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文学小说作品集(外国文学作品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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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文学小说作品集
晚唐五代 文府墨(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藏)
墨
——【日本】有吉佐和子
三松老板来到的时候,春子正在对镜梳妆。春子的女弟子了解他的来意,没跟春子招呼一声,就把三松领进了她的起居室。
“您早。”
镜子里映现出春子随着喊声瞠目惊视的神态。
“做好了吗?
“嗯,成衣以前,我想让您先看看。”
“那就给我看看吧。“在这儿看吗?”
“嗯。”
春子刚扑完底粉,还没抹胭脂,显得一脸白。三松似乎觉得她这副样子有点怪,才叮问是不是可以在这儿摊开。每当要看染好了的花色的时候,春子总是迫不及待的。身穿绉绸单衣的春子,一扭身从梳妆台前的大坐垫上溜下来,斜坐在铺席上了。
三松解开条纹布包袱,取出了一块卷着的绫子,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望着春子咧嘴一笑,足见洗染店对这件成品也是引为得意的。
“快打开呀。”
三松“嘻、嘻”地笑了几声,收敛起笑容,马上抖开绫子,白绫子从他手里甩出六尺来长,就象忽地窜出一条活龙似的。
“真美啊!”
春子不由得赞叹了一句,不知不觉地端坐着,把双手放在膝上。年轻的女弟子端来了早茶,看见春子象在排练厅里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也就突然跪下来。
三松摊开白绫子,将两幅身量并排在一起,袖子则搁在两旁,一件和报的式样展现在铺席上了。这是一种底子发亮的菱形花纹绫子。由于在白底的绫面上画了水墨画樱花,绫面的光泽呈现着阴影。
樱花。每一朵樱花的片片花瓣,或浓或淡,妖艳夺目,美妙非凡。在衣肩、右袖和下摆前,一簇簇樱花繁茂绚丽,轻盈飘洒,争奇竞艳。整个都是水墨一色,只有花蕊上了金箔。但仔细一看,不是金箔,而是用笔尖一笔一笔地精心描画上去的。当然,使的都是真金。
“美极了,三松。”
“嘻、嘻、嘻。”
三松感到非常得意,笑嘻嘻地望着铺席出神。他从小就到和服店当学徒,至今已加工过上万件成衣,然而象这样一块加工得尽善尽美、维妙维肖的料子,毕竟是罕见的吧。也许由于这个缘故,他比顾客春子更陶醉于水墨画樱花了。
“穿起来准好看吧?”
“那可不,没有再比这更好看的了。这种巧夺天工的描绘,岂止绞染和刺绣无法比,就是友禅染也要相形见绌的。 ”
“我穿起来会象个美女吗?”
“那还用说嘛,只要穿在您身上……”
“瞧你这个讨厌鬼!”
春子温柔地瞪了三松一眼,三松马上一本正经地凑上前去。
“不,确实是这样子。这样一块衣料,我要不是认为您穿着合适,我就不会给您送来了。就拿老大爷来说吧,他说这是画给梶川师傅穿的,所以才呕尽了心血呢。”
作为舞蹈家,春子很爱听颂扬的话。她笑容满脸,从容地呷了一口女弟子刚才端来的早茶。凉热适中,喝下去香甜香甜的。
“老爷爷身体好吗?”
“嗯,老大爷对这件活儿挺卖力气的,不过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所以太吃力的活儿都不能让他做了。据说,他画完这幅樱花,还数了一遍,一共有八千八百朵呢。大家都笑他是个好事人,他说顺手嘛,又再画上八十八朵,一直画到袖子窝边儿的地方。’
“真的画了八千八百八十八朵吗?”
“那个老大爷嘛,大概不会说假话的。要不,让裁缝数数好不好?
