做得不好,他只能看清对方黑直的短发,五官有些模糊不清。
“你到底会不会开车?”绍伟没好气地开口道。
陆晓菁刚刚拿到驾照,是来这里练车的。绍伟不敢相信地接过对方的驾照仔细看看,借着女人手机照明的光,一眼看见上面的出生日期。
他抬头看向陆晓菁的脸,刚想说两句挖苦的话,忽然想到什么,急忙改了口:“阿姨,您这一个人练车也太危险了,这么着,我陪您练车,作为报酬呢,您捎我回市区成吗?”
是谁说“老年人”容易上当受骗的?
陆晓菁用车灯补光,给姜绍伟照了一张近脸照,一张全身照,又拍了附近根电线杆上的应急报警号,不知发给了谁,才友好地自我介绍,又问绍伟的名字。
这一番折腾让绍伟分分钟怀疑自己将会被拐卖。可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姿态,他配合地一次性说明自己的姓名,年纪,工作单位等信息,只是对自己半夜三更出现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闭口不谈。
陆晓菁的车技实在不济,姜绍伟在心里把驾校教练骂了一千遍,这根本不是教出个司机,分明是制造个杀手上路。
他一遍一遍纠正着女人的动作和意识,仿佛是在马路上挽救无数条生命。
或许是注意力太集中,东方隐隐发白时,两个人仍然精力充沛,并没有一点困乏。
“真是太谢谢你了。”陆晓菁稳稳地停下车,“哎呀,都这个时候了,太耽误你的时间了,咱们这就回城,我请你吃早餐。”
姜绍伟看了看车,又看了看女人:“阿姨,要不,还是我载您吧。”
蓝色高尔夫不急不徐地行驶在环城路上,几辆运输车从超车道上呼啸而过。陆晓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眯起眼睛看向天边的鱼肚白。
车窗缓缓降下,凌晨的冷风汹涌地灌进车厢,毫无章法地吹乱女人的头发,风里有一股城市中闻不到的气味,陆晓菁用力地嗅着。
一个喷嚏打断了那好闻的味道,姜绍伟不好意思地腾出一只手,搓了搓胳膊,陆晓菁扭回头才发现他没穿外套,忙升起车窗。
“您看您的,我不要紧。”绍伟不好意思地笑笑。
“对了,你怎么会在那里?”陆晓菁似才想起这个问题。
“离家出走呗。”姜绍伟不在意地回答。
“你都多大了,还离家出走?”陆晓菁轻笑一声。
“您看您,我都没说您老,您怎么还嫌弃上我的年纪了?”绍伟开着玩笑。
“你一口一个阿姨还没说我老?”陆晓菁说着打了个哈欠,“那你干脆叫我姥姥得了。”
两人说笑间,陆晓菁的手机一闪,几条语音信息挤进来了。陆晓菁手指轻轻点开一个满带睡意的男人。
“哎,我内裤放哪儿了?那条蓝色的领带放哪儿了?我怎么没找到我的西装?今天要接待省公司检查组……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呀?你们领导也是,你一个女的出差多不方便呀……”
陆晓菁尴尬地看绍伟一眼,才低头噼里啪啦地回信息。
绍伟装假没听见,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来。婚姻就是一个谎言的考场,两口子过久了就没一句真话,那些有幸白头到老的人不过段位高,谎言没有被彼此揭穿罢了。他的父母如是,身边这女人亦如是。
莫名地厌恶瞬间打消了姜绍伟过去的几个钟头积累下的好感,这种情绪持续到早餐上桌。绍伟借陆晓菁的电话打给一个发小。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立刻提高了音量:“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昨天晚上就走出来了,怎么现在才到?我还以为你死半路上了,你家老太太连夜来我家了,把我吓一跳。老太太把你的手机、钱包和换洗衣服都送来了,你小子在哪儿呢?我过去接你。哦对,先给你家老太太打个电话报平安。”
绍伟报出了酒店的地址,对方又是一惊:“你……你哪来的钱和身份证住酒店?还五星级……你把自己卖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绍伟只含糊地说一句:“见面再说吧。”便匆匆挂断电话。
他也没想到陆晓菁是真的住酒店,难道真是出差吗?出差还能趁半夜去练车,这是为失业之后当专车司机做准备吗?
