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过鬼耳溪的故事(皇帝为了保护他的白月光)
我进宫第一天就被封了贵妃,以皇后之礼册封。
可我只是个渔民的女儿,这贵妃之位我坐不稳。
所以册封礼后,皇帝高城在椒房殿闭门不出月余,终于让我有了龙种。
朝野之中的废杀之声被这点皇族血脉打没了气焰,门阀世家的鸿儒名士们如同撞破了脑袋的丧家之犬,再也吠不出声。
我在朝臣生吞硬咽的恨怒中宠冠后宫,风光无匹。
圣眷如此之隆,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我眉眼间跟左相千金薛嫦洁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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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的薛嫦洁,我的主子,只封了贵嫔。
她的册封礼落魄得连宣旨太监都是刚净身的小黄门。
薛嫦洁强压满眼恨意地对我行礼的时候,我正在御赐的逾制凤辇上挑起满满一金丝护甲的七步莲熏香轻嗅:「储秀宫教了三个月的规矩,薛贵嫔竟还没学会,来人,掌嘴。」
薛嫦洁猛然站起身,越过宫女太监直接将我拉下凤辇,一掌打在我脸上:「七步莲是城哥哥亲手为我一人调制的,你个贱人也配用?你不过是城哥哥推出去的挡箭牌罢了,真拿自己当贵妃?」
我用手护住头脸,金丝护甲刚好从我的左眼角划到额角,透过满眼的七步莲味道的鲜血,连我都觉得薛嫦洁那张倾城绝世的脸蛋娇艳无比。
她说得不错,皇帝高城跟她青梅竹马,爱疯了她那双妩媚入骨的丹凤眼,这贵妃原本应该是她薛嫦洁的,我原本不过是陪她入宫的一个婢女。
我用力地捂住左眼,但从指缝中大量涌出的鲜血仍然让我惊慌,宫女木檀也惊恐地尖叫:「太医!快传太医!贵妃娘娘已有身孕,快传太医!」
薛嫦洁原本被我满脸血迹吓得后退两步,但听见「有孕」
二字立刻僵立在原地。
我满眼是血,便觉得她也红了眼睛,不过她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时楚楚可怜的样子,那是满眼血丝、嫉恨发狂的样子。
真可惜,高城又没瞧见呢。
薛嫦洁缓缓地走向我,木檀惊惧交加地哭着将我护在身后,我吃力地扳着她的肩头试图爬起,木檀只好转身扶我,我的腹部再无遮挡。
我啜泣:「快去叫皇上。」
薛嫦洁重重地踢在我小腹,木檀慌乱地哭叫,却丝毫不敢触碰薛嫦洁的裙角,她只能勉强地将我护在身下,所幸薛嫦洁看见我身上的血迹已经不止从额头涌出便住了手,她的笑意又妩媚、娇柔了。
我未曾预料到这痛楚会这般尖锐,捂着小腹浑身打战着呻吟:「快、快去,叫,皇上。」
薛嫦洁蹲身俯视我,轻笑:「去叫皇上?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她叹了口气,「我闲着也是无趣,就陪你玩这一局。」
她转身吩咐宫女玉枳:「去叫城哥哥来,就说我礼数不周,贵妃娘娘正令人掌嘴。」
玉枳轻蔑地看我一眼,对薛嫦洁恭敬讨好地一礼:「是。」
我既有贵妃之位,那身边的太监宫女自有规制,但人多无用,这三十余人在我说要将薛嫦洁掌嘴的时候就像三十根木头,在薛嫦洁对我动手的时候也还是三十根木头,除了皇后娘娘给我的木檀,没有人看得见我在满地血迹中痛苦的战栗,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呻吟、哭叫。
那一袭蟠龙云纹的明黄衣角出现在远处路口的时候,薛嫦洁嫌恶地用柔软、修长的手指从我脸上沾了些血迹,语声轻柔而刻毒:「柳叶,听你这名字就知道是条贱命,生来下贱就该认命,像你这样眼皮子浅的小J人,就不该生一双这般像我的眼睛!今日你若能活下来便该记住,城哥哥是我的,你一个赝品想要鱼目混珠会遭天谴,就算老天不罚你,我也会替天行道教训你。」
高城急步地过来时,薛嫦洁已经将我的血涂抹在她的唇角、额头,她从相府带来的两个嬷嬷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装个惊慌柔弱,竟连薛嫦洁血迹涂抹的位置多少都要计较。
不过这番计较很有效果,薛嫦洁双眸含泪,楚楚可怜地看向高城时根本不像我一样满脸血污,她脸上的血迹恰到好处得让高城怜惜得心颤。
我小声地呻吟着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轻颤,其实痛感已不再那般尖锐,我只是冷,我觉得半边身子似乎都融入青石,冷得再也暖不热了。
高城连帝王威仪都不顾地扑过来抱住泪水盈眸的薛嫦洁:「洁洁,你伤了脸?还有哪里受伤了?」
他怒吼:「太医!快传太医!」
我微弱的哀声:「皇上,救我……」
高城恼恨地踢了我一脚,他怒吼:「你竟敢伤薛贵嫔?!活腻了吗?!来人!传杖!给朕杖毙!」
木檀哭叫着拼命地磕头:「皇上!求皇上饶了娘娘吧!求皇上开恩!」
高城恼怒地一脚踢在她肩头:「来人!把这个贱人也给朕杖毙!」
木檀的哭叫顿时添了更多惊恐,我想开口,但高城那一脚踢得我口中腥甜,已然说不出话来。
我椒房殿的那些太监这次动作快得很,我和木檀很快地被人拖上长凳,我哆嗦得更加厉害,这次不是疼,是怕,我怕死。
若他们下死手,十杖之内就能打死人,可我不想死。
我的双脚被人死死地按住的时候,木檀的哭叫声也被一块污秽不堪的布条堵住,我艰难地侧了侧头,但还没有看见木檀,就听见身后板子已有了扬起的动静。
我惊恐地死命挣扎,我能感觉到额头上的伤口因为我剧烈的使力再次绽开,血迹再次蔓延我左眼的时候,透过那一片血光,巷口那一角祥凤描金云纹的朱红衣袂终于出现。
「皇后娘娘驾到!」
高城眸中的厌恶一闪即逝,我和木檀在重杖下痛苦闷哼,皇后驾到,但在她走过来之前,并没有人阻止行刑。
许是看出了廷杖杀人的力道,皇后走得很快,因为木檀毕竟是她的人,就算不救我,她也要救木檀。
木檀好歹跟了她十余年,主仆情分并不浅。
在这北齐后宫,皇后娘娘若是真心地想护住一个人,还是能够做到的。
薛嫦洁十七岁才入宫,入宫才只得了个嫔位,都是因为这位皇后娘娘,她们二人才是从朝堂到后宫真正的对手。
皇后闺名赵平,是右相赵卓的嫡孙女,论家世、论才情都不输薛嫦洁,唯一天壤之别的,就是容貌。
赵平体态微丰,又长了张富态的大饼脸,可看一眼北齐后宫千篇一律的脸蛋儿就知道,高城这位皇上钟爱的是樱桃小口杏核脸,所以皇后入宫七年,除了大婚当日,一次都没被传召侍寝过。
但赵平并不像其他妃嫔一样需要玩儿命地抢夺圣眷雨露,她甚至可以处之淡然,因为她的祖父赵卓不止是当朝右相,还是当今太后的长兄。
左相薛青云深得帝心,但在与右相赵卓争权中却一直落于下风,就是因为太后偏袒。
薛青云虽没有个做太后的好妹妹,却有个长在了帝王心尖儿上的好女儿,这几年高城因薛嫦洁之故越发亲近左相,薛家自然越发得势。
高城幼年登基,太后辅政多年,如今朝中虽只认皇帝玉玺,但过河拆桥之事一个帝王总不好做得太过明显,更何况若拆了桥,这河高城就未必过得去了,毕竟北魏这股子山洪随时都可能压上来,高城如今可不算会水。
高城待右相甥舅情深,再不待见赵平这个皇后,也不能像对我和木檀一样随意地打杀。
皇后这七年在宫中也不是没讨好过高城,只不过三番四次地被斥责、被冷落、被嘲讽之后就生了怨怼之心,再也不肯放下右相千金的颜面。
帝后不和,满朝皆知。
高城脾性暴虐,除了对薛嫦洁温存、体贴,对后宫其他嫔妃也都是如我这般:哄的时候逗得你眉开眼笑,烦的时候打得你生死不知。
说不上好坏,只不过他待后宫嫔妃就都如他养的那些獒犬一般罢了。
但皇后这头獒犬高城动不得,因为右相赵卓跟武威侯是兄弟,而军权还握在武威侯手中。
皇后淡淡地对高城一礼:「皇上,臣妾带了太医来,薛贵嫔若是伤了脸,只怕皇上要心疼得夜不能寐。」
高城只示意太医查看薛嫦洁,无暇理会皇后。
皇后自行起身,看了看气若游丝的我和低声呻吟、啜泣的木檀,脸色微冷:「皇上,叶贵妃这是犯了什么错,竟在身怀龙种之时被如此重刑?」
太医冲急躁的高城磕头,颤声:「皇上,薛贵嫔容颜无碍,但是受惊严重,必得静心静养才好。」
高城顿时松了口气,将缩在他怀中的薛嫦洁抱起柔声地哄了两句,甩下一句后「宫之事皇后看着办」
便匆忙离去。
我彻底地昏迷之前,透过满眼血光看见皇后眼中那压不住的嫉恨、怨愤,原来,不是淡然处之呢。
.娇颜-七步莲七步莲的味道清甜而梦幻。
我悠悠地醒转,疼痛从遥远的地方重新回到我的身体。
我痛苦地呻吟出声,宫女半夏探头瞧我一眼,随即跑出去:「皇后娘娘,我们娘娘醒了!」
皇后满眸沉痛地过来握我冰凉的手:「柳叶,你还年轻,日后必定还会有孩子的。」
我疼得有气无力、神思困倦,但还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痛彻心扉地悲恸哭喊,皇后娘娘耐心地抚慰我的丧子之痛,丝毫不介意我的泪水血迹弄脏了她华美的宫装。
但她身后的宫女竹心眸中还是出现了一闪即逝的嫌恶,我便悲悲切切地哭道:「娘娘,臣妾好命苦啊,入宫月余便失了宠,原本想着若能诞下皇子,或许还有机会得到皇上些许垂青,如今什么指望都没有了,臣妾不如死了算了。」
皇后轻柔地将我哭得湿答答的鬓发理到耳后:「胡说,你才十五岁,日后必定还会有孩子的。」
我用颤抖的手捂上左侧额头的伤口,哭得越发止不住:「娘娘,我的脸毁了,皇上再也不会临幸我了,皇上厌弃我了,我没有活路了。」
皇后拍打着我的后背轻声地哄我:「不怕不怕,我会护着你的。」
我抽噎着看她:「自我入宫,只娘娘一人待我好,娘娘待我比皇上都好。
薛贵嫔说得对,我柳叶生来命贱,皇上根本就是不该我想的人,如今死过一遭我才明白这宫中真心地待我好的是谁。
我以后便守着娘娘过了,只要娘娘不嫌弃,我愿意为奴为婢,以报娘娘今日救命之恩。」
皇后叹了口气,怜悯地擦了擦我额头上的冷汗:「我刚入宫时也跟你一样年纪,如今在这宫中蹉跎这些年月才看开了,皇上是指望不上的,在这深宫之中的日子,还是要有几个贴心姐妹帮衬才能熬得下去。」
我挣扎着跪倒在榻上:「臣妾出身微贱,不敢跟皇后娘娘称姐妹,但皇后娘娘日后若有用得着臣妾的地方,臣妾万死不辞。」
我惨然一笑,「不过臣妾的脸已毁了,给娘娘做个侍婢只怕都嫌污了娘娘的眼睛。」
皇后微微一笑,她身后的竹心蹲身一礼,打开帘子带进来一名医女。
皇后拍着我的手:「你瞧瞧她手腕上是什么。」
医女微拉袖口,一片粉嫩桃花图案将纤细、皓白的手腕衬得更加玲珑堪怜。
我怔怔地看着皇后:「娘娘……」
皇后一笑:「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医女,因身上烧伤太丑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方才太医说你脸上这伤必定留疤时我便想起了她,若你不怕疼,就让她帮你在额头也做成花朵样子,若是做得好,容颜不止不会受损,只怕还更进一筹,只不过……」
我急切道:「只不过什么?」
皇后笑道:「只不过她那法子只在受伤当时最为有效,你若想做,须得现在做决定。」
我捂了捂额头,微微地露出些怯意,小声道:「会,会很疼吗?」
医女一笑:「的确是很疼的,贵妃若是怕,奴婢倒是可以用些药物缓解,只不过……」
我急道:「只不过什么?」
医女笑道:「只不过若用了药物,奴婢在娘娘脸上所绘制的图案会受损不少,原本惊艳十分的颜色,最多也就八分了。」
我怯怯地看皇后,皇后一笑:「你的脸,你自己做主吧。」
我迟疑道:「那,那便八分吧,我自幼便十分怕疼,图案略逊色些无妨,只要多用些药不让我疼便好。」
竹心道:「贵妃娘娘被薛贵嫔害成这样,就不想复仇吗?」
我愤恨道:「我岂会不想,但即便是我盛宠之时都拿她毫无办法,如今皇上被她迷了心窍,我又能如何?」
竹心道:「皇上喜爱薛贵嫔,也不过是喜爱她那张脸罢了,若娘娘容颜盖过她,自然可以复宠。」
我凄凉一笑:「我起初获宠,也不过是因为眉眼间与薛贵嫔十分相似罢了,满宫里的奴才背地里都说我这个替人挡箭的赝品必定没有好下场,我还自恃贵妃身份不放在心上,想不到才一个多月就落到如此地步。
皇上痴心薛贵嫔,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盖过她去的。」
皇后怜悯地拍了拍我的手:「好了好了,这宫中除了薛贵嫔,谁没被皇上伤过呢?你既怕疼,那便听你的,多用些药罢了。」
我感动地眼眶微红,那医女忙道:「娘娘切不可哭了,这伤口已然不好处置了。」
皇后起身让开:「你便快些替她来绘制吧。」
医女上前细瞧:「奴婢即便用药也还是疼的,娘娘还需忍着些。」
我抽了抽鼻子:「那能不能多用些药?」
医女道:「奴婢会尽量照顾娘娘的,娘娘这伤口,倒是很适合朱红色的彼岸花图案。」
我全不上心:「你瞧着绘制吧,只要不疼便好。」
医女笑着点头,却趁我不备将两根银针刺入我的脖颈,我缓缓地软倒在榻上,但却仍能感知到有人靠近床榻。
医女应该是又跪下行礼:「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已是昏迷了,虽听不见看不见,但痛觉却仍在,若按照贵妃娘娘的吩咐,奴婢绘制的彼岸花只怕是要逊色不少。」
皇后淡淡道:「既如此,那便直接绘制吧。」
医女道:「是,奴婢绘制此花用些红麝会增色不少,但此物不利于女子有孕,请娘娘示下是否可以多用。」
皇后淡声:「贵妃腹部被薛贵嫔重创,此生已然无法有孕了,她要在这深宫活下去只能靠容貌引皇上垂怜,什么药都可以用,只求容颜惊艳即可。」
医女道:「还有一事,贵妃娘娘的左眼中混入了七步莲,奴婢若是清洗,这彼岸花只怕就要失色,但若不清洗,只怕贵妃娘娘的目力……」
皇后打断她:「损些目力罢了,不必清洗。」
医女道:「是,那奴婢便即刻开始了,这些药物吸入也不利于女子有孕,还请皇后娘娘回避。」
皇后身上的熏香味道渐远,但竹心的声音仍能传来:「娘娘,若贵妃娘娘当真容颜出众复宠,咱们如何确保她不会像薛贵嫔一样嚣张跋扈、以下犯上?」
皇后冷笑一声:「卑贱渔民之女,半分家世背景皆无,嚣张跋扈又何妨?薛嫦洁挥挥手就能碾死她,本宫就不能吗?即便皇上日日留宿她宫中又如何?她根本就不会再有孩子了,让薛嫦洁跟她结下这般死仇,她想在这后宫活着就只能投靠本宫。
柳叶得势便目中无人,失势便卑贱如畜,她被薛嫦洁害得这般凄惨,竟还只顾怕疼怕死,可见已经被吓破了胆,这等贱民脾性虽为人不齿,但却便于操控。
本宫就是要她极尽美艳,否则本宫如何利用她吸引皇上?只要她能分去薛嫦洁的圣宠,就不枉费本宫将木檀安置到她身边的苦心……」
皇后的声音渐渐地听不见了,我缓缓地睁眼,看着眼眶微红的医女一笑:「二姐。」
医女柳絮是右相府家养的奴婢,但也是我的二姐。
我们并无血缘,但她是我的二姐。
柳絮哀哀切切地看着我:「你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吗?」
我苦笑:「落到如此地步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自幼当真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帮她将银针和红麝摊开,「你赶紧,不是拖得越久越不好绘制吗?」
柳絮看着我迟疑:「当真不用药吗?」
我立刻警惕:「你别害我,若不是你说我的眉眼只要有彼岸花点缀必定更胜薛嫦洁,我也不会走这步棋,你若不想我功亏一篑,就千万尽力地给我弄成个祸国妖妃的模样。」
柳絮眼眶更红:「你的左眼……」
我眨了眨糊满了七步莲和血污的左睫毛:「照皇后说的做。」
柳絮一咬牙,将一卷锦帕塞入我口中:「忍着。」
半个时辰后,我睁着一只眼睛看柳絮:「成了吗?」
柳絮双眸仍有些微红:「成了,你小心不要将汗水浸透左眼的纱布即可。」
我微急:「可是我又控制不了我会不会出汗。」
柳絮看我:「你到底哪里疼?」
「方才是额头那里,现在……不知道,我还挨了板子,我全身都疼,若是出汗怎么办?」
柳絮将一枚丸药塞入我口中,我不肯吞咽:「这会影响彼岸花的颜色吗?」
柳絮道:「不会,我已经绘完了,本就可以吃止疼药的。
太医不会帮你调理小产,我会跟皇后说彼岸花需要药物补养,你按时吃我的药,日后未必就一定不能有孕。」
我一笑:「好。」
柳絮收拾好药箱却迟疑地看我:「小妹,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已经是贵妃了,即便失宠,份例银子也足够过活了,就依附皇后好好地活着,不好吗?」
我笑了笑:「你知道我这个贵妃是怎么来的吗?」
「不是皇上醉酒之后将你当作了薛嫦洁,又跟皇后赌气,才……」
我笑道:「我这个贵妃,的确是皇上有意地拎出来给薛嫦洁挡明枪暗箭的。
朝中右相联合武威侯对皇上施压,但他就是想将薛嫦洁纳入后宫,所以他需要找一个魅惑君王、逾制逾礼的活靶子出来给那帮吃闲饭的御史来骂,这样才能减弱汇集到薛嫦洁那里的目光和压力。
皇上此计妙得很,朝中如今都在弹劾我祸乱朝纲、逾越祖制,根本就少有人提及只是封了个嫔的薛嫦洁,皇上赢了。」
「可薛嫦洁没有赢,她是左相之女,宫中妃位有几十人,她岂肯一直屈居人下?」
「薛嫦洁娇生惯养,既然忍不了我这里的气,自然也忍不了别人的,不过现在还没人敢找她的麻烦,她还能过一阵子好日子。」
「一阵子?」
我笑了笑:「皇后娘娘是右相之女,也是身份尊贵受不得气的,如今连我都招揽了,可见必定容不下薛嫦洁,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嘛。」
柳絮急道:「那你呢?她们争斗可会伤及无辜?皇后娘娘打算利用你对付薛嫦洁,你有办法全身而退吗?」
我挑了挑眉:「我为什么要全身而退?我费尽心机才入了局,哪儿来退的道理?」
.复宠-彼岸花我的伤势好得颇快,额上那朵彼岸花也日复一日地妖艳魅惑。
柳絮的手艺好得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左眼尾处的伤口被精巧地绘成了一丝花蕊,在我眨眼含笑之时,就如同眼尾开出了一朵妖艳至极的花,又如同额头上那朵花被风吹动,倏然点亮了我的眼睛。
我揽镜自赏练习笑意时,曾瞧见过几次半夏和木檀痴痴地看我的模样。
柳絮也未曾料到这朵花竟能发得这般妖魅,但她也并不关心,她只每日来看着我吃药、调理身体。
药我可以吃,但她要我吃的那些食物就不太行,我倒不是吃不下,只不过高城喜欢像薛嫦洁那般身材娇小柔弱、几乎可做掌中舞的美人儿,我若是将自己吃得圆滚滚的,那这朵彼岸花就委实浪费了。
皇后娘娘几乎日日来瞧我,只要我红着眼眶,略有些惊惶无助的神色,她便心疼地搂着我柔声地安慰,但随着彼岸花日益娇艳,她也从轻拍我的后背逐渐变成了摩挲我的脸颊和脖颈。
皇后娘娘吐气如兰,身上的凤檀香也并不难闻,但我还是觉得她安慰我时靠得太近了,我又不是个聋子,她没必要紧挨着我的耳朵说话。
凤翎殿的赵嬷嬷这几日总在皇后娘娘走后给我留下些皇后赏赐的小物件,这也是奇怪,皇后娘娘要赏赐什么,来我宫中的时候直接赏赐便罢了,为何又要等走了之后再让我谢一次恩。
赵嬷嬷给了我两只锦帕、三个玉枕之后便开始感慨皇后娘娘这些年的孤单冷寂,我认真地听着,认真的应是,认真地把她送走。
中秋之夜,我画好眉间的天青花钿,覆上朱红口脂,云鬓轻挽对镜一笑,额头那朵彼岸花似乎已在我体内生根,转眸间便能摇曳生姿,满室生华。
