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

宋词中的一缕苍凉

小米

一张纸笺,留下惊动千年的字迹。一口古井,见证一出爱情的盛典。

——题记

浙江省丽水市博物馆,在灯光的照耀下,新落成的张玉娘塑像端庄、婉约、妩媚、隽丽,带着时间的仆仆风尘,颔首远眺,若有所思、若有期艾的模样,颇有些七百多年前的风姿。什么是历史?站在张玉娘塑像前便一目了然,我被压得惶惶然,那一弯凝眉,一丝轻笑,结着解不开的浓愁,在我心里打了个结。张玉娘是这样的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每一个景仰者的内心之中,都会有一个不同的答案。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2)

“月光微,帘影晓。庭院深沉,宝鼎余香枭。浓睡不堪闻语鸟。情逐梨云,梦入青春杳。海棠阴,杨柳杪。疏雨寒烟,似我愁多少?谁唱竹枝声缭绕。欲语临风,自诉东风早。”

这样美妙词句的作者,便是被誉为宋代四大女词人之一的张玉娘。张玉娘(1250年—1276年),字若琼,号一贞居士,浙江松阳县人氏,出生于官宦世家。玉娘自幼聪慧饱学,博雅风华,诗词题材和风格广泛,既有风花雪月,也有金戈铁马,尤擅长古风。她的作品存世不多,诗117首,词16阕,量虽少,却将诗词的神韵写到了极致。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3)

翻阅剧目长达三十五出的《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我们观览了张玉娘的人生全景,那段遥远悲戗的往事清晰收入眼眶,直叫人惊颤不已!15岁时,玉娘许配给了年龄相同的表亲沈佺。由于是亲戚关系,相互走动机会多了,难免私下也会书信来往,传递心迹。如此恋恋风尘,卿卿我我,两小无猜,一定非常怡情。

快乐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后来沈家家道中落,玉娘的父亲有了悔婚之意,玉娘坚决不同意。我没有读过沈佺的诗文,但能叫玉娘以生相许的人,想必一定是才华横溢的读书郎,一定是风流倜傥的玉面君。1271年,22岁的沈佺赴京赶考,然而天不佑人,沈佺得了伤寒,病得气息奄奄。当玉娘得知后,立即修书于沈佺:“妾不偶于君,愿死以同穴也!”沈佺死后,玉娘拒绝再婚,为沈佺守节,恹恹独守空楼,度过5年刻骨铭心的悲痛日子。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4)

来年元宵节,一轮昏黄的圆月已经挂上了柳梢头,情郎却逝去多年,玉娘面对青灯,任凭清泪“哗哗”流淌。她不停地追忆着似水年华,她在心中千万遍呼唤着沈郎,你在地下可安好,我无限思念您啊!恍惚间,沈公子的翩翩身影出现在了眼前,对玉娘说希望您不要背弃盟约啊!转眼又消失在了月夜中。这自然只是玉娘的幻觉,但却坚定了殉情的决心,她已经厌烦了无休止地相思,她对这个只能带来悲伤的世界已无牵挂。

自此,玉娘不食不饮,每日不停地喃喃自语:“沈郎为何离我而去......”不久,一代才女受尽了相思的煎熬,最终绝食而死。

更为感人的是侍女霜娥因悲痛“忧死”,另一侍女紫娥也“自颈而殒”,连畜养的鹦鹉也“悲鸣而降”。面对这样凄惨的人间景象,再铁的心肠也会为之神伤。张家沈家将沈佺、玉娘合葬,霜娥、紫娥葬在墓左,鹦鹉葬在墓右,时人称此墓群为鹦鹉冢。如今,冢前尚存留一口“兰雪泉”井,一块残碑,昭示着南宋末年那段凄风苦雨的往事。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5)

在我看来,文人具有常人所不具有的忧伤气质,张玉娘更是如此。她是一代才女、情女、贞女、烈女,更是绝代忧女。她心性伤感,骨子里透着冷峭,身上闪着林黛玉的影子。

这种性格早早地注定了她的悲剧一生。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生离死别时。相思,相思,拦不住的相思,一个柔弱的女子,一寸寸地香消玉损,终于青灯熬尽,撒手人寰。张玉娘死于情,亦死于文。文人向来多情,她落到了自己编织的文字罗网中,不能自拔。她不停地写出一些忧郁的辞藻,聊以自慰,借以遣怀,殊不料越陷越深,整日神情恍惚,悲悲切切。

文,是横在她心口的一把尖刀,不停地削弱她的生存意志,直至被自己活活折磨而死。实在叫人惋惜。若此遭遇摊在寻常人的身上,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也就慢慢愈合了,可叫性格多少有些偏执的玉娘摊上了,就注定了她的劫数。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6)

