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海散文精选(散文陈崇正)

1

一条溪流穿过村子,溪水注入,村口有许多池塘,水的诱惑是无法抵挡的。每年夏天,咆哮的哭喊声总会从池塘边传来,我循声出门,这样的情景总是忘不了:池塘边一群人围拢过去,一个孩子躺在地上,孩子的父亲将他抱起来,我没有看见他的脸,只见一条灰紫色的手臂从他父亲的腋窝底下赫然穿出来,在空气里晃动着。

有时候想,那只晃动的手也可能是我的。在我学会游泳之前,有三四次,我不小心沉到水里去,幽深地沉将下去,紧张,挣扎,万劫不复的绝望,在被拉出水面之后的兴奋和沮丧,都一起组成了一个乡村孩子对于水的感受。“心砰砰跳”这样的词汇只有被深埋在水中,才显得格外形象,在水的深处,真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脉搏。

按村里的说法,沉入水中,被水淹死,是水鬼的游戏。有点类似于躲猫猫,水鬼总在池塘和溪流各处等着,等着抓到下一个溺水的人来顶替他的位子,然后自己才可以投胎去。另一种说法是这些水鬼都是猴子模样,又称水猴,潜伏在水里,不让人看到它,偶尔也出来乘凉,但总是坐在水边。也有一说水猴乘凉的时候可以化作人形,当然最通常是化作少女。所以每次见到溪水边洗头发的美丽少女,我总是不由自主多看两眼,看看是不是水猴化的。有一年读完《巴别塔之犬》,脑海里却总是浮现水边一个长发白衣女子的倩影,只是在我走近时,她回眸一笑,是一张长长的脸,像狗又像猴的嘴巴。我想,水猴大概就是这样了。

所有的传说和现实中的惊悚,却在接触到水流的那一刻,可以完全消失。

对于一个水做成的身体来说,我们和水似乎是天然就在一起的。每年夏天,溪流上吹着冷暖不一的风,将满是臭汗的身体放置到冰凉的溪水中去,简直就如让冰淇淋回到冰箱,见到溪水,就要等不及了,仿佛再在炎热的空气里多待一会儿整个自己都会融化掉一般。在安静的溪水里尽情地调整自己的身体,你会感觉自己像一个芭蕾舞演员一样自由,可以任意地倾斜和折叠自己,可以旋转,可以漂浮,让人不由得相信自己远古的祖先确实是一条知冷知热的鱼,可以潜入深海之底。

下雨时候游泳,也是很惬意的。天上的水滴落下来,带着冷的风,而水里却是温暖而安全的。雨水打在水面上,一种水融入另一种水,它们是涌动的兵马,却不参与人世的残杀。唯一不舒服的是眼睛,将身体藏在水里,但一个小头颅终究是要露出水面的,雨水欺负了头皮也就罢了,却总是侵犯了眼睛。也如此,才感觉溪水加倍的好。

若在星夜,漂浮在水面上,只留鼻眼露出水面,凝视着干净的苍穹,可以听清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从生命的开始,在子宫里,我们就一直在游泳,在漂浮着,在奋力活命,在舒畅与窒息之间获取气机流动的自由。游泳从一个动作开始,以一种状态结束,在这中间,跟黑夜一样黑的溪流川流不息。在我们记忆符号的伊始,我们感知了空间的存在,同时感应到时间的流逝,并在不经意间读懂了命运。

在星夜,一切是不着急的。此时漂浮在水上,应该是和天地和自己最接近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年,见过一些人的离开,也迎接一些人的到来;见过穷困龌龊,见过苟活,也目睹一些人的飞扬跋扈。当年,我爷爷在这条溪流上捕鱼,后来收养了我妈妈,我妈妈到这条溪流里挑水和洗衣。这条溪流见证了我们这个家族的婚变、批斗、自缢、斗殴、病痛、诅咒和声嘶力竭,一百年间由官到农、由盛到衰,多少人死在溪流两岸,他们走了,陈春海散文精选(散文陈崇正)(1)带走了属于他们的世界,时间也就停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的脉动,而溪流依旧不动声色,一如当年它吞食了从桥梁上抛下来的弃婴。

