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我心心灵史(陈希我心心灵史)

陈希我心心灵史(陈希我心心灵史)(1)

《心》

陈希我/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年3月

林修身,日本长谷川商会会长,作为日籍华人代表回到中国时,离奇地因“心脏破碎”而去世。因此,记者开始了对林修身生前故事的探询与追踪。然而,经过各个不同人物的讲述之后,林修身的形象却越来越难以辨认,被构建起来的个体历史同时也在被解构。

在民族国家、性别政治、道德伦理、情爱欲望的种种重负之下,一个“剥洋葱”式的故事逐层呈现。“我于是分明地意识着那心的消失过程。它确凿地存在,然后渐渐地化为尘埃”。

陈希我《心!》:心灵史

文:辜玢玢

我来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

——《马太福音》9:13

《圣经》中有广为人知的几个故事,一是犹大以三十银元的价钱出卖了他曾经追随的耶稣。耶稣被定罪,犹大看到就后悔,把那三十块钱拿回来给大祭司和长老,忏悔说“我卖了无辜之人的血是有罪了。”大祭司拒绝了他,犹大便把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还有一个是彼得三次不认主。耶稣将被抓的那天向彼得预言“我实在告诉你:今夜鸡叫之先,你要三次不认我。”彼得相信自己追随耶稣的心,便向耶稣起誓:“我就是必须和你同死,也总不能不认你。”后来,使女来时,彼得果然三次不认主。第三次面对指认时,他发咒起誓:“我不认得那个人。”立时,鸡就叫了。他想起耶稣的预言,便出去痛哭。

犹大和彼得历来备受诟病,犹大为了钱财出卖了耶稣,彼得因为恐惧出卖了耶稣,但与耶稣曾喂饱但现已一哄而散的五千人相比,恰恰是犹大与彼得没有离去,即便他们远远追随,即便他们再三否定。在未经试炼之前,他们的心也执着地相信着他们不会背弃耶稣,但事实是“你们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不仅如此,他们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那颗隐藏在肉身之中的心,他们没有意识到“人类个个都是撒谎者”(《罗马书》3:4),更没有意识到本能的怯懦与人心的诡诈是属肉身的本性,是道德或者理性都无法规训的。

但是,我们有多少人能够经受得起试炼呢?我们厌弃犹大苟且告密,但当我们处于犹大的位置时,我们又会做何选择?我们如彼得般确信自己的心,但我们又在多大程度上了解那颗抽象的、触摸不到的心呢?

陈希我在新长篇小说《心!》中用文学的方式延续了对此人性本质问题的尖锐追问。事实上这个追问既古老又先锋,它既回应着几千年前德尔斐神殿石碑上“认识你自己”的箴言,也回应着二十世纪哲学的主体建构问题,再具体些,它追问的是当下中国人的心灵史。

但吊诡的是,作为主体的U在小说伊始就因心碎而死亡。一个肉体上已遭毁灭的人如何追究其心?由身处当代的记者“我”来代劳,在“我”的转述中U得以由死而生。但更吊诡的是,由多位他者的言说建构起来的U的一生却无法完美重合,他们自圆其说,然而他们又自相矛盾。例如太阳吊索桥事件。李香草认为U是为了救她,才故意弄断了吊索桥;而迈克尔·佩恩则直言这是U利用李香草找出游击队的阴谋。主体由于所处的“位置”不同,对于同一事件的言说也自不相同,他者与其说是在言说U,毋宁说是借由言说U来言说自我,因而不存在主体,只存在被建构的主体。芥川龙之介《竹林中》所言的人间地狱即是此意。在这个意义上,U无异于容器。

但要注意,他者的所有不可靠叙事都出自于“我”这一中介。如果说林北方、照子、坂本胜三、森达矢、林太郎、李香草的言说都因为陈述主体的“位置”靠近U而不可靠的话,那么作为专业记者的“我”对U的言说就客观可靠吗?

“我”除了记录转述采访以外,“我”还做了关于U的两场梦。在“我”的梦里,U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背叛了“佛跳墙”餐馆投奔长谷川香织的、U在“光”号为侵略战争服务是被逼的、U上苏门答腊当卧底是被长谷川社长和坂本胜三逼的、U在太阳吊索桥上弄断吊索桥是为救李香草争取逃跑时间,甚至于U用绞肉机自裁是为赎罪而自我惩罚。在“我”的梦里,U俨然翻转了他者叙述中所建构起的主体形象,U成了无辜的受害者,U的恶成了无可选择的选择,甚至,U通过肉体的自我阉割而获得了赎罪的资本,反而获得了荣耀。可以注意到,在“我”的梦中,“我”用悲壮但又十分昂扬澎湃的语调叙述U在绞肉机上的自我阉割,U是从容的,是为了赎罪的自由选择,是悲惨但又崇高的英雄。因此,“我”不仅以第二人称“你”来称呼U,并对U的行为做出确切的评价——“‘您何必这样’……‘您很难。这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您对自己太苛刻了,对自己太狠了!您看,您把自己绞成这样。多少人在虚与委蛇呢!别人怎么说,管他们呢!就是有罪有怎么样?谁没有罪?就您不放过自己……’”问题在于,“我”为什么如此认知U理解U乃至于崇拜U ?