江南,向来是经典爱情的神祉。远一些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苏小小,同时代的白娘子和许仙,稍晚一些的杜十娘,故事缠缠绵绵,多少有些传说成分。张玉娘的遭遇,是一出真实的故事,堪称江南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看来,这样的故事有些俗套,但故事的主角一个是北宋状元沈晦的后裔,一个是一代女词人,两情相悦,惺惺相惜,生死别离,这样的主角上演的爱情剧,够规格,够煽情,很有意境,很有童话色彩,自然也就不一样了。当爱被托到一定境界后,就是经典。七百年的悲情,七百年的守望,张玉娘和沈佺,成就了千万个爱情故事中碧玉一样的经典。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7)

张玉娘的墓地在县城西屏镇的官塘门,更加准确地说叫枫树地。我时常会去走走。兰雪井,据说是当年张玉娘和沈佺幽会的地方,如今又成了他们颔颈相枕的归宿。井里荡漾着她的魂魄和春心,千秋之后,井水清冽,我们依旧能够感受到她的幽香缕缕。这样兰心惠质的女子,不多见。红颜薄命,往往指的就是这类女子,命如一叶飘零,也如鹦鹉冢遗址,成为湮没的历史。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8)

孟称舜在《一贞居士》诗中有这样的诗句:千年恨骨葬秋山,一片枫林叶染丹。他当时看到的枫林胜景,一定是霜叶醉红,层林尽染,枯枝匍匐在坟茔的四周,落下的枫叶堆积在坟头,他所景仰的女词人就静静地安睡在红叶之下。风乍起,卷起满地落叶,像无数精灵翩翩飞舞。碧绿的松荫溪水绕着枫林逶迤流淌,卷起波涛阵阵,像是为枫林唱响的挽歌,这该是多么惬意浪漫的景象啊!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9)

如今,这样的场景不再,溪流改道,官塘门只剩下一个名不副实的地名,枫树地和玉娘祠在文革中也被捣毁了。女词人的领地只剩下一畦草地,挤在一大片民居的角落里。女词人身后的居所怎么是这样的呢?也许只能够是这样,这样才符合她的悲情,符合她避世的个性。吹过坟头的清风,惊不起27岁的青春年华,她静静地躺着,化成了泥,化成了疯长的青草,化成了怒放的小花。新种的6棵枫树在今年春天里不约而同地死去,使得墓地弥漫着一派浸骨的凄凉。

我想,一定有许多先人曾经站在这里,苍白的叹息声,穿越时空,一声声地传递下来。我这样想的时候,仿佛和女词人建立了某种精神上的联系,仿佛风尘满面地站立了七百年,依旧一脸的青春。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0)

张玉娘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一出悲情故事,她的人生价值更多还在于文学上取得的成就。少年的玉娘度过了一段颇为快乐的幸福时光,她早期的诗词大都委婉,压着三分轻愁,溢着七分自喜。一份心情便是一首诗,精致,高雅,自持,充满着迷梦与向往。她的词,像春池中的涟漪,像焚于琴室的一柱迷香,让人心绪缠绵。沈佺死后,她的诗词多凄婉,像冷雨敲窗,像一张秋叶飘零,像夜色中传来的一缕哀怨的箫声,萦绕着无限的伤感和忧愁。

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1)

温庭筠描写一个怀春女子,打扮停当,独自等候远方归来的情郎,借江、千帆、斜晖、白蘋洲,将女子相思的心绪逼真地描述出来。有他的绝妙好词在前,后人很难超越。张玉娘面对同一题材,却别出心裁,妙想联翩,写出另一篇在我看来更为高远的作品。

《山之高》三章云: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2)

这两首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山之高》刻画得更为细腻深入,场景更为宏阔,山和月都是她情感的铺垫,收天地之景象为我用。这是一个女子用生命凝聚出的华章,带着她毕生心血和情感,是多么的出彩啊!山高月小,月色皎皎,不停地拨撩着少女的心扉。对着月儿悄悄地许下誓言,由景及人,在不动声色的静景中,写得一派清风明月,写得一派激情澎。区区28个字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处于热恋中的少女深情。要知道,这是出自年方二十的闺秀之手,写得却是如此浑圆,如此惊艳!

再来读一读张玉娘的《塞上曲•横吹曲辞》:

为国劳戎事,迢迢出玉关。虎帐春风远,铠甲清霜寒。落雁行银箭,开月响镰环。三更豪鼓角,频催乡梦残。勒兵严铁骑,破虏燕然山。宵传前路捷,游马斩楼兰。归书语霜妇,一宵私昵难。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3)

张玉娘生长的时代背景,正是蒙古铁骑席卷欧亚大陆的时候。张玉娘死于南宋灭亡之际,整个南宋小朝廷在元军的攻击下,形势岌岌可危。玉娘虽身在闺中,却时刻关注国家和百姓的命运,忧国忧民,凝聚着浓烈的家国情怀。这一时期,她一改委婉派手法,写下了《塞上曲》《塞下曲》《幽州胡马客》《王将军墓》《从军行》等慷慨激昂的诗篇。从她的诗词里不难看出她的木兰风骨,充满着驰骋疆场、报效国家的殷切情怀。