2

五岁那年初冬,两个到溪边洗衣服回来的女人经过池塘边,看见我在水里浮沉,于是放下衣服,用扁担将我捞了起来。她们后来每次碰到我妈便说,你看,你儿子现在有出息了,多亏当时我那一扁担。所谓的出息,不过是我到外面读书,毕业后谋得一个教书匠的饭碗。但在她们看来,只要是领陈春海散文精选(散文陈崇正)(2)政府工资的,都叫有出息。每次我们都表示了感谢,而久之,这种感谢变成了形式上的冷漠。每次她们提起,我只是听着,嘴上说着感激的话,心中有一丝茫然。我当下的生命与落水的生命之间,隔着太多的往事,撕心裂肺或忧心忡忡,我早已经活成好几个人了,需要应对人世间的种种,此刻记忆已经很难重新还原落水的那一个瞬间。只记得我因为贪玩弄脏了鞋子,然后就摇摇晃晃走到池塘边,我洗手,接着站起来,伸出一只脚在水里晃动了两下,于是世界就颠倒过来,我慌乱挣扎,而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亮,然后感觉有人在扯我,出了水面我就哭了。我一路哭着回到家里,只记得左右两只口袋里还装着两袋子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死亡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亮晶晶的池子。

为了不在池子里淹死,我开始在池子里学游泳。开始是辛苦的,主要是来自同伴的嘲讽,他们觉得我太笨,又很怕死。死是大家都怕的,但怕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胆小鬼的专利,某些时候也成为我的专利。我那时还不能在水面上浮上来,只能在池塘边练狗爬,他们便对着我哈哈大笑。他们是有资格笑话我的,因为其中有好几个小时候都曾经被大人在腰上绑了一条绳子,扔到池塘水深的地方去,挣扎地开始游起来,如果沉下去就把绳子拉起来。据说这样反复几次自然就会游泳了,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这样极端的方式总能让人在很短时间就学会了游泳,野性的挣扎最能激发一个人昂扬的斗志。我是不敢被这样绑着腰扔到水里的,理所当然要成为怕死的人。我天然地抵制去和水签订这样刚烈的协议,我浮在水中,开始艰难后来顺畅,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和水的协议是如此柔和,以至我教八岁的弟弟游泳时,他一头扎进水里,双臂猛然挥舞,然后在三米远的地方突然掉过头来往回游,在水面画出了一个倒扣的“U”字形。他靠岸,尴尬地大笑起来,以此来掩饰他内心的害怕。

后来在游泳池里,看到教练有板有眼地教人学游泳,看到人们绑着救生圈,动作规范地划着水,我突然对四四方方的游泳池感到十分鄙夷,那种感觉就跟当年他们嘲讽我在岸边学狗爬打死不敢到水深的地方去一样。游泳池是城市对于自然的一种妥协,它在人类城市化与对自然的渴求中间扮演了替代品的角色,换言之,它太像一个游泳的地方了,很容易就让人联想起玩具娃娃,无论如何有声有色,终究是没有灵魂的。

3

那一年夏天,我又回到了故地,回到了溪水之旁,但感觉已经不太一样,水当然是没有以前清澈,而且溪水边多了很多女人。以前女人到溪水边来,几乎都是来洗衣服的,下水游泳对于她们来说似乎多么羞涩的事。但现在不同了,她们流行穿着衣裤就下水去游泳,不用比基尼,除了救生圈(甚至有人用废弃的汽车内胎)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工具。水如此欢乐,它又一次接纳了所有。

在游泳的世界里,能浮起来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就如在活着的规则里,活着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但有时候,确实仅仅是想活着,仅仅就是想浮起来,都那么难,那么乏力。在布满平庸的世界里,自由的漂浮意味着绝对的强大,或是某种放弃。

村里的溪流没有被造纸厂污染之前,有很多鱼,也很多石螺。村里有个浪子几乎不分季节地跑在溪水之中,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潜到石头缝隙里去摸石螺,每天只要摸到几斤石螺,就能换来他的饭酒钱。他几乎不分寒暑都穿着一个蓝色的背心,一条短裤,常夸口他能在水下闭气二十分钟,就跟活在《水浒传》里一样。小个子,没钱娶妻生子,也不关心人类,更不知道有德令哈,在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石螺和酒,多少石螺,多少等值的酒。据说他最后也是死在水里的,因为左手被卡在石缝里,出不来,活活给溺死了。然后,就被人非常自然地遗忘了。

在一个遥远的午后,我突然想起他,仿佛记起他是第一个带我横渡溪水的人。溪面其实也不宽,几百米的样子,他带着好几个孩子,一马当先,游在最前面,我们游不动的时候,他就在茫茫的水里等着我们,吆喝着些什么。游到对岸,我们都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扭头,又游了一个来回。