胭脂红妆,柳絮终于没办法再说我是刚从墓地里刨出来的脸色了。
皇后娘娘安排妥帖,我面覆轻纱,取代舞女作羌鼓舞,高城看着我腰腹之间蔓延至脊背的醉心花眼神都直了,薛嫦洁赌气地轻摔金杯都没能唤醒他。
我唇角微勾,高城只喜欢女子的柔弱堪怜之态,所以满宫里的妃嫔,包括薛嫦洁都从未有过丝毫泼辣之态。
为了帝王的恩宠垂怜,薛嫦洁心中再酸、再妒,也不能由着她的本性翻桌子。
我没能跳完那支舞,当我用金丝护甲将第二层轻纱从肩头挑落时,高城就已经按耐不住下了御座,他跃上羌鼓舞台,脚步急促地走向我。
我无法控制自己有些畏怯的战栗,我看向高城的眼神一时也忘记继续施展极尽的魅惑,我没能藏住眼底的那一丝恐惧。
但高城眸中兴致越发浓烈,我后退之时,他忽然急步上前。
羌鼓舞台顿时乱作一团,我用仅余的理智竭力出声:「奏、奏乐,皇上,奏乐!」
高城唇角勾出个邪笑:「怕羞啊?」
那一日后,宫中销金殿不再是最受朝臣攻讦靡乱之处,宫中嫔妃宫女也都不再跟我对视,连柳絮来为我诊脉时都尴尬地低垂着头,话没说两句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披着纯白如雪的千金狐裘临窗而立,看着柳絮小心地确认无人瞧见她来我这里才敢出去的背影自嘲地轻笑。
连赵嬷嬷都不再来诉说皇后娘娘的孤清冷寂了,柳絮自然也是不愿来我这里的。
那番羞辱是我自找的。
羌鼓舞台上的乐声、人声原本嘈杂,我若不开口,急红了眼的高城根本就想不起来让所有人都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我怎么会忘了高城最喜欢什么,不过是休养了月余,我竟忘了他最喜欢什么。
他爱疯了畏怯孱弱的眼神,也爱疯了凌辱一般的占有。
高城命人去取来大量金丹。
满地滚落的金丹都比我要干净些。
高城跃下羌鼓舞台时如同一头志得意满的雄狮,我在羌鼓之上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的星星。
原来早已月挂中天。
原来看客除了被高城叫来的满宫妃嫔还有我幼年最喜欢的月色。
我跟柳絮说她不必再来的时候她如释重负,姐妹情分她不想辜负,但被万人鄙夷、唾骂的椒房殿她的确是不想来了。
但柳絮不来,其他妃嫔却开始来了。
因为高城开始日日来我这里。
这具身体他原本早已玩腻了,所以才会转回薛嫦洁身上,可如今那朵彼岸花似乎有什么奇异的妖力,让他疯魔了一般地又重新迷恋上我,比我刚入宫时更甚。
这自然是件好事,我原本没料到我能做得这么好,所以当我专宠后宫之时就开始担心皇后对我不满,我越发恭谨、服从,皇后越发怜悯、宽厚,主仆和谐。
我宫中的吃穿用度渐渐地远超皇后,宫中的奴才捧高踩低,也已经开始传我会将皇后取而代之的话,但我从未担心过赵平会对我下手,直到我再次有孕。
我不确定,但是我怀疑我是再次有了高城的孩子。
皇后能容得下我,是因为薛嫦洁还没有死在我们手上,更因为我是生不出孩子的。
高城是个疯子,他厌弃你时将你视若猪狗,喜欢你时却又会将你捧若星月。
他为了我一句话,将后宫种满墨樱;也为了我一个笑,当着右相将我抱上御座。
他会在我染了风寒之时将我搂在怀中小心地呵护,他会在我不肯吃药之时柔声地哄劝,他会在我笑闹之时满眼的宠溺。
赵平厌恶高城,但她仍然嫉妒我,许多个瞬间,她看向我时眼中的嫉妒与她看薛嫦洁并无二致。
但赵平与薛嫦洁不同,她已年近三十,她的城府心机远非满心高城的薛嫦洁可比。
她不惜捧我也要打压薛嫦洁并非只为儿女情事,她有更多家族的考量。
薛相正当壮年,赵相却已垂垂老矣。
因薛相把持吏部,赵氏一门鲜有子弟在朝中担任要职,一旦赵相西去,赵氏一族的势力很快地会被蚕食鲸吞,再无复起之日。
皇上和左相也是打这个主意,反正赵相今年已重病数次,眼看是撑不到来年开春了。
若是薛嫦洁在宫中得宠生子,赵平这个皇后只怕很快地就会被取而代之。
所以赵平可以容忍任何一名女子盛宠甚至专宠,就只除了薛嫦洁。
皇后娘娘素有贤名,入宫七年,几乎淫遍后宫的高城却只得了三位公主,三位公主的生母还都是皇后的婢女出身,皇后娘娘的手段可见一斑。
但薛嫦洁的容貌太过出众,高城又是个三日新鲜的狗头脾性,皇后手下并没有什么很得力的人,至少没有人能制衡薛嫦洁。
所以皇后很是看重我,待我也极好,好到连我的父母亲族都要替我照料。
只可惜我是个贱命,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并没有什么父母亲族。
但我仍然愿意接受皇后恩赏的银子。
我跟皇后笑说,每个宫妃都有娘家,那我也要有,就在宫外买处院子,找几个洒扫的仆婢,我不就有娘家了吗?皇后听得笑出了声,摇头宠溺地说,那便由着你罢。
所以我在宫外就有了一处宅子,从未去过,但那是我的家了。
我从未料到我自幼眼巴巴地向往的一处小院子、我梦寐以求的家,竟是皇后给的,我几乎沉溺于这些日子跟皇后娘娘相处的温馨。
我干呕着轻笑,冰凉的指尖抚上小腹,那若皇后娘娘看见我此刻的样子,她还能笑得宽厚宠溺,满目纵容玛?.君恩-局中子柳絮惊喜地跟我说确是有孕的时候,我眼前晃过皇后的笑意,捂着小腹的手指莫名地轻颤。
柳絮察觉到我的不对:「小妹,你怎么了?」
她无助的看我,「你,害怕皇后害你吗?」
我抬头冲她笑了笑:「多谢二姐,你快去吧。」
柳絮收拾好药箱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地看着我说:「小妹,我没有看不起你,我那时,我那时只是怕被人说……你知道我的性子一向怯懦了些,但我们姐妹情分,我不会…...」
我笑着打断满面涨红的她:「我明白,二姐,你快走吧,我如今的风光也是纸糊的,这高楼起得快倒得也快,你莫要跟我牵扯太多,以免到时候被我连累。」
柳絮却坐在我软榻边道:「不会的,小妹。
皇上真的爱上你了,现在满宫里都将你看作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没有人再敢看不起你了,我们再也不用任人欺凌了。」
我轻笑一声:「二姐,皇上今日爱我,明日也能爱别人。」
柳絮摇头:「我跟随皇后娘娘入宫多年,从未见过皇上对别的女子如你这般用心。
小妹,皇上待你跟薛嫦洁几乎快要不分轩轾了。」
我摸着小腹叹了口气:「原本不用急着分轩轾,但现在却要赌一把了。」
柳絮一怔,急道:「你要干什么?小妹,你相信我,皇上如今待你跟当初不同,我觉得他会想要这个孩子的!你只要瞒过皇后娘娘……」
我看着房门外木檀的人影轻笑:「瞒过皇后娘娘?」
柳絮怔住一瞬,随即惊惧地看向进来施礼的木檀:「你…...」
木檀低垂眉眼:「奴婢的确是皇后娘娘安排在贵妃娘娘身边的棋子。」
我一笑:「木檀,怎能这般说话呢?你明明是皇后娘娘派来照顾我的人。
你去凤翎殿告诉娘娘我有孕一事,跟她说我们或许可以借此除掉薛嫦洁。」
木檀眸色复杂地看我一眼,随即迅速地低垂眼眸,但却并未离开。
柳絮惊惶地拉住我:「不行!不能放她活着离开!她听见了我的话!她会告诉皇后娘娘!皇后会杀了我们!」
我看着木檀轻笑:「木檀,你会吗?」
木檀颤声:「奴婢不会。」
我轻笑:「我没有父母亲族,所以皇后给的那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有父母亲族,但却贫困落魄得无处落脚,所以我便将你的父母亲族安置在那处院子里了,想来你也已经知道了。」
木檀跪倒:「奴婢知道。」
我笑道:「柳医女只是认出了我是她幼年帮过的一个妹妹,所以才跟我叙两句旧。
她并未做过什么背叛皇后娘娘的事,你跟她也无冤无仇,此事无碍我们的计划,我对皇后娘娘绝无二心,所以有些琐碎小事也不必事事叨扰她,你觉得呢?」
木檀沉默,我便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柳絮慌乱得快要失态之时,木檀忽然抬头看我:「娘娘,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我看着她笑:「只要能让薛嫦洁死,做什么都值得。」
「娘娘深恨之人,就只有薛贵嫔吗?娘娘就不恨皇后娘娘吗?」
我笑意惊讶:「皇后娘娘待我这般好,我岂会恨她?」
木檀唇角勾出个冷笑:「好?当日娘娘被薛贵嫔从凤辇上拉下撕打,皇后娘娘就在一墙之隔的芳华殿,若她真心地想救,娘娘怎会被毁去容貌,又怎会失了龙子?薛贵嫔不过是被皇后利用,不容娘娘有孕的根本就是皇后娘娘!」
我挑眉,让彼岸花肆意地绽放:「皇后娘娘未生嫡子,自然不想宫中先有一群庶子,这也无可厚非。」
木檀怒极地忽然站起身:「那她就可以肆意毒杀别人的孩子吗?!那是皇子!她就该被诛九族!」
柳絮惊怔在原地,我看到木檀再次慌乱地低头,一笑:「这些日子皇上时常半夜溜去你那里,你可是有孕了?」
柳絮惊讶地看我,木檀惊惧地看着我:「你,你…...」
我扬声让门外的半夏去给我倒茶,转头对木檀笑道:「皇上什么样儿你也知道,你们这么大动静,半夏她们还以为是我。」
木檀顿时窘得满面紫涨:「我,我并没有出声……」
我一笑:「皇上喜欢什么你也知道,他给你下了药,」
我凝眸看她,「木檀,若皇后娘娘知道你有孕……」
木檀「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哽声:「求娘娘救我,我不想,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了,我不能……」
「再?那你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木檀哽咽半晌,语声凄切、狠毒:「是皇后娘娘。
我起初也如娘娘这般对她感恩戴德,以为她会容我生下孩子。
她的确容我生下了,但她一见我生下个男胎,就让接生嬷嬷掐死他。
她以为我生完孩子就昏迷了,但我没有,我只是累得睁不开眼,我不敢哭,也不敢拦,我就听着孩子洪亮的哭声慢慢地变弱、消失。
我醒来之后,皇后告诉我因为薛嫦洁下毒,所以我生下一个死胎,我还要陪着她演戏。」
她抬眼看了看我,「就如同娘娘一般。」
我笑了笑:「我?」
「丧子之痛万念俱灰,娘娘当日却有力气应付皇后娘娘的延揽,不是演戏又是什么?」
我笑意更浓:「既然如此疑心,那你为何不告诉皇后?」
木檀垂眸:「言尽于此,娘娘还要问奴婢为何不告诉皇后吗?」
「那你是想杀皇后吗?」
木檀眸色出现一瞬间的惊慌:「她,她是右相之女,是太后的亲侄女,连皇上都忌惮她,我杀不了她,我只想平平安安地生下我的孩子。」
我笑了笑:「这可难了,过些日子皇后娘娘看到你的肚子,你这孩子必定留不住。」
木檀定定地看我:「那娘娘呢?这次这个孩子,娘娘仍不打算要吗?」
我轻笑:「仍?」
木檀眼中出现一瞬间的困惑迟疑:「我总觉得,娘娘当日失去孩子,似乎,似乎是有意……」
「我为何要有意失去孩子?」
「奴婢不知道,但是女子一旦有孕,若遇危险都会先护住腹部,可娘娘当日只护着脸……」
「因为我生来就是个只顾自己的自私之人啊,」
我轻笑,「木檀,你爱皇上吗?」
木檀怔住:「奴婢,」
她垂眸,「奴婢不敢爱。」
「可我爱皇上,我希望陪伴他一生。」
木檀愣住:「那,那娘娘这次,会生下皇上的孩子,对吗?」
「我要陪皇上一生,又不是要生个孩子陪他一生。」
这下柳絮也傻眼地看着我,我笑着叹气:「这宫中的孩子活不下来,看似是皇后娘娘作孽,但其实不过是因为皇上并不在乎这些孩子的生死。」
我轻抚小腹,「若皇上都不想要这孩子,那我何必生他出来受苦呢?反正早晚也会死于后宫嫔妃之手。」
木檀脸色惨白。
我笑道:「我劝你也不要生,在这后宫之中生个孩子出来才是造孽。」
木檀浑身颤抖,拼命地摇头:「不,不,奴婢要留下这个孩子,奴婢能护着他平安长大。」
她说着这样可笑的话,自己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奴婢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了……」
我被她哭得头疼,蹙眉道:「我又没有要杀你的孩子,你跟我哭无用。」
木檀不住地叩头,哭道,「娘娘,皇上现在对娘娘言听计从,求娘娘替奴婢说句话,求娘娘……」
「你想做皇上的嫔妃?」
木檀哭着摇头:「一旦封妃奴婢死得更快,皇后不会放过奴婢,奴婢想要出宫,求娘娘开恩,求娘娘慈悲,奴婢……」
「你是皇后的人,我同意你出宫无用,皇后不会准的。」
木檀只顾哭求,我有些发烦:「我自己都是皇后手中的棋子,如何护得住你?别做梦了,我不会拆穿你有孕之事,你也莫告诉皇后柳絮医女识得我,我们各有把柄在对方手上,倒是也算相安无事。」
木檀哭得花枝乱颤,我始终不肯松口,她绝望之中忽然嘶声:「我想杀皇后娘娘!我杀了皇后,娘娘就可以取而代之!我知道娘娘肯定也想杀皇后!」
柳絮被她那神色吓得打了个寒战,我却只觉好笑:「我想杀皇后?为什么?即便她一直在利用我,但若没有她,我早被薛嫦洁弄死了。」
木檀狠声地说:「奴婢愿助娘娘一臂之力,娘娘要奴婢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容得下我的孩子,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我凝眸看了她一瞬,轻笑出声:「真奇怪,你明明不爱皇上,却这般想留下他的孩子,我明明爱皇上,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不要他的孩子有什么可惜。」
木檀定定地看着我:「娘娘也并不爱皇上。」
我微微地歪头,让彼岸花如被风吹斜,这是高城这几日最钟爱的一个神情,我轻笑:「是吗?」
我觉得这是很美的一个表情,但木檀却像见鬼了一般地躲开眼神,低头哭道:「娘娘,求娘娘救我,只要我的孩子能活下来,我做什么都可以。」
.旧识-昔日情宫中墨樱飘落如雨之时,我如同猫儿一般慵懒地窝在高城怀中,高城也慵懒地拥着我,他的怀抱潮湿而温柔,如同溺水,如同坠落,如同昏迷前的梦幻。
我失去第一个孩子时,就是这般摇摇欲坠的漂浮感。
我伸手去接飘落的樱花花瓣,高城柔软的怀抱一僵,他定定地看着我:「是你?」
我懒散地一笑:「皇上说什么?」
高城的神色是惊喜的,但他表达惊喜的方式是粗暴、窒息地亲吻。
我早已很清楚他的脾性,所以我顺从地迎合他,但高城却没有如羌鼓舞台那晚一样失控,他捏住我的后颈,劫掠我的唇齿,但却始终空悬着身子不去挤压我高耸的小腹。
六个多月了,却比别人八个月的肚子还要大。
宫中流言漫天,说我这孩子指不定是谁的。
两个月前高城偶然听到一耳朵,我就看到了漫天的红雪,我看着红色的大雪笑得灿若烟霞,木檀和半夏惊惧得两日没能吃得下饭。
流言消失没消失我不知道,但至少没有再传到我的耳朵里。
薛嫦洁升了妃位,左相接管了兵部,薛氏圣眷仍隆。
右相已有三日水米未进,皇后娘娘心中哀痛,除了带着一众太医回右相府尽孝,就是在凤翎宫闭门礼佛,连我们的问安都免了。
不过薛嫦洁有孕晋为淑妃时,皇后娘娘便有了召我去凤翎宫手谈的闲心。
我的凤辇仍是皇后的规制,因为高城喜欢,皇后默许,薛嫦洁即便嫉恨也无可奈何。
现在没有人敢把我从凤辇上拉下来了,薛嫦洁也不可以。
我轻柔地抚摸着小腹,胎儿在踢我,他很聪明,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这么快就急着报复了。
但是他又很懂事,在我踏入凤翎宫的那一刻他便安静了,或许他比他的父亲爱我。
同样大着肚子的木檀惨白着脸色出来迎我,却畏缩得连头都不敢抬。
皇后早已派人将我在宫外的院子监控了起来,木檀的父母亲族又落回了皇后手中。
皇后待我仍然温和,但这两个月她看我的眼神时常幽暗得如同一口深井,难怪木檀才过来半日就变成了这幅战战兢兢的模样。
我艰难地冲皇后行礼,竹心忙笑着来扶我:「贵妃娘娘这胎虽只有六个月,但看这肚子,只怕现在生产也是活得下来的。」
我对皇后一笑:「所以咱们得尽快了,再晚些只怕这孩子会要走我的性命。」
皇后眉目间有些怜惜:「柳叶,好歹是你的亲骨肉,本宫都有些舍不得,你当真舍得?」
我抚摸着尖尖的肚子,蹙眉愁道:「臣妾只怕疼,娘娘到时候千万让太医多用些止疼药。」
皇后无奈地摇头一笑:「罢了,你才十六岁,哪里有什么为母之心呢?终归年轻,日后总会有孩子的,」
她走过来摸我的肚子,「而且竹心说得不错,说不准这孩子命大,是能活下来的。」
她看着我郑重地承诺:「你放心,若你的孩子能活下来,若是个皇子,本宫就养在自己膝下,他就是太子。」
我看了看脸色更加惨白的木檀,对皇后娘娘一笑:「娘娘,咱们早就说好了的,臣妾这一胎就用来扳倒薛嫦洁,木檀腹中才是未来的太子,娘娘这么说,可不是挑拨我们姐妹关系嘛。」
皇后宠溺地用朱红护甲点了点我的额头,笑道:「如今都不知男女,便看你们谁的肚子争气罢。
若都是皇子,那自然是以你为先的。」
我顽皮道:「臣妾可不愿意为了一团不知生死的腹肉而死,木檀是娘娘的旧人,她要如何我管不了,但是我这一胎是必死的。」
皇后又气又笑地摇头,口气也顽皮起来:「小叶子只图自己的荣华富贵,半点儿做娘的良心都不肯讲,那木檀你呢?也跟她一样吗?」
木檀浑身轻颤,几乎将头低进领口里,蚊虫一般嗫嚅:「奴婢……奴婢…..」
皇后无奈地摇头:「你就是这么个温吞性子,若有半分小叶子的爽直,我也早替你要来了一宫主位。
上次御花园若不是小叶子出面相救,你这一胎只怕又要葬送到薛嫦洁手上了。」
我笑道:「自那次之后便吓到了,连椒房殿都不肯再出,太医说要多走动,她便在殿内跟个陀螺一般绕圈,看得我头都晕了。
如今皇上传召她都敢推了,也就娘娘传召她才肯挪动贵足呢。」
皇后笑道:「那本宫真是好大的脸面。」
木檀要跪,却被竹心体贴地含笑扶住。
我对皇后笑道:「娘娘召我来,半日不说正事,」
我指了指肚皮,「我实在跟他耗不起了,薛嫦洁有孕,娘娘尽快安排才好。」
皇后笑道:「薛嫦洁毕竟跟皇上是自幼的情分,这大半年她那骄横、蠢钝的性子惹了多少麻烦,若换个人皇上早令人杖毙了,可薛嫦洁却能安稳地册封淑妃,可见若不是触及皇上的逆鳞根本就扳不倒她。」
我叹口气:「娘娘,皇上宠我其实都是因为我像薛嫦洁,若她没有身孕,那我这一胎皇上或许会看重些,如今正主儿有孕,我腹中胎儿的生死,皇上可能根本就不甚在意了。」
皇后一笑:「薛嫦洁身边的两个嬷嬷都是厉害角色,防她有孕的手段竟都被挡住了。
如今她还未生皇子便晋了淑妃,可见皇上对她腹中胎儿的重视。」
她转眸看着我一笑,「不过咱们这六个月花的心思也没有白费,司天监的话自有分量,你的孩子能给皇上带来长生的气运,这话皇上是信了的。
否则他怎么会对你关怀备至?你看你轻咳两声皇上都嘱咐太医院每日两次问诊,你再瞧瞧木檀,你觉得皇上还记得她怀有身孕吗?」
木檀低头不语,我也不去瞧她,只对皇后笑道:「娘娘,这次臣妾也算拼上了半条性命,咱们可不能给薛嫦洁再留半分活路。」
皇后温柔一笑,眸中又是那种幽深:「柳叶,你深恨薛嫦洁,是因为她毁了你的容貌,害死了你的孩子,对吗?」
我笑道:「我幼年家贫,被卖入薛府之后饱受欺凌,我恨薛府之事数不胜数,皇后娘娘只怕是没闲工夫听我诋毁薛淑妃娘娘。」
皇后笑道:「明明是你得宠之后懒得陪我说话。」
我笑道:「娘娘若这么说,那臣妾今日便不走了,好好地吐一吐这些年的受过的委屈、磨难,娘娘可准备好帕子擦眼泪。」
皇后嗔笑地看我一眼,却转头示意竹心沏茶。
