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赁人的真实生活(租赁亲人租我一片)
《樱桃小丸子》剧中的大家庭是日本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家庭模式。(资料图/图)
“Dai,晚上就吃御好烧吧?”六十多岁的吉田大介在晚高峰的东京地铁里收到了妻子传来的简讯。
Dai(ダイ)是吉田妻子对他的专属称呼,御好烧是女儿回家聚餐的必备家庭料理。
吉田回到家,面饼和木鱼花的香气混合着妻女交谈时的轻轻笑声,藏不住似的弥漫在小屋里,就像屋里那暖暖的黄色灯光。一家人在饭桌上聊起了各自的一天,当吉田说到在公司发生的趣事时,女儿还在一旁打趣,戳了戳他的肋骨。
晚上九点,妻子和女儿起身告别。吉田送走她们后,照旧坐在了妻子遗像旁,翻看着日历,这已经是他和女儿没有联络的第六个月了。
阖家欢乐的场景有着真实的画面,只是除了自己,妻子和女儿都是吉田租来的“演员”。吉田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女儿也因争吵在半年前离家出走,断绝联系。
总是当灯火散尽,租来的妻女离开,吉田就回到现实的生活里,静静地呆坐着,一身寂寥。
他人生活中的替身
在日本,像吉田这样租赁家人的顾客并不罕见。
出租父母儿女这样的核心家庭成员是人员租赁公司的常规业务,由于需求方覆盖了各个年龄层,因此这项业务的服务人员年龄跨度之大也堪称行业之最。在任何一家稍具规模的人员租赁公司里,你都可以轻松地找到一对让你满意的耄耋老人做父母人选,同样,想选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幼儿做孩子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在出租家人这一服务里,扮演骨肉至亲的角色早已是家常便饭,更别提那些仅需简单客串的远房亲戚了,只要顾客有需求,三姑六婆、亲朋好友都能凑齐,即刻就是一幅阖“家”欢。需要“群演”配合的通常是聚餐、派对、婚礼等社交场合,但在这些攒人气的特殊场合里,想租“主角”的订单也不少。平日无事在家的主妇或朋友寥寥的渴望现充者则会定期租来一些“好友”开派对,雇主和雇员们围着一桌精致的美食美酒拍照,末了再配上“妈妈们惯例的午餐会”等社交意味明显的文字发布于各大社交平台,他们在无数份虚假的热闹里成为了“伪现充”;为了逃避催婚,有些年轻人干脆租来另一半举行婚礼,一两个月后再随意编个离婚理由应付各路亲戚。如果觉得这种结束婚姻的方式太过搪塞,你可以提前在一些公司订购“帅哥哭泣”的服务。顾名思义就是花钱请一个帅气的“丈夫”在离婚仪式的现场泪流满面,给这段“婚姻”画上合理且体面的句号。
日本形成亲人租赁风潮。(资料图/图)
作为一个发展较为成熟的产业,日本的租赁亲人服务包含了日常生活中所有的家庭关系角色,并从中衍生出了两个极具日本特色的角色:斥责者、道歉者。把“耻意识”放入国民性的日本人对“道歉”有着天生的执著,类似新干线延误、电车提早发车甚至是冰棍突然涨价这类琐事,社长或企业负责人都会通过媒体在大众面前鞠躬致歉。自然而然,日本人也倾向于用“道歉”来化解家庭或职场中的矛盾,问责者往往凶悍严肃,犯错的一方则九十度鞠躬致歉或是俯首跪地接受长时间的诘问,这就是斥责者和道歉者替身出演的剧本。
让别人临时出演自己的生活,租赁亲人这项服务正在被越来越多的日本人理解和认可。以当下日本最出名的人员租赁公司Family Romance(家庭浪漫史)为例,在9年多的时间里,公司业务量从每月10件不到一路攀升至每月200件有余。与之类似的Hagemashi-tai(啦啦队)等公司也在不断拓展业务,扩大规模,计划开辟美国市场。
“以前是护理人员,也做过兼职模特,也在Hagemashi-tai注册过”,石井裕一回忆起自己创办Family Romance前的工作经历,认为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个“生活中的替身”,“之前会穿着玛丽莲·梦露的衣服逗诊所的老人们开心,这也许就是他们孙子孙女的替身吧”。
“无缘社会”的产物
