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人遗忘的理论(有些人练习遗忘)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的小说《遗忘通论》乍一看像是非虚构传记,他在序言开篇即言:“卢多维卡·费尔南德斯·马诺于2010年10月5日清晨在圣望诊所逝世,享年八十五岁。”阿瓜卢萨说他得到了卢多家人交付的逝者日记,写于她二十八年与世隔绝生活的最初几年,以及一整套由造型艺术家萨克拉门托·内图拍摄的照片,内容是卢多在公寓墙壁上用木炭涂抹的文字和图案,这些材料构成了这篇小说的原始范本。
阿瓜卢萨强调:“你们将会读到的是虚构文学。纯粹的虚构。”可是,如果这部小说基于传记,怎么可能会是作者所说的“纯粹的虚构”呢?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José Eduardo Agualusa),1960年出生于安哥拉,曾在葡萄牙学习农学和林学,作家、记者,著作颇丰,其作品已被翻译成25种语言出版。2007年凭借《贩卖过去的人》获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是该奖设立以来首位获奖的非洲作家。《遗忘通论》入围2016年布克国际奖决选名单并获得2017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
动荡岁月里孤寂无依的命运
小说开始于卢多的青春时期。那时候,她住在姐姐家里,在她与姐姐的亲密关系里,当时多出了一个男人,奥兰多在认识奥黛特两周之后就向她求婚并且得到了回应。对于卢多,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原来稳固安定的环境被打破了。“卢多维卡从未喜欢过面对天空。从她小时候起,开放的空间对她就是一种折磨。”小说正文的第一句,就明确地揭示了卢多的性格,孤僻,敏感,脆弱。这种性格奠定了她后来所有生活的基调。
卢多是小说的主角,这部小说将讲述她的生平。可是,读者会发现,正面描写卢多的笔墨并不算多。在很多时候,卢多似乎被作者忘记了,卢多被留在书页之间。卢多作为小说原型的经历留着很多空白,是什么让她陷于崩溃,想要自杀?是什么让她困守一隅,刻意与世隔绝?最后,又是什么让她逐渐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卢多是内向的,内向的人不擅长袒露。她的故事,只能借助其他人的视角,慢慢地填满,慢慢地勾画完成。秘密警察蒙特、逃犯小酋长、佣兵热雷米亚斯、记者丹尼尔……他们的故事逐一展开,编织成网,卢多,被禁锢在网中央,有一种力量让她动弹不得。
小说开端就散发着不安的气息。奥兰多的到来,不仅意味着卢多与奥黛特的疏离,它也意味着,人们想要厮守的静好岁月,终将被外界的风暴席卷而去。奥黛特和奥兰多在争吵,奥黛特想要尽快离开安哥拉,因为首都正在发生暴乱,而奥兰多说,他是安哥拉人,他不会走,他要为国家的自由而战斗。革命进了家门,空气都是乱流,子弹、枪声和刀刃,划破古老国家夜的边际。是的,这是安哥拉。阿瓜卢萨是极富个人特色的安哥拉小说家,《遗忘通论》所刻画的,正是安哥拉普通人在动荡岁月里孤寂无依的命运。
《遗忘通论》,作者:(安哥拉)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译者:王渊,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4月
记忆和爱,让人能够彼此理解
1976年2月23日,卢多打开了第一本日记,她写下了一些话。