我一笑:「臣妾的爹娘是渔民,大灾之年赶上朝廷的禁渔令,为了口吃食将我卖入薛府,所以臣妾其实并不喜欢他们。
因为他们原本也就不是我的亲生爹娘,他们原本就打算将我养大之后卖掉的,只不过日子太难,卖早了些。」
「那你可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
我笑着摇头:「我爹娘是在渔船旁边捡的我,想来不是灾民就是渔民吧,臣妾自幼便没什么良心,每日只想着怎么多抢一口吃食,从未想过亲生爹娘这码事。」
皇后浅啜香茗:「那你如今可想找寻他们?」
我伸手为皇后续茶,却不小心地将茶倒在了茶盏一侧,竹心忙上前笑道:「贵妃娘娘不便,这等事奴婢来就好。」
我点头一笑,对皇后道:「臣妾的爹娘对臣妾不好,所以臣妾自幼就觉得爹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怎会想要找寻?娘娘是没见过渔民养孩子,那都是非打即骂的,臣妾自幼就想若是没有爹娘那该多好,如今好不容易没有了,又怎么可能再找出来给自己添堵呢?」
「你养父母是如何亡故的?是薛府所害吗?」
我叹了口气:「算是吧,我进宫之前爹娘就被薛府下狱了,如今大概是死了吧。」
皇后微惊:「你不知道他们的生死?」
「我爹当年卖我的时候签的是活契,我进宫之前刚好到了十年之期,所以他便喜滋滋地去接我。」
我嘻嘻一笑,「毕竟青楼的价钱给的比薛府高多了。
但那时薛嫦洁已经选定了我和其他几个婢女跟她进宫,自然是不肯放人的,我爹娘财迷心窍想要敲诈相府,自然很快地被寻了罪名下狱。
我那时只想跟薛嫦洁进宫过好日子,哪里有闲心理会他们的生死。」
「可要我帮你查问清楚?」
我懒散道:「无关紧要之事,娘娘费那个神做什么?两个年过半百的老货,我估计早死在狱中了。」
皇后叹道:「你也太过冷情了,终归也算是养你一场。」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既然你厌恨你的养父母,那你自然不会因为薛府将他们入狱或是害死而深恨薛嫦洁。
相反,当初若非薛嫦洁带你进宫,你早已被你父亲卖入青楼,你本该感激她才是。」
.怨恨-难安枕竹心为皇后续茶:「薛淑妃害得贵妃娘娘丧子毁容,贵妃娘娘又岂会感激她?」
皇后笑道:「柳叶,你的容貌更胜往昔,你又不甚在意丧子之事,既然你只想要荣华富贵,那又何必铁了心跟薛淑妃过不去?我记得你十分怕疼,如今胎儿已六个多月了,我们要做的事风险极大,你不怕吗?」
我叹口气:「自然是怕的,我这些日子都怕得很,所以只求娘娘尽快地安排好,尽早了了这件事。」
「若诞下皇子,日后你或许可坐上太后之位。」
我歪头将彼岸花侧向皇后,笑意妩媚:「满朝大臣都说这是地狱之花,若非皇上痴迷,臣妾早已被赐死了。
北齐能有个荒淫的贵妃,却绝不可能有个荒淫的太后。」
我看了看第四次伸手扶腰的木檀,对皇后笑道,「娘娘快看,木檀每日这个时辰便打瞌睡,七个月便累成这样,我可不想这般累。」
皇后笑道:「这般体贴怜下,难怪她愿意留在你宫中。」
木檀得她示意退下,我才对皇后笑道:「既然没有外人,臣妾便有话直说了,以我和木檀这种出身,若真生了儿子,又成了太子,那多半是个去母留子的下场。
木檀或许好些,但臣妾这个谤满天下的祸国妖妃定然绝无生路,朝臣绝不会容许一国之君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但臣妾不想死,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不想,臣妾幼年过得太苦,如今就想要过过富贵、舒坦的日子,求娘娘成全。」
皇后想了想:「你诞下皇子养在本宫膝下,日后我们二人同为太后也就是了。
本宫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让木檀去做那件事,你若真有个万一,本宫在这宫墙之内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
我笑着握住皇后戴了金丝护甲的手:「娘娘待我好,我都知道,我这张脸若不是娘娘补救早已毁了,薛嫦洁用心险恶,我如何不恨?但我肯将自己的骨肉豁出去,肯赌上自己的性命,除了要报娘娘的大恩,也并非只为她毁我容貌这一件事。」
皇后轻拍我的手以示安抚,口气却有些无奈:「薛嫦洁自幼娇宠,对婢女有些打骂也是难免,竟让你这般记恨。」
我淡淡地一笑:「若只是打骂,臣妾倒也犯不上用自己的孩子去换她的性命,」
我看着皇后的眼睛,「臣妾的贞洁,在入宫之前便没有了。」
皇后微惊:「什么?」
我垂眸一笑,控制表情让彼岸花有低垂之感:「薛嫦洁那双眼睛八岁时便生得极美了,所以皇上见过一次之后便时常去左相府寻她。」
「你那时便在薛府了?」
「是,臣妾那时六岁,已被卖入薛府一年了。
皇上喜欢薛嫦洁,但薛嫦洁年幼任性,时常惹他生气,可皇上又不能打她,所以就时常她的婢女出气。」
我对皇后笑了笑,「我就是其中之一。」
皇后微微地叹了口气。
我接着道:「幸好薛嫦洁年岁渐长之后便懂事了些,薛相耳提面命,总算教会了她对皇上投其所好。」
我微微一哂,「其实薛嫦洁的贞洁,在入宫前也早已没有了,她的及笄之礼是薛相安排的,鲜花铺地、温泉斜引,数千匹红绸围住她的香闺,数万枚金叶子为皇上指路,」
我自嘲地勾起唇角,「就如同臣妾那日一般,隆重而盛大。」
皇后眸色幽深,几丝嫉恨、嘲讽溢出:「当日皇上恩赐明珠如意数不胜数,本宫还以为他只是恩宠、疼爱薛嫦洁,想不到是这个疼爱法儿。」
我视若无睹,只接着轻笑:「那时臣妾真是羡慕极了薛嫦洁,臣妾睡在被老鼠咬了的床板上都在想,若我能过一天薛嫦洁的日子,死都值了。」
皇后怜悯地抚了抚我的头发:「所以你勾引皇上,也将身子献给了他。」
我笑着看向皇后:「臣妾那时只有十二岁,虽然羡慕极了皇上待薛嫦洁那般温柔体贴,但更贪图她的锦衣玉食,所以还没有开始打皇上的主意。」
皇后笑道:「那你是何时开始打的呢?」
我笑得越发妩媚:「十三四岁吧,我的眼睛开始越发像薛嫦洁,连皇上都夸赞过一次,我满心欢喜,得意了好几日。
但那时我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薛嫦洁自跟了皇上之后便自以为有所不同,时常提一些蛮横无理的要求来炫耀她对皇上的重要,皇上起初极惯着她,她便越发得意忘形,时日一久两人便开始闹别扭,我们便又开始跟着倒霉。」
皇后叹气摇头。
我接着道:「那一日皇上跟薛嫦洁拌嘴,薛嫦洁半分不肯退让,皇上下不来台,气急了便说像薛嫦洁这样的女子他要多少有多少,薛嫦洁便嘲讽皇上,皇上恼怒之下便将我拉过去亲了一下。」
我指了指左眼,笑道,「就这么亲了一下,薛嫦洁就气疯了,皇上走了之后她差点儿挖了我的眼睛,多亏府里的管家心善,紧着周旋求情才没让我变成了个瞎子。
但薛嫦洁没放过我,薛府的板子比廷杖差不了多少,我活过来之后便开始恨她,我便想,她越这般刻毒,那我越便要勾引皇上。」
皇后好笑地点了点我的额头,彼岸花忽然疼了一下,我眉心轻蹙一瞬,却很快地展开。
我笑道:「我那时做事并不周密,薛府很快地有人跟薛嫦洁告了状,但她不止没有打我,还带我去打了一场马球。」
皇后凝眸看我。
我轻笑:「臣妾的贞洁就丢在那马球场上,皇上也在场。」
皇后看着我:「皇上他……」
我悠悠地叹了口气:「皇上啊,就跟他知道薛嫦洁因为他亲了我的眼睛一下就把我打个半死一样,他很高兴薛嫦洁这般吃醋,很得意薛嫦洁这样任性地喜欢他,所以他点着薛嫦洁的额头,我点着自己的额头,「就像这样,皇上宠溺地跟薛嫦洁说,你呀。」
皇后悲悯地看我:「那你……」
我也笑着看她:「薛嫦洁有皇上抱的时候,臣妾也有人抱,好多人,比她多多了。」
皇后叹口气:「那你,不恨皇上吗?」
我笑着摇头:「臣妾觉得皇上很厉害。」
皇后疑惑地看我:「很厉害?」
我笑道:「那次之后,我和薛嫦洁都以为皇上必定是会嫌我脏的,但娘娘你看,现如今皇上可并不挑食,这还不厉害吗?薛嫦洁现在肯定日日都后悔没有直接弄死我,留下我这么个心腹大患恶心她,连孩子都要生在她前面,说不定她怄着怄着就把自己怄小产了。」
皇后噗嗤一笑,点了点我的额头:「你呀,」
她立刻记起我刚说的话,略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神色却转瞬恢复平和笑意,「你就是因为此事恨薛嫦洁的?」
我笑了笑:「薛嫦洁要打死我那次,传信给管家救我的小厮,是我心喜之人,薛嫦洁自那次就看出来了,但她觉得只有她和皇上才配得上青梅竹马。
马球场上,那小厮跟皇上一样看完了整场好戏,但他没有皇上的心平气和,他疯魔一般声嘶力竭地吼叫撕打,薛府自然不能留这么吵的人,所以他很快地就再也不能那么吵了。」
皇后蹙眉叹气:「薛嫦洁也委实太过了些。」
我轻笑:「何止于此呢,薛府中帮过我的人,这辈子帮我最多、疼我最多的人,无论男女,都被薛嫦洁用家族势力一一地折辱致死。
娘娘,」
我笑眸转向皇后,「薛嫦洁不蠢呢,她做事干净得很,她一个活口都没给我留,一个都没有。」
彼岸花又跳着疼了一瞬,我一手覆在小腹,一手轻抚额角:「娘娘,只要能让薛嫦洁死,臣妾可以一生都不要孩子,这次不成还可以有下次,我只要她死,只要我活着,那我就只想一件事,让她死。」
皇后长叹一声:「也难怪你,如此遭遇,只怕人人都会恨得发疯。」
我看着她道:「娘娘,咱们的筹划是不是得加把火?如今薛嫦洁有孕,即便她害得我小产,即便有司天监的箴言激怒皇上,皇上也未必会真的动她了,咱们还得想个别的办法,让薛嫦洁摔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可能。」
皇后看着我的眼神轻笑:「我看你是想让她粉身碎骨。」
我笑嘻嘻:「臣妾可以茹毛饮血,娘娘信吗?」
皇后全然没有木檀和半夏看到我这种神情的恐惧,她温柔而宠溺地揉了揉我额角的彼岸花:「小叶子以前日子过得太苦,如今想过好日子也是常理。
别怕,我帮你。」
我蹙眉扁嘴:「娘娘怎么帮我?我这一胎只怕是弄不死薛嫦洁了。」
皇后的薄唇勾出个阴凉的笑意:「未必。」
「皇上必定是更看重她的孩子的。」
皇后轻笑:「若是皇上的孩子,那皇上自然看重,若不是呢?」
.设局-何所吝我心头一颤:「薛嫦洁腹中,不是皇上的孩子?」
皇后薄唇的笑意勾勒得越发明显,似有几分解恨般的痛快:「不信?」
我蹙眉轻揉彼岸花的花茎:「薛嫦洁阴狠毒辣,但她的确喜欢皇上,怎么会……」
皇后一笑:「她喜欢皇上,可皇上宠上了你,所以春华宫那满地的醋味冲上云霄,酸妒怨怼之下,她就开始跟皇上怄气。
你也该清楚,薛嫦洁来了脾气时,会故意让皇上吃醋。」
「我知道,但是宫中又没有不长眼的公子哥儿来打她的主意。」
皇后笑道:「宫中没有公子哥儿,却有宣旨封薛嫦洁为嫔的小太监。」
我愣住:「小太监怎会让她有孕?顶多只能望风,必定是……」
我想了一瞬,恍然又吃惊,「啊!上个月薛嫦洁跟皇上去光华寺礼佛,那小太监会不会带她跟和尚……」
皇后又好气又好笑:「皇上一直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口无遮拦,若不是看你有孕,必定令人掌嘴。」
她拿着手中的佛珠念了几句佛,嗔怒地看我,「吃着点心还胡说,看来日佛祖罚你。」
我笑嘻嘻地又咬一口凤梨酥:「佛祖反正本来就不待见我,愿意罚便罚吧,我有娘娘护着,不怕佛祖。
娘娘,薛嫦洁有孕,跟那小太监有什么关系?」
皇后含笑地拿起一块凤梨酥,却没有丝毫入口的意思,只用细长的眼尾从高处扫视着酥皮,似乎能看见内里的嫩肉:「送进宫的太监,司礼监循常理是要再查一遍的,但若宫中急着要人,塞些银子也能敷衍这盘查,毕竟极少有出了净儿房还是男人的。」
我惊讶地看她:「那个小太监还是……」
皇后笑道:「自然不能算一整个男人,但是,」
她薄唇微勾,「也能算半个,所以够薛嫦洁用了。」
「可是娘娘,薛嫦洁如何会肯让一个小太监……」
「自然是用了些手段。」
皇后笑着将凤梨酥的酥皮碾碎,「头一次的催情药自然重些,薛嫦洁跟皇上生气,本就被晾了两个月,难耐之中又听见满耳都是些「跟太监如此不算背叛皇上」
的说辞,自然就半推半就。
有了头一次,后面自然就简单了。」
「可是娘娘,皇上只三个月前跟她吵过一次,他们一个月前就和好了,皇上召她侍寝的日子跟她如今的胎期吻合,那孩子未必……」
我猛然反应过来,「薛嫦洁收买太医?」
皇后笑道:「太医正是我祖父的得意门生,如今为免陛下疑心虽不再来往,但昔日情分还是有的。
薛淑妃如此秽乱皇室血脉,还胁迫太医将两个多月的胎儿说成未满一月,太医正自然是要知会本宫的。」
皇后将凤梨酥的酥皮剥掉递给我,我并没有在她面前这样吃过凤梨酥,但她却看出了我不喜酥皮,所以皇后娘娘想对谁好时,委实是贴心得令人泪眼婆娑。
我困乏得无法泪眼婆娑,但我可以满眸感动。
皇后不动声色,但我看得出她的满意,她笑道:「太后华诞将至,我让后宫嫔妃明日前往慈宁宫佛堂为太后抄经祈福的懿旨今日就会传到各宫。」
我的手心无意识地按向腹部,眸中含笑:「那咱们明日下手?」
皇后笑道:「抄经之事是薛嫦洁主动地跟皇上提的,她还特意提及邀你前往,皇上盛赞之后的恩赏都送进了春华宫,本宫才只好下这道懿旨。」
我怔了怔,眸色微凝:「娘娘是说……」
皇后笑道:「你想用滑胎陷害薛淑妃,她也是这样想的。」
我从凤翎宫出来就瞧见了木檀,她正扶着肚子靠着墙根缓缓地往地上坐,那神色间的疲累显见是实在撑不住了。
但她如今蹲坐墙根十分不便,她高耸的小腹不允许她并拢双腿。
我看见路过的两名宫女诧异而讥讽的眼神混杂着窃窃私语打向木檀。
宫帷寂寞,宫禁森严,她们总要在战战兢兢的日子里找些乐子。
一个明明跟她们一样卑贱的奴才妄图靠爬上龙床翻身坐主子,如今反而落魄得蹲在墙根如同个乞讨婆子,还是那样双腿大张的模样,这自然是可聊、可笑的。
「可能是习惯了吧,皇上又忘了她了,她就也忘了这会儿光天白日的,她头顶也没有遮羞的瓦片儿呢。」
「许是实在想得受不住,便也顾不得了,不做出那样子赶紧闭眼想想只怕都走不回椒房殿呢。」
我只听见这两句莺声燕语,因为那两个宫女看见我就噤若寒蝉地行礼打千儿。
她们语声中的刻薄恶意就那般晾晒在初春暖阳里,我自然听得出,但我看着她们僵硬地逃走,并没有去为木檀出气。
我轻笑,我知道那深仇大恨般的恶意从何而来,她们贱如蝼蚁,被高高在上者肆意地欺凌,日渐卑怯,她们看不见出路又巴望着出路,巴望着出路又恐惧着苦痛,她们连头都不敢抬,又怎么敢去争呢?她们对木檀做不了什么,但她们就如同苍蝇见了血一样死死地盯着木檀的起落,她们巴望出路巴望得烦了,就头都不回的改成巴望着往上爬的人坠落,坠落到污泥粪池都不解恨,她们宁愿弄脏自己也要上去踩一脚,踩那一脚能让她们心中痛快得如同得到了一切。
她们高扬着头鄙弃木檀,是因为她们觉得自己有一样木檀没有的东西,我好笑地想着,廉耻,那是什么?有孕的木檀坐姿不雅就是没有廉耻,那我呢?羌鼓舞台那一晚,她们不是都在吗?不是都听到看到了吗?但她们对我畏怯如鼠、谄媚如奴。
若我这个不知廉耻之人招招手,给她们一个爬上龙床的机会,那她们怕是什么都肯做的,那时「廉耻」
二字就跟她们素不相识了。
这等廉耻,挂在脖子上真是累赘。
我伸手接住一片墨樱花瓣,它翻滚两下,似乎不肯坠落,我想或许它像我,恐惧坠落,但又渴望坠落。
但它那般美好,我便不觉得它像我了。
我跟被半夏扶过来的木檀笑道:「你看,叫个墨樱,却偏偏洁白如雪,正好跟咱们相反。」
洁白如雪,却叫个墨樱。
肮脏如斯,却通身锦缎。
木檀勉强一笑,似是不知该说什么。
我一笑,是我跟这墨樱相反,不是木檀。
她比我干净,干净许多。
我跟木檀只是在做交易,她本没必要在此处等我。
但她还是等了,一如当初她奉皇后之命监视我,本没有必要替我去挡薛嫦洁的厮打一样,她还是挡了。
那时的木檀,她真心地想护住我的孩子,若不是我拉开她,薛嫦洁踢不到我的小腹,因为我只顾护着头脸,而木檀却只顾护着我的肚子。
木檀的眉心有一块浅浅的红痕,那是她当日磕头哭求高城放过我留下的印记,她的惊惧和怯懦都像柳絮,但她并没有从我身边立刻逃离。
木檀监视我,但她也可怜我,我经常能从她眼中看到对我的可怜,看得我有些腻烦。
不过像木檀这样不去盼着我坠落而只是觉得我可怜的人在这宫中不多了,所以高城不在时,我们偶然会说笑两句。
木檀畏怯,我也不喜多话,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摸着各自的肚子安静地在椒房殿的院墙内晒晒太阳。
空中有云、有鸟,我总是很快地入眠,但每次睁眼,都看见木檀怔怔地看向天空,似乎从未合目。
我委实困乏,舒适、宽大的凤辇早已备好,足够我和木檀乘坐,但木檀定然不敢上去的。
她也不能上去,薛嫦洁会借此为难,高城会依着薛嫦洁,而皇后,也未必愿意瞧见她上凤辇。
木檀若生皇子,又有迈上凤辇之举,皇后必定不容。
半夏扶着木檀走向我时,她眸中显见的是松了心弦之色,她担心我的安危,徒劳而无用的担心,但却让我不便再直接乘凤辇先走。
木檀说了两次无用,便只好跟在我身侧,陪我一起步行回宫。
我们静默地走了片刻,木檀少见地先开了口:「娘娘,方才在凤翎宫,娘娘是否说得有些多了?」
我笑道:「我说错什么了?」
木檀摇头:「奴婢只是觉得,娘娘本不必将自己的父母说得那般不堪,就让皇后觉得娘娘是因薛嫦洁害死娘娘的双亲而恨她,不更是理所当然吗?」
我笑道:「你的父母待你很好吧?」
木檀长睫颤了颤,微微点头:「奴婢的爹娘都是贫贱之人,但待奴婢却是极好的。
灾荒之年,我娘会在寒冬腊月光脚下河给我摸鱼,我爹会跑几十里去猎灰狐白釉,那肉腥臊,可我爹却连脏腑都吃得下去,他看着我和我娘吃肉,就笑得心满意足。」
我边走边笑:「真好。」
木檀顿了顿:「奴婢知道娘娘的爹娘,必定也是极疼娘娘的。」
我笑道:「我跟皇后娘娘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是我爹娘捡回去的,他们待我的确不好,我也的确没理会他们的死活。
若不是薛嫦洁带我入宫,我爹就是打算把我卖到青楼的。」
木檀怔住,我却并未停下脚步,她就只好紧走两步又跟上来。
木檀迟疑半晌,似乎不忍开口,但却终究开口:「那娘娘也可以跟皇后娘娘说是因为父母之仇才要杀薛嫦洁,又何必自揭伤口……」
她有些慌乱地低头,「是竹心让我站在门外的,奴婢知道娘娘说的未必全是实话,娘娘必定是骗皇后娘娘的。」
我笑道:「皇后连皇上和薛嫦洁去光华寺未曾分开都知道,你觉得她查个薛府婢女的生平能有多难?我方才所言,并无一字虚假。」
木檀慌乱地躲闪着眼神不肯看我,我一笑:「竹心是皇后心腹,我将你支开,她却让你留在刚好能听见我和皇后对话的门外。」
木檀怔了怔,眸中的慌乱更甚:「皇后是什么意思?」
我安抚地冲她一笑:「不过是敲打你规矩些,也让你知道我也并未全心地待你罢了,你是听到哪里才被带出凤翎宫的?」
「就是,薛嫦洁的孩子,可能不是皇上的。」
木檀惶恐地看我,「真的吗?娘娘,这怎么可能?」
我蹙眉想了想:「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在明日之前这孩子是谁的只有薛嫦洁清楚,明日慈宁宫佛堂,我这边再如何出事,你也不要靠近,若薛嫦洁舍得下她腹中胎儿,那皇后说的多半便是真的,若她远远地躲着我护着胎儿,那便多半是假的。」
木檀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子,似恐惧似陌生地看我,她颤声:「娘娘,你,当真舍得?」