在多数从事人员租赁的工作人员眼里,自己的工作不算是一种应急的事件处理方法,也不仅仅是简单的时间等价交换,“为他人圆梦”才是每一次替身扮演的初衷和意义所在。
获得了“健康”“安全”两项指标的超高评分,日本却在“社会关系”一项上拿了发达国家中的最低分。的确,在现今被贴上“孤独危机”“老后破产”等重重标签的日本社会里,有温度的陪伴仿佛是难以实现的梦。年轻人向往和睦家庭带来的归属感,中老年人则期待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然而,“无缘社会”是一潭不断蔓延的泥沼,无声地吞噬着生命里的光,让梦深陷,化为泡影。
孤独是现代日本社会的传染病。(资料图/图)
什么是“无缘社会”?关于这个词的解释要从2010年日本NHK拍摄的一部纪录片说起。
2010年,一部名为《无缘社会-无缘死的冲击》的纪录片让日本国民首次接触到“无缘社会”这一概念,他们开始意识到日本社会中里孤独的传染性。纪录片通过读者来信中的几件代表性事例将“无缘人”的形象完整刻画——无血缘、无地缘、无社缘。无血缘,很好理解,即是主动或被动失去了与亲人的互动联系;无地缘是说与社区邻里的关系冷淡;最后一个指的是与行业内同事的关系。失去这三种“缘”的人,最终将走向“无缘死”,小说《嫌疑人X的献身》正是利用流浪汉的“无缘死”移花接木,借没人在意的消失来满足推理逻辑的自洽性。纪录片里也讲述了一起“无缘死”——一位独居的中年妇女身亡后十天才被发现,而她只是众多“无缘人”之一,在日本,每年“无缘死”的人数高达三万二千人。
从患上孤独症到“无缘社会”的出现,日本经历了快节奏的3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企业文化的兴起让千万个小家庭取代了70年代以长为尊的多代同堂大家族。随着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小家庭中的家庭主妇们逐渐步入职场,婚姻终生制的理念也被自由恋爱的浪潮卷走,随之而来的是出生率的下降和离婚率的上升,少有孙辈的老年人成了被孤独侵袭的第一批人。
也正是在这样社会性的情感缺失里,一个善意的想法点亮了人们从未涉足的租赁服务领域。1989年,小泽一郎开始出租自己的子女和孙辈。身为东京一家培训公司的社长,小泽一郎了解到一些企业员工因工作繁忙无暇探望家中老人,于是就将自己的孩子们“借”给了员工的双亲。通过后期媒体的报道,租赁亲人的想法很快被这个充斥着文化相对主义的时代所接受,人们开始将自己对虚拟家庭的想象放入文学和电影作品的创作中。推理小说家山田美纱在《看护妇户田鲇子的连载》里讲述了两起以虚拟家庭为背景的杀人案件,与之类似的还有《砂屋之梦》这样现实想象参半的电影,前者是通过租借家人的情节来表现亲子之间关于金钱和亲情的紧张关系,后者则是以“理想房屋”为饵,诱使一家人表演成社会家庭的最佳范本,以此来刺探“理想家庭”的现实底线。好在,本世纪初兴起的租赁亲人公司让想象的无限可能投射到了真实生活中,让更多的人知晓了这一小众职业的存在。
虚拟家庭的真实感
“我最长的戏是10年都扮演了一个孩子的‘父亲’”,在日本,租来的亲人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为真实。
“家族”,日语中“家庭”的意思。两个本意不同的汉语单词在两种东方文化中指代了相同的事物,如果你对日本历史有所了解,想必就不会为此感到奇怪。相对于中国家族?文化中强调的“延续血脉”,日本的家族文化则侧重于家业的延续。早在飞鸟时代后期,律令《户令》中就有关于“养子制度”的记载。到了父系继承制确立的平安时代,没有长子的家族可以由无血缘关系的养子继承财产、职位和地位,而这些“替身长子”大多是贵族家庭中的庶出。幕府时代,收养孩子几乎成了大名们扩大自身势力的惯用手段,在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政权争夺战中,可谓是“成也养子,败也养子”。由此可见,在深植宗族主义的日本社会中,以虚拟血缘为连接的模拟家庭自古有之。