“你在我们市要待几天?”绍伟因为方才暗自腹黑别人而稍感内疚,不由和缓了神色,“哦对了,我们这儿名胜古迹基本没有,酒店里常年有那种一日旅的旅游团,你可千万别上当。”
陆晓菁正慢慢地喝一碗豆花,她在车上就感觉到了绍伟的情绪变化,所以没想到他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些,不由笑笑,抬头看向绍伟。
见他不好意思地抓头发:“你们出差能住这种地方,一定是大公司吧?我听说好多公司为了维护形象,都不准员工住快捷酒店。”
“是吗?”陆晓菁知道对方在没话找话,可长大和成年毕竟是有区别的,长大只能让人有个大人的样子,而成年人是会看破不说破。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想留下外面自己闯一闯,可我爸妈不让,非让回来,将来接管家里的厂子,说是厂子,顶多是一作坊,能不能坚持到我‘继位’都不好说,我爸还被烧包得不行,天天作妖。”提起父亲,姜绍伟没来由地有些愤愤。
“他们是怕你在外面吃苦。”陆晓菁缓缓地说,“父母都是宁愿自己辛苦,也不想让孩子受一点伤害。”
姜绍伟才要反驳,发小又打通了陆晓菁的电话,说到了地下停车场。“阿姨,谢谢您的招待。”
姜绍伟起身告辞,走出去两步,又转身回来,抓过陆晓菁的手机,按下一行数字,“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过两天您要不走,我带您去逛逛。”说着将手机塞回陆晓菁手里。
3
陆晓菁回到家已经是当天下午三点的事了。
她在酒店规定的最晚退房时间退了房,汽车租赁公司离酒店很近,她手再生也能慢慢地把车滑回它的原本的地方。
出了租赁公司不远就有地铁站,非高峰时间,地铁上人不多,虽然没有座位,但不拥挤,陆晓菁拖着行李箱,感受着地铁狂奔的速度,不由深深换了口气。
她的“出差”结束了。
从她拿到驾照开始,这样跑出来练车,已经是第四次了。与其说是练车,不如说,她在为接下来的“大事”做准备。
这座三线城市比不了北上广繁华,可在城市迅速扩张之下,从东到西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上班的路越来越堵,地铁公交上让坐的人越来越少,老人们开始怀念过去的一切,完全不在乎眼下他们搭乘公共交通不用钱的现状。
地铁从直线倒环线,又重不线倒回直线,陆晓菁随着那一站一停的车箱渐渐麻木,走出地铁口车,两条腿便有些机械。
这里是她熟悉的地方,闭着眼睛也走不丢。可她还是要小心翼翼地走,时刻避免高空坠物。这一带老居民区改造,各种脚手架和许多“蜘蛛人”组合成一派繁忙,与原本安静的老城区格格不入。
“陆老师,您这是出差了?”听见有人打招呼,陆晓菁的麻木似才有了知觉,她不自然抿出一点笑意,不置可否,只是脚步匆匆,丝毫没有停下寒暄的意思。
这一片居民区有二十年了,当初以改善全市教师生活质量的名义挣取到地方政府的支持建成的。针对特定人群,有一定的价格优惠,所以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各中小学的老师。
日子久了,街坊们也不管什么职业,基本都用“老师”来称呼彼此。
进门之前,陆晓菁朝头发上抓了两把,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风尘仆仆的样子。房间里一切如旧,好像从来没有缺少过女主人。
家里没人,陆晓菁重重松了一口气,随意地将行李箱丢在门口,直直躺倒在沙发上。
客厅里的挂钟指向三点半,离王占一下班还有几个钟头,陆晓菁闭上眼睛,片刻才抓起手机发了一条“我到家了,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回。”王占一的微信回得很快。
陆晓菁心里莫名一阵轻松,她连外套都懒得脱,整个人缩在沙发上,只是微硬的材质让人躺上去并不舒服。陆晓菁想起,这沙发是王占一挑选的。
王占一是机械工程师,就职于一家知名的汽车制造公司。或许是职业的原因,王占一需要生活中的一切物品都一丝不乱,有章有法地摆放,连家里的盆栽都不允许有多出枝丫。
结婚二十年,陆晓菁一直想纠正这种生活方式,却每每以失败告终。
他们结婚后的第一次纷争便因此而生。
那是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年,对于新房的装修,陆晓菁觉得家是用来休息的,不必像酒店一样整齐,地板上铺一块不规则的地毯,飘窗连着榻榻米,上面放几本爱读的书或杂志,沙发要那种可以把人陷进,让人坐上去就想躺下,一躺下就能睡着的。
然而事与愿违,王占一全权负责了这个“家庭装修项目”,从设计图纸到监工验收一人包办,按照一切从简、从实用的原则,没有一面墙是按照陆晓菁的想法装的。
亲戚朋友们来看过都说简洁实用,可在陆晓菁眼里,那不是她的家。
放过了乔迁的爆竹,陆晓菁没有进门,任性地回了娘家。二十几岁的年纪,新婚燕尔的缠绵,她有太多资本去任性。
尽管母亲一再帮着王占一说好话,说上哪儿找这么让人省心的男人去?你以为装修是什么好活吗?不用你出力、不用你费神,拎包入住你还计较那么多,太不懂事了!
陆晓菁不服气,家有她的一半,她需要一起还房贷,一起在那里生活,凭什么不许有自己的想法。
母亲又劝她,那房子又不是积木,搭完可以拆,拆了再搭,装都装完了,就消消停停地住吧,什么样的房子还不是住一辈子?
陆晓菁也没有野蛮到一定要拆了重装的地步,毕竟装修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她和王占一辛苦赚来的。她是打算让王占一来陪个礼,道个歉,哄哄她,让她有个心理平衡也就罢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没想到一晃小俩月,王占一连电话都没打过。
起初几天,陆晓菁还只是生气,将数落王占一的话在肚子里推敲了几个来回,想着如果他来,一定要说得入情入理,先占领对错的“制高点”。
可直到她快忘记了那些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说辞,王占一也没出现。母亲先绷不住,悄悄给王占一打了电话,说天转凉了,让他给女儿送几件厚衣服来。
衣服第二天就送到了,王占一站在门口递给岳母,说公司要开会,转身就走了。
陆晓菁从卧室跑到客厅的工夫,门已经关上了。
“妈,我要离婚。”陆晓菁话一出口,自己都有点吃惊,好像这句话并没走过脑子,就从心里蹦出来。
“你瞎说啥!”母亲狠狠瞪她一眼,“才结婚就离婚,成什么了?再说了,因为什么离婚?就因为装修没依着你?两口子过日子,就这还叫事儿?你等我去说他。”
“不用费事了!”有些话一出口,似乎就变成了决定,陆晓菁坚定地咬咬牙,“妈,我是一定要跟王占一离婚,趁我还年轻。”
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连那时的陆晓菁都以为自己是在赌气,现在回想,她该更坚决才对。
4
门锁的响动惊醒了沉睡中陆晓菁,她本能地坐起来,正与半个身子探出玄关的王占一目光相对。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得久了,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能够穿透皮肉,就像陆晓菁能看出王占一不高兴,因为她穿着外衣窝在沙发上。
王占一也能看出陆晓菁情绪不好,因为她没收行李,也没换衣服。
两个人默契地都没说话。陆晓菁换衣服,收拾行李,王占一换衣服,打开笔记本电脑。直到睡觉之前,这套不算小的房子里再没有过声音。
“明天把元元的房间收拾一下,小慧要来住几天。”王占一说完翻身向外,还不等陆晓菁再说什么,沉重的鼾声已均匀地呼出来。
陆晓菁把心里要说的话全部换成一声叹息,也翻了个身。
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尝试过各种电影里才有的情侣睡觉姿势,然后确定所有言情剧都是骗人的,那些看起来温馨甜蜜的姿势没有一个是舒服的,根本坚持不到天亮。最好的睡姿是背对背,互不影响,睡眠质量高。
元元是他们的女儿,今年刚好二十岁,大学二年级。元元出生时,陆晓菁想了很多诗情画意的名字,毕竟这个孩子的降世“挽救”了她的婚姻。
陆晓菁回想过去的二十年中,王占一唯一的道歉,就是因为她怀孕了,王占一说,只要她消气,打他骂他都行,怀孕的时候不能生气。
母亲说,小两口拌嘴不是事儿,看在孩子的份上,就原谅那混小子一回。
在之后岁月中,陆晓菁好几次庆幸自己当年不够任性,不然是不是就错过那么好的女儿?女儿是婚姻给予她最美好的礼物。
生元元时,婆婆花钱请人给孩子起名字,说按名字的笔画能给孙女一个大富大贵的命格。王占一嫌弃母亲迷信,说是晓菁辛苦生下的孩子,就该让她取名字。
从那天开始,他们的女儿名叫“王君元”,婆婆嫌拗口,就叫“元元”,陆晓菁后来回想,王占一对她,或者说对她们娘儿俩也挺好的。夫妻一场,哪能没点刻骨铭心的情义?