据说我爷爷在溪水中捕鱼的时候就和他相识,还曾送鱼给他。

在渔樵时代,总有一些人打探了山水的源流,总有一些人为着生存守卫了水土。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浮着就仅仅为了还能浮着,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和阐释。

这条溪流叫北溪,是韩江的支流。而在我的小说里,我将之升级为碧河,围绕碧河有诸多往事,如流水小诗叮咚作响。在我心中,在人世间的水便全都在这里,涌动着,不安着,如情绪起伏,在一呼一吸之间翻滚着。

4

忘记是什么时候游泳开始变成一种回忆。少年时候觉得二十岁是一个遥远的年龄,二十岁的时候,觉得三十岁是那样遥不可及,甚至觉得三十岁还没有混出一个人样,简直可以不用再继续活下去了。过了三十岁,又悄然过了三十五岁,日子飞一样过去,漫漫中年,再也说不出激昂的话来。节奏变快,时间变得不够用,空闲下来的时候更喜欢逛逛菜市场,买点自己喜欢吃的菜,在溪水之中游泳的事,便宛如天边的一朵白云,好像一直在那里,但永远没怎么留心。

只有那个小我十岁的弟弟,还记得我对于溪水曾经的执着。当年,便是我教他游泳的,或者说,是我让他喜欢上水的。现在每年炎夏,他也会叫上我,带上泳裤泳帽,到游泳池里去游泳。“你看你的肚子,你需要运动。”他对我说。

城市里再没有可以游泳的小溪,游泳池成为唯一的选择。我曾经鄙夷过它,而现在,我只能选择投身于它的怀抱,这是情怀对于现实的妥协,是生命进程中必要的步步退让。

但在弟弟看来,游泳池理所当然是一种进步。在这里,一切是如此规范标准,不用为溪水的暗流而担忧,也不用担心会在水底突然踩到什么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没有水鬼,没有水猴,游泳池边上的救生员会时刻观察着池子里的动静。好几年前的暑假,为了赚取他人生的第一台苹果手机,他到城里去接受培训,成为一名游泳教练,可以教小孩子学游泳。标准的泳姿让他自信,也让他的身材更为健硕。“游泳,最重要是规范每一个动作,形成习惯。”他开始演示蛙泳,分解每一个动作,如何陈春海散文精选(散文陈崇正)(3)用力,如何摆臂,如何换气,如何让自己在水面载沉载浮,宛如时刻需要急救的青蛙。

我环顾四周,发现整个游泳池里的人,都在整齐划一地在摆臂蹬腿,力求动作规范,而只有我,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动作在划水。我们这种野蛮的游泳方式,也是有名字的,叫“竹篙游”,寓意是学会之后,便如一根竹篙漂浮于水面之上,宛如一苇渡江,自由滑翔,速度很快。当然,我手臂开合,甩头换气,速度确实不会慢,但大家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看着我,显然他们并没有见过这样的游泳方式。

“你这样游看起来快,但会累,蛙泳的标准动作才是最省力的。”我弟弟给我科普。

我当然也是科学的信徒,非常愿意相信科学,虚心请教之后发现,我已经无法改变自己的习惯了,就如同一个人无法改变自己吃饭和走路的姿势。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坐在游泳池的边上,眼望着眼前这方块状的水,人世间的水,它在荡漾,闭上眼,仿佛听见溪水拍打着岩石的声音,那是水的脉搏,而我曾经那么亲近地聆听过。

陈春海散文精选(散文陈崇正)(4)

书名:人世间的水

作者:陈崇正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19年9月

页数:280

定价:52.00元

装帧:平装

陈春海散文精选(散文陈崇正)(5)ISBN:9787559439673

【图书介绍】

这是小说家陈崇正的第一本散文集,辑录了作者在《散文》《清明》《人民日报》《南方都市报》等报刊发表的随笔散文。陈崇正的散文有浓厚的南方韵致,笔底饱含深情,无论追忆往昔写人记事,还是指点江山针砭时弊,文字的背后都有一颗柔和宽厚的心。散文最容易坦露作家的心迹,这样一部散文集也可以视为一个八零后作家的成长史,他笔下的故乡风物和瞬间心境,看似随意,却能与他所创造的小说世界形成很好的互文,在虚实映照中得以窥见一个作家心灵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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