正是由于“轻血缘重家名”的传统家族文化铺垫在前,19世纪末,日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将“成为母亲”作为最终站的“浪漫爱情”。社会的各阶层默认家庭主妇是女性的最佳职业,包括女性自身——婚姻、分娩,然后在“母性本能”的驱动下成为一个全职且无偿的营养师、清洁工、护士和家庭会计师。家是女性的工作场所,换而言之,在传统日本人的期待里,女性在家庭里扮演的主要角色是“主妇”,其次才是“母亲”。所以一个失去“主妇”的家庭就意味着其余成员不能享受到无条件的爱与照料,这在石井裕一的眼里是一种“不公平”,而租赁亲人可以消除这种“不公平”。
现代日剧提出“家庭主妇有偿化”的新颖观点。(资料图/图)
如此“冷漠”的家庭观出现在一个吸收儒道思想的国度里实属不可思议,但日本的国民性恰恰给出了最合理的解释。“菊花与刀”往往是外国人对日本的第一印象,它们既代表了日本社会的两大阶级,也象征着日本人骨子里的矛盾性。在客观事实和主观感受两者之间,后者似乎更能打动日本人。2012年,一个丹麦导演以伪纪录片的形式再现了几个租赁亲人的真实案例,其中有一对新婚夫妇,父母离世的新郎租来一对假父母参加婚礼,新娘在婚后得知,没有丝毫怪罪之意,反而表达出对丈夫的感谢。她认为,这不是欺骗,而是照顾他人感受的无私之举。
在偏西式的家庭观加之日本人对真假的矛盾态度双重作用下,租来家人营造的假象却因为出发点的真实而不显荒诞。除了顾客心理层面上的“当真”,这一行的服务人员也在用行为和态度规范业内打造“真实感”。
亲人租赁旨在让一个陌生人融入进你的生活。(资料图/图)
陌生感源于人的记忆,而这种本能的感受是打破真实最直接的子弹。为了让顾客尽快适应“替身”的出现,人员租赁公司会让顾客根据年龄、外形、身高、性格、生活习惯等因素亲自挑选服务人员。顾客还需将与被扮演角色之间的共同记忆提前告知,服务人员会根据所有要求去塑造出顾客心中理想的替身形象。一个服务人员往往身兼数职,一天赶三四个场子都是家常便饭。不穿帮仅仅是这项服务的及格线,如何建立与顾客的情感联系,才是服务的“质量”体现。“最初,我做不到她要求的那种父亲,所以我看了很多关于父亲的电影,通过电影酝酿出我的角色性格。”当最初被要求扮演一位慈爱温和的父亲时,单身的石井裕一只能效仿别人演的父亲。而日积月累的经验教会了他灵活把控并长期维持关系中的真实感,每个月和“女儿”见面一两次,10年的时间里,“女儿”已然成年,却不知道这位“父亲”只是生活里的扮演者。
租来的美满家庭像藏在水晶球里的生活。身在其中,难辨虚实。(资料图/图)
称呼同样的名字、遵从同样的习惯、不经意间同样的小动作,长期的服务容易让顾客产生出“假戏真做”的依恋感,甚至有三到四成女性会向丈夫的扮演者提出结婚请求。针对于此业内规定,顾客和服务人员不能直接交换个人联系方式,身体接触也仅止于拥抱。一旦有依恋关系产生,公司就将调整见面频率或直接终止服务。
租赁家人,有时候是对自己生活的一种和解。正如文首的吉田先生,他租来的妻子与他探讨自己的婚姻生活,租来的女儿和他谈论父女相处之道,在租赁亲人的帮助下,吉田和亲生女儿修复了感情。当一段关系存在着双方认定的“真实”,这场精心编织的梦似乎能被称为短暂且幸福的B面人生。在某种意义上,亲人租赁超越了“替身”本身,成为了人们对情感连接的重新定义。
去年在长野,笔者遇到旧友花子奶奶。她长居那乡村小屋,两个儿子都在东京生活,是最常见的空巢老人。她搬出椅子和我聊天,两小时的对话里几乎都是她日常照料花圃的点点滴滴。“那一天,我这些紫阳花开了,我就在门外看了一天,整整一天”,就像一天看了44次日落的小王子。
在《无缘社会-无缘死的冲击》节目组收到的海量来信中,有一封遗书。一个东京青年的遗愿就是回到老家新澙,长眠于“新澙海”(日本海)。
比起情感的羁绊,独来独往的个性被越来越多人所推崇。但笔者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同时拥有爱意和自由。因为每个人都有一片“新澙海”,它不仅仅是个具象的名词,它是你一提就感到温暖的精神憩园,是你与整个世界的沟通频道,正如你下笔的每一封信,都在期待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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