可以注意到,与采访U知情人同时并行的是“我”的人生履历,“我”与U在无形间构成了某种跨时空的对照。作为疍民的U一路靠着“佛跳墙”、长谷川香织、“光”号以及长谷川家的施恩以及自觉的行恶得以存活发展,而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同样靠着濮局长的施恩以及自觉的行恶得以飞黄腾达。这意味着“我”与U实际上都处在相同的夹缝处境中——义理与人情、受恩惠与还债、罪恶与忏悔、悔过与罪恶。恰如《羞耻心》一文所指出,“背叛几乎成了主人公的宿命。而背叛活命之恩,产生的是人最难克服的羞耻感……他意识到了这种不光明,这是他焦虑的真正源头……”事实上,真正让U与“我”焦虑的除了羞耻感以外,根本上还是罪恶感。羞耻感强调面对他者,而罪感则无关他者,关乎内面的良知。二者在爱照镜子与自捆这一行为上直接重合。镜子作为自省的意象,U和“我”在照镜子时所见无一例外都是“可耻的脸”。为什么爱照镜子?是为了照见自己的丑陋与罪恶。为什么自捆?是为了借此肉体惩罚来减轻心理负担。但自捆过后,忏悔过后,罪恶还是继续,于是自捆不过是借用身体来阻止对良知的拷问。例如“我”在拆迁时还是通过拆户口占到了小便宜。例如作为记者的“我”还是照旧巧妙平息了毒空气事件,功成身退。因此,“我”有罪感,但更有掩饰罪的本能。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言说U时反复强调U个人的被逼处境,以及大背景的罪恶处境,因为“我”为U的罪开脱实质上是为自己的罪开脱,论证大环境下人人都有罪恶是为了借此抚慰自己的良知,意淫U的自我阉割是为了在情感上获得与之类似的赎罪体验,甚至“我”是建构了U这被环境所逼的悲惨人生来自我暗示,自我煽情,自我宽恕。

最终,“我消化了自己”,我在仍旧保有罪恶感的同时继续施行着恶,我在内心自我辩难的同时仍旧选择了恶,我用心消化了耻辱。但U不一样,2037年“我”寿终正寝时U还捧着他破碎的心卡在三生石前。这颗心不属于魂,也不属于魄,它被边缘在肉体与灵魂之外,没有着落。如果说前文U是被建构的,那么在地狱中U的心的自白则获得了言说的自主权,况且是心的自白。

在U的心的自白中,“我”生前对U的任何建构轰然倒塌,此时,U俨然是凝视人心深渊的勇士,他果敢地亮出了可耻的、罪恶的、不堪的一面,这颗破碎的心忏悔着。然而在U的心的自白的步步紧逼之下,“我”却是步步后退——“您当时确实还是孩子。孩子能负责什么呢?”“但是欲望。人的正当欲望应该被尊重的”“您不能这么说……人性是复杂的。您对自己太苛刻了!”“都因为我们无力抵御命运”“您那是信仰……您跟我们不一样……”当U的心展开自我诘难,向罪与恶敞开并忏悔时,参与并见证了八十年代启蒙时代的“我”却还是退缩着,不仅退缩,而且继续用着所谓的知识理性为自己的罪恶辩护。最后“我”彻底溃败了——“你这是什么嘛!你,你,你!你说你自己,你忏悔自己的,你惹上我干什么?你觉得自己有罪,你就自己有罪好了,你为什么扯上我?”于此,疍民出生的U已经几乎扯下了遮羞布,赤裸出本性中的恶,但是,饱受知识理性教养的知识分子“我”反而还拽着理性的遮羞布,试图借此逃避罪恶,转移罪恶。

在“我”与U的心这经历不同时空的二者的辩难中,陈希我无疑指出了异常尖锐的问题!八十年代至今,所谓的知识启蒙究竟在何种层面上奏效了?或者说,知识启蒙过后,进入所谓的文明时代后,我当下的心灵实质上有何进展,或者说,当下的我们是如何认知自我?如我们的心灵依旧遮蔽甚至堕落了,那么知识启蒙又有何意义?当知识理性成为罪恶的遮羞布乃至帮凶时,我们又将堕落于何处?

好在“(我)这心反被唤醒了”。但是,陈希我仍不满足于此,他继续追问:心被唤醒就足够了吗?依靠心的觉醒就能够救赎了吗?U真的是凝视人心深渊的勇士吗?不,在陈希我的逼问下,这剥离了肉身的心同样是不可靠的!人心同样是不可把握的!“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耶利米书》17:9-10)

恰如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性的起源》一书中指出“自白是另一种扭曲了的权力意志。自白绝非悔过,自白是以柔弱的姿态试图获得‘主体’即支配力量。”U的心就是通过有节制的自白而获得道义上的制高点,事实上U在多大程度上坦诚忏悔仍然是可疑的,因为与罪感历时共存的还有掩饰罪的本能,“即便人心中长着一双眼睛,可以自己逼视自己,审查自己,但同样也可以自己策反自己,湮没自己。”例如U的心对太阳吊索桥事件的自白,起初他坦言确实闪过救香草的念头,但他不想死;而后他对香草的爱发出质疑,“我想吃她。我把她视为肉”;但随其后,心又辩解,“不是这样的!……我要修正我前面的话,我是为了她才踏断吊索桥的。”心要修正它的自白,这是否预示着心此前的自白同样不可靠?那么,究竟哪种自白才是真相?或许,就连心自己也是混乱的,它一边自我诘难,又一边自我修正,两种声音互搏着。于此,不仅他人凝视下的心是深渊,就连心自己凝视下的心同样是不可测的深渊,“本味何能知”?

这还不够,第九章中香织再度出场,香织自白U根本不是自我阉割,而是她用刀切下的,再度确切地推翻了U的心的自白。但是,香织的自白就可靠?不见得。甚至,当三人都抉出心来后,那一颗悬浮的心究竟属于谁都不可知了。于此,肉体的阉割无效,心的自抉无效,心的忏悔无效,肉体与心灵相继被解构,一切都被消解为无,化为尘埃。

这才是陈希我最具冒犯性的地方,他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叙事反转,心在陈希我的残忍逼视下一折再折,一剥再剥,褪去层层遮蔽,从完整到破碎,从破碎到消失,裸露出它的实质,是“无”,是荒原。

“它成尘时,我竟看见了微笑。”这神秘的微笑!谁的叙述可靠?什么才是真相?陈希我显然已无意再做此形而下的追问了,或者说,他取消了真相,“取消观点”,神秘的微笑飘摇在荒原之中,无所依靠。

小说于此抵达,这是虚无的时刻,是死亡的时刻,是绝对黑暗的时刻,但是,这也是“恩典时刻”、救赎的时刻。“心”作为从始至终都力图被确知的对象,事实上永远不会被穷尽,甚至会因为无限而靠近虚无,但是,悖论的在于,事实上追问心是什么、心是否存在的人已经置身于心之中了。那么又将如何理解陈希我最终所呈现出来的荒原景象呢?直至心破碎消失都无法直面心之深渊的主人公U是如此的令人厌弃,但自问,U所处的地狱图景不正恰恰预言了人的原形与本性?人身上不都潜藏着犹大和彼得的影子,“边呜咽边追求”、边忏悔边行恶?所谓的心灵就确实是如此的残酷而无可拯救,只是我们用理性规避着,躲闪着,推诿着,甚至自欺欺人地否定着。但陈希我不同,他有精神洁癖,他执意要把不可示人的拿出来示人,把耻于言说的拿出来言说,他单枪匹马,闯入了人类心灵的深渊之底,也正是在震颤于人心的无可拯救中反向求索拯救。荒原才是心灵的本相,那么人该如何获得拯救?《圣经》提出了这个问题,但上帝回答说“我来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信即得救。陈希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所召唤的也不是义人,乃是罪人,但如何得救,没有答案。那么他建构而后全盘解构的意义何在?在于求索之途,而非终极。在于挣扎,而非断论。在于他正视心,而非逃避。在于他厌弃,然而又书写。

此即陈希我《心!》的叙事伦理。陈希我借由极端的、非常态的叙事重提生命感觉的问题,他把人带入自己本能逃避的伦理困境,让人记起自己肉身的脆弱与心灵的诡诈,让人直面人性的荒原,最终让人的生命感觉、心灵感觉由冷漠变得敏感起来,毕竟,“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

辜玢玢,福建泉州人,现就读于南京师范大学,专业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陈希我心心灵史(陈希我心心灵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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