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是什么地方的语言(惊动了我大半辈子)

姆妈是什么地方的语言(惊动了我大半辈子)(1)

时光行如流水,一阵风的事体。姆妈西去已整整四个年头了。

这是2015年8月23日,农历七月初十,离老娘家98岁寿辰(七月初七乞巧节)这一天才刚刚过去三天啊!她生日那天,我们吃蛋糕,向老太太贺寿道喜,尽管当时食欲已经不佳,然而老人还是眼睛一亮,神情为之一凛,一切似乎全在眼门前,谁知老娘家竟然说去就去了!

姆妈的大去,意味着东昇里3号第二代传人的终结。其实,更标志着我伲第三代业已步入晚境。姆妈是伊拉四姐妹中最小的,而我是十一个表兄弟姐妹淘的“末拖”,迄今也业已虚度古稀。

人,真叫稀奇,当你一旦意识到“老”,老腔便即刻应声而至。闲话东昇里“小弄物语”由一至十的书写过程便是一例佐证。仿佛犹如神助,再早的事情,再远的故事,再靠前的年份,最为孩提的时代——记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而纷至沓来,一一被我收入囊中,这明显就是一种老态,眼前的一片茫然,从前的眼目清亮。

自然,对娘亲的怀旧,早在去年书写东昇里辰光,便已一回回、一幕幕接踵而来如影随形,甚至,感觉锣鼓家什越敲越紧、越敲越急,于是便有了今朝,格点碎片状的过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可是父母最为春风得意的岁月。婚后不多久,家庭喜添二丁:阿哥和我;祖母则刚刚从浙江海宁硖石袁花小脚迢迢沪上一聚,从此一家三代共享天伦之乐。再次,家父事业有成渐入佳境,生活也随之有滋有润。谁知,天有不测,家父突然大口咯血,X光拍片肺部出现空洞,摊上大事了,这可是谈虎色变的肺痨啊!风、痨、臌、膈,尤其是痨,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青壮年谁轮上这种传染病谁就倒大运。风,是脑血管疾患;痨,是肺结核;臌,是臌胀病,肝腹水、肝硬化疾患;膈,是食道、胃肠道癌症。可怕就可怕在无药可治,往往结局是人财两空。鲁迅笔下《药》那个患者小栓便是肺痨,尽管吃遍天下各种偏方,最终还是服人血馒头而亡。

解放初的上海,家庭组织基本沿袭旧时的惯例,男的,出门赚铜钿,女的相夫教子侍奉老人。所以一旦大梁出毛病,家庭立马招致灭顶之灾。那年家兄才读初小,我仅四岁吧,奶奶无业,再加个湖州居家娘姨阿妹,足足六张嘴巴啊。尤为雪上加霜的,那是发生在公私合营之前,没有劳保,就医全部自费,有病等同旷工,百分之百全额扣薪。担子,一下子全部压在姆妈这个全职太太肩胛上。

姆妈是什么地方的语言(惊动了我大半辈子)(2)

作者母亲年轻时照片

上海滩,寻访肺科好郎中,是母亲身板上第一件要事。俗话讲,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多时间她就拍板了名医刁友道医学博士。刁友道,我国肺痨专科第一代西医传人,早在三十年代便赴美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进修获硕士学位。他是中华医学会结核病科学会理事长、二医大(现在的交大医学院)肺科教授。当时,在沪私人开业,属甲类甲等顶尖医师,最高级五块钱挂号费,按当年计算,一个号相当于十六斤带鱼或六只蹄胖或三十斤晚稻米。可姆妈眉头都不皱一皱,一边坚持定期门诊,一边一声勿响,把婚后的积蓄全数缴银行兑成外币“港子”。

当年的肺结核特效药:青霉素、链霉素和雷米封口服西药,内地不会生产,唯一的进口渠道只有香港,而且价格炒得贵如黄金。家母为此拿了“港子”,专程托付父亲九星手帕厂的驻港老板曹锡范,专程从香港定期邮寄药品来沪。其实,青、链霉素贵如黄金的局面,新中国成立后也就十年的时间吧,到六十年代中,一瓶青霉素G甲,80万单位的粉剂,单价仅人民币一角九分;一瓶普鲁卡因青霉素同剂量的粉剂,至多也就两角六。

因为对症下药,父亲的顽疾转危为安,可它毕竟是种慢性疾患,来时翻江倒海迅猛异常,去时抽丝剥茧磨磨蹭蹭。两年光景,一根大条子,两只大玉镯所剩无几。母亲一度考虑再行典质自己的嫁妆,但最后一个大胆的设想,驱使她跨出了一劳永逸的“一步”。