我笑着去接墨樱:「舍得。」
.深情-无所寄高城从高墙悬瓦的尽头急步地走来,木檀立刻紧绷蜷缩。
我轻笑,难怪木檀怕成这样,高城这般急步我们瞧见过的,大半年前,他就是这样急步地迈过蜷缩颤抖的我,急切地想要将薛嫦洁揉进怀中宽慰。
那是高城的柔情和薛嫦洁的得意,是我和木檀惊惧月余的梦魇。
高城此刻是有些怒色的,但那怒色越发像他对薛嫦洁,带着偏爱的心疼,带着宠溺纵容,他一眼便让我知道自己今非昔比。
但我娇柔和暖的笑意暖不热自己微微发寒的指尖,高城抱我的姿势也一如他抱薛嫦洁。
他用金雀呢裘将我拢住,微带怒意的语声有些鼻音,那是薛嫦洁最着迷的声音:「不是让你在椒房殿等朕吗?怎么不听话?」
我顺着他捏住我后脖颈的手往他怀中靠,也带着鼻音咕哝:「皇上总也不来,必是去春华宫了,臣妾自然要来跟皇后娘娘告状的。」
我让自己的尾音如同一把小钩子,勾着高城的力道用额头去蹭他的肩头,好似受了什么大委屈,正在呜咽落泪。
薛嫦洁这般情状时,高城几乎是心疼到窒息的模样。
高城眸中立刻燃出几缕融冰的火,他捏住我后颈的手似乎极想用力地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但他没有用力,他用另一只手覆上我的小腹,潮湿而温热。
我从未料到高城会如此在意这个孩子。
我不明白高城为什么会爱他,但我知道高城不是装的,他从来不屑于伪装,他的温柔宠溺,他的卑劣狠毒,他都不伪装。
高城对这个孩子的在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薛嫦洁。
我渐渐地明白了薛嫦洁为何会那般炫耀高城是她一个人的。
高城如现在这般满眼是我,又因不想弄疼我极力地克制时眉眼间会显露出些委屈,他这般委屈到近乎有些撒娇地看着我时,我的脑中竟会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高城在我眸中看见那一丝混杂着委屈和无助的心疼之后痴迷一般地吻我的锁骨、我的脖颈、我的眼睛、我的彼岸花。
自那次之后,高城时常会给我看他的委屈,这几日他更是学会了用现在这种微哑的语声配合,那是他一夜春宵十分尽兴之后刚刚睡醒的声音:「朕是从御书房直接去找你的,」
但他没有继续引逗我,只微微蹙眉,「皇后与幼洁不睦,你不要总往里头搅。」
高城是喜欢我有些小任性的,我用指尖拨弄他的云纹盘扣:「臣妾也跟皇上的薛淑妃不合,满宫嫔妃都跟皇上的薛淑妃不合,所以臣妾没有错,错的是薛淑妃。
宫中谁讨厌薛淑妃,臣妾就跟谁聊天。」
高城有些气,但更多的是无奈,他单手捧住我的脸颊,摩挲着轻哄:「别胡闹,你什么都不明白,就只顾任性,再不懂事些朕要生气了。」
一如他哄薛嫦洁。
但我比薛嫦洁懂事,懂事得多。
我让长睫扑扇两下,扁嘴发出个鼻音,那是个带着小钩子的小委屈。
高城下意识一般地将我的脖颈搂向他,我知道他极想抱紧我,但他不能搂我的腰,我以为他放手,但他弯腰将我拦膝抱起,我有些急:「皇上,你会摔到我,放我下来。」
高城轻笑着亲了亲我的颈弯:「不会。」
他太高大,我害怕这样悬在半空,只好搂住他的脖颈。
他将我抱上凤辇,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轻柔地将我揽在怀中吩咐起驾,他始终都没有看见离我一步之遥的木檀,他似乎看不见木檀跟我一样大的肚子。
难怪薛嫦洁三个月前急恼之下说他是个瞎子。
高城不是瞎子,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若秋水、若寒潭,柔情刀锋,悉数尽揽。
听说他幼年性情温润得一如他那双秋水眸,想来必定是谣传。
高城将我抱坐在怀中,却将下巴抵在我的额角,彼岸花的花蕊被他压皱了,但我略动一动,他便多抱紧我一点,所以我只好不动。
高城不肯让我动,但他自己却一直在动,他的右手拇指轻覆在我的左眉眼处,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拇指边缘轻滑过我的睫毛。
我握住他的手,但没有像薛嫦洁一样娇嗔表达不满,高城并不喜欢被人打断,我看着他跟薛嫦洁起腻看得太多了。
因为我的乖巧,下凤辇时,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左眼。
我唇角勾出笑意,马球场的事、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他印在我左眼上的这个亲吻,只是为了跟薛嫦洁赌气。
高城以为彼岸花绽放是因为他的亲吻,看我的眼神越发如痴如醉。
但椒房殿中的鹅梨帐中香刚刚燃起,高城便起身离开了。
右相赵卓死了。
高城刚走,我尚未收拾好自己,木檀就急匆匆地进来了:「娘娘,武威侯进京了。」
我略有些尴尬地从软榻上坐起身,木檀自有孕后就对皇上和我的各种动静视若无睹,这本无妨,问题是她莫名地觉得我可以像她一样将伺候皇上当成擦桌子扫院子的活计,木檀觉得这活计做完了就该立刻抽离。
木檀熟门熟路地将茶端给我时,我略有些尴尬,便轻咳了两声。
半夏抿嘴偷笑,将木檀拉在软榻边坐下:「你如今也太不像了,你瞧瞧娘娘的脸颊比今日的晚霞如何?」
我瞪半夏一眼,幸亏她打岔,否则我便得自己找台阶下了。
木檀仍焦急地看我:「娘娘,右相忽然病逝,武威侯刚刚好此时进京,这必定不是凑巧吧?皇后今日一字未提右相,你说她真不知道武威侯进京吗?」
我笑着摇头,木檀的确不适合为妃,她是柔善有余、机敏不足的性子,半夏都比她通透许多。
半夏道:「怎么可能?皇后若是一字不提,说明右相之死是她设计好的,否则她怎会要娘娘明日在慈宁宫佛堂陷害薛嫦洁?」
木檀一脸惊怔,显见地没懂。
我一笑:「皇后让太医用山参鹿茸将右相的一口气吊了大半个月,就是要等武威侯进京,她知道武威侯进京的时辰,她会让右相刚好在这个时辰断气。」
木檀更惊:「可那是她的祖父,她谋杀她的祖父?!相爷待她自幼娇宠,她对相爷也是亲近……」
我淡淡地笑:「感情深厚的祖父比不上自己来日的尊位重要,更何况右相原本就要离世了,皇后只是拖着让他死晚些,给她留足时辰应对皇上罢了。」
「应对皇上?皇上会做什么?」
木檀有些不安,「为何皇上一听见右相过世就匆匆地离开了?他明明还没有……」
我生怕她一句话出口又是引出我满面潮红的虎狼之词,忙忙地打断:「赵氏一文一武把控朝政,皇上早想夺权了,如今右相一死,皇上自然会趁火打劫。
武威侯进京,就是要替皇后的兄长、刑部尚书赵砥讨一个皇上始终未曾松口的异姓王爵位。」
木檀大惊:「异姓王?武威侯来讨?那,那岂不是逼宫吗?」
「所以需要给武威侯找一个开这个狮子大口的契机,一个明面上不那么像逼宫的说辞,右相之死就是最好的契机和说辞。
武威侯粗莽之人,死了大哥心中悲痛,口不择言便也该体谅了。
若我所料不错,右相府今晚必会有人对赵砥下手。」
.变局-柱石倾半夏怔住,随即恍然:「难怪皇后要让娘娘明日陷害薛嫦洁。」
木檀懵怔地从她脸上转回我脸上:「什么?」
我无奈:「右相过世,无论是甥舅之情还是君臣之义,皇上都应该有所表示,但这表示再急也可等到明日,」
我轻咳一声,「他立刻赶往右相府,不是因为右相死了,而是因为武威侯回来了。」
木檀更懵了,我见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便有些犯懒,但若赶她回去只怕她又是一夜无眠,便示意半夏煮些新茶。
我把玩着指尖的金丝护甲:「皇上现在去往右相府吊丧,等看见悲痛欲绝的武威侯自然应该抚慰两句,在武威侯哭诉长兄一生为国为君之时,兢兢业业多年却一直不得升迁的长兄嫡子赵砥忽然被人刺杀,鲜血四溅之时刺杀之人竟露出些跟左相有牵扯的苗头……」
木檀傻眼地看我:「娘娘,你怎么知道会有人刺杀?你怎么知道刺客会露出……」
半夏没好气:「自然是皇后让右相府的人假意行刺,再咬死了栽赃左相。」
木檀惊道:「皇后竟不惜让兄长受伤来栽赃薛相?」
我摸着肚子轻笑:「人在局中,就看谁舍得下本钱了。」
不等木檀的长睫垂至盖住眼眸,我便笑着接道:「等查问出刺杀之人受薛相的指使,大概还会有个忠直家仆将右相之死模模糊糊地也指向左相府,那武威侯就可以当着皇上暴怒,叫嚣要去宰薛青云了。」
木檀傻眼:「这,这怎么可以?」
我轻笑:「怎么不可以?撒泼耍混、肆意杀人就是如今的北齐军风气。
武威侯一向粗莽,本就曾因几句口角活劈过三品朝臣。
皇上若不肯让他去劈薛青云,那双方就可以谈谈价钱了。
武威侯会说薛青云敢对赵砥下手是因为赵砥只是刑部尚书,会说若是赵砥身居高位薛青云就不敢下手,虽然勉强,但一来二去地,将赵砥封王的话就水到渠成流向皇上了。」
「皇后如此大费周章地设计这出戏,就只是为了让武威侯说出这句话?」
我唇角微勾:「就只为了说这句话。」
「可是,可是……」
半夏将新茶递给我,对木檀道:「赵氏手握兵权,但军饷却受朝廷肘制,若封异姓王,便可蓄养府兵,名正言顺地要封地要粮草了。
只要赵氏开口说出这句话,皇上就必须表态,如此逼宫之举,不找个足够好的缘由,如何开口?」
我一笑:「一旦封王,封地的税赋便足以养兵,赵氏就再也不用去向薛青云要饭了。」
木檀端着半夏递给她的茶盏忘记入口:「赵氏本就手握兵权,若再有钱粮,岂不是随时都能……」
半夏接口:「造反。」
木檀急道:「那皇上岂会同意?」
半夏看我,我轻笑:「所以皇上和武威侯要谈一谈嘛,皇上这里,大致就是封王便要交出虎符。」
「那武威侯如何肯?」
「那就看谁的手腕更硬些了,」
我一笑,「我觉得应该是平分秋色。」
木檀顿了顿:「若万一皇上输了……」
「皇上未必会输,他此刻多半正带大内禁军围困右相府。」
木檀大惊:「什么?这,这若被朝臣知道,明日早朝……」
「所以在卯时上朝之前,皇上必须跟武威侯谈妥。」
我看着木檀轻笑,「若是谈不妥,咱们可未必有命活到明日去陷害薛嫦洁。」
木檀惊慌:「皇上率禁军围困,武威侯自然只能听皇上的,又怎会谈不妥?」
我轻笑:「武威侯的背后还有皇后,武威侯是粗莽之人,皇后可不是。
若我所料不错,影都城外如今,很可能已是数万大军围城。」
木檀大惊:「什么?武威侯,他要造反吗?」
我将一个肘靠放在她腰腹处:「只要皇上不逼急了赵氏,武威侯不会造反。
这天下觊觎皇位的太多,造反之后赵氏立刻会从国之柱石变成群起而攻之的逆贼。
武威侯兵力虽多,但也难与北齐所有权贵为敌。」
木檀心急得用手撑住肘靠:「武威侯不想造反,那他为何要率大军围困影都?武将无旨入京都是谋逆之罪,更何况他……」
「谁说他是无旨擅入?」
木檀愣住:「皇上怎会下旨让他率军入城?」
我笑道:「皇上自然不会下这种旨意,但太后会。」
木檀的眼眸猛地一缩:「太后?太后懿旨?可太后早已还政给皇上……」
我笑道:「政权还得痛快,军权却未曾放手,所以母子貌合神离,也早非一日了。」
木檀怔了片刻:「可是,可是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即便右相和武威侯是她的兄弟,她也不……母子毕竟更亲些,太后为何不向着皇上?」
我一笑:「谁说母子更亲?明明是自己最亲。」
木檀怔住。
我轻笑:「太后不向着皇上,更不向着赵氏,她只向着她自己。
你觉得她向着赵氏,是因为皇上有实力与她夺权,赵氏却没人有这个本事,所以太后倚仗赵氏,恩宠武威侯,连活劈朝廷三品大员都不了了之。」
半夏道:「娘娘,右相一口气吊了半个多月,皇后的动作皇上尽收眼底,武威侯率军围城或许有太后懿旨,皇上应该也能料到吧?」
我笑道:「自然能,所以武威侯一入郢都皇上就要立刻率禁军悄然前往,皇上是要确保武威侯入右相府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皇后安排的右相府戏码我能料到,皇上自然也能,他只要一直留在武威侯身边,就能阻止右相府的人跟武威侯事先排演,就能占据主动。」
木檀道:「那皇后的安排岂非无用了?」
我笑道:「自然有用,只不过戏就不会那般严丝合缝,就看皇上如何对招拆招了。」
木檀看我:「皇上会如何拆招?皇上会赢吗?」
我好笑:「这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武威侯不想反,皇上也不想逼他反,所以今晚双方是有得谈的。」
木檀蹙眉:「可是娘娘,皇上赶去右相府,不是要夺取军权吗?」
我一笑:「不是,皇上只想让太后丧失对军权的控制。」
木檀怔了怔:「皇上为何不直接夺取军权?」
「因为北魏已屡次进犯,武威侯是坐镇边境最好的人选,皇上想过如今花天酒地的风月日子,就不能杀武威侯夺权。
但皇上又不想让太后再掌军权,所以他去右相府,是要从武威侯手中谈出半块符。」
「半块虎符?」
「皇上要让军中只认圣旨,可又不便直接跟太后翻脸,所以拿到半块虎符,可以作为折中之策。」
。
半夏看我:「我也没听懂。」
我笑道:「先帝之时就是圣旨加盖虎符调兵的,太后懿旨起初也是如此,后来魏齐大战,因君臣各执半块调兵不便,整块虎符自此落入武威侯手中。
武威侯与太后姐弟情深,但太后那半块虎符却未曾归还,所以武威侯粗莽一说,也很值得商榷。」
木檀道:「那武威侯岂肯将虎符给皇上?」
我笑意愉悦:「武威侯有姐弟之情,也可以有甥舅之情,哪一头给的糖多,哪一份情就深一点。
听闻武威侯与右相也兄弟情深,不知会不会为长兄嫡子的王侯之位舍下那半块虎符。」
半夏道:「赵砥封王,对武威侯也极为有利,但半块虎符几乎等同半数军权,武威侯必也极难割舍。」
我笑道:「可惜今夜右相府这场好戏不能亲见,想来最差的结果就是皇上诛杀武威侯夺虎符,皇后棋高一着,令城外大军入城杀皇上。」
木檀发冷似的打了个寒战。
半夏看我:「若皇后杀了皇上,她会……」
我轻抚着小腹轻笑:「自然是给我和木檀催产,然后昭告天下皇上暴毙,扶新帝登基。」
我见木檀轻颤,忙换了口风,「这是最坏的结果,只要皇上和武威侯不打起来,皇后就不至于此。
即便她打算造反,也会等你的孩子生出来之后。
其实你这一胎能留住,多亏了皇后和武威侯的造反之心。」
木檀楞在软榻上。
我轻笑:「你不觉得我们有孕之时皇后太过好说话了吗?她这些年清理后宫的皇子从来都是手起刀落,怎么忽然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你我?」
木檀惊惶:「皇后她会不会还打算害死我的孩子?」
「不会。」
我一笑,「皇后给了你美人位分,却始终不让你做一宫主位,就说明她的确打算留你这一胎了。
右相赵卓过世,皇后的路变窄了,她急需一个嫡子来打算将来。
所以你这个生母必须是皇上的嫔妃,这样孩子才能名正言顺,但你的位分又不便太高,所以你只是个美人,只要她不晋你的位分,她对你就没有杀意。」
木檀惊喜一瞬,转念急道:「若万一是个公主呢?」
我微微垂眸:「那大致会送出宫换个男孩。」
木檀一怔,急道:「为何要送出宫?」
「因为你这一胎只能是个男孩,这样皇后才有嫡子。」
我看了看她,「你想让你的女儿留在这深宫之中?」
木檀怔怔地看我:「真的是送出宫吗?不会直接掐死,再从宫外换个男孩吗?」
我不再跟她对视,半夏也不知该说什么,木檀却勉强一笑:「不会的,送出宫也不麻烦,送一个孩子出宫不麻烦的,再说我觉得我这一胎就是个男孩。
娘娘,你看我的肚子,跟上次一样又圆又扁,我这次也是喜酸不喜辣,必定是个男孩的。」
我笑着点头,顿了顿才道:「我会在皇后面前尽力地斡旋,保下你的孩子。」
木檀感激地点头,又急道:「娘娘,那你的孩子呢?若武威侯今晚跟皇上打起来了,皇后便未必顾得上我们,我们可以连夜逃出宫……」
我轻笑:「你就没发现这椒房殿外,多出许多洒扫的太监吗?」
木檀僵住:「皇后?」
我笑道:「瞧着还都有些功夫,以皇后的脾性,即便到了她毫无生路的地步,她也必不会忘了杀掉薛嫦洁,还有你我的孩子,这是她这些年活在宫里的盼头,她怎么会忘呢。」
木檀脸色惨白。
半夏对我不满:「娘娘,你又吓她做什么?滑胎了你会接生?」
我笑道:「滑胎了正好不用接生。」
半夏气道:「你……」
我扁扁嘴:「她自己要问的嘛,我本来困得很,现在反倒精神了。」
木檀勉强地笑道:「是我要问的,娘娘既不困了,那便多跟我说说,我回房也是睡不着。」
我想了想,笑道:「你知道皇后为何要让我等到如今才去陷害薛嫦洁吗?」
「不是要等司天监的箴言吗?」
我一笑:「我腹中胎儿平安预示着皇上长生,这箴言早在三个月前就被皇上笃信了,为何那时不立刻让我滑胎陷害薛嫦洁?皇后为何生生地拖到如今?」
「不是为了让皇上越发舍不得这个孩子……」
我一哂:「只要这胎儿能昭示皇上长生,那薛嫦洁蓄意杀害就必定会激怒皇上。
皇后拖到今日,是因为她要等右相过世的契机。
她要让所有惊雷同时炸开,薛青云在宫外谋害赵卓赵砥,薛嫦洁同时在宫内谋害我腹中皇子,才有可能让皇上疑心薛嫦洁是否私下听从薛青云之令。
此时再有司天监箴言,再炸出薛嫦洁腹中是他人之子,才能让皇上疑心薛嫦洁真正想谋害的是谁。」
不止木檀,半夏也木立当场,半日才道:「薛嫦洁入宫封嫔,是那小太监宣的旨,那时薛嫦洁就已经入局。
皇后,当真可怕。」
木檀怔怔地道:「什么小太监?」
半夏摆手:「你就好好地养胎,随便听两句乐呵乐呵得了。」
木檀与她相熟,有些气:「我听懂了!」
半夏瞥她:「你听懂什么了?」
木檀脸色涨红:「皇后的筹算,武威侯,还有皇上,我都听懂了!」
「那你说皇后是怎么布局的?」
「……」
我抿唇轻笑着看她们二人斗口,大致还能笑一个时辰呢。
做木檀真好,别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若卯时之前皇后的人先来,那我进宫当日在芳华殿看见的好戏必会复刻在我这椒房殿。
那满地狼藉中被三棱刺将手足钉入华表柱,被净身用的月牙刀一次次地剖开腹部赏玩的女子之中,必定有我和木檀。
若卯时之前皇上的人先来,我摸着小腹,那慈宁宫佛堂,就是它的安息之地。
.意外-贪念起寅时三刻,来的是皇后的人。
但她也是我的人。
柳絮来找我,并非是奉皇后之命。
当日在芳华殿,她也只不过是个看客,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蜷缩哆嗦着假装自己不在那修罗场之内。
柳絮这样的人是办不了事的,依附皇后的人多了,真到了最后那一步,皇后自然会派个能办事的来。
既然不是皇后要柳絮来的,那我便不明白她为何要来。
听完柳絮的来意我几乎笑出声,真是人各有命,多少慧极的女子埋骨这北齐后宫,可愚蠢至此的柳絮却活到了今日。
可见明哲保身、怯懦避祸当真是可以活得长久的。
柳絮因我的轻笑脸色涨红而气恼:「我毕竟也是帮过你的,你为何就不能帮我?」
我委实无心与她纠缠,皇上和皇后的人都没来,这让我困惑不安。
若皇后赢了,她的人必定会在卯时之前来这椒房殿,她可以取出木檀或我的孩子,抱着刚出生的新皇登基,这样更便于打朝臣一个措手不及,更便于压制他们的惊怒、疑虑。
若皇上赢了,那高城回宫之后便该来我椒房殿,即便无暇再入锦被与我温存,他也该来换上朝的龙袍。
可现在即将卯时,没有人来。
那高城是生是死?那皇后为何不来?我有些烦躁,对柳絮开口便没了平日里的周全:「二姐,我多谢你帮过我,但我若真心地帮你,就更不能答应你。」
柳絮有些羞恼,更有些气:「你不愿意帮大可直说,不必这样故作高明地推诿。」
我也有些气:「你是不是疯了?你入宫已两三年了,你是没见过为妃为嫔者的下场吗?就好好地做你的医女有何不好?更何况你若背着皇后……」
柳絮打断我:「就是皇后选中的我,凤翎宫每个月都会有一个人被捧上美人之位,皇后早问过我数次了,我此前就是觉得做宫妃还不如做医女来得稳妥,便始终没有松口,」
她轻哼我一声,「我本以为如今你既已站稳了脚,那我自然多一份依靠。
既然是我想岔了,那咱们日后各走各的路便是。
其实我本也求不着你什么,皇后已答应给我美人之位了。」
我气得微微一顿:「你已答应皇后了?」
柳絮眼尾上扬,看似高傲,实则是她气恼的神色:「我本以为你再如何瞧不起我,也会看在姐们情分上多加帮衬,不料贵妃娘娘如此心思缜密,如此盛宠都还要防备旁人。
不过你放心,贵妃娘娘人间绝色,柳絮一个医女自是比不了的,」
她用眼尾从我额头扫过,「不过娘娘是如何成为的人间绝色我也知道些,即便东施效颦,我也可以试上一试。」
我气得起身,皇后赐的金丝护甲猝然落地:「你……」
柳絮语声蓄意:「虽比不了柳贵妃,但谁不知道皇上好新鲜呢。」
我看了她片刻,深吸了口气,语声平静:「你来找我就是说这话?」
柳絮怔了怔,蹙眉:「你什么意思?」
我看着天色:「你的话若说完了,就可以走了。」
柳絮一怔,随即气恼得涨红了脸,但她随即压制住,蹲身对我一礼:「是奴婢鲁莽,搅扰了贵妃娘娘,日后奴婢定然再不踏入这椒房殿半步。」
她抬眼看我,「不过日后说不准贵妃娘娘也有求到奴婢面前的时候,到时莫要顾惜脸面就是了。」
柳絮气冲冲地出了殿门,半夏才道,「娘娘,柳医女一向心思细致,这误会来日还是要说开才好。」
我不耐烦道:「什么心思细致,小心眼罢了,从来只能折别人的颜面,她的颜面半点儿都不能伤,今日没什么误会,用不着说开。」
半夏道:「娘娘担心皇后随时会对椒房殿下手,才急着赶柳医女走,但柳医女却以为娘娘对她心存防备、蓄意羞辱,这还不是误会吗?」
我气道:「她还跟我说什么姐妹,她柳絮对姐妹向来都是遇祸躲得比老鼠都快,遇祥必要来蹭一层光亮!她是瞧着我这荣华富贵眼热,便想将我当成往上爬的青云梯,我就是不愿意给她做这个垫脚石,哪里误会了?!」
半夏抿唇不语。
我更气:「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我们可能连去慈宁宫佛堂的机会都没有?!」
半夏笑意渐失,蹙眉:「娘娘,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皇后此时都不动手,说明皇上和武威侯应当是谈妥了,那既然谈妥了,皇上便该回椒房殿准备上朝,可如今就快到上朝的时辰了,却始终不见皇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正因此焦躁,如今大着肚子,心中不稳脸上便燥热,我扶着半夏往门口去,想要吹一吹晨曦下的凉风,刚走两步,便瞧见拿着个鬼脸青花小瓮的高城兴冲冲地急步进来。
我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焦灼一夜,一时未能藏住眸中的惊疑,高城却像个孩子似的跳进来,一脸邀功神色:「喏,快看!」
他打开青花小瓮的盖子,小半坛清水。
我委实莫名,抬眸疑惑地看他。
高城兴奋而得意:「你闻!有没有花香味?」
我迟疑:「花香?」
高城拉着我走向茶案:「朕回宫的时候发现墨樱花瓣上有凝露,想着日头出来前不采就要采不到了,」
他撒娇一般地轻踢袍角抱怨,「花瓣太小,采得朕累死了,还弄得满身湿乎乎的。」
我心中一松,笑道:「从墨樱花瓣上采的晨露?那这么一点儿水儿可费了大工夫了,皇上怎么不吩咐人去采?你自己去爬墨樱树了吗?」
高城不满:「给你喝的,怎么能让奴才去采?」
我笑道:「给我的?」
高城邀功:「朕又不喝这些轻浮缠绵的花茶,自然是给你的。」
我这才笑着拿起那青花小瓮细瞧,不到一小半,边缘处还飘着两片墨樱,我冲高城扁嘴:「皇上怎么不多采一些?这都不够泡一壶敬亭绿雪的。」
高城立刻抱怨:「这些朕都采了一个多时辰呢,」
他有些夸张地将手伸到我的颈弯,看见我为躲那凉凉的湿意侧头便得逞似的撒娇,「朕的袖子都湿透了,你试试就知道,这晨露可难采了。」
我用双手捉住他的手腕冲他娇笑,一个多时辰前就回宫了,那就是说,谈妥了。
高城眼中似有些发痒,我知道他想拥我入怀,但高城站起身对我笑:「你快泡来尝尝,若是好,墨樱落尽之前,朕每日去给你采。」
我看着往内室走的高城:「皇上要去哪儿?」
高城脚步仍然急促,语声却含笑:「换身干爽的衣服才好抱你啊。」
我怔了怔:「皇上,已经过了上朝的时辰了。」
高城头都不回:「既然过了,那就明儿再说吧。」
高城上朝一向是随心所欲的,但我以为今日他会上朝,武威侯回朝,高城总该在上朝露个面儿,让两头骑墙的朝臣安安心。
若是今日连朝都不用上,那昨日不止没有刀光剑影,应该是宾主尽欢。
可是如何能够宾主尽欢?双方都想从对方手中要东西,达成协议也必是均有妥协、均有不满,高城这般愉悦放松,那自然应当是武威侯做的妥协更多些,那武威侯的不满自然也更多些。
一个手握兵权、大军围城的主将对皇帝心存不满,高城连却早朝都不上,任由武威侯先跟朝臣通气?我想不明白,所以等高城一身月白云纹软袍拥着我泡敬亭绿雪时便使小性子道:「皇上昨夜那般耍我,今日这一点点墨樱晨露可赔不了罪。」
高城笑:「要不,现在补给你?」
我赌气要从他怀中出来:「皇上为了让薛淑妃开心,耍过我就去找她,如今被她赶了出来又来找我,那我也不要皇上了。」
高城又好气又好笑地不让我挣脱:「谁说朕昨晚是去幼洁那里了?」
我用手指抠着他的衣襟,带着点鼻音委屈:「就是去了,到那地步还要走,又走得那么急,必定就是去找薛淑妃的。」
高城气笑:「胡说,朕明明是去右相府了,你明明都猜到了,还在这里跟朕胡闹。」
我心头微颤,却不动声色,自我额上生出了彼岸花,高城和我胡闹的地方除了椒房殿还有御书房,批阅折子甚至会见臣子他从未避过我。
我像薛嫦洁那样要他证明他对我的宠爱,我装模作样地坐在他的椅子上批阅奏折,再用小坏表情看他会不会生气时,高城会笑着将狼毫丢给我说,那你就替朕都批了吧。
高城知道我清楚些朝廷的事,但他从未跟我聊过,这是第一次提及。
我在他怀中仰头,嘴唇几乎要吻上他的下巴:「皇上是在说臣妾干政了吗?那皇上去不干政的薛淑妃那里……」
高城低头吻丢了我下半句话,那个吻深长而霸道,他松开我时我都在轻喘。
高城得意地拨开我微乱的鬓发:「让你胡搅蛮缠。」
我用有些小委屈和小愤恨的眼神瞧他:「皇上昨夜有可能是去了右相府,但更可能是去了春华宫。」
高城气笑:「为什么更可能是春华宫?」
我窝在他怀中愤愤地指控:「因为皇上今日都没有上朝!」
高城看我一眼,我正暗悔这话说得不妥时,他笑出了声:「朕没上朝,是因为武威侯对朕开出的价钱很满意。」
我怔了怔,高城笑着吻了吻我的左眼:「武威侯今日早朝会被封为异姓王。」
我大惊:「武威侯封异姓王?皇上不担心他谋反吗?」
高城不甚上心地笑:「封赵砥跟封他也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差很多,赵砥封王,皇上还可以将他控在手中;武威侯封王,可比赵砥难挟制许多,他有兵权,若是万一…….」
高城懒散道:「北魏闹腾得厉害,武威侯要造反也得等平了北魏,他想做王做就是了,总比现在就被北魏攻入影都的好。」
「但是来日……」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
高城坏笑,「朕只管今日快活,不是埋怨朕昨日耍了你吗?」
他眼中已有情丝,我忙忙地抓住他胡来的手:「臣妾马上要去慈宁宫佛堂,再不梳洗穿衣就来不及了。」
.囚笼-密密缝慈宁宫佛堂。
洁白的曼陀罗华被鲜血弄脏,佛堂已无庄严宁静。
我自然早知会有意外的,这意外本就是我的目的,但我未料到这意外中还有意外,我更未料到出意外的人不是我,而是木檀。
而木檀今日给我的意外,也远不止滑胎这一件事。
高城笃信长生,但却不信神鬼,那就更遑论信佛了。
但为太后华诞祈福,高城总是要露个面的,更何况他一直在腻着我不肯放手,我便只好由着他跟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到了佛堂。
薛嫦洁自是瞧得满眼冒火,但今日却并未发作。
一切原本正照着筹划进行,高城和皇后在宝相庄严的金佛前焚香祝祷,皇后在高城身后半步,我和薛淑妃仅距皇后一步之遥。
为了让高城能笃定这个意外是用心恶毒地有意为之,宫中的三位均不满七岁的小公主都被乳母抱来为太后祈福。
嫔妃的言辞高城或许不信,但小孩子自然是不会撒谎的。
高城上前一步进香,我和薛嫦洁扯着皇后的凤袍各自撞向两侧檀木佛桌黄金包边的尖角时,我当真没料到此刻还能被人抢了风头。
我都不知道木檀是怎么做到的,她七个月大的肚子,又依照位分排在最后面,竟能这样精准地猛冲过来将我撞开,又刚好将她自己的肚子重重地撞上桌角。
我被推倒在地上,腹中片刻即过的绞痛并不剧烈,所以呻吟时我委实有些心虚,相较于方才薛嫦洁和木檀的力道,我小题大作得委实过分。
薛嫦洁下了死力,她的孩子真的不是高城的,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皇后所说多半是真的,但我知道薛嫦洁是爱高城的,我心中仍倾向于她这孩子是高城的。
不过薛嫦洁栽在皇后手中也不意外,心机城府都不在同一个尺度,自然会输。
薛嫦洁金尊玉贵长到这么大,还从没有受过这般痛楚,一时呻吟得凄惨无比,木檀亦是悲悲切切地压制着哭痛声。
这两人面白如纸,身陷血污,一眼可知比装模作样、落泪惊慌的我要严重许多。
但高城先来看我。
他急步地走来,薛嫦洁满手血迹地抓丢了他的龙袍衣角,看上去极像高城跨过了她急步地走向我。
我看着薛嫦洁一脸的不可置信,愣怔之余委实觉得好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也要三十年,如今这,也就才大半年吧?柳絮说得不错,高城是喜欢新鲜的。
我被薛嫦洁的表情逗得再也哭不出来,只好将头埋入高城怀中藏住脸,然后忽然想起,当日薛嫦洁也是这样弄了高城一胸口的血迹,我的血迹。
我实在是没忍住,索性将脸闷在高城怀中笑了起来,我抽动的肩膀和压抑的笑声被高城理所当然地解读成恐惧和呜咽,他搂紧我的手甚至惊慌得有些发颤。
高城怒吼:「传太医!」
我被抢戏的木檀一搅,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台词,高城要将我抱起时我才想起司天鉴箴言只关联了我肚子里这个,木檀不能抢去我所有戏份,滑胎不归我了,但词儿还是归我说。
我挣扎着哭道:「皇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
高城的语声如嗜血的恶狼:「朕看见了!」
我松了口气,看见了就好,木檀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高明,她方才推开我,自己撞向桌角,竟还能同时将皇后的手在我身后按了一下。
高城回头的那个瞬间,他的那个角度,看上去应该就是皇后在推我,而木檀打开了皇后的手,为了救我,自己撞上了桌角。
但这样一来薛嫦洁是怎么摔的高城就不大看得出来了,不过他好像也没打算管。
高城吼着拿下皇后,急切地抱着我急步地走向佛堂内室时,薛嫦洁才想起她的词儿:「皇上,皇后,皇后她……」
她的声音因掺杂了痛楚的呻吟而断续,高城没有听完就不见了人影。
我窝在高城怀中感受腹中的动静,我要滑胎才能真正达到目的,这个孩子死了才能强烈地刺激高城的情绪,才能让他怒极失控地处置皇后。
但我腹中的小讨债鬼很快地安稳下来,我委实不便当着高城照着肚子打两拳达到刺激他的目的,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用悲悲切切的呜咽来弥补木檀的鲁莽。
但我很快地知道了木檀并非鲁莽,也知道了原来总是怔怔的木檀可以做那般长远的打算。
在太医哆嗦着为我把脉时,高城的焦急和忧心就不止属于我了,他一遍遍地跟太医确认我和孩子的安好,但我的软榻似乎长了刺一般让他坐不住,他一遍遍地看向外面,终于开口:「薛淑妃呢?她可安好?」
我为自己一瞬间的不悦感到惊奇和好笑时,来来回回三头跑的十几个太医如同鸭子跳水一般「扑通扑通」
地跪在地上,太医正磕巴着颤声:「薛,薛淑妃……柳贵妃娘娘必是无碍的,檀美人撞上佛桌导致出血严重,但小皇子无碍!」
高城恼怒地踹他一脚:「朕问的是薛淑妃!她可有事?」
太医正哆嗦着不停叩头:「薛淑妃娘娘的胎儿月份太小,无法像檀美人一样全力保小,而且淑妃娘娘比檀美人撞得更重些,日后只怕,只怕是再难有孕……」
高城怒声:「朕问的是她人如何?!带朕去瞧!若有事,你们都给她陪葬!」
我看着高城的背影轻笑,青梅竹马的情分自是不同的,也算不辜负薛嫦洁方才那番悲声大恸、凄凉不堪的表演,虽然,或许不全是表演。
太医院的好手自然都是跟着高城走的,我问留下来的小医官:「檀美人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忧?」
小医官「扑通」
跪倒,也哆嗦道:「檀美人,只怕是活不了了。」
我心头一颤,急道:「太医正不是说正在救治吗?!你怎知她活不了?!」
小医官伏地不敢抬头:「救,救不回的,出血太多,现如今只不过是拿药吊着一口气,以防皇上万一要见最后一面。」
我急得从软榻上下来:「太医正一直在我这里,他或许有办法救檀美人,对不对?」
小医官继续说着本不该说的大实话:「太,太医正必定,是听皇上的,先救薛淑妃。」
我急躁:「薛淑妃不是无碍吗?檀美人生了皇子!那是唯一的皇子,那是未来的太子!她不能死!」
小医官道:「但,但是,皇上要先救,先照料薛淑妃啊,檀美人那里等不得的,再拖就……」
我打断他:「带我去薛淑妃那里。」
薛嫦洁正伏趴在高城怀中呜咽啜泣,如同雨中铃兰般苍白柔弱的小脸越发凄楚可怜,我顾不得高城一脸痛心到难以忍受的神色:「皇上,若薛淑妃无碍,可否让太医正赶紧去瞧檀美人?再晚只怕皇上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高城一见我来便蹙眉,一边挥手示意太医正先去,一边怒道:「谁许你这样走动的?若伤了朕的太子可怎么好?」
薛嫦洁的眸中转瞬成冰,那密集的冰针射向我,我哀哀切切地看高城:「皇上,薛淑妃日后,真的再也不能有孕了吗?」
薛嫦洁的脸色转瞬青灰,她立刻看高城,高城有些怒意地看我一眼,这一眼正正泄了底,薛嫦洁的眼神从震惊不信移到了悲痛绝望,嘶声大哭。
高城只顾安慰她,无暇看我,我便收了哀切,淡淡地看着薛嫦洁,这才是真正的痛。
左相千金在金丝鸟笼的日子美好得太乏味,该多谢我给她机会尝尝这世间百味。
我静静地看,也静静地等,薛嫦洁实在不是个太好的合作者,这样的场合,春华宫来给她送急需物品的人中竟有那个小太监,可见皇后原本的局中,就是打算此时拆穿她秽乱宫帏之事。
薛嫦洁够狠,但却不太有脑子。
皇后跟薛嫦洁一样出身相府富贵无极,合作起来比薛嫦洁省心许多,只可惜薛嫦洁是我唯一的选择,没得换,就只好将就了。
薛嫦洁几乎将自己哭断气才停下来,才想起来自己付出这般大的代价是为了什么,想起来是谁将她害得这样惨。
我六岁就开始看她的脸色,小十年的工夫,薛嫦洁的睫毛微抬,梨花带雨的眼神儿一亮出来我就知道她那点儿不大的脑子回颅了。
薛嫦洁凄楚地呜咽:「皇上,臣妾有孕之后日日悬心,只怕皇后对臣妾下手,事事讨好做小伏低,可皇后还是……」
她伸手解着自己的衣带哭道,「皇上你看,你看,这般大的一片青紫,几乎将臣妾的肚子用桌角刺穿了,可见皇后是用了多大的力道,皇上,她……」
我也似忍不住一般呜咽一声,我让自己跟薛嫦洁一样轻颤只是为着弥补我没有滑胎的过失,却不料竟招得高城意欲起身过来。
我生怕薛嫦洁那点儿脑子伤痛气恼之下再次离家出走,忙收了收哀切情态,高城看出我的懂事,一个起意便又坐回软榻,还假装只是动了动身子,但他抱着薛嫦洁,眼神中却都是我。
我微垂眼角,让眼眶透红,却无泪珠:「皇上,方才皇后……」
高城怒道:「朕看见了!朕虽然没看见她推幼洁,却看见了她推你!」
他眼神幽暗,「但朕不明白,她怎会在太后佛堂下手?又怎会蠢到亲自动手推你们?」
我哭道:「她在皇上背后行刺,皇上怎能看见?」
.木檀-局中局高城惊怒:「行刺?」
我让自己有些怯怯地迟疑:「臣妾,臣妾也说不好……但是皇后紧随皇上进香,为何要将手臂抬那般高?臣妾看见金丝护甲往皇上侧颈刺,就觉得她……」
薛嫦洁双唇惨白,语声尖锐怨毒:「什么将手臂抬高?!臣妾看得真真的,她分明是握住金丝护甲用力地刺向皇上侧颈!臣妾吓坏了才赶紧冲上去拦,就被她那么死命地狠推向佛桌,」
她又哽咽着又倒入高城怀中,「臣妾的孩子啊,皇上,城哥哥,我们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呜……」
「城哥哥」
三个字一出来,高城的怜惜便少了几分。
薛嫦洁从来不知道,每一次她这么叫高城,高城的眉峰都会轻蹙一瞬。
我入宫后就很奇怪薛嫦洁为何这么久都没发现高城不喜欢这个称呼,她明明在及笄之日就该明白的。
眼见薛淑妃又哭忘了词儿,我只好在她断续的抽噎中见缝插针:「皇后的举动确实……今日进香之后本要抄经祈福,皇后为何要戴金丝护甲前来?戴便戴了,为何又握在手中?」
我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高城,「臣妾被吓到了。」
高城的眼神又有起身的意图,但又不好将贴在他怀中的薛嫦洁推开,再看向薛嫦洁便又皱了皱眉,此前的十分怜惜此刻最多也就剩了个三四分。
高城蹙眉敷衍地抚了抚薛嫦洁的发丝:「淑妃,你此刻身子虚,不可这般哭个没完,皇后此举……」
他眸色阴沉,「来人,传旨给武威王,让他即刻进宫,封王半个时辰就要弑君,下手之人还是朕的皇后,朕的舅舅们真是好本事。」
高城蹙眉看我一眼:「你和淑妃安心地歇息,不要再往此事里头搅。
淑妃失了孩子朕已十分痛心,今日朕绝不能再失一个孩子。」
我出了薛嫦洁房间就瞧见太医正略有些鬼祟地往我的房间探头,以高城的暴虐,以我如今的盛宠,以太医正的圆滑,他怎么会在今日这种情形下这般找死?我一声太医正几乎将他吓瘫在地上,但我无暇追根究底,只急道:「木檀如何了?」
太医正颤抖着跪伏在地上,竟似比方才的小医官还要惊惧恐慌,我心中疑影更甚:「皇上不是命你去木檀那里吗?慈宁宫佛堂,你敢这般到处乱走?」
太医正毕竟圆滑,片刻间便稳住了神:「回贵妃娘娘,老臣正是来回禀檀美人的情形的。
此刻三位娘娘凤体有损,佛堂乱作一团,老臣情急之下就失了礼数,请贵妃娘娘恕罪。」
「情急之下?」
我急道,「木檀如何了?」
太医正叩头:「老臣去时已晚了,只怕是……檀美人也一直在问贵妃娘娘的情形,老臣想皇上和娘娘跟檀美人情深,便急匆匆地来……」
「带我去!」
「娘娘,老臣要向皇上……」
我恼怒道:「皇后行刺皇上,皇上去亲审了,他去前吩咐必须保檀美人无恙!」
太医正僵住:「皇后,皇后娘娘行刺皇上?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
「我知道太医正一向忠于皇上,」
我盯着他道,「忠于皇后,但弑君谋逆之罪可诛九族,太医正当真要跟皇后共荣辱吗?」
太医正愣住,我急恼:「去救木檀!少在这里拖延!」
太医正吓得一哆嗦:「是,是……」