“不用了,我也是相信的。”
说罢,两人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望着这块绫子。两人都在考虑着同一件事情。
“画得这么多,真够辛苦的。”
“老大爷也说他太累了。今天早晨我去取这块绫子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窝都深陷下去了。”
“是啊!”春子用感慨万端的口吻说, “墨又磨掉了不少吧。”
三松把绫子的一端往手里拿着的厚纸轴上倒。他默默地用指尖轻轻地摆动着纸轴,绫子发出窸窣窣的声音,又象一条活龙似的擦过铺席,从三松的膝前滑到胸间,卷成原来的样子,停留在那里。春子看到这副情景,忽地联想起印度笛手所耍弄的蛇来了。要末是绫子的光泽和水墨的色调看起来象白蛇皮,要么就是樱花使舞蹈家春子回想起蛇的故事《道成寺》③来了。
三松回去以后,春子又对着镜子继续化妆。脸上抹的油彩润滑了肌肤,面颊浮起了闪闪的油光。春子用无名指尖沾了点胭脂,在眼脸和脸颊上厚厚地搽上一层,然后用两手麻利地抹开。从镜中看见的春子的脸庞,象发火似的变得红扑扑的。春子察觉出自己近来化妆化得一天比一天浓艳了。
梶川派的师家组织舞蹈团出国访问频繁起来了,每次都邀请春子作为主要演员参加。虽说是职业舞蹈家,但在日本国内,除非是专为余兴表演的艺妓,就不用这样每逢上台都化妆。但是,参加舞蹈团举行公演,则几乎每天都要浓妆艳抹。春子心想,因此自己习惯于使用白粉刷了。正因为她知道其实并非这样,才硬要这么去想。
近几年来,春子才开始浓妆艳抹。她对自己的姿容是有信心的,年过三十,她意识到为了保护自己的姿容,必须想些适当的办法。她被邀请去当舞蹈团的主要演员,无疑是由于她的演技和声望得到了人们的公认。除了春子以外,其他女演员都限定挑选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尽管自己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然而演出期间,一旦跟这些年轻姑娘一起生活,春子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春子坐在用油脂雪花膏抹掉脂粉露出细腻的肌肤、吃着夜餐的姑娘身边的时侯,或是早晨起来在盥洗室里同她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的肌肤跟她们是有差别了。
春子离老年还远着呢。但她一边化妆,一边却隐隐约约感到可怕。在选择化妆品的时候,也变得特别慎重了。她知道,在浓浓地抹上了胭脂以后再往脸上扑香粉,无论是太细或太粗,对自己来说都不适宜。她好容易才找到了适合自己肌肤的一种香粉。颜色则从二十几岁时使用的白色,一律改用鲜艳的粉红色。因此,化完妆后,春子的肌肤呈玫瑰色,谦出郁郁的芳香。
春子尝试过用各式各样的进口货来涂眼角和眉毛,最后认为还是旧时传下来的桐墨最好。她的头发和眉毛都是乌黑的,眼下时兴的发红的染料,同她那纯日本型的脸庞不相称,因此化妆用墨,也不能使那种茶色或发蓝的。把优质的薄桐木片劈成粗牙签那般大小,用火柴把一头点燃,在正烧着而未燃成白灰的时候,就把它吹灭,用右指尖把热气捏散,做成墨。然后直接用它来画眉和眼角,色泽不会过浓,而且鲜艳。墨的质量好,不会损伤皮肤和汗毛根。
镜中的脸容,神采奕奕,眼睛和嘴唇显出清晰的轮廓。春子最喜欢刚化完妆的这一瞬间。她认为,女人最得意的,就是能够察觉自己貌美。春子用舌尖润湿桐墨,再三地描眉毛。
墨使她回想起刚才的水墨画衣裳来了。三松回去以后,春子即便是在埋头化妆,也没忘记方才看过的那件衣裳。这天早晨,春子对她的化妆最为满意,心情也逐渐舒畅起来,呆呆地望着起居室的铺席,仿佛刚才那八千多朵盛开的水墨画樱花仍残留在那儿似的。