她毛遂自荐,直接寻家父所在工厂大老板:上海九昌丝织厂(鲁班路瞿溪路转角上海第五丝织厂)陶友川、徐中一,提出家父病假中,由其替工,代行跑街之职。不知最终是家母原市立务本女中的诱人学历,还是申述的周详理由感动了上帝,二位老板居然破例同意请求:一个月试用,薪水、佣金,一切如旧。

足足二个年头,大清早,姆妈一身毛蓝布列宁装随大卡车押运成品进出货,午间,立马换上一袭旗袍,大新亚、小新雅、美心陪潮州同乡会,汕头广帮客商洽谈业务。陶老板翻看着家母的业绩报表,笑着对伊讲:顾太,子康兄是从勿上货车押运的,侬这个女流之辈倒掼脱长衫亲力亲为,如此苦得起,一点看勿出是大户人家的读书人三小姐啊。更为有趣的结局是,两位老板面对家父痊愈重新出山上班,母亲道谢辞行之际,主动提出伉俪双双上班的念想。母亲婉辞了两位的邀约,因为她作为上海甲等待业人员,早已收到市府中师培训的通知,于当年去初中任教数学。从此,一去二十三年,至1979年荣归东昇里。至于家父,也就此风调雨顺,直至1975年退休,平平静静于1999年84岁驾鹤终老。

姆妈是什么地方的语言(惊动了我大半辈子)(3)

广慈医院所在建筑是今天的瑞金医院

六十年代中叶,可能是长年老慢支的侵袭,外婆上八十之后患了肺源性心脏病。心脏常年受肺部压迫,导致心室肥大、房颤,病势甚为凶险。桂伯、灿伯和姆妈(巧伯)三姐妹决定去寻求私人医师臧伯庸的救助。臧伯庸,一代名医,他是上海滩名流、原“大世界”“五湖大药房”“中法大药房”创建者黄楚九的女婿,毕业于日本名古屋医科大学。德高望重的章太炎尊称其为“仁兄”,中山先生感其医德,曾亲笔书赐“博爱”。我外公便是他吴江路诊所的老病人。在六十年代初,因年事已高,他一天只看几个号便闭门谢客。

记得那是个周日,早过了门诊时间,三姐妹直闯臧医师诊所,面见臧老后,双膝跪下行大礼恳请救助。据说臧老军医出身,刀子嘴出名,见此局面厉声疾呼:三只神经病,还不赶紧起来,都是读书人啊!说罢双眼早饱噙了泪水,一迭连声招呼汪家小姐上座。

听诊之后,臧医生放出胜负手,使用了一款德国汽巴洋行新发明的特效药“狄戈林”针剂,并一再关照,使用后的当晚是一个关键节点,需要密切关注,扳得转就活了!“狄戈林”就是今朝心脏病常见西药“地高辛”,不过在当时实属稀罕物,只有上海南京西路华侨商店专售。也不知舅舅最终使用什么“法道”,把它捉拿归案的。因为那里是外币结算且必须凭处方和本人护照才“放行的”。

再讲三姐妹从臧伯庸诊所出来,并不转家,而是坐两辆三轮车直趋位于复兴中路、吉安路口的法藏禅寺,面对观音菩萨庄重承诺,每人减十年阳寿共三十年给娘亲。此时,姨妈、母亲她们也就四五十的年龄吧。在这里我一点勿想探讨信与不信、灵与不灵,我只想动容、动情地对三位长辈面对上苍的重誓而问:此情,世上能有几许……

“狄戈林”一用,经一夜天折腾,外婆终究否及泰来,躲过一劫。要感谢臧医师,危难时刻不顾名利,敢用“虎狼药”放手一搏。名医终究是名医,从而成全了外婆一直到87岁高龄仙逝。至于“借寿”事宜,自然也不见“眉目”:大姨桂伯,91岁西去,舅舅与舅母93岁,姆妈98岁,唯灿伯因晚年不慎突患肝疾,70岁而亡,似乎稍稍“急了点”。至于东昇里3号长大的第四代共六人,一位是本科毕业任教重点高中的高级老师,一位毕业于日本东京大学,一位具日本早稻田大学和上海外国语大学本科双学历,一位华师大研究生毕业,另两位分别从交大、同济毕业。福兮?祸兮?苍天有眼!