这些诗词,足以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我们无法解密玉娘幽居的生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外表冷漠,内心火热,外表安静,内心怅惘。大凡才华绝代的女子,曲高和寡,她的精神领地很难被人涉足,很难被人理解。国恨家愁的重压之下,玉娘是孤独的,只有以喷薄的文章叙臆胸怀的一刹那,孤独的灵魂才能得到暂时的安放。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4)

在倡导“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宋代,张玉娘的脱颖而出,靠的就是她的才气和灵气。玉娘所处的南宋末年,那已经不是一个低吟浅唱的时代,南宋的经济、军事、文化全面衰败,宋词走向了低迷,辛弃疾之后再难寻觅杰出的词家,玉娘的词可算是精品之精品了。张玉娘在文学界没有得到等身的地位,是耐人寻味的。唐人宋人的隐于市,往往是以退为进,将自己的才华公布于市,引起轰动效应,引起朝野的关注,达到出仕的目的。说穿了有做秀的成分。而玉娘有着许由、巢父的真隐,才美不外见。

与张玉娘同一个朝代的李清照,身居王朝的文化中心,父亲李格非是著名的学者,公公赵挺之是当朝宰相,丈夫赵明诚是著名的金石大家,这样的家庭背景使得她很自然地融入顶级文化圈。朱淑真类似李清照,居住在南宋京城临安,出身官宦世家,涉足社会名流,她们都具备了成名的便利条件,她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上层阶级和朝野的关注。身居闺阁中的玉娘,恪守妇道,她的诗是写给自己看的,不求名,不求利,默默地写作,读者也只有丫鬟和鹦鹉。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5)

她的足迹从未踏出松阳,不像多情的诗人到处留情留诗,她的诗很少流到坊间,自然没有引起轰动,这也是她未引人重视的重要原因。另一个最重要原因是张玉娘的早逝,她在文学的道路上正处于攀升阶段,还远未达到创作的黄金期就过早离世,叫人扼腕痛惜。假以时日,她能够活到李清照那样的岁数,或许能够开辟出元代的诗词江湖。历史是不能假设的,直到张玉娘死后三百年,她才渐渐成名。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6)

说到张玉娘,就不得不说两个人。一个是著名的词人虞伯生,在元中叶,《兰雪集》一卷传入京师,虞伯生读其诗,不禁赞叹:可与风、雅、颂并称,岂妇人女子所能及耶!这是张玉娘第一次获得后世大家的认可;第二位就是篇首提起的孟称舜,这个以《娇红记》《桃花人面》《残唐再创》等剧作著名的绍兴籍剧作家,于清顺治六年任松阳训导。在松期间,得到张玉娘遗稿《兰雪集》两卷,他为玉娘的悲情所感动,为她的才情所折服,为她募捐修墓建祠。

他以张玉娘的生平为蓝本,写下了足以载入文学史册的《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至此,张玉娘才渐为世人所知晓,并被誉为宋代四大家女词人。就《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文本来说,也带着那几许悲凉宿命,它是孟称舜压卷之作,更是绝笔之作。不久,心力耗尽的孟称舜便辞世了。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7)

同为宋代杰出的女词人,文学界留给张玉娘的空间太狭窄。一部煌煌的《唐宋词鉴赏辞典》共收入百余位词人共700多首词,收入吴淑姬词1首,朱淑真词6首,李清照词更是多达31首,独独不见张玉娘的作品,是疏漏?漠视?偏见?不为所知?或是其他原因?客观上来说,张玉娘的文才和词宗大家还有不少差距,但她的顶尖力作可以与李清照相媲美,而且张玉娘具有坚贞的品质,古希腊式的悲情,更让人怜惜。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丈夫以忠勇自期,妇人则以贞洁自许。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这种传奇身世和人品魅力,也是她能与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等人比肩的重要基石。李清照是悼念亡夫,晚景凄惨,毕竟是守不住晚节,遭遇了一个让后世所垢的男人张如舟,损了节名。朱淑贞是摊上了不幸的婚姻,哀伤所遇,遭遇也不致于如此凄惨。而张玉娘则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最终郁郁不食而死。

越剧梁祝短(第一百五十八期)(18)

风揉碎了史册,也揉碎了芳心,漫漫悲情卷地而来。我们的张玉娘,像是宋词中掉出的一页书笺,夹着一缕骄傲的伤感,那颗玲珑的文心,一次次打动后世的心扉。她的大爱大恨,至刚至柔,超拔千年。

每一次读《兰雪集》,心中就结起一层隐隐绰绰的伤感。也许这点伤感压根不算什么事,七百年时间太长,我没有理由为了时间而伤感。这么多年来,在小城土地上踽踽行走,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了众多似曾相识的女人面孔,她们中有秀气的、灵性的、艳丽的、妩媚的,而唯独不见当年张玉娘那种清纯慧质。

我想,这也许是我的伤感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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