佛堂皆是空客室,我和薛嫦洁的宽大客室紧临着,但木檀的房间却在角落的暗室,佛堂的奴才见人下菜的功夫,真是日益精进。
我不等太医正就急步冲进去,太医正紧跟着在我身后急切:「慢点慢点!娘娘胎气不稳,万不能这般跑动……」
「木檀人呢?!」
太医正一愣,目光这才看向空无一人的软榻,傻眼:「啊?啊?!这,这,檀美人呢?方才还在啊。」
我恼怒:「方才是多少时辰之前?皇上命你全力救治檀美人,你抗旨失职不算,还在佛堂之中形迹鬼祟,你到底要做什么?」
太医正「扑通」
一声跪下:「贵妃娘娘,老臣,老臣当真是刚刚离开……」
我盯着他:「即便你要去告诉皇上木檀已然无救,这里是否也该留个小医官?你为何不留?」
「这,娘娘,檀美人的位分,本就只能请一位低阶太医的,今日老臣去诊脉也是皇上特许……」
「所以方才你就只留了檀美人一人在这儿?」
「老臣想着跑过去奏请皇上和娘娘也就是眨眼的工,所以……」
「檀美人所生的皇子呢?」
太医正愣住,随即紧张地看向软榻,惊惧:「皇子方才还在软榻上,就躺在檀美人身侧。」
「所以你出去的这片刻,檀美人和皇子久这么凭空消失了?你不是说檀美人命悬一线吗?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太医正急得直擦汗:「这,这,怎么会这样?老臣,老臣当今尽心地救檀美人了,她这是……」
我冷眼盯着他:「佛堂出事,太医正来得比兔子还快,想来是皇后娘娘早有吩咐吧?但太医正没料到皇后此时行刺吧?」
我语声阴凉,语速却极缓,「太医正当真,要给皇后陪葬吗?」
太医正急得不住地磕头:「娘娘!求娘娘救救老臣!老臣一生只忠于皇上啊!老臣,老臣可保娘娘腹中龙胎无恙!老臣……」
我冷声地打断:「不想死就说实话!你们将木檀一人留在佛堂暗室,多久了?」
「……从老臣奉皇上之命去……」
「你方才行事鬼祟,是在做皇后要你做的事,对不对?」
太医正磕头:「娘娘,娘娘冤枉老臣了,老臣只忠于皇上一人。」
我冷笑一声:「你方才面朝我那间客室门口,看似迟疑要不要进,但你其实在后退,你是倒着从那间客室出来,你在那间客室做了什么?」
太医正又开始颤抖,剧烈地颤抖,他说不出话,我冷眼旁观,他终于颤声道:「贵妃娘娘饶命!老臣委实不知道皇后行刺之事!老臣对皇上的忠心苍天可……」
「北齐的天都是阴的,没工夫鉴你的忠心。」
我冷笑着往我的客室走,太医正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要拦我却又不敢拦,不敢拦却又不敢让我走。
我知道我的那间佛堂客室必定有什么不对,我想过皇后会周密至此,但我从未想过木檀会,周密至此。
莫名失踪的木檀在我的佛堂客室。
不止木檀,她身边有婴儿的啼哭声,她手下也有。
那细弱的、如同猫儿呜咽般的哭声,但我们进来的那一刻,便消失在木檀手上那凸起的青筋之下。
木檀浑身哆嗦着将死婴和活婴交换,她竟全然未曾察觉房中来了人。
我怔怔地看着,忽然扑嗤一声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
我笑着叫她:「木檀。」
.私心-微尘愿木檀梦魇一般地转头看我,脸色苍白如鬼。
她慌乱徒劳地试图掩饰那个死婴的存在,忙得几乎再没有工夫看一眼我仍然高耸的肚子。
太医正早已跪地颤抖。
我笑着看他:「原来皇后娘娘是这般打算的,我是用来生出北齐太子的,对吗?」
太医正不住地磕头,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轻笑:「皇后娘娘对我真正的安排,并非是杀死我腹中的孩子陷害薛嫦洁,而是杀死我留下我腹中的孩子,对吗?要被去母留子的不是木檀,而是我。
可是为什么呢?木檀的孩子不也是皇子吗?为何非得要我的孩子呢?」
太医正颤声道:「皇后娘娘说,只有贵妃娘娘的孩子,皇上才会下令立为太子,檀美人腹中那个,是不行的。」
我轻笑:「是啊,我怎么这般蠢,竟未想到这里。
得皇上盛宠的是我,那自然是我的孩子更易于被封为太子。
所以我这一胎必须得是个皇子,那怎么确保一定是皇子呢?自然是提前备下一个以防万一了。
不过太医正,我被皇后推倒时皇上就命禁军将佛堂团团围住了,就方才这片刻工夫,你是如何将孩子弄进来的?禁军中有皇后的人?」
太医正颤声:「不是,是,孩子是,本就在娘娘的这间佛堂客室。」
我怔了怔,轻笑:「对啊,皇后和太后本就是姑侄,那佛堂的奴才自然也是皇后的人,我出事后被送到哪间佛堂客室自然是早就定好了的。」
我微微疑惑,「可是方才我和皇上在这间客室那么久,这孩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将它藏在何处了?这般隔音?」
太医正哆嗦道:「就在柜子里,老臣用了药,孩子不会醒。」
「这么小的孩子,可以用药?」
「或许,或许会损些神智,长大会有些痴傻。」
我恍然,轻笑:「那就太好了,皇后要的就是这样的一国之君啊。
不过太医正,你们本来的计划应该是,我若产下个公主,你才会冒险将两个婴儿交换吧?如今我又没有生产,皇后也几乎要沦为阶下囚,如此情形,这个孩子没人发现才是最好,你为何要将孩子弄醒?」
太医正颤声:「老臣没有想将孩子弄醒,但老臣怕再不照料,这么小的孩子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老臣回来解一解此前的药性,老臣也不知道檀美人是如何发现孩子的……」
「你这话说不通,我未曾生产,檀美人本就诞下皇子,这孩子已无用了,醒不过来又如何?」
太医正哽咽道:「老臣,老臣只是有些不忍,老臣的针灸之术可保他一命,本想找寻时机将他藏入老臣的药箱,再送出宫还给他的父母也算悄无声息,却不料……」
我轻笑:「这些年折在太医正手上的男胎女胎可不少,今日怎么忽然就不忍了?」
太医正哽咽道:「老臣作孽太多,遭了报应,老臣的孙儿刚刚亡故……老臣本想救下这孩子赎些罪,但却……」
我看他一眼,转头看已然平复了慌乱,崩溃情绪的木檀。
木檀轻声道:「我抱着孩子来找娘娘,本是来托孤的,但这房内空无一人,我便想娘娘背负那般血仇,必是要看皇上审讯皇后的,那自然应该在前堂。
但我要走时,却听见这孩子的哭声,我将它找出来,我以为是娘娘将他藏在这儿的,我发现他也是个男孩。」
我接口道:「所以你便掐死了他,因为你想让你的孩子当太子,当皇帝。」
木檀急声:「不!不是!我只求我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可我,我怕娘娘扳不倒皇后,我怕到时候……」
我一笑:「到时候皇后手上就有两个孩子,你就不能确保你的孩子一定能活。」
木檀的清泪从眼中滑落,但却没有哭腔:「不,皇后一定会选娘娘的孩子,我的孩子一定会死。」
我看了看一生一死两个婴儿,转眸看着木檀笑:「皇后一定会选我的孩子,只因为我更得圣宠吗?刚出生的婴儿,皇上能瞧出是谁生的?你为何确定皇后必定会选我的孩子呢?」
木檀忽然哭着向我跪倒:「娘娘,你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的……」
「我想不想要,跟你杀不杀他是两件事。
我不想要,不代表我能容忍你杀他,皇后杀你的孩子时你是如何恨的,还记得吗?你杀我的孩子,那我自然也能杀你的孩子……」
木檀崩溃尖声:「不!不!」
她疯了一般地抱起孩子,但却体力不支摔在地上,只摔到了她的肘臂,孩子毫发无伤。
我看着木檀近乎护崽母兽一般的眼神:「木檀,你若这么想让你的孩子活下来,那你方才为何要推开我自己撞向佛桌?」
木檀惊悸地看着我,我盯着她:「为什么?」
半晌,木檀仍紧紧地抱着孩子,颤声:「我那时觉得只要让皇上知道皇后要杀娘娘的孩子就够了,娘娘的孩子没有必要死。」
我好笑:「没必要死?那你为何又要掐死他?你自己冒险撞上佛桌,就不怕撞死你的孩子?」
木檀道:「我自有孕便跟柳医女学保胎滑胎的手法,我知道怎么撞能不伤孩子。
「但终归有极大风险,你不会为了我拿你自己孩子的性命冒险。」
木檀笑:「自然不会,我是早算计好了的,我今日冲出来救下你的孩子,那你便会对我心存感激,那等我死了,你便会好好地照应我的孩子。
这样的话,你我的孩子就都能活了。」
她的笑得愈发凄惨,「但我听见箱子里这个孩子的哭声忽然想起来,若万一你赢不了呢?若万一赢的是皇后呢?你若确信自己能赢,便会将孩子抱在怀中,你将孩子藏在箱子中,不就是担心你赢不了,提前为孩子找条后路吗?你将刚出生的孩子丢开,或许就是因为你已经自顾不暇。
你说了那么多次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最终还是为他打算,那我自然也该为我的孩子打算周全。」
她笑着看我,笑着哭,哭着跪:「娘娘,求求你,是我对不起你,求求你,给我的孩子留条活路,求求你,派人送他出宫!」
她指着软榻上的死婴,「就当我的孩子已经死了!不会有人知道!娘娘,求求你!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
她身下涌出大片血迹,我示意太医正救人,木檀哆嗦着不肯放开孩子,但也不躲避太医正的银针。
我蹲身下来看她:「做什么都可以?」
木檀已现青灰的眼神猛然一亮,急迫地点头:「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娘娘肯让我的孩子活着!我……」
我打断她看太医正:「若给这孩子少用些安眠的药,可会有损?」
太医正忙道:「辅以针灸之法,半个时辰内出宫让老臣救治,可保无损。」
「若放入你药箱中带出,你可有妥善之地安置他?」
太医正颤微微地看了一眼软榻:「那孩子的父母是对旅居各国的行脚医者,皆是清正良善之人,虽然家贫,但是老臣觉得……」
「将孩子送给他们,让他们立刻离开影都,再也不要回来。
太医正,如今柳叶今非昔比,你若背着我玩猫腻,」
我轻笑,「我一句话就能让皇上将你满门抄斩,到时不止金孙,你儿子……」
太医正忙磕头:「老臣不敢!娘娘放心,老臣跟那两位行脚医本就有论医的交情,如今害死他们亲子老臣本就愧悔难当,老臣必定办妥此事。」
我看木檀:「可否?」
木檀哽咽着跪倒:「木檀,多谢娘娘。
来生……」
我打断她:「不必来生,现在就还,孩子交给太医安排,你只管活着说完原本该你说的话,我去叫皇上。」
.心机-叠迷障皇后去衣除簪地跪在佛堂前的时候脊背仍是挺直的,这是相府千金自幼养出来的底气。
薛嫦洁也撑着身子来了前堂,她自是要将皇后置之死地的。
但她委实不如不出来的好,因为她出来不止没有将皇后如何,反而一脚踩入一个噬人的泥沼,再也拔不出脚。
薛嫦洁一露面,皇后就直指她腹中胎儿并非龙子,而这时那小太监还没有死,还就在这佛堂之内。
我那间客室内有个孩子,薛嫦洁那间有个小太监。
好厉害的皇后娘娘,若要除,那自然是两个都除。
薛嫦洁自然是慌乱否认的,是柔弱哭闹、不堪此辱的,高城自然是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安慰的,自然是怒声将那小太监带下去讯问的,但只是讯问,没有杀。
所以即便是薛嫦洁那点儿脑子也知道不对,也开始在高城怀中轻颤。
我与薛嫦洁合作,只因目标一致,她的死活与我无关,但皇后还活着,所以我们的目标仍然一致。
从头至尾,要陷害皇后都只能从她谋逆下手,而非她推打我致使滑胎。
娇蛮的薛嫦洁在慈宁宫佛堂有如此鲁莽之举勉强说得通,皇后如此,说不通。
所以皇后是行刺高城,被我和薛嫦洁阻拦,才在恼愤之下杀了我们的孩子。
但皇后谨慎周密,非得选在慈宁宫佛堂亲手刺杀也是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早朝之后赵砥为王,皇后便有了谋反的动机。
皇后不能先抱新帝登基再给赵砥封王,北齐权贵不会容忍赵氏如此篡权,所以赵砥的王位只能由高城亲封。
只要赵砥封王,那高城就随时都可以死了。
因为我和木檀都即将临盆,皇后手中的小皇子不止一个。
至于皇后亲手行刺,大致往帝后之间多年怨恨上靠一靠也就是了。
我这出戏逻辑说得通,但缺一个激化高城情绪的人证。
木檀就是最好的人证。
她是追随皇后多年的宫女,是皇后送到我身边的眼线,只要木檀反水咬死皇后,就能赌一把高城盛怒之下杀死皇后。
木檀反水咬死皇后,就是她有孕之初求我尽力地保下她孩子时,我开给她的条件。
我们的交易,也是宾主尽欢。
但木檀的反水需要一个理由,此前这理由是皇后害死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怀恨在心。
如今嘛,木檀刚生的皇子被皇后的心腹当场掐死,那这多年的恨怨倾泻而出自然就更理所当然了。
追随多年的心腹一朝反水,那自然是会倒出不少惊天秘闻的。
比如皇后早与武威侯商议好一旦赵砥封王立刻行刺,比如皇后今日确然就是行刺,比如选在慈宁宫佛堂,又用金丝护甲亲手刺死高城的缘由,都可由木檀拿着皇后的阴狠恶毒去捅高城的心窝子。
若这些不够,那还有,比如这些年宫中的皇子、公主之死,比如当年的长公主高藜之死。
木檀这一遭走完,还有三位小公主由乳母暗中指引着对高城哭喊「皇后娘娘要用尖尖的指尖扎父皇」
「皇后娘娘的眼神好凶、好可怕」
之语。
宫中嫔妃失过孩子的不少,薛嫦洁早已打过招呼,她们自然是墙头草,但墙头草也就够了。
我最严重的一个误判,就是没料到高城竟将武威侯直接封王了。
不过这也无妨,因为高城此举动虽于北齐是极大的隐患,但于我,利大于弊。
高城荒淫无度,轻慢朝政,但他并非昏庸无能之辈。
朝中左右相两党争权,是高城有意为之,帝王之术,高城十分高明。
朝中两党打得越热闹,高城的帝位就越稳。
高城不关心谁输谁赢,他只要制衡,如今赵氏太高,高城自会想办法将其拉下来。
高城将武威侯封王,又有闲心跟我起腻,那多半是拿到了虎符的,那也就是说武威侯如今已投奔高城麾下了。
这也理所当然,武威侯这个异姓王到手,几乎相当于裂土北齐的半个帝王,如果他能活着出影都的话。
武威侯还在影都,那他就是高城的一条狗,演也要演出忠心护主的架势。
他是不可能同意皇后在他离开影都之前行刺高城的,他这个异姓王得名正言顺地出影都,才能不被其他权贵栽上弑君谋逆的帽子。
所以高城回宫的那一刻,皇后和赵砥这一枝子的赵氏子弟就出局了,皇后利用武威侯之时,武威侯已然将皇后当作了弃子。
所以我清晨一边跟高城起腻,一边让半夏去了趟凤翎宫,皇后可以在我椒房殿安插她的人,那凤翎殿自然也有我的人。
半夏拿了一尊玉佛去见皇后,笑称皇后此前赐我的金丝护甲摔了,但我因有孕手指粗涨,怕被高城不喜,所以想求皇后改日再赐一副。
我赌皇后多半会带着金丝护甲前来,我知道她有多喜欢看我戴着金丝护甲用手托住脸颊的模样,我更知道她为何喜欢。
皇后是戴着金丝护甲出现在佛堂的,她喜欢从她手上将护甲摘给我。
而半夏从凤翎宫带回的消息更让我笃定武威侯已经投靠高城。
早朝后赵氏封王,皇后收到的消息是赵氏封王,仅此四字,再无其他。
所以皇后才心平气和地来慈宁宫佛堂享受她筹谋已久的这出好戏。
于皇后而言,这好戏是我滑胎产子,弥留之际太医正认为我不能咽气是有什么心愿未了,然后高城悲痛之下封小皇子为太子,我这半场戏的精彩之处就在于被木檀掐死的那个孩子。
因为皇后能确保我死,但却不能确保胎儿必定能活,他的存在,确保了这出戏的稳妥可行。
至于薛嫦洁那半场,最精彩之处自然就是那小太监了。
以我素日对皇后娘娘的了解,这出戏的走向应该是小太监供认不讳,薛嫦洁拼死抵赖,所以等到生下孩子滴血认亲。
皇后跟薛嫦洁宿怨已深,自不会让她死得那般痛快,只要让薛嫦洁失了高城的恩宠,那这左相千金,就可以随意地用皇后喜欢的那些手段了。
皇后筹划这出大戏颇耗心思,今日自然会满面春风地想要看个痛快。
只可惜,我今日也筹划了一处大戏,我也颇耗心思,我也很想看个痛快。
皇后没有给我留活路,我也没给她留。
我未曾料到皇后没有给我留活路,她也未曾料到我亦然。
我勉勉强强地可算与皇后娘娘棋逢对手,但她已为武威侯所弃,高城的眼神还沾在我身上。
赵氏封王,皇后理所当然会认为是赵砥,没有人能料到高城会将武威侯封王,而武威侯和高城,心照不宣一般地只传给了凤翎宫四个字。
武威侯偷梁换柱,违背了与皇后的协议,他不想让皇后立刻知道,多半是还有些利益纠葛未曾安排妥当,或许也是不想与皇后立刻翻脸,或许他打算随后亲自面见补上一番让皇后安心的言辞,无论是什么,都还算可以理解。
但高城此举,就很值得商榷。
这前朝后宫皇后的人多如牛毛,今日这般紧要关头、这般要紧的事,高城就能让皇后只知道「赵氏封王」
四个字,可见这前朝后宫真正掌控于谁之手。
我起初不明白高城为何要瞒皇后,但想了一瞬却也恍然,皇后要杀高城,高城既心知肚明,又怎会放过她?高城不杀武威侯,是因为他用得着且杀不动;但皇后,只要右相赵卓一死,高城就可以动了。
所以高城多半跟皇后一样,他们都打算寻个良机杀死对方,但是他们都没有打算今日动手。
因为这宫中的太监宫女有许多是高城的人,也有许多是皇后的人,这一对夫妻势均力敌,都清楚对方的势力不容小觑,他们都不想在动手前打草惊蛇激得对方鱼死网破,导致一个胜负未定的结局。
高城隐瞒武威侯封王,应当是怕皇后狗急跳墙拼死一搏;皇后今日不动高城大致是我和薛嫦洁两幕大戏已经足够让她过瘾,而她也想等高城在朝中宣告了太子的身份再让他意外暴毙。
他们都没打算今日动手,但我今日要动手,所以他们就都可以提前到今日动手了。
高城怒斥皇后之时,许是皇后示意,许是皇后的人误会高城要杀皇后,一名小太监持刀亮刃之后,跟随者诸多。
禁军冲入佛堂,双方打斗半盏茶工夫,太监和宫女便被悉数拿下,皇后在慈宁宫佛堂弑君之举,做实。
.实情-何处觅皇后没有死。
武威侯进宫,力陈皇后弑君之举与他无关。
因担忧皇上安危,武威侯急调五万兵马充入禁军,且愿待这五万兵马确保能护卫皇上之后再离开影都。
早已静心礼佛的太后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来力保皇后。
高城下令废除皇后之位,将其囚困于光华寺的一间陋室,终生不得踏出佛门半步。
薛嫦洁无法忍受皇后毫发无伤地离开,大闹佛堂,被太后令人掌嘴,高城没有忤逆太后阻拦行刑太监,薛嫦洁是被活活地气晕过去的。
北齐皇宫匍匐于伏连山脉脚下,光华寺悬于半个时辰脚程的山腰。
高城日日地腻着我,直到宫中墨樱落尽,我又被惯出个除了樱花晨露滴水不入口的习惯,高城才被迫出宫前往京郊偏寒处,去采尚未落尽的樱花晨露。
高城寅时一刻纵马离宫,我的金顶软轿在寅时三刻悠悠地落在光华寺庙门口。
皇后虽沦为弃子,但手中仍握有武威侯对长兄的愧疚之心,仍有太后的姑侄之情。
如此人物不能杀,自然更不能放,囚困于光华寺,不过是便于高城监视。
但我不怕被高城知道我来过光华寺,薛嫦洁已经失宠,如今的后宫,柳贵妃一言可断人生死。
高城对我宠溺已极,大旱赈灾的折子我撕来取笑,他竟只嗔怒地来捉我的手,他摘下我的金丝护甲,说再喜欢也等生下朕的太子再戴,指尖就从没热过,自己不知道吗?皇后并未如同败了的斗鸡一样形容枯槁,她看见我时并没有什么剧烈的神色变化,她那扁眼皮下的细长眸中仍有一瞬闪现寒光。
我扶着明明只有七个月却大得过分的肚子冲皇后娇柔一笑:「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笑道:「怎么来得这般慢?」
我细细地叹了口气:「皇上缠得紧,臣妾实在是脱不开身。」
皇后示意我在院子里的被雨水沤黑了的破败竹椅上坐下,我皱了皱眉,身后立刻有小太监将玉丝藤贵妃榻并着轻薄金雀呢送至院中。
不过片刻之间,青玉炖盅温热的燕窝、苏浙名贵的锦缎肘靠、防风防尘的镂空玉屏、镶嵌着玻璃种帝王绿的金丝护甲、诸多椒房殿的常用之物应有尽有,如今的柳叶,拥有北齐天下珍稀名贵的一切。
待我将监视皇后的人都赶出院外,皇后才在破瓦之下笑道:「可方便说话了?」
我半躺在贵妃榻上轻啜一口燕窝,笑道:「方便了。」
皇后笑道:「薛嫦洁还活着?」
我一笑:「活着。」
皇后笑道:「皇上可还去过春华殿?」
我叹了口气:「我多番劝解,皇上才肯去一两遭,我也是为难。」
皇后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留她活着?」
我叹气:「毕竟是皇上青梅竹马之人,皇上心中还是念着旧情的,此时杀她太早,再等等吧。
皇上待我如此恩重,他这些年的心仪之人,我自当多加照拂。」
皇后盯着我看,我娇媚一笑:「薛淑妃吃穿用度皆与盛宠之时绝无二致,每日还能打一场马球强身健体,委实是快活得很。」
皇后笑道:「在宫中,如何找那许多人陪她打马球?」
我笑道:「皇后娘娘的那个小太监还活着,再者,薛淑妃沉鱼落雁,这宫中有的是愿意与她对食的太监。」
皇后笑道:「看来你当日跟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我笑道:「皇后娘娘在陛下身边都安插了人,更何况薛府?娘娘既然要用柳叶,那柳叶的身世来历,在薛府与薛嫦洁的关系,在薛府发生的事情,娘娘自然都是查了个一清二楚的。」
皇后盯着我:「所以本宫不明白你为何要与薛嫦洁联手。
你入宫前本宫与你从未有过龃龉,你入宫之后本宫即便利用你,也并未对你不利。
若无本宫,你如何逃得过薛嫦洁的毒手?若无本宫,你如何得来这绝世容颜?若无本宫,你如何获宠于皇上?你六岁入薛府,薛嫦洁对你动辄杖责斥骂,她几乎将你杖杀是事实,你所说马球场之事更是事实,本宫甚至查证过你跟那小厮的关系,你们同被那对渔民夫妇收养,年岁相同、情意相通都是事实,他死于薛嫦洁之手,你如何不恨?薛嫦洁用护甲毁你容貌之时若是本宫不到,你能撑多久?!她是真想杀你!本宫救了你!」
我悠悠地叹口气:「我知道啊,但薛淑妃娘娘就只有那点儿胡桃仁儿大的脑子,这也是没办法事。
她虽与我合作,但却压不住嫉恨,这也难怪,一直任她欺凌的婢女一朝进宫竟爬到了她头上,要她跪她就难以忍受了,更何况要掌她的嘴呢。」
皇后凝眸瞧我:「你是有意激怒她?为何?」
我嫣然一笑:「自然是为了投靠一墙之隔的,芳华殿中的娘娘你啊。」
「你要投靠本宫,大可直接来凤翎宫拜见,何必下这么大的本钱?」
我叹口气:「娘娘说得轻巧,那娘娘可如何肯信我呢?娘娘驭下有道,委以重任之人必定是无子无亲,只能依靠娘娘而活;若要更进一步,那就还要与娘娘的仇敌不共戴天。」
我摸着肚子,「这孩子委实是个意外,太医正是娘娘的人,娘娘必定查问过了。」
皇后眸色晦暗:「可薛嫦洁当日要杀你,你瞧不出?」
我轻笑:「当日下令杖毙臣妾的是皇上,薛淑妃还真是没有说要杀我呢,那时她应该也不大信我能帮她扳倒娘娘,自然不会管我的生死。
她其实一贯是这么个性子,平日里那些温婉娇柔不过是因着皇上喜欢,被薛相管着从小学出来的罢了。」
「薛嫦洁如此待你,本宫几乎没有对你不利,你却铁了心跟她合作扳倒本宫?本宫甚至允许你有孕,甚至真心地想留下你的孩子,若你不害本宫,你的孩子就是未来的北齐皇帝!」
我看着皇后轻笑:「臣妾跟娘娘说好的是去子留母,娘娘却骗了臣妾。」
皇后的神色没有丝毫颤动:「那又如何?你的孩子本可以成为一国之君!本宫自问待你不薄,为人母者为子女付出性命也是甘愿,瞧木檀就知道。」
我轻笑:「所以她和她的孩子都死了,臣妾还活着。」
木檀在高城审讯皇后时被传召,字字泣血地将皇后的弑君之举步步踩实之后终于步入正题,她用颤动、惨白的手指做出那个死死地握住金丝护甲的手势之时,高城眸中的恐惧、怨毒一瞬间几乎压制不住,我只看了一眼皇后僵硬凝滞的瞳仁便知此事已成。
我看了一眼木檀,那样柔弱、愚笨的人呢,今日竟能踩着锯齿刀锋将阴暗的人心卡和得丝丝入扣,可见这世间,谁也不要太将谁瞧得太轻了呢。
木檀将皇后推到万劫不复之地,但她也已油尽灯枯。
她枯萎了的眼睛始终留存一丝青灰色的光,在做完该做的事情之后那光仍不肯熄灭,那柔弱的光看似在向高城乞怜,但却在我轻轻点头的瞬间再无亮起的可能。
木檀的死没什么好可惜的,这北齐皇宫,叛主的宫女、太监一向必杀。
从我们最开始谈条件,木檀要付的价钱就是她的性命,她一直都心甘情愿地将性命给我,她只要她的孩子活着。
而我的价码在她做错了一个决定之后,就抬高成了她即便油尽灯枯,没有我的点头,她也是不能死的。
因为她的孩子在我手上,她不敢死,即便她完全没有办法确保我真的会救她的孩子,她还是不敢死。
而我只是将那个孩子送了宫,送入另一个更大的修罗场,让他生死天定,木檀信错了人。
她替我挡的那些拳脚,她为了救我给高城磕的那些头,她在凤翎宫外等我的那些时辰,她都白费了,她太蠢了,她居然敢信人。
这都是木檀自己的错,我自然是该平平安安地生我的孩子,享我的荣华富贵。
皇后看着我一笑,依稀仍是往日的母仪天下之态:「木檀本就是要为你而死的。」
我露出个好奇神色笑道:「哦?」
皇后笑道:「木檀若安守本分,替本宫看住你,那她就可以一直安安稳稳地做木檀,但她若妄图颠覆尊卑往上爬,那她也不过是块烧着了用以辅配七步莲香气的檀木罢了。」
「那臣妾就是七步莲了?」
皇后笑着看我:「做七步莲不好么?皇上爱极了七步莲呢,你的椒房殿不是日日都用七步莲熏香吗?」
「那木檀有孕时,娘娘就决定要将她烧成灰了?」
「只有皇上亲自封的太子才能堵住北齐权贵的嘴,而只有你的孩子才可能被皇上封为太子,木檀若非跟你同时有孕,本宫何必留她的孩子。
我肯让她留着肚里的那块肉,不过是给你做个备件罢了。」
我垂眸掩去眼神,轻笑:「那真是多谢娘娘了。」
皇后也轻笑:「木檀肯为了她的孩子做到那般地步,你又为何不肯为了你的孩子去死呢?」
我笑道:「娘娘为何对我这般好?宫中所有人都不能生下皇子,单单我是个例外。」
「因为你最得皇上看重,你的孩子会被封为太子。」
我笑道:「还因为自我有孕,娘娘就知道这孩子必定痴傻吧?」
皇后眼眸一寒,却轻笑:「柳絮竟是你的人。」
我笑道:「柳絮若是我的人,当日又怎会听娘娘的,任由七步莲侵蚀我的左目直至如今目盲的地步。
我入宫前便知道七步莲的毒性了,可作熏香,但不可沾血,否则易致女子不孕,即便有孕,胎儿心智也必将受损。」
皇后笑道:「所以你才那般坚决地不要这个孩子?真狠心,心智有损的孩子,就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我一贯只顾自己的,娘娘忘了?」
皇后一笑,凝眸看向我:「柳叶,你与薛嫦洁仇深似海,与本宫不过是略有恩怨,在佛堂之日前,本宫从未危及你的性命,你究竟为何要害本宫?」
「娘娘查过了柳叶自出生以来的所有事,对吗?」
「对,尤其是你入薛府之后的事,本宫自问查探细致,绝无错漏。
薛嫦洁欺你辱你,杀你情郎,你不杀她却要杀我,为什么?」
「娘娘查到有关柳叶的一切自然绝无错漏,」
我笑颜如花,「可是娘娘怎么知道,我就是柳叶呢?」
.柳叶-旧人音我轻笑着看着皇后失色的脸:「我给娘娘讲个故事吧。」
「十七年前,北齐温瑜河中的银缕鱼为影都权贵所喜,所以渔民就开始大量捕捞,此后便过上了几年酒足饭饱的好日子。
温瑜河上有一对夫妻,妻子因灾荒之年失了一双儿女发了疯,丈夫也开始终日嗜酒,但自从开始捕捞银缕鱼之后他们的日子便开始变好了,因为他们有了闲钱,他们可以将别的灾民丢弃的婴儿捡回家了。
只有家中有孩子时,妻子才不会发作疯病,丈夫才不会酗酒。
但妻子只肯将孩子养到六七岁,因为他们的孩子就是六七岁死的,她不能接受更大的孩子。
所以这对夫妻捡回家许多孩子,每一个都养到六七岁就卖入富贵人家,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几个姐妹,还有几个哥哥,还有一个小妹。
因为渔船都靠柳而停,我爹便照着柳树给我们起名字。
除了大哥和小妹,剩下的几个都差不多大。
我爹娘待我并不好,从小照料我长大的,是大姐姐柳叶。
温瑜河上的渔民过了几年好日子之后,银缕鱼渐渐地稀少,日子渐渐地窘困,所以我爹娘卖儿卖女不再挑选人家,我和姐姐就这样被卖进了薛府,一起入薛府的还有我二哥柳枝子,他本来可以去做些不是奴才的活计,他入薛府,自然是为了姐姐。
第一天入薛府我很兴奋,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华美的院子,我立刻跑了起来,立刻就被一巴掌打在地上,好久都爬不起来。
姐姐和二哥都很快地学会了薛府的规矩,只有我一直闯祸,在害了姐姐许多次之后,我就学得规矩些了。
我跟薛嫦洁真的很像,她原本也是个闹腾性子,我是因为要做奴婢不敢闹腾,她是因为要讨皇上喜欢,要学温婉娇柔的做派。
我入府时薛嫦洁八岁,她压自己的性子压得很憋闷,所以就喜欢欺负我。
姐姐自然是护着我的,所以薛嫦洁很快地就将欺辱的对象换成了姐姐,她对我只是欺凌,但对姐姐却有一种莫名的、似乎是从骨子里发出的厌恶和憎恨。
因为姐姐就是那种她要努力成为的脾性,娇柔温婉、善良美好。
姐姐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人有那种感觉,但薛嫦洁那么努力地装,却还总是被薛相骂,薛相总拿姐姐为例让薛嫦洁学,所以薛相一走,薛嫦洁的气就全出在姐姐身上。
薛相心知肚明,但他从来不管。
我听见他有一次跟要去拦薛嫦洁的薛夫人说,他就是有意地让薛嫦洁欺凌姐姐,这样姐姐受辱时的凄苦堪怜之态薛嫦洁也能多瞧瞧,来日也好演给皇上看。
自此之后我便再不指望薛相和薛夫人会帮姐姐了。
但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女儿只要学会一点姐姐的神韵,我便会引诱她出现一次本性,我可以挨板子,但是我要薛嫦洁记得她自己原本的脾性。
姐姐灵慧柔善,极少做错事,薛嫦洁本没有那么机会针对她;但是我总做错事,所以姐姐总是被薛嫦洁欺负。
但姐姐从来没有像府中其他奴婢一样求饶过,她啜泣,她痛苦,她忍受,但她从未有过卑微之态,所以薛嫦洁越发厌恨,越发换着法子欺辱她。
薛嫦洁厌恶姐姐的举手投足之间的神韵,更厌恶她身上的美好,所以薛嫦洁一闲下来,就很喜欢去折辱,去毁掉这种美好。
皇上来薛府时,薛嫦洁从不肯让姐姐有机会出现。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皇上跟薛嫦洁赌气亲吻了一下我的左眼,薛嫦洁才忽然发现她这些年都防错了人。
薛嫦洁本是要杀我的,但当日的柳叶,我的姐姐,终于如被掐准了痛处一般地哭叫着向薛嫦洁磕头求饶。
她的卑微中不再有倔强,她的隐忍中不再有骄傲,她扔掉自尊,扔掉脆弱,扔掉那些原本就不是一个婢女该有的东西,她像条狗一样地匍匐在薛嫦洁脚下,薛嫦洁要她抬头便抬头,要她摆尾便摆尾,她给薛嫦洁看她这些年最想看的东西,她让薛嫦洁这些年看见她的不痛快都变成痛快。
如姐姐一般聪慧至极的女子,又怎会看不出薛嫦洁为何不喜她,针对她?薛嫦洁看得出姐姐柔弱娇躯下的脊梁,她要折的,就是这脊梁。
当日薛嫦洁看见那般卑贱的姐姐痛快极了,所以姐姐越哭求,她就越不会放过我。
既然我是姐姐最珍贵的东西,那她怎么能不毁去?薛嫦洁让姐姐亲眼看着我的名字在婢女名册中记成杖毙,又亲手烧了我的身契,她是铁了心地要杀我的。
姐姐崩溃绝望之下跟薛嫦洁说,皇上喜欢她,她也从十二岁就喜欢皇上了。
薛嫦洁八岁跟皇上相遇,皇上那日看见一个伸手去接梨花花瓣的小女孩侧影,走过去就发现了薛嫦洁。
但真正接花瓣的小女孩就躲在旁边的老梨树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十六七岁的少年,笑起来眼睛明亮如星。
后来我便时常见皇上了,但他只对薛嫦洁一个人好,几乎不曾正眼看过我。
我十二岁时在那老梨树下又遇到了皇上,他很喜欢我伸手接花瓣的侧影,但我总能在他看见我之前跑掉。
因为十二岁的我已经懂事了,我知道靠近皇上薛嫦洁会杀我,所以我要逃走,但我很高兴皇上喜欢看见我,所以我告诉了姐姐。
也就是那天,薛嫦洁的及笄之礼,皇上承诺了接她入宫,皇上总以为接花瓣的人是她,但薛嫦洁是不喜花瓣落在身上的。
皇上亲吻我眼睛的那一日,也是我的及笄之日呢。
而我的及笄之礼,就是似乎没有尽头的杖责。
我在半昏迷中听见姐姐哭着说皇上早就亲吻过她的眼睛了,她喜欢皇上,皇上也喜欢她,其实皇上方才是亲错了人,姐姐告诉薛嫦洁的那些有关皇上的点点滴滴,都是我告诉姐姐的。
薛嫦洁听姐姐说得那般细致,便信了,她气疯了。
姐姐又说,只要薛嫦洁肯放过我,她可以任由薛嫦洁处置,她可以死。
但薛嫦洁又怎么会让姐姐死呢?她还要出气,她还有出不完的气。
所以薛嫦洁带姐姐去打了那场马球,让我的二哥死在了姐姐眼前,让半死的我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一次做错,让姐姐和二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姐姐回府之后整个人如同凋谢的昙花一般迅速地失去生机,我只会哭,只会求她跟我说话,但她连眼神都不会动了。
我吓坏了,我怕她跟二哥一样死掉,我怕她再也不要我了。
我守了她一夜,但薛嫦洁打我的杖伤还没好,我昏睡过去再醒过来,姐姐忽然就好起来了,她照顾我的伤,照顾我吃东西,甚至还会跟我笑。
但她很快地入了宫,我惊慌失措时,薛嫦洁主动地来找我,她笑着告诉我,我活下来的条件,是姐姐入宫,为她对付皇后娘娘,她说没有柳叶太过无趣,既然姐姐入了宫,那我就来做柳叶吧。
姐姐一个婢女,本是没资格入宫的,所以薛府给姐姐弄了个叶家小姐的身份。
所以宫中盛宠一时的叶美人,才是真正的柳叶。
将姐姐送入宫是薛夫人给薛嫦洁出的主意,这主意真是高明。
无论姐姐是成是败,薛嫦洁都稳赚不赔,姐姐若能杀了皇后娘娘,那薛嫦洁来日进宫少了个大敌;姐姐若被皇后娘娘杀了,那薛嫦洁更是痛快极了,因为皇后娘娘喜欢如何杀人,薛嫦洁自然是略知一二的。
薛嫦洁一直以为皇上看过了马球场的好戏便绝不会再碰姐姐,她不了解皇上,姐姐入宫之后很快地有了身孕,很快地为皇后娘娘所不容,很快地被带到了芳华殿。
臣妾进宫当日,在芳华殿受教之时,那华表柱上的叶美人,就是我的姐姐。」
皇后看着我,轻笑:「原来如此,那真是难怪你要恨本宫了,」
她笑意更浓,「可你恨的,不止是本宫吧?你最恨的,不应当是本宫吧?」
我也轻笑:「若是,我今日又怎会来呢?」
我眼尾斜挑,指尖轻抚金丝护甲,「皇上与娘娘鹣鲽情深我只在芳华殿当日瞧见过呢,娘娘的金丝护甲还可以用来挖出姐姐的眼睛,皇上玩得真是尽兴。」
皇后笑道:「原来你当日就知道皇上最爱什么了,你比本宫高明,本宫都是进宫两年才慢慢地悟了出来。」
我笑道:「然后娘娘就开始投其所好了?」
皇后笑着点头:「是啊,起初本宫也真是吓着了,但本宫没有你和薛嫦洁这般容貌讨皇上欢心,自然只好另寻他途。
皇上这癖好虽说不太好,但于本宫也并无什么损失,本宫自然就依着他了。
当日你看得很明白,如何对柳叶用刑、如何剖出她腹中的孩子、如何挖出她的眼睛,都是皇上指点,甚至亲自动手的,本宫只是附和罢了。
你要恨、要报复,也该找对了人。」
「那是自然,所以我今日才会专程来跟娘娘谈一笔交易。」
我一笑,「不过谈这交易之前,我还是有些好奇,我姐姐那时那般盛宠,皇上为何会忽然对她那般残暴?薛嫦洁在皇上身边多年,可都是毫发无损。」
皇后唇边笑意绽放:「本宫在光华寺这些日子,渐渐地想明白了你为何会如此得宠,你竟不明白?」
我用金丝护甲轻抚左眼,笑:「当日赌了一局,也算赌对了吧。」
皇后笑道:「若当日进宫的不是柳叶,而是你,说不定本宫这后位都被你夺了。
皇上幼年坠马伤了左目,自此落了心病,最怕他钟爱的枕边人瞧他不起。
本宫进宫两年后发现皇上极喜一个动作,就是娇柔弱女以护遮挡左目之举,然后本宫很快地又发现,皇上总是喜欢将一个女子宠至极处忽然丢开,所以本宫便问了问,然后就问明了那些女子失宠的原因。」
「什么原因?」
「她们回答错了一个问题,皇上会在最为浓情蜜意之时问她们,可愿为他失去左目。」
「就没有人说愿意吗?」
「自然有,但无论她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因为这个问题是否答对,只取决于皇上肯不肯信,皇上心中是不信她们任何一人肯主动地失去左目的。」
「可薛嫦洁也并未失去左目。」
「皇上是真的将薛嫦洁宠溺至极处的,其实皇上那个问题只是问问罢了,真正心爱之人,皇上又怎舍得毁去她左目呢?皇上那般问,只不过是怕心爱之人嫌弃他罢了。
薛嫦洁原本握着一副不败的牌面,却不料被你给破了。」
我轻笑:「总要跟皇上一样,才能让他爱我爱得踏实放心,薛嫦洁一直需要他哄着、捧着,他自然是会累、会倦的。」
我看皇后,「但是娘娘,若皇上问我姐姐可愿为他失去左目,我姐姐一定……」
皇后笑道:「你姐姐进宫太晚了,皇上两三年前就不问了。」
我盯着她:「那这两三年,宫中盛宠一时的嫔妃,都跟我姐姐一样的下场吗?」
皇后迎着我的眼神笑:「我若说是呢?」
她站起身,「起初皇上问过这句话就将人丢开,任由她们自生自灭,也并不会做什么。
但后来有一个宫女被宠昏了头,竟撒娇撒憨地说皇上自己瞎了不够,为何要把她那双漂亮的眸子也弄瞎,她还问皇上是不是妒忌。」
我脸上笑意渐失。
皇后笑意如春:「不知皇上和她是怎么聊的,聊到最后皇上盛怒,定要挖她双目,本宫赶到时手上的金丝护甲刚好掉落在地,皇上便……也不知那场景是怎么对了皇上的胃口,自此之后,宫中有人盛宠之至时,皇上便需要用到本宫的金丝护甲了。
本宫又是个不妒忌的,皇上要便给他送去,所以我们夫妻之间,在此事上慢慢地便有了默契。」
我轻笑:「原来如此,皇上每次都力邀皇后娘娘前往,想来这些年皇后娘娘也是出过不少主意,才能让芳华殿的那一出出戏越发好看的。」
皇后笑道:「本宫也不瞒你,起初是皇上爱瞧,后来嘛,本宫也不讨厌瞧,跟皇上谈笑间出个主意的确是有的。
这些年,这宫中所有皇上的盛宠之人,本宫都会将最为名贵之物尽数赏赐,毕竟等她们到了芳华殿,皇上是喜欢看见她们通身奢华之物的。」
我笑着点头:「娘娘当真坦诚。
我也查过些芳华殿的事,皇上大多都是只取人双目的,怎么我姐姐那日……」
皇后笑道:「皇上那日兴致好,本宫也只是多说了两句话罢了。
你只看到了芳华殿的那一幕,本宫便有些吃亏了。
你可知叶贵人是薛嫦洁有意地送到本宫手上的?本宫与叶贵人接触不多,但也瞧出她是个细致周密之人,若非薛嫦洁逼迫太甚,她绝不会在本宫的监视之下还向宫外传递消息。」
我轻笑:「我事后也是这般猜测,薛嫦洁肯带我入宫,自然要将姐姐做成祭品的。」
皇后笑道:「所以叶贵人之死,罪魁祸首是皇上,其次是薛嫦洁,本宫应该排在最末。
你这般聪慧,定然不会弄错顺序,既然如此,为何先对本宫下手?」
我笑道:「皇后娘娘要动皇上都要细密地谋划,我自然更不敢轻易地动手,所以皇上必定是要放到最后的。」
皇后笑道:「那是自然,但本宫和薛嫦洁,你应当更恨薛嫦洁才是。」
我拨弄一下金丝护甲,笑意妩媚:「恨这回事,有时候也是不分高低先后的,若真要细论,娘娘手上,还有我爹娘的性命呢。」
皇后蹙眉:「你爹娘是薛府陷害入狱,本宫核查过。」