春子想念着三松称作“老大爷”、她本人则叫作“老爷爷”的那个老人。
春子出生于富裕的医生家庭,又是个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由于双亲喜欢风雅,作为一种爱好,才让她学日本舞蹈。这就是她踏入这门艺道的原因。因此,从麻叶绞染到友禅染各式各样华丽的衣服她都足穿一气。她认为不论在舞台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服装就是舞蹈家的生命,所以在穿着上从来就不吝啬。就连她由于同到梶川派的上一代师家那里来排练的演员搞恋爱而被双亲从家中赶出来以后,也不惜为了添置衣服而到处借债。
“春都代师傅的舞台声价,靠的是豪华打扮。要是光靠容貌漂亮,是不可能那么叫座的。敢情她是拖着松绿绞染的下摆而起舞的。 ”
同春子年龄相近的年轻师家,对她这段恭维的话也未尝不能说是恰如其分。
但是,当她发觉自己的年龄已不适宜戴彩色宝石戒指的时候,就不由得感到愕然。色彩缤纷的华丽和服,不就象墨西哥的大蛋白石吗?即便戴在身上,也仿佛跟戴它的人不相干似的,就光看到颜色了。本来是很美的绚丽夺目的色彩,却显得寒森森而分文不值了。
春子沉思道:即使在舞台上靠假发和化妆可以掩饰过去,可是挨近人家跟前,就连小花纹的衣服也不能再穿颜色鲜艳的了吧?那末,穿什么才好呢?真是令人作难的年龄啊。干她这一行,衣服就是不好选择,既不能穿俗不可耐的,也不能穿得象艺妓那样花枝招展,象酒吧间的女招待那样时髦。
最后,春子就想到把颜色素淡的衣服穿得得体一些。绛紫色、淡红、小豆红、绿灰色、柳条蓝、萨摩飞白④、仙台茜染⑤、紫染⑥,在这些植物染料或自古以来的传统色彩里,素淡之中深深地蕴含着华丽的色调,这很适合春子的趣味,但是作为会客用的和服,则有点儿美中不足。尤其是作为舞台服装一表演地歌又作别论一总觉得过于朴素。春子穿起来一看,情绪马上郁闷起来,真是一筹莫展了。
三松老板毕竟是个内行人,就在这时候出了个点子:“在顼色中最奢华的算是白色了。白绸缎特别不耐穿,即使收藏在衣柜里,经过一年也就不能再穿了。再怎么注意通风,也要变黄的。所以说,颜色中最奢华的莫过于白色了。特别是画上了水墨画,就完全不能漂白重染了。师傅,再没有比在白底上画水墨画更漂亮的了。嗯。”
他这番话,与其说是出自专家的智慧,毋宁说是出自商人的机智。但是,春子只觉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所盼望的东西似的。
“果真是水墨画好,不过……”
她担心,顾名思义,水墨画不是染织,而是绘画,更何况在白地上着笔,不需要把底样画在蓝花纸⑦上,如有可能,她愿请高明的画师,发挥他的运笔技巧。她不相信专画染色底样的匠人能有胆量和自信,直接在白料子上下笔。春子想起了自己在很久以前,就曾向一家店里预订过在红藤色的衣料上画一幅常春藤水墨画。
“三松,那是不是在你那儿预订的呢?”
“啊,常春藤……?不,我不记得您曾预订过。 ”
“对,对,我想起来了,是在另一家店里预订的。对不起。”
春子一边笑着,一边绘声绘色地告诉三松,当那件画有常春藤的衣料染好以后,她是多么的惊愕。
“简直象个南瓜一南瓜叶子,象巴掌那样张开,大得厉害,怎么也看不出是常春藤哩。往好里说,顶多也就象个葫芦藤。没有法子穿,我只好退了回去。最后买了衣带什么的来顶这块衣料,真是倒霉透了……所以说,水墨画也不容易啊!”
她的话音未落,三松就迫不及待地接下去说:“您可不必担这份心,三松我不会捅出这种漏子来的。要不是有个水墨画的名家,也决不向您推荐了。要末就让他画幅常春藤给您看看,怎么样?”