卢多说:“今天无事。我睡了觉。睡觉时我梦见了我在睡觉。……如果睡梦中我们可以梦见自己在睡觉,那么醒时我们能不能从更清醒的现实中苏醒呢?”省略号的那部分,是有关阳光中绽放的花朵、吹起花粉的微风和坐在小房间里的大伙儿的描写。这是一个梦,卢多把自己留在了梦里,那个依然美好从未失去的往昔,她把自己长久地留在了那儿,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时间是一种标记。年月日,刻度,刻进生命的轨迹。在漫漫人生路上,总有些时间点就像打入的楔子,提醒记忆的复苏。可是,对于卢多,它是她要遗忘的东西。
这个时间点所牵连的,还是一个在更大的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一系列的事件。阿瓜卢萨出生在1960年,在他出生之后,他的祖国安哥拉先是经历了1961年至1974年反抗葡萄牙殖民统治的战争,然后,在1975年,安哥拉宣告独立,同年,安哥拉爆发内战,内战长达27年,直至2002年安哥拉才实现了全面和平。人们生活的年月注定将每一个人固定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代,时代赋予个体特殊的生活经验和由共同的历史经验组合成的民族记忆。
阿瓜卢萨的小说就是对这些民族记忆的戏剧性改写。记忆与遗忘同时存在于过去的极端断裂与缓慢修复之中。卢多是静止的,画地为牢。但是,公寓作为公众空间,必然是流动的,是有其他人生活的。于是,一墙之隔,住着的企业家,其实是从前的逃犯。顽皮的小男孩萨巴鲁爬上大树,闯进了卢多的生活,也把分离的原子化的不同个人连接在了一起。不被察觉的孤岛现在浮出来了,被隐瞒、被丢弃、被压制的东西得以被唤起,逐渐被嵌入并超越了个人之上的小空间,通向阿瓜多萨所期望的那个出口:不是遗忘,不是仇恨,而是记忆,是爱,能够让彼此理解,进而原谅,最后得到救赎和自我救赎。
安哥拉内战。
寻找自我与世界的关联
这部小说的本质是现实主义的,卢多是自始至终的一条主线,小说有它的现实基础,“卢多”来源于阿瓜多萨听说的一则新闻。卢多那样自我藏匿的故事并不稀见,比如非虚构作品《藏着》所讲述的在西班牙内战里独自躲在墙内33年的那个男人,就与卢多的原型几乎一致。此外,遭遇性侵是女性另一场普遍意义的战役。卢多的“战争”早就开始了,就个人而言,她必须脱离“殖民”统治,脱离从前记忆的掌控。小说穿插记叙的其他人物的经历都相当完整,单独拿出来,都能成就一部作品。译者王渊在后记里说明,阿瓜多萨还写过以蒙特、热雷米亚斯、丹尼尔等为主角的其他小说。身处一个荒原般不确定的瞬息万变的战争年代,阿瓜多萨构造了一批真实度很高的人物,栖居在他的文学世界,自成一体。
这部小说的笔法又是不那么现实的。传记与小说的最大不同,体现在作者对人物的心理现实和客观现实两者关心程度的差别。《遗忘通论》是一部轻盈诗意的作品,它把泥泞的地面化作了飞翔的天空。作家给了卢多一只叫“幽灵”的小狗、一只叫“切·格瓦拉”的猴子、一株长在窗外绿荫如盖的大树,也给了小酋长一只叫“爱”的鸽子,其他生灵的陪伴可以抚平人类的创伤。小说的结尾,在梦里,卢多还是小女孩,没有遭受任何伤害。她和萨巴鲁在海边,朝着光的方向走去。阿瓜多萨不是简单地讲故事,俳句、诗歌、散文、信、日记等,都被作为了哲思的表达方式。作品采用了丰富多样的文体,探索人类动机和行为之间的复杂关系,这种带有实验性质的结构非但没有损坏作品的现实特征,反而更好地让读者体会人物的心理矛盾和意识本能。阿瓜多萨在“致谢”里说明了,触发他灵感的不是新闻,而是鲁伊·卡瓦略有关原住民的诗歌和文论。可见,诗是心灵的通道,大地是作品根植的土壤。
“有些人练习遗忘,有些人害怕被遗忘,而有些人一直害怕别人永远忘不了他。”小说促使我们探讨人们怎样把自我认知、自己的目标和希望建立在记忆之上,也促使我们思考哪一种历史境况成为了构建过去时的核心要素。我们都在虚构或书写自传,在直面个人的过去和民族的历史中不断寻找自我与世界的关联。
撰文|林颐
编辑|张进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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