许是下午睡多了,在黑暗中直躺到头疼,陆晓菁还没睡着。小慧要来,陆晓菁心里有些泄气,要是早知这样,她可以找理由再晚回来几天。
王美慧是王占一的妹妹,兄妹俩只相差一岁,同父同母,同一个家庭长大,性格却大相径庭。
王美慧嘴碎得像个女相声演员,总喜欢对别人的生活指手划脚。嘴里长了刀子,把讽刺挖苦当开玩笑。
陆晓菁上次与她针锋相对地吵一架,大约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之后的日子,连王占一,她尚且懒得吵,更何况是“别人”。
心里越乱,脑子越清醒,怎么都睡不产,陆晓菁干脆起身去了女儿的房间。
自从元元上学离开家,她常常会把这里当书房,整理教学资料,实在没事就看看闲书。此刻,她在台灯下打开手机,最后一个拨出去的号码是凌晨遇见的那个男孩儿,他叫什么来着……
陆晓菁努力回想了半天,然后小心地把号码存起来“姜绍伟”。窗外是漆黑一片的城市,陆晓菁什么都看不到,除了玻璃上映出的自己。
接到陆晓菁的电话,姜绍伟有些意外。自那个凌晨之后,已经足足一周了,他以为女人早该结束差旅回家去了。
陆晓菁在电话里只说些普通的问候,问他的“离家出走”结束了没。
想起那天的情景,姜绍伟提议见一面,陆晓菁苦笑,她还在练车,已经气走了两个陪练师傅。
姜绍伟赶到时,白色的SUV仍停在练车场不敢出来。陆晓菁在车边搓着手。
车是练车场的,右前轮已经磕掉了一块胶皮,是刚才陆晓菁打错方向,把车开上了路肩。姜绍伟与陆晓菁对视一眼,大约是都想起了那个凌晨,意领神会地笑出来。
看见客人态度良好的份上,练车场的老板娘没另外扣钱,只是嘱咐陆晓菁,如果要开车上路,所有保险一定要买齐。
姜绍伟开了朋友的车来,载着陆晓菁往郊区走,就这女人的技术,在市区里开车,单是剐蹭都赔不过来。
眼下村村通了公路,因为地势的原因,那路修得是九曲十八绕,十分考验车技,关键是车少,心里踏实。陆晓菁要在乡道上练熟了,以后什么样的路况都能应付。
车行驶乡间的小路上,人的心情便不自觉地放松,姜绍伟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嘴里讲着不靠谱的笑话,陆晓菁握着方向盘,笑得花枝乱颤,忽然前方闪过一个白影,陆晓菁猝不及防,猛地踩死刹车。要不是安全带拦着,姜绍伟就要跟挡风玻璃亲密接触了。
只见前方,一只白鹅一摇一摆的走过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陆晓菁双手出汗,不安地看向姜绍伟。
后面忽然传来短促的车笛声,乡间公路双向单车道,他们俩一停,后面的车就没法过了。
“我来吧。”姜绍伟朝陆晓菁笑笑,“长时间注意力集中也很累。”
车再启动时,两个人换了位置,陆晓菁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想到你还挺有耐心。”
姜绍伟还带着笑容的脸忽然一沉:“之前教我妈练车磨出来的,她比你可笨多了,怎么都教不会。可能是因为她不喜欢开车,我逼着她学的。”
“为什么?”陆晓菁顺嘴一问,话出了口才察觉对方并不想回答,她不得不没话找话,“那个……你看,太阳都落山了,咱们回吧,今天太辛苦你了,我请你吃顿好的。”
姜绍伟也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笑着说:“行,那我可不跟您客气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交个水费。”
郊区的水洗公厕并不好找,姜绍伟连车都没熄火,就直接冲进公厕。
陆晓菁忍着笑,只觉得这个大男孩儿有点可爱。难为他有那么好的耐心陪自己练车,只是他们不过两面之缘,为什么愿意陪一个陌生人练车呢?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陆晓菁的思绪,并不是她熟悉的手机铃声,陆晓菁见方向盘前面,姜绍伟的手机正一闪一闪。
时下手机的功能十分强大,屏幕上闪着一组号码,手机提示那是市内某三甲医院的急诊电话。
一股不详的感觉笼上心头,陆晓菁不敢犹豫,接起电话。
“喂,请问是赵婉珍的家属吗……”
5
赵婉珍,五十四岁,下午在商业街突发心脏病,有路过行人拨打急救电话。姜绍伟和陆晓菁赶到医院时,赵婉珍刚刚被推进观察病房。
医生嘱咐姜绍伟,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但情况并不乐观,即便出院,也不宜独居,以免发生意外。
陆晓菁让姜绍伟陪着母亲,自己楼上楼下地跑入院手续,补缴费用。等她满头大汗地回到疗区,远远看见姜绍伟挡住病房门,与一个中年男人怒目相向。单从两个人的外貌特征已经足够断定两个人的关系。
“你妈病着,你还要胡闹吗?”老姜怒视儿子,“要不是你离家出走,让她担心,她会弄成这样吗?你还嫌自己作得不够?”
姜绍伟两颊微微抽搐,露出一丝狰狞的微笑:“我作?咱们家可住郊区,我妈不会开车,轻意不进城。那你说,她为什么会在商业街犯病?”
老姜神色一滞,瞬间涨红了脸。
“我妈是去捉奸的!”姜绍伟脸颊上青筋暴起,“这么多年,你这偷吃的毛病可一点没改!现在你还要进去吗?你有脸见她吗?”
“胡说八道什么!”老姜说着轮起巴掌就打,谁知儿子早过了可打可骂的年纪,姜绍伟一手抓住父亲的小臂,厌恶地狠狠甩开。
“这里是医院,你要不怕有人拍下打人的视频发到网上,我也无所谓。”姜绍伟的脸上始终挂着鄙视的神情,让老姜怒不可遏,可他又实在不敢大庭广众地闹出大动静来,狠狠瞪儿子一眼,转身就走。
老姜走的太急,完全没注意到几步之外的陆晓菁,一肩膀撞上去,女人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是姜绍伟跑过去扶住她:“你没事吧?”
陆晓菁摇摇头,姜绍伟原本一脸的鄙视瞬间化为悲哀。赵婉珍仍在昏睡中,陆晓菁和姜绍伟并肩坐于病床边。
“我一直教我妈开车,就是教不会,有时候我想,如果她学会了开车,是不是就能离开伤害她的男人。我恨那个男人的背叛,但我更恨她的懦弱。”姜绍伟的声音很小,目不转睛地看着病床上的母亲。
姜绍伟第一次撞见父亲出轨时才五岁,母亲带着他去采购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汗水将她的额发湿成一缕一缕,粘腻腻地贴在脑门儿上,十分狼狈。
父亲牵着一个漂亮女人的手有说有笑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如果不是姜绍伟喊了一声“爸爸”,那男人完全没看到自己的妻儿。
那时的姜绍伟还不能明白,爸爸拉着其他女人的手意味着什么,以至于指着那个女人喊“漂亮姐姐”。
很多年后,他偶尔想起那一幕,仍旧无比恶心。从小到大,他一次又一次听见、看见、假装没听见、假装没看见母亲把父亲和外遇对象堵在家里、办公室里和酒店里……母亲似乎把“捉奸”当成一个事业,可每次除了大闹一场,什么都没有改变。
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劝母亲离婚,离开那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可母亲拒绝了。
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他几乎每年都劝一次,直到考上大学,他先离开那个不堪的家,才笃定母亲离不开那个男人。
他的难过、同情和心疼一点一点全变成了鄙视。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人都活该被鄙视。
“你想象不到我见过多不堪的场面,我跟我妈站在家门口,我爸和别的女人在我家,那时我唯一的愿望是我妈能有一点骨气,立刻跟我爸离婚。”
夜灯昏暗的光线照在姜绍伟脸上,他面无表情,五官如刀劈斧刻般深沉。
陆晓菁本能地想劝劝他,说母亲的隐忍是为了他。可话没出口,就觉得这样的说辞姜绍伟一定不会理解。他还年轻,根本理解不了婚姻持续时间越长,与爱情的关系越浅。很多时候,两个人不分开,都不是因为爱情。
现实的情节永远没办法像爱情电影的桥段那么美好,在电影里,伤心的人一定要淋雨,淋了雨一定会生病,生病了就会有人心疼。
而现实中,因为缺少了“有人心疼”这个结果,那淋不淋雨都没那么可怕了。电影里女孩儿从高处落下,一定会被爱慕她的男人接住,因为缺少了“接住”这个结果,女人摔得再痛,都会自己爬起来。
就像元元三岁之前,陆晓菁从没有过病痛。她要完成母亲和妻子的职责,却与自己的理想渐行渐远。
因为元元的出生,她被调到学校后勤,不用上讲台,不用参加指标苛刻的考核,没有升学压力,可这不是她努力成为一名高中老师的初衷。
这三年中,王占一的事业突飞猛进,职务和薪酬都一路飙升。他对女儿不能说不疼爱,可他的疼爱是赚钱养家,是没完没了的加班,是不知何时能回家的应酬。看着每天意气风发的丈夫,陆晓菁真心感谢他的奋斗,也羡慕他的奋斗。
元元上幼儿园的第一个月,陆晓菁向学校申请调回一线教课。毕竟她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辛苦学习就是想要成为一名老师,传道,授业,解惑,送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去往人生的大考场……
婚后第一次天翻地覆的吵架就从那一纸申请开始。
王占一不同意她回去教课,甚至劝她,如果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可以辞职,以他的收入保证妻女的生活不能问题。有全职主妇主持家务,他也可能全身心地打拼事业。
陆晓菁几乎不相信这话是从王占一的嘴里说出来的。他的事业需要打拼,她的事业就被平白抹去了?
家里供她从小到大的读书,直到研究生毕业,花得都是真金白银!她高考时几乎崩溃,考研时咬牙坚持,熬得都是自己的心血!她带的学生也曾是全省高考中的姣姣者。
她的收入不算高,可不是靠这份薪酬,王占一在婚后哪敢坦然地在另谋高就之前就裸辞回家?
两个人的争执渐渐变成冷战,有那么一段时间,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形同陌路,明明对方就在眼前,却视若无物,有时连续几天,房间里只有元元一个人的声音。
陆晓菁受不了这种一进家门就是“阴天”的日子,她必须解决两个人的矛盾,可王占一告诉她,要么按他的规划走,要么两个人就不同路了。
那次“预备离婚”,陆晓菁为自己和女儿想周全了一切,一个人自己怎么带孩子,抚养费要多少,共同财产怎么分,她甚至咨询了律师……
可惜命运无比任性,从来不按谁的规划走,有时,陆晓菁回想起那段日子都觉得可笑,王占一是哪里来的自信,要求一切按他的规划进行。
陆晓菁草拟离婚协议那天接到幼儿园的电话,元元从楼梯上滚下来,昏迷不醒,被送进医院。
元元住院的日子,陆晓菁每天寸步不离的守着女儿,王占一负责送饭、采买,替换妻子,与幼儿园交涉赔偿,夫妻俩被迫再次成为战友,共渡难关。
唯一让陆晓菁放心的是孩子伤得不重,除了外伤,并没有伤到头和内脏,在医院观察了一周就出院了。
出院的那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王占一大包小包地扛着元元的行李,陆晓菁抱着孩子站在阳光下,和煦的风抚过孩子笑盈盈的脸,她也情不自禁的跟着笑了。
她不是个迷信的人,可这个小插曲却像是有谁刻意安排,只是为了告诉她,曾经让她斤斤计较的那些事其实都算不得什么,如果她不信,这不安排了一件“大事”,好让她知道,生活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陆晓菁向学校撤回了申请,在后来的十几年里,都做着与她的专业毫不相干的琐碎工作。她有更重要的人在守护,与那些理想和事业相比,活在她守护中的人无比重要。
或许是因为交换了心事,两个陌生人的距离感被悄然抹去,姜绍伟甚至将从小到大的疑惑统统问向这个年长的女人。
夫妻不相爱为什么还要在一起?母亲明明贤惠持家,长得也不丑,父亲为什么要出轨?无论男女,出轨时会不会有愧疚,哪怕只有一点点……
姜绍伟渐渐发觉这个女人很有智慧,很多问题,她不说对或不对,是或不是,只是告诉他一些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
成年人的世界,真正的是非对错越来越少,那黑白之间的灰却无限延长。这种没有说教的交流让姜绍伟的心平静了许多。
离开医院时,他们加了微信,姜绍伟还把她标注成树耳朵姐姐。
“还行,我这辈份算降下来了。”陆晓菁笑笑,“别生你妈妈的气,好好照顾她。”
6
“陆晓菁,你在哪儿?”王占一的声音夹着暴躁的语气从手机里一股脑儿地涌出来。
“什么事?”陆晓菁答非所问。
“我问你在哪儿?”两个人说话不在同一频道上。
陆晓菁深深换了口气,直接切断通话,同时发手机定位给王占一。定位在一座很小的公园,城市建设太快,如果不是晨练的老人们一次又一次抗议,这座不起眼又缺少维护的公园早被诉了。
王占一赶来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女人就那么悠闲地坐在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细细地翻着。
“你一个人跑这么远来看书?”王占一几乎不能相信。
陆晓菁抬眼看向他,并不说话。王占一的怒气几乎能冲破他的脸。
说起来也是巧合,他今天遇见了陆晓菁学校的副校长,两个人敷衍地聊几句,对方问起陆晓菁,王占一才知道,他的妻子休了两周的年假。
“你休年假怎么没告诉我?大老远跑这里来,你这是在看书,还是约了人?前两天你三更半夜才回家,我还没问你,你……”王占一盯着妻子,忽然觉得这女人有些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自从女儿上大学离开家之后,夫妻俩的话越来越少,近几个月,基本处于零沟通的状态,除了十分必要的日常对话,三五天不说话的情况常有。
老夫老妻,或许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王占一觉得这种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对。
“我在,怕你妹在家不方便。”陆晓菁说着低下头继续看书。
“你什么意思?”王占一心里知道陆晓菁的意思,王美慧的毛病,他这个当哥的一清二楚,好吃懒做又口无遮拦,就像拒绝长大的孩子,可“孩子”这个词,用在二十几岁人身上还凑合,用在王美慧丢三奔四的人身上,实在让人张不开嘴。
可再不待见,他是哥哥,那个三十大几还需要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的女人是他亲妹妹。
有些事到眼前,总还是要做的,陆晓菁深深叹一口气,起身看向王占一:“我们离婚吧。”
相濡以沫二十年,46岁的妻子出差两周后,回来却突然要离婚
一句话说愣了王占一,他努力回想这句话的来由,他们已经很久不吵架了。
人到中年,早没那么大的火气,工作事业不能说蒸蒸日上,也算是稳定且收入不差,孩子考上不错的大学,他们的日子是别人羡慕的“顺遂”,怎么就提到“离婚”这件事了?
“咱们俩的同共财产也没多少,我建议把元元的教育经费留出来,剩下的一人一半,你要觉得吃亏,可以自己拟一份协议,我签字。”陆晓菁说完,拔腿就走。
王占一一把拉住她:“陆晓菁,你什么意思?平白无故要跟我离婚?我怎么你了?”
“你要想不明白,就好好想想。”陆晓菁表情平静,“反正离了我,你也不亏。”说着她拨开王占一的手,脚下走得不快,因为她确定王占一不会追上来,就算他不肯离,也绝不会追上来哄她。
夫妻二十年,爱不爱的话说出来都觉得可笑,两个人经年累月磨合的结果只有默契。
所以尽管陆晓菁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给婆婆开门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婆婆脸色暗沉,王美慧坐在母亲身边,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情。婆婆的话与陆晓菁猜的差不多。
两个人没争没吵没打架,王占一在外面干干净净,没拈花惹草,孩子懂事,学业也好。婆婆不明白陆晓菁还有什么如意,离婚这种伤筋动骨的事可不是能随便拿来置气的。
陆晓菁安静地听着婆婆训教,中间没插一句,倒是王美慧在一旁不住地帮腔,直到对上母亲严厉的眼神才不得不闭嘴。
婆婆的教导持续了两个多钟头,陆晓菁在心里掐着时间,不得不佩服老太太的体力和口才,有这种能力不当老师可惜了。
“妈,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俩的事,只有我们俩明白。王占一如果拟好离婚协议,麻烦您让他尽快找我。”陆晓菁如平时一样,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两个钟头的无用功让婆婆没能维持住她的和颜悦色:“小陆呀,你要这样的话,我可得找亲家说道说道,哪的事儿呀?两口子过日子,什么也不因,什么也不为的离婚玩儿,这是在耍戏谁?”
陆晓菁点点头:“您自便。”
“你什么态度!”王美慧跳起来,指着陆晓菁的鼻子,尖声说,“我妈一把年纪跑来劝你,怎么还油盐不进?她为了啥呀?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七年前妈也劝过你别离婚。”陆晓菁一句话让王美慧熄了火。
“你……你……”王美慧盯着陆晓菁,半天才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哦,原来你离婚是因为出轨。”陆晓菁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其实她早就知道,可王占一不想让她知道,她只能假装不知道。
送走怒气的母女二人组,陆晓菁长长地舒一口气,身不由己的倚着门蹲下去,这是她几年前养成的习惯,心里觉得堵,又不想哭的时候就蹲下,用力把自己蜷成一团,把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压迫在原地,都替她难过一会儿。
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有做一遍这样的动作,做得她自己都有点害怕。后来医生告诉她,只要不伤害自己,心理上觉得这样做可以解压也未尝不可。
手机“叮咚”一声,一条微信紧进来:“我妈今天亲自下厨,想请你来我家吃饭,谢谢你上次帮她办住院,方便吗?我去接你。”是姜绍伟,听说自从赵婉珍出院,老姜就再没回家,倒是姜绍伟回家陪母亲住。
陆晓菁心里想好了许多委婉拒绝的话,可删删改改,最后只发了一个字:“好。”
7
王占一花了三四天的时间才找到自己的丈母娘,老人已经在疗养院康复治疗小半年了。老人有阿尔兹海默症,这个他知道,是元元上高三那年确诊的。
陆晓菁父亲过世得早,母亲长年独居,医生说母亲的病与缺少社会交流有关系。
陆晓菁很自责,想接母亲一起住,王占一没意见,可母亲不同意,她后半辈子都独立独行,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半年前,保姆告诉陆晓菁,母亲越来越糊涂了,有时会把保姆当成女儿,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疗养院是母亲病症尚轻时自己找的,她还留了一封信给女儿,没提负担不负担的事,只说疗养院的辅助治疗可以让她晚一点忘记自己唯一的女儿。
“老太太的情况严重了,你怎么没提过?”王占一再见到陆晓菁时,心里多少有点愧疚。
“所以你有七八个月没去看望孩子姥姥,这是我的错?”陆晓菁平静地说。
“是我粗心了,也难怪你心是生气。哦对了,我知道那天你在公园是在等疗养院探视时间,我从疗养院出来正路过那里。陆晓菁,这件事是我不对,但咱不为这点事就闹离婚吧?”
王占一自以为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嘴上虽然说得软,但心里认定这女人小题大作,两口子有什么事儿不能摊开说,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虫,一个不说,另一个怎么能知道呢?
“我说过了。”陆晓菁是真的说过,在王占一醉得昏天黑地的午夜,在油烟机轰轰作响的早上,在男人热火朝天地打游戏的晚上,他总是满脸不耐烦:“有话快说,我这忙着呢。”
“我们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的说话?其实我早想跟你商量,进疗养院和居家,哪个办法对我妈来说更好。”陆晓菁说着,给王占一倒了茶,自从提出离婚,她搬回了母亲的房子,一切如旧,窗台上的盆栽因为充足的阳光和水分而欣欣向荣。
“可是,很多事如果没人商量,做决定其实容易得多。”陆晓菁继续说,“当初如果没有跟我妈商量,或许咱们俩都走不今天。”
陆晓菁都想不起那是第几次想到“离婚”,她跟母亲说,对于王占一,她已经忍到极限了。
王占一不仅要求生活里一饰一物井井有条,连他的女人,他的孩子都要活在他的标准里。包括他的女人不能在家以外的地方喝酒,他的女儿不能穿膝盖以上的裙子,他的女人和女儿都不能有异性朋友……
两个人长达半年的冷战竟然是因为陆晓菁擦了指甲油。当时王占一将一份详细的指甲油成分书怼在妻子面前,手上擦了这样的东西要怎么做饭给全家人吃?那是对女儿,对整个家的不负责任……
陆晓菁连怎样向刚上初中的元元解释父母离异这件事都想好了,母亲却要求她立刻回家。
母亲让陆晓菁想想元元,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儿,如果父母离异对孩子造成不可逆的打击和后果,那将是陆晓菁一辈子的悔恨。
母亲说,世上的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柴米油盐早磨平了你情我爱,可就算彼此嫌弃,不再是爱人,也还是家人,家人就有义务相互包容。
陆晓菁很想问母亲,为什么她感觉不到王占一的包容。可又觉得这样说对王占一不公平,王占一所有的收入都交给妻子,临时请朋友吃饭都需要发微信“请求支援”,他没有不良嗜好,在外面也干干净净,从没做过对不起家庭的事。
“菁菁,你有什么理由离开他?”母亲拍着女儿的手,“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占一是个好男人。等元元上学去了,家里就剩你们俩,他眼里只有你,你眼里也只有他,你们俩有多少话都可以慢慢说,有多少疙瘩都解得开,日子长了,没什么事过不去……”
王占一直到离开岳母的家,都没说一句求妻子回心转意的话,陆晓菁关上门的瞬间,心里突然无比坚决。
她必须坚决,不然怎么应对后面数不尽的“游说”?
陆家父母已经左右不了女儿的决定,可七姑八姨总还是有的,还有学校的领导,关系不错的同事,交情颇深的同学……
陆晓菁终于明白,中国式的婚礼为什么要大摆宴席。那些来随过礼的人似乎都有权力阻止这场婚姻的结束,好像这场婚姻持续时间越长,他们的礼金产生的效益越高一样。
他们不厌其烦地向陆晓菁陈述,王占一是多么优秀的男人,或许有些小毛病,可谁也不是完美的人。老夫老妻为点鸡毛蒜皮的事闹离婚,传出去不成了笑话。
他们劝起人来振振有词,完全没意识到,全世界最了解王占一的人是陆晓菁。
闺蜜团的话术独辟蹊径,她们态度强硬地骂陆晓菁傻,还是傻中的巨傻。二十年青春给了那个男人,眼下他功成名就,凭什么这么便宜就把位置让出来?
闺蜜言之凿凿:“陆晓菁,你还别不信,你头脚跟王占一分了,后脚就有人补位。男人四十一枝花,他要变成钻石王老五,再找个小姑娘一点没难度!”
陆晓菁连连苦笑,原来她、她们都到了“豆腐渣”的年纪。
姜绍伟在乡道上“捡”到陆晓菁时,女人的车前轮仍然陷在坑里。距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上次陆晓菁去他家吃饭,与赵婉珍相谈甚欢,之后赵婉珍还在儿子面前提起过几次,说陆晓菁的谈吐很不一样,又问儿子她什么时候再来。
姜绍伟也给陆晓菁发过几次微信,无一不是毫无意义的客套,他几乎以为他们此后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姐姐,您这车技可不见长。哪个驾校毕业的?我找他们退学费去!”再见到陆晓菁,姜绍伟感到莫名亲切。
陆晓菁懊恼地蹲在路边,指尖的香烟烧出半截烟灰。
“没看出来,您还有这爱好。”姜绍伟说着,也不去看车,只蹲在陆晓菁身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就着她手上的烟对着了火。
烟将燃尽时,姜绍伟扭过头,看向白雾中的陆晓菁,只见女人缓缓开口:“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有一百次想要离婚,两百次想开枪杀死对方,只是出门买枪的路上看见了他最喜欢的豆浆,买了豆浆,忘记买枪……可惜这一次,我没看见豆浆。”
像一部文艺片的对白,姜绍伟仿佛能与影片里的人共情,女人苍白无力的难过和义无反顾的坚决,他都能感同身受。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他的话仿佛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胸腔里喷涌而出,“什么都行!”
陆晓菁意外地看向姜绍伟,许多天来,这是她听到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8
手表指向七点,姜绍伟窝在酒店的沙发里玩手机,陆晓菁身穿雪白的浴泡,对着梳妆镜整理头发。
“不是我说,你留的线索明显吗?老太太看得出来吗?确定会来人?”一局惨败,姜绍伟丧气地丢下手机,“既然这么笃定,干嘛不直接让他来?那刺激……”
“他出差了。”陆晓菁透过镜子与姜绍伟对视,“如果是他,不会让事情闹大的。一定会留出回旋的余地。在大人的世界里不光有愤怒,还有虚伪的体面。”
姜绍伟冷哼一声:“我妈从来不要体面,还不是不肯跟我爸离婚。”
说着,他收回架在茶几上的长腿,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陆晓菁,“你这不也像呀。应该……”说着,他使坏地将女人刚刚梳顺的头发揉成个毛团。
“别闹!”陆晓菁左右躲闪,可怎么也躲不开姜绍伟的两只手,她起身再躲,却不想椅子腿压住了浴泡带子,陆晓菁一个趔趄,直接扎进男人的怀里,她慌忙起身,才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捆住她。
“姜绍伟!”陆晓菁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男人。尽管这男人曾经叫过她“阿姨”,现在叫她“姐姐”,可并不影响他是个成年男人。
呼吸声穿梭在两个人中间,四目相对似乎都闪着灼人的火花,姜绍伟使出浑身力气,将女人直接扛起来狠狠摔在床上……
做错事都要付出代价的,民政局门口,姜绍伟摸了摸青紫的嘴角,忍不住苦笑。与他一米之遥的是“传说中的”王君元,一个继承了父母五官优点的漂亮姑娘。
她冷冷地看着姜绍伟,不敢相信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抛弃他们的家:“你真爱她吗?不会是骗子吧?我可告诉你,我们家统共也没多少钱,房子和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归到我名下了,车归我爸,存款他们俩一人一半,谁也分不了多少。”
姜绍伟被逗乐了,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工作证,在君元面前晃了晃:“看到了吗?我有工作。”
王君元认真地把工作证拍下来:“我肯定要调查的,中年女人的感情最好骗,你最好别让我查出来你是个骗子!”
姜绍伟忽然收起笑容:“为什么好骗?”王君元没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说实话,你知道你妈妈会开车吗?她吃过抗抑郁的药,你知道吃了多久吗?虾和牛肉哪个才是她的最爱?动手打人,那叫家庭暴力,漠不关心叫冷暴力。”说着,姜绍伟指了指自己的脸,“这种伤可以喊疼,可以追究责任,可以让所有人同怀。心里的伤,血流干了都没人看见。”
君元语塞,姜绍伟嗤笑一声:“趋暖避寒是人的本能,你不能怪她。”
王占一和陆晓菁从民政局走出来,意外地看见姜绍伟与王君元在说话。王占一昨天才赶回来,从派出所保释了因为故意伤人而被刑拘的一众亲戚。
这一次,所有人的口径终于统一了,陆晓菁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天都不能留在王家。
拿到离婚证,王占一还是不能相信,对他、对女儿、对家无微不至的陆晓菁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老夫老妻说不上恩爱,背叛也没那么让人痛恨,可家人就这样生生变回陌生人,心中百味难以述之于口。
“小心点儿,你一向缺心少肺的,别被骗了。”王占一看一眼“前妻”,揣起离婚证,朝女儿招招手。
“办完了?”王君元小跑着过来,“咱们仨……要不要吃顿散伙饭?”