“常春藤我已经领教够了。松、竹、梅,对了,请他画松吧。”
“是会客穿的吧?不,为了也能上台穿,用绫子做下摆里子,在下摆前边的里子上面画兰,都用水墨画,您看怎么样? ”
“全听你的了。”
三松尽管说得振振有词,可春子并不曾抱多大希望。正因为这样,当她最初看到青松画得那么美,就感到出乎意料。不但自己觉得称心如意,一穿出去,凡见到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当她决定在梶川派的同人举办的表演会上演出素舞⑧时,她就赶紧向三松订做竹子水墨画的衣裳。
“希望你拜托同一个人画。“
“明白了。”
三松拿成衣来的时候,总是拉好下一个买卖: “下一次画梅吧?在右袖上加上红色,画成红梅、墨梅和自梅,就给它起个名字,叫‘随心所欲’。”
“从那好啊!”
水墨画的衣裳,有着华丽的效果,然而总也穿不厌。
不论是穿着,还是脱下来欣赏,都觉得着笔如神,引人入胜。当她穿着画上梅、兰、菊、竹水墨画的舞台服装表演舞蹈的时候,甚至有位大名鼎鼎的老作家特地跑到后台来探询道:“真是雅致的衣裳啊,是谁画的?
刚巧同房有位不同流派的舞蹈家,正在为着一位日本名画家给她画了礼服而自鸣得意,春子就越发感到过意不了。她一回到家里,马上就给三松挂电话报喜:“请你告诉那位画师,大石先生很钦佩他呢。”
“是吗?老大爷准会高兴得很哩。我没告诉您,其实今天老大爷也去了。
“嗯,去哪儿?”
“去剧场啊。他曾问起近来是谁订做了这么多水墨画衣裳,我就提到您了。老大爷说,在电视里看过一两次您的表演,但还是希望能看到舞台上的演出,所以我就把票给了他。”
“你早告诉我就好了,我真想见见他呢。”
“真的吗? ”
“他画水墨画可受欢迎啦,我想见他,好当面道一道谢。”
“那就太感谢了。老大爷一定也会很受感动的。”
“你老叫老大爷、老大爷的,”春子越谈越兴致勃勃,“他上了年纪了吗? ”
“是的,七十多岁了。”
“是吗?”
“他早已退休了,现在不过是凭着爱好搞一点儿罢了。要论水墨画师,眼下还没有人能超过他呢,所以我们店里老去打搅他。再说,老大爷也觉得只有您的衣裳,他才能够画得这么得心应手。近来他的劲头可足啦,甚至还提出了要看您的舞蹈。”
“你为什么不安排我们见见面啊?”
这么肯出力的画师,就是为了今后请他画衣裳这一点,无论如何她也想见见他。春子不知不觉地带出了埋怨的口气,三松不免感到惶恐。
“对不起。那末,什么时侯我领他来一趟好不好?”
“这也可以。他家在哪儿呢?” “在日暮里。”
“是下谷吧。坐车子去用不了多大工夫,我去看他吧。”
“师傅,您真的要去吗? ”
“唔,我还想看看他的工作室。去看看光为我画衣裳的地方,不是应尽的礼数吗?”
“哎呀,实在不敢当哩!”
他们这电话打得很长,连日期钟点也商量妥了。第三天春子就跟三松一起驱车前往日暮里。她娇生惯养,脾气任性,想到什么就得做到,否则就不舒心。
车子沿着小道东拐西弯地奔驰。春子本来对辨别方向就迟钝,这下子更晕头转向了,简直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就在这当儿,三松突然说:“到了,就在这儿。”
他急忙走下车子,从外面打开挨着春子的车门。
在鳞次栉比的小房子当中,只有一家构造雅致,装着簇新的格子门。门上的名牌也是崭新的,能辨认出“前田”二字,写的草书,很有风趣。画家的书法别具一格。春子心想,这名牌恐怕也是这家主人亲笔挥毫的吧。春子想起,他已经在十几件衣裳上作过画,可哪一件也没署上作者的名字。一般说来,不论绘画还是书法,都要落款的;然而在衣裳上作画,作者却不曾让穿衣服的人知道他的姓名。
“您好,我把春都代师傅请来了。”三松兴冲冲地高声喊道。
打开了格门,就是狭窄的正门,从这儿一眼望去,里面的房屋相当陈旧,看样子最近只把家门修缮了。
三松大概事先打过招呼,老人好象盼望已久似的,急忙从里屋走了出来。
“欢迎,欢迎! