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甘为孺子牛（横眉冷对千夫指）

1923年，鲁迅在教育部当佥事，同时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授中国小说史，有个女生总是坐在第一排听课，眼睛里充满了仰慕和敬重。这个女生就是许广平（1898-1968），一个从广东番禺来的大一新生，一个25岁的大龄女青年。年龄大，心事也多，许广平内心苦恼，无处倾诉，于是给鲁迅写信，向先生真诚地请教。也许是鲁迅对这个始终坐在第一排听课的女生有点印象，也许她信里的内容让鲁迅觉得这个女学生大胆而且有思想，于是当天就回了信。许广平于是再写第二封、第三封……聊学校教育的变革，聊当代文学的利弊，聊悲愤难平的心情。

许广平形象

叫鸿雁传书也好，叫尺牍传情也好，来来往往之间，师生关系悄悄发生了改变。许广平是学生运动骨干，写了大量批判段祺瑞政府黑暗统治的檄文，受到学校当局的迫害，于是躲进了鲁迅西三条胡同的家里。1925年10月20日夜，44岁的鲁迅坐在靠书桌的藤椅上，27岁的许广平坐在床头，许广平首先握住了鲁迅的手。许广平的勇敢，让鲁迅终于放下多年的包袱，跨越了17岁的年龄差距，拥吻在一起。

鲁迅与许广平

鲁迅十分注重提携后进，尤其是对文学青年高长虹，鲁迅更是倾注了大量心血。1925年3月，高长虹主编的《狂飙》停刊，鲁迅马上扶持他创办《莽原》。高长虹热情很高，尽心竭力，在刊物上发表不少有份量的文章。但8月份，他忽然撰文声称，对鲁迅感到"瘟臭"，甚至想为之"呕吐"。后来，高长虹又在《新女性》上刊登广告，讥讽鲁迅为"思想界的先驱者"。鲁迅以为高长虹想过河拆桥，但1926年11月，高长虹又发表两首爱情诗《给--》，把自己比作太阳，把许广平比作月亮，鲁迅被比做黑夜，鲁迅这才明白高长虹攻讦自己，是因为他认为鲁迅从他怀里夺走了许广平。

鲁迅形象

原来，1925年5月，许广平曾给高长虹去信，购买他的诗集，两人从此开始通信。大概许广平在信里表达过对高长虹的欣赏，而作为诗人的高长虹偏爱浪漫幻想，想当然地以为许广平对他有意，并且认为许广平不可能喜欢其貌不扬的大叔鲁迅，许广平之所以移情鲁迅，肯定是受了鲁迅的欺骗。高长虹因爱生妒，因妒生恨，遂跳出来大骂鲁迅。然而，高长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这种行为反倒使许广平对他的些许好感荡然无存。

高长虹形象

大概高长虹有才女癖，追求许广平失败，又急吼吼去追求另一位才女冰心，情书一封接着一封。然而，让他透心凉的是，三年后，冰心提着一大捆高长虹的情书，嫁给了社会学家吴文藻。吴文藻在旅行的路上，拿这些情书解闷，随看随抛入海中，一连拋了好几天。饶有意味的是，这事居然是由鲁迅爆料的。

冰心与吴文藻的婚礼

1927年10月，许广平随鲁迅到了上海，在虹口区横浜路景云里同居。1928年底，正式宣布结婚。1929年9月，孩子即将出世时，许广平出现难产的迹象，医生征求鲁迅意见，是留大人还是留孩子，鲁迅不假思索地说："留大人。"令人惊喜的是母子平安，鲁迅给孩子取名海婴，意即上海出生的婴儿。

鲁迅、许广平与周海婴

老来得子，鲁迅对这个新生命倾注了异乎寻常的父爱，海婴经常跑到他的书斋里翻弄书本杂志，他总是含着苦笑说："你这小捣乱，看好了没有？"待海婴走后，他再把那些搅得零乱的书本收拾好。有一次，海婴翻看书里的插画，弄得乱七八糟。鲁迅还没整理好，客人来了，鲁迅一边整理，一边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说完开怀大笑。

鲁迅与周海婴

郁达夫是鲁迅最知心的朋友，二人相识于1923年2月17日，周作人请郁达夫在周氏兄弟合住的八道湾11号寓所吃饭。郁达夫眼界很高，不屑与常人为伍，但一见鲁迅，便有相见恨晚之感，自此开始了亲密交往。1927年以后，郁达夫和鲁迅都住在上海，两家人走得更近。

郁达夫形象

1932年10月5日，郁达夫和夫人王映霞在聚丰园宴请鲁迅、柳亚子等人。郁达夫一见鲁迅，就寒暄道："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在座的只有鲁迅明白郁达夫话里的意思，是说他平素在家里，经常让海婴把他当牛来骑。鲁迅也不不点破，只是说："我可以把昨天想到的两句联语回答你，这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郁达夫与王映霞

当时，国民党当局一面颁布出版法，禁止书报，封闭书店，一面逮捕、拘禁左翼作家，秘密处以死刑。对于鲁迅来说，既受着生命的威胁，还要遭受国民党右翼文人的攻击，以及左翼作家联盟部分人的指责，甚至他老年得子、老夫少妻的私生活也遭到嘲笑。孺子牛的典故来自《左传》：齐景公非常疼爱儿子荼，作为一国之君，竟然口里衔根绳子，让荼牵着走。结果荼跌倒了，把齐景公的牙拉断了。鲁迅引用这个典故，一语双关：既然外面环境险恶，那就甘心在家扮老牛，让孩子牵着跑吧。散席的时候，郁达夫拿出一幅素绢，请诸人题词留念，鲁迅便当场写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赠给郁达夫。

柳亚子曾于席上向鲁迅求诗，一周以后，也就是10月12日，鲁迅便在这幅对联的基础上，进行丰富和完善，形成了一首七律《自嘲》，赠给柳亚子：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鲁迅手迹

鲁迅在诗里说，人要是交了霉运，就别指望有顺心的事！即便躺在床上，怕翻身碰头，却还是碰了头。 唯恐被人看见，招来不测横祸，上街时低低压下破帽，遮住脸；又好像是一条漏船，装着酒在江心打转，时时有没顶之险！面对人们的指斥、詈骂、诅咒，我横眉冷对；面对调皮可爱的孩子，我却宁愿像头老牛，任他牵着跑。大不了就是躲进小楼，自成一统，外面的世态炎凉且由它去，雨雪风霜也由它去！这首诗诙谐见于形，严肃寓于中，抒发了鲁迅被打压的愤懑之情，也表现了鲁迅反击的无力之感。

毛泽东非常爱读鲁迅的书，推崇鲁迅的人格、思想。1938年8月，上海复社编辑出版了20卷本的《鲁迅全集》，毛泽东通过上海中共秘密组织弄到了一套。在戎马倥偬的战争岁月，无论他转移、行军到哪里，都把《鲁迅全集》带在身边。

1938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作报告

1942年5月23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提到了鲁迅这首《自嘲》，对"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进行了升华，融入了革命色彩，"千夫"指敌人，对于无论多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指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以鲁迅为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