“改天吧,我还有事。”陆晓菁看了看远处的姜绍伟,又坦然地朝女儿笑笑,“害你特意从学校跑回来,车票放好,早点回去,别耽误课。”
王君元咬了咬唇,忽然看向父亲:“爸,我妈爱吃虾还是牛肉?”
王占一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问这个,可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恋爱的时候,虾和牛肉都是奢侈品,他们很少去饭馆,常常在他租的小单元楼里自己开火。
那时的陆晓菁喜欢吃什么来着,太久以前的事了,王占一实在想不起来。
“送我去车站吧,行李都放车上了。”王君元不耐烦地打断父亲的努力回想,伸手抱了母亲一下,只有一下,然后转身就走。
姜绍伟知趣地等这对父女的车行远了才走过来,不好意思地朝陆晓菁笑笑。酒店那天之后,他面对这女人总有点不好意思。
“走吧,你的车不是今天落牌照吗?”姜绍伟故意找话。
“刚才接到学校的电话,让我回去一趟。”
“我送你。”姜绍伟殷勤地为陆晓菁开车门时,根本没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办公室里,校长与陆晓菁相对而坐。
这座城市没多大,出轨被抓现形的人很快会成为热门话题。学校能做的,就是在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之前,以有违师德劝陆晓菁主动辞职,校长就是代表校方通知陆晓菁这件事。尽管她知道,对面的女人已经有小二十年不上讲台了。
陆晓菁欣然接受,从背包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辞职信,双手递到校长面前。
在她决定给所有人一个“离婚理由”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中唯一万幸的是她没有教课,不然会影响孩子们学习的情绪和士气。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陆晓菁入职那天开始,她们共事二十多年了,尽管事实摆在眼前,她还是不能相信,陆晓菁这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
陆晓菁礼貌地结束谈话,离开学校时,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每一扇窗都对应一间教室。“同学们把书翻到八十五页……”
“这是今年的必考题,我讲过十遍了,十遍了,还有同学错……”
“都看看,都看看,离高考没几天了……”
陆晓菁在教学楼的门口站了一分钟,像是积蓄力量一样,重重吸一口气,才迈开腿,快步离开了。
9
姜绍伟实在接受不了陆晓菁被迫辞职这件事,人已经站在车管所,仍旧愤愤不平:“凭什么呀?碍着谁什么了?你……”看着平心静气察看车况的陆晓菁,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早知道会这样?不是,这个代价会不会太大?”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总有一些事值得你付出所有去争取。”陆晓菁爱惜的摸着车,那是一辆不值钱的二手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行驶在路上,两个司机用车载电台保持联络。“陆司机,有什么打算?要不,就屈尊去我们家的作坊。”
“姜司机,作坊是你们家的,可你说得不算吧?”陆晓菁的笑声杂着电流声竟很好听,姜绍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车路过公园就到了疗养院,陆晓菁为母亲办了出院手续,等她收拾好老人的东西,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姜绍伟发现老人并没有他想像中糊涂的严重,陪着她的几个小时里,竟然也能好好说几句话,还夸姜绍伟长得好看,只是没有她女婿好看。
夜暮四合,两辆车再次上路,沿环城路直到高速路口。“陆司机,你这是要做什么?”姜绍伟有些莫名其妙。
“姜司机,你没听说过说走就走的旅行吗?趁老太太还能分清黑白天,还能认出我是谁,我带她出去走走看看。”
“那……那你还回来吗?”姜绍伟意外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回来我要去哪儿?只是这趟要有一阵子才能回来。”陆晓菁的车过了收费站,只留下姜绍伟的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姜绍伟,谢谢你!”
“陆晓菁!”暗夜里,姜绍伟忽然神色一滞,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你……路上要小心,别超速,别疲劳驾驶……”
距离让电台空有电流声,渐渐什么都听不到,“哦对了,看看就……早点回来!”明知道对方已经听不到了,姜绍伟一声苦笑,关掉双闪,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陆晓菁熟练地握着方向盘,窗外漆黑,母亲却像个孩子一样,脸贴在副驾驶的车窗上向外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刚才那个人的声音怎么没有了?”
陆晓菁笑而不答,音箱一亮,缓缓飘出一道老歌,曲调优美,声声入耳,母亲不自觉地跟着哼唱起来……
赵婉珍没想到儿子会这么晚回来。
从上个月开始,姜绍伟正式进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看在儿子用心工作的份上,老姜这个月竟也安分了不少。
“你爸说你请假了,我以为你是跟朋友出玩。饿了吧?我去下碗面。”母亲说着起身去了厨房。
姜绍伟倚着厨房的门框,看着母亲的背影,一阵心疼慢慢散开直到四肢百骸,中学之后,他就再没这样心疼过母亲,只有对她的懦弱无限怨恨。
就在今天下午,他终于能体会到母亲隐忍至今的无奈。强如陆晓菁那样的女人,要付出抽筋剥皮的代价才能找回自己。对于赵婉珍而言,这种代价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承受不起。
背上一阵温热,赵婉珍微微扭头,儿子正用下巴枕在她的肩头:“妈,按时吃药了没?”
“吃了。”
“我想给你报个游泳班,网上说游泳对心脏好。”
“游泳?露胳膊漏腿的,我看算了。”赵婉珍平静地说话,心里却有点感动,毕竟儿子已经好久不与她这样亲近了。
“去嘛,健身要从眼下抓起。我中午下班回来送你,晚上下班再把你接回来。”
“那你要加班呢?”
“那……你就泡着呗,当温泉,美容养颜的……”
“你个坏小子……”(原标题:《夜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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