她看我一眼,「本宫也令人查过你的话,你爹娘待你的确不好。」
我一笑:「是不大好,但我是他们养到六岁的,我们入薛府之后我爹每年还会送两次鱼干,每次佝偻着背在门房受尽了气赔尽了笑脸才能送进去。
我懒得理会他们的生死,但他们被人害死,我总得知道实情。」
「实情?」
「我爹昏了头去问薛府要银子,甚至想把我卖入青楼一阵子,是因为我五岁的小妹妹柳芽儿生了重病,若再治不好,我娘就又要疯了。
他们的确是被薛府送入大牢的,」
我看着皇后轻笑,「影都也都知道薛府仗势欺人,害死了一对渔民老夫妻。
这就很奇怪了,我爹娘这种卑贱渔民哪天不死几个?死就死了,死了就该如同蝼蚁一样悄无声息,又怎会闹得整个影都都知道?他们有什么本事能让整个影都都替他们叫屈?怎么影都所有人忽然都为了两个贱民指责高在云端的左相府作恶多端?」
皇后唇部一个清冷的笑:「原来你知道。」
我笑道:「知道一些,怕也不全。
我爹娘究竟怎么死的,我大哥就没告诉我。
啊,娘娘可能不知道,我大哥是刑部的一个衙役,就是因渎职被赵砥大人杀掉的那个。
所以我早知道我爹娘其实是赵府为了将薛府推上风口浪尖宰杀的祭品,我大哥或许是知道了什么,才被赵大人灭口的吧?这原本是赵氏和薛氏的争斗,之所以选两个渔民做祭品,是因为你们两府争斗的就是那条养活了成千上万渔民的温瑜河,什么银缕鱼,不过是个借口,你们真正要争的,是温瑜河的控制权。
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那是赵府最缺的东西,所以赵砥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栽赃薛府,他杀了我爹娘。
为了发泄薛家抢走温瑜河的私愤,他借武威侯京中府兵将温榆河上所有渔船付之一炬,将三千余穷鬼渔民一夕屠尽。
所以我的哥哥们、我的姐姐们,还有我五岁的小妹妹柳芽儿,一夕屠尽啊,娘娘,我在这世上所有的亲人,赵府一个活口都没给我留呢。」
我看着皇后轻笑,「而这一切,只不过为了向薛府示威出气呢。」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娘娘不知道皇上的折子都是我在看吗?更何况,皇上在北齐所有密探的消息,他一向也是不防备身边人的。」
皇后笑道:「既然你我之间如此深仇大恨,那今日是来杀我的了?」
我笑着看她:「我是个很分亲疏的人,这世上姐姐待我最好,伤她、杀她之人,才是我最恨之人。
所以娘娘,如今我们目标一致,何妨联手呢?」
.弑君-可堪行皇后盯着我:「你要杀皇上?」
我笑着看她:「我只是想杀皇上,但我杀不了,可是我知道娘娘可以,娘娘是真的就要动手杀他了,不是吗?」
皇后淡淡一笑:「本宫已沦为阶下囚,弑君之事,无心亦无力。」
我轻笑:「我曾跟娘娘猜测说薛嫦洁的孩子或许是光华寺和尚的,娘娘立刻笃定不是,所以娘娘很清楚皇上在光华寺的行踪。」
我看皇后,「所以我猜这光华寺,这寺中的僧人多半是娘娘的人,这才是太后和武威侯同意将娘娘送来此处的主因吧?而且我猜武威侯必定还给娘娘和太后留了人手,只要他平安地离开影都,娘娘就可以动手了,不是吗?」
皇后凝眸看我片刻,轻笑:「本宫真是越发喜欢你这聪明模样了。」
我用金丝护甲盖住左眼,笑:「娘娘最喜欢我这模样吧?娘娘每次那般温柔地看着我时,都在想什么呢?想我在芳华殿华表柱上的模样吗?」
皇后笑道:「本宫觉得,皇上定然会爱死了你那模样的。」
我笑意盈眸:「所以我想借娘娘的手杀他,因为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活,我一向都是只管自己活命的,娘娘也是清楚的。」
皇后笑着看我:「皇上如今这般宠你,你就半点儿不动心?」
我叹口气:「可皇上只是将我当成薛嫦洁的替代品啊,皇上舍不得让她上华表柱,却未必舍不得我上啊,越是盛宠,我便越是怕啊。」
皇后笑道:「你待皇上,就没有半分真心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我是喜欢皇上的,从六岁第一次见他,我便觉得他好看呢。
我十二岁就喜欢他了,他原本喜欢的就是我呢,可惜他认错了人,他把他的好全都给了薛嫦洁。」
我叹口气,「他是马球场的看客,他还找了那么多人成为羌鼓舞台的看客,他还为了薛嫦洁要杀我,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他了。」
皇后笑道:「皇上如今待你,倒像是动了真心。」
「那又如何?」
我抚摸着肚子,笑着看皇后,「娘娘知道我为何如今还留着这孩子吗?我明知它是个痴傻的。」
皇后看我,我轻笑:「因为皇上真的在意他,所以我要生他出来,当着皇上亲手掐死他。」
皇后眸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笑道:「武威侯已经离京,娘娘若要杀皇上,我可为内应,到时候娘娘随便弄个孩子进宫说是我生的,有已到封地的武威侯在,北齐权贵纵然不满,也不敢妄动娘娘,即便有不懂事的叫嚣,也可压制安抚,无论如何都比娘娘在这破寺庙里过下半辈子好得多,对吗?」
皇后轻笑:「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哪里能杀得了皇上?」
我笑道:「娘娘在宫中的势力仍在,武威侯已然离京,皇上在等娘娘动手,他才好将娘娘的人一网打尽。」
皇后笑道:「若皇上胜了,你是荣宠无极的柳贵妃;若本宫胜了,你就不怕自己跟柳叶一个死法吗?」
我轻抚着金丝护甲,轻笑:「七步莲的毒越发严重,臣妾想在目盲癫狂之前死掉;但臣妾又喜欢皇上,又想陪他一生,所以臣妾愿意借娘娘之手,送皇上上路。」
皇后眸色沉沉地思虑许久,最终不置可否。
不置可否,那多半便是肯了。
我如今容易困乏,便在光华寺睡过一个时辰才回宫,因我晚了这一个时辰,高城便寻到了新欢。
是柳絮,她在左额角对镜绘制了一枝桃花,设计了一出宫墙下的偶遇就将急着去找我的高城绊住了脚。
半夏脸色铁青,我只是一笑。
春华宫的小宫女来请我时,我便想左右闲着无事,多走走也好。
薛嫦洁原本娇柔的眼眸如今透出些死气的阴冷,她盯着我:「我要见皇上。」
我笑道:「每次都是这一句,你就不会换些新鲜的?」
薛嫦洁尖声:「我要见皇上!!」
我叹口气:「你见到皇上也不能说什么,否则薛相会出事,我们不是说过这件事了吗?」
薛嫦洁满眸狠毒:「你就是个妖妃!皇上就是被你迷惑一时!他喜欢的是我!从我八岁起,他就只喜欢我一个人!他起初能看你一眼,不过是因为你的眼睛长得像我!」
我轻笑:「他喜欢上你,不过是因为你整个人的侧影有些像我。」
薛嫦洁嗤笑:「你莫不是疯了?」
我一笑:「你伤了我的脸,可皇上却自此宠上了我,你知道为什么么?」
薛嫦洁冷哼一声:「不过是一朵妖花!七步莲毒性入骨,你这眼睛很快地就要开始烂了!等你烂得只剩半张脸,我倒要看看皇上还怎么喜欢一个瞎骷髅。」
「你知道皇上从何时起不喜你了吗?就从你口无遮拦地说他瞎了眼才会喜欢我。」
我笑意妩媚,「皇上左目失明,为着有个正常容貌用尽了良药,连皇后都从不在他面前提及一个瞎字,你竟如此自寻死路。
你自己想想,你再怎么跟皇上闹,他也不忍不理你太久,可那一次,整整两个多月你都没有侍寝,那两个月,他日日在我宫中,痴迷一般地亲吻我的左目,呓语一般地说着不怕,没有眼睛也无妨。」
薛嫦洁眸中一丝颤动:「不会,他很快地就……」
「他很快地就原谅了你,但他从未再跟你提及此事吧?」
我笑道,「我得宠,起初是因为这朵彼岸花,但最主要的,是皇上发现我的左目慢慢地看不见了,就像他自己一样。
他对我的心疼宠溺,我以为他是自怜,但后来我发现不是,他如此,只是因为他心虚。」
「皇上心虚?」
我轻笑:「皇上爱极了心上人,生怕自己配不上她。」
薛嫦洁眸中一丝高傲渐次明显,鄙弃地瞥着我:「即便你得宠至此,城哥哥最爱的也始终是我,他只是怕配不上我,所以才拿你当个次等的替代品罢了。」
我长睫轻眨,笑意明晰:「我的确是个替代品,但却不是你的,而你跟我并无不同,你也不过是个替代品罢了。」
薛嫦洁怔住,随即嘲笑:「胡说,我八岁就认识皇上了,皇上他…….」
「可皇上是十八岁才认识的你,他的心上人从来不是你。」
我笑得开怀,「皇上情热时,你就没有听见他呢喃两个字吗?你以为那是你的名字是吗?」
薛嫦洁苍白的双颊泛红,恼怒道:「难道不是吗?他就是在叫我的名字,即便他跟你……无论他跟谁……他叫的都是我的名字!」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他对长公主高藜的称呼。」
我轻笑地着看她,「长姐,嫦洁,皇上情热之时语声喑哑,的确很像呢。
薛嫦洁愣住,随即怒声:「你胡说!你敢诋毁皇上!」
我好笑:「皇上用得着我诋毁吗?除了朝臣,这天下骂声一片,我诋毁他又如何?反正也不多我一个。
薛嫦洁,高藜长公主早逝,皇上一片痴心碍于礼法从未出口,想出口时却再无机会,所以皇上渐渐地离经叛道,再不理会所谓世俗礼法。
皇上心中,高藜长公主高贵圣洁、娇柔美好,他自愧自悔、自怜自卑,他总觉得盲了一目的自己配不上高藜长公主,所以他强迫所有他喜爱之人接受目盲这件事。
你我运气好,或许因容貌眉眼像高藜长公主,所以未曾被带到芳华殿,但再像高藜长公主也终归不是她,我们不过是个替代品,一个替代品不去小心地维系皇上心中那点脆弱,反倒去拔他最不能碰的逆鳞,那是不是找死?薛嫦洁,你当面嫌弃皇上是个瞎子,即便他再如何当你是高藜长公主,他也不愿意再靠近你了。」
薛嫦洁浑身打战。
「高藜长公主在皇上心中那般无暇,她怎么会背着皇上与他人有孕呢?薛嫦洁,皇上如今提及你,也只是提及他臆想出来的一些美好回忆,但他每次来看你,都会发现你跟他的臆想有出入,所以他才会越来越不愿意来见你。」
「我不信!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薛嫦洁癫狂地嘶吼,我安静地看,安静地等。
薛嫦洁发泄过后忽然阴狠地笑:「你别得意,皇上喜欢新鲜,他早晚会厌倦你!不过是个替代品,他很快地就能找到新的!」
我轻笑:「已经找到了,所以薛嫦洁,我今日可以断定,皇上不会来找你了。」
薛嫦洁慌乱:「什么?!」
「皇上心急之时什么样你也知道,我不在宫中,他宁可宠幸新人都不来找你,那么他以后也不会来找你了。」
薛嫦洁浑身打战,满眼恐惧。
我笑意轻飘:「所以薛嫦洁,日后你这里的马球赛,就再也不必有什么节制和顾忌了。」
.往昔-若云烟柳絮盛宠。
宫中又多出一位柳妃娘娘,柳贵妃的椒房殿渐次门庭冷落。
半夏始终在我身边,她最近对柳絮颇有微词,因为前几日我去见柳絮时,她让我挺着硕大的肚子等了一个多时辰,最终却只给了我两日的止疼药。
彼岸花越发妖艳,但我的左目和额头日益发疼,只有柳絮的药有效。
我不止是去拿药,我想让柳絮离开皇宫,但她轻蔑、厌弃地看着我冷嘲热讽。
我也并非失宠,高城日间也是来我这里的,但我即将临盆,无法侍寝,所以柳妃娘娘宠冠后宫,风光无匹。
太后华诞当日,我和太后的信鸽几乎同时发出,皇后发动宫变,高城看向太后那个眼神让我微微垂眸,这般母子缘分,来世还是不要的好。
让我有些微惊讶的是,高城先将我安置在相对安全的秋思殿才想起柳絮,似乎盛宠的柳妃不如我重要些。
我看着高城急匆匆地远去的背影挣扎着从软榻上起身,高城换了禁军的衣饰,他左臂上的兽头是区别于其他禁军的标志,我要传信给皇后。
半夏传信后回来,我已满头大汗地瘫倒在地上,我腹中这小讨债鬼怕是喜欢热闹,门外刀光剑影,它反倒急着出来瞧瞧。
半夏吓慌了神,秋思殿门已经被撞开了,冷箭不时地会射进来,我看着外头笑,武威侯果然留了私兵给皇后,打得这般焦灼,高城的禁军必定死伤惨重。
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了,竟是一双龙凤胎,半夏又哭又笑,说孩子可爱。
我瞧了瞧样子,好看是好看,只不过是两个长不大的小傻子,此刻可爱,略大些就招人厌弃、招人欺凌了,既然如此,那还活着做什么?半夏太清楚我的眼神,她立刻警惕地将两个孩子抱离我,此刻半掩的殿门忽然被撞开,我看着冲进来的士兵愣住,魏兵?半夏惊慌地后撤,我脸色苍白,却披散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绽放笑意,我就说怎么会打这么久,原来是北魏攻到郢都了,也不知武威侯,不对,现在应该是武威王了,也不知是投敌了,还是战死了?我透过殿门看了看外面焦灼的战况,转头对半夏道:「就现在!你去办事!」
半夏凝眸盯着我,我不耐烦道:「高城的孩子,还是两个长不大的侏儒傻子,你那么抱着做什么?忘了姐姐怎么死的了吗?快去!」
半夏眸中逐渐决绝,但她不肯将孩子送回我身边,她将孩子放进了柜子,小心地留了条缝隙。
我懒得理会,反正是要死的,死在哪儿不都一样吗。
半夏离开之后,我撑着身子往门口走,冷箭从我耳边穿过,那风倒是很凉爽、舒适。
一个魏兵砍向我的刀停在了半空,他身上的箭矢是鎏金的,我抬眸,看见了正跟魏兵厮杀的高城。
一个鬓发上尽是金玉的华服女子忽然将我撞倒在地上,我怔怔地看着她。
那支箭斜穿,从她的后心钻到前胸。
柳絮惊恐急促地喘息着,她的手慌乱地抓住我,我才发现柳絮的手指比之前细弱了那么多,那几乎可见青色筋脉的手指如溺水般地不放开我,她的语声急促、断续:「小妹,我没有听皇后的,我帮你解了七步莲的大部分毒性,剩下的余毒只能弄瞎了你的左眼,我清理过,你不会死的。
你,你头疼是因为我对你用了药,我,我生气你不肯帮我,不肯跟我贴心,我生气你对半夏比对我好;但是,但是那药只是疼一下,不伤人的,你别怕。
我,我就是想让你去找我,我想让你求我一句,你求我一句我就好好地帮你了,我……皇后是外人,她那么狠毒,她害死大姐,我也恨她,可,可大姐死得那么惨,我吓坏了,我害怕皇后,我什么都不敢做。
我从小便不如你,我怕事,我没有用,我怕你看不起我,我就想让你求我一句,你别生气,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才是……一家…….」
我抱着柳絮,我不知道该拿那金色箭簇上的一点点血迹怎么办,所以我的手悬在半空颤抖。
我的眼睛明明没有疼,我的额头也没有疼,所以我自然不会落泪。
可是那朵彼岸花太娇气,它被血腥味困住,它在落泪。
柳哨儿已忘记什么是落泪了,是不会落泪的,她不会落泪了,是彼岸花疼得落泪。
柳絮枕在我的臂弯一动不动,她的头发是我们姐妹三个里最好的,即便沾染了血迹,也依然柔软如瀑。
「二姐,不要,不要这样,只有你了,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再也不乌鸦嘴了,我再也不说你们都不在了,我是骗皇后的,我那时不信一语成谶的,我从来没说过要你死,我没说过你真的死了,求求你,不要死,你们不能都被我害死,求求你,不要。」
可她不理我了。
像小时候一样,我惹恼了她,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要生好几天气才能和好。
有时候我去哄她,她也会很快地跟我和好的,可是这次我这么认真地哄她,她还是不理我。
我最不喜欢二姐了,她又小心眼又怕事,又爱哭又爱生气,我一直不喜欢她。
我轻轻地抱着柳絮,轻声笑:「二姐,别怕,我很快来陪你,大姐在等我们,还有哥哥他们,还有爹娘,咱们去温瑜河钓鱼钓虾,只要有银缕鱼,爹娘就会很高兴,咱们就可以笑着闹着吃晚饭了。」
我想跟二姐说会儿话,但高城一身血腥地拉起我:「跟我走。」
我半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挣脱不开,但我不肯松开柳絮,高城急得去掰我的手:「不过是你有孕这些日子的替代品罢了,快跟朕走……」
他看着我扁平的肚子,忽然反应过来,惊喜道,「孩子出生了?是小皇子吗?孩子呢?」
我看着他张望的样子笑:「死了。」
高城僵住,但门外的魏兵越发多了,他挡开两支箭矢,用力地掰开了我抱住柳絮的手:「死就死了,咱们日后还会有孩子的,快跟朕……」
箭矢破空,我低头看了看胸口的银红箭簇,有些想笑,但我用雾蒙蒙的眼神让高城看见我的凄迷无助。
高城对着门外怒吼:「杀了皇后!杀了她!」
皇后的第二支银红箭没能射出就被砍下了左臂,她本没有必要出现在这里的,她是追着高城来的,这一对帝后成亲十年,恩怨总是要亲手了结的。
砍下皇后左臂的,是她宫中的小太监,是我的眼线,也是温瑜河上的小渔民,活不下去了,就入了宫,入了宫,就想杀这些尸位素餐、肮脏龌龊的上位者。
我看见小太监将皇后捅了几刀,大量的七步莲被洒向皇后伤处时,我忍不住勾起唇角,那是我教那小太监的,他那么笨,居然学会了,或许是因为他的妹妹也跟我姐姐一样死在了芳华殿,他便学得用心了些。
那小太监很快地被砍得破碎了,很快地就没了声息,但被救下的皇后哀号得越发凄厉,那小太监一个要害处都没捅,皇后一时半刻死不了,她的人不知道如何救她,更不敢杀她,所以她跟芳华殿的那些女子一样,绝不会死得太快。
我痛快得全身发颤,但高城挡住了我的目光,他恐惧而急切地看我:「不要,不要。」
我用手轻轻地摸胸口长出了的银红箭簇,有些短呢。
我搂住高城的腰,用尽最大的力气抱紧他,高城没有躲,银红箭簇没入他的心口,但他越来越紧地抱着我:「不要离开我,长姐;不要离开我,柳叶,求求你。」
我看着远处的漫天火光笑得心满意足,半夏得手了。
我们在温瑜河上看见的大火那般壮阔美丽,我们都想再看一次,我们都觉得檀木修筑却金碧辉煌的北齐皇宫是最壮阔美丽的地方,所以自入宫之日起,每日都有不多不少的桐油送进宫。
所以自我为柳贵妃起,各宫浇灌墨樱的水道都是紧邻正殿并用青玉铺砌。
所以我让半夏给皇后发出信鸽之时,也通知了各宫所有卑贱如温榆河渔民的太监、宫女,让他们将桐油倒入水道。
所以半夏一人,可成如此盛世美景。
我缓缓地摘下金丝护甲,在高城耳边用他最喜欢的力道喘息轻笑:「皇上,你很喜欢我用金丝护甲捂住左眼的模样,对不对?」
我将金丝护甲猛然刺入高城侧颈。
他倒地之时叫得居然不再是长姐,他叫我,柳叶。
半夏赶回来扑倒在我面前时,我的手足已然冰冷了,但我能笑,我很得意。
我不喜欢半夏哭叫的样子,她明明说过她永远不会再哭了。
姐姐是连哭都好看的美人儿,半夏又不是。
我经常说这样的大实话,所以半夏跟姐姐更好,她们俩是我们温榆河上最好的春夏之交。
风拂弱柳,花开半夏。
那一年茶楼之上,半夏古琴清歌,姐姐一舞惊鸿,我穿梭在桌凳之间讨要银钱,顺便将饭菜残渣抹在那些眼睛都快长在姐姐和半夏身上的锦袍公子哥儿和大老爷身上,我们逃也似的笑闹着跑出茶楼,那帮流口水的恶狼真令人厌恶,作弄他们一番就跑,真是痛快。
半夏和姐姐笑够了就边走边聊,我听不懂琴曲舞步,便不时地使坏闹她们一闹。
姐姐无奈,半夏气恼,我得意扬扬地说,你们把刚才的舞和曲子再给我演一遍,我便不闹了。
她们惹不起我,便舞给我看,唱给我听。
真美,真好。
我无法融入其中,但我瞧着那样的美好便觉得开心至极。
那是半夏和姐姐的默契和情分,我只是只小哨子,用来搅闹她们笑一笑的柳哨儿。
待来年柳叶新发,待来年花开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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