姆妈是什么地方的语言(惊动了我大半辈子)(4)

母亲老年时照片

七十年代初,姆妈已50多岁了,还老远背着吃局来探望我。记得那天正巧我在水稻田里分发“双抢”战报,猛听得姆妈的叫唤,开心得三步并两步往田埂上跳,只看见母亲突然停住了脚步,只管用眼睛盯着我的脚,两条吸足了血的蚂蝗,足足五寸出头,好一阵才“滚鞍下马”般慢悠悠没入水中。因为蚂蝗咬开创口后,会分泌一种扩张血管的蚂蝗素,所以那股血居然还在汩汩朝外涌淌。是姆妈弯下身子,放脱行李,用手指狠命挤压,再取出手巾止血,自始至终都不及说一声,可从头至尾她眼中都满含着泪水,此景至今历历。

倒底也不知她异乡客地使用了哪一招,在极度物资匮乏的农村,临走前一天竟然给我变戏法一般添置了一双过膝的高统套鞋——形同马靴。在农村,这可是基干民兵连职以上正职干部才拥有的装备啊!母亲开心地叫我不要肉麻,下田就用,从此高枕无忧。姆妈返沪那天,我照例挑秧落田去了,不过,感觉格外“有底蕴”,因为有高筒靴护驾。可意想不到的是,一脚入田,套鞋立马被烂污泥捂牢,由于重心向前,所以身不由己,第二只脚也跟着入水,可第一只脚,却怎么也无法从泥中脱身,根本容不得你从容应付。就这么一瞬间,脚拔出来了,可套鞋却实实在在睏倒在田里,人和高帮套鞋两分离。从此,格双套鞋被我视为鸡肋,束之高阁。

我最终也呒没去惊动她,忒难为她了——一个出生殷实人家,一辈子从未与水田和庄稼活打交道的上海人,怎么可能有这方面的见识来替我排忧解难呢?

转眼“双抢”结束,我收到了母亲要我即刻返沪的电报。我告假抵沪才放下行李,母亲就陪同我去南洋医院就诊了,因为早在她探亲时就明显感觉我暴瘦脱形。只是碍于当时正值农忙,怕影响不好,故拖宕至今。西医就诊结束,当时一米七个儿的我仅剩43公斤体重,可所有生化指标均不见异常,而我本人也只是感觉容易疲劳口渴、胃口好而已。当年上海的就诊流程是三级医疗逐级转诊,我作为非上海户籍要去三级医院首诊,必须持有省会三级医院转诊单才行,否则,不给挂号。像南洋医院,它和二医大广慈医院(今天的交大医学院瑞金医院)确属上下级,完全可以开出转诊单,问题在于,它不认为你身患的疾病有必要往上转诊啊——当年的转诊审核是非常严律的,绝对不是侬开口、我盖章的事儿。

我不知道妈妈最终是动用了什么法宝,居然顺顺当当开出了去广慈医院就医的转诊单,当时的转诊单有效期仅一个月,每月要开一次,而且必须持有三级医院的回转凭条,要求继续留诊才予续开。可我竟然在母亲的呵护之下,一看整整七个年头。从未间断。47年前,为我首诊的第一位医师就是广慈西医内分泌科权威陈家伦(国家卫生部长陈竺的父亲)。现在想想我真叫有福气,怎么就被他给“看”上了呢?去前,毫无预兆,也压根勿认得。只能理解,当年的三级医院首诊,医院是非常重视的,是事先化力气的,尽可能医者与患者“对接”。在T3、T4生化报告和同位素吸碘试验确诊之前,大师就通过望闻问切给出了结论:代谢病,甲状腺机能亢进,典型的多饮、多食、多尿、消瘦。当然,之后的生化指标只不过印证了这一结论。从此,七年时光,有幸在上海滩最为权威的广慈内分泌专家门下就医,一只普通门诊挂号,复诊挂号费绝对勿超过1角钱,居然有个专家在“恭候”,还不仅遇见陈医师,也曾荣幸地得到其夫人、内分泌另一位大师许美英的点拨,那可是一位快人快语、豪爽、干练极有气场的医师啊,在她身边,永远簇拥着一众青年医师。

一场原本称之为“终生疾患,需终身服药”的甲亢,就因为广慈专家的悉心呵护,病情由控制到服维持量药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为之付出的身后人物,劳心劳力毫不亚于医生的,还是姆妈。七十年代的甲亢不多见,男性患者更为少见,连二级医院的初诊都有可能漏诊、误诊,可见姆妈化了多少精力做足功课去咨询、去陈述、去与专家对接。家父告诉我:母亲那次“双抢”探望我之后,回家当夜就做了个梦,梦境中一只小病虎恹恹躺卧在一棵大树底下,颈项似乎特别异样,它正在扭身舔弄。梦醒时分她立马便告诉父亲,说勿要是阿建有恙,且病在脖子,屋里厢只有伊属老虎。故而,双抢一结束,她即刻电报催我返沪。

说真的,我从不信梦,也从不做梦,唯家母这个梦,足足惊动了我大半辈子。

姆妈身形短小,才一米五的个儿,可她在我眼里,在我心田永远犹如参天大树。值姆妈大去四年忌日,上一炷奇楠香,踮起脚尖,只等风吹来。

本文图片中人像均为作者提供

栏目主编:伍斌 文字编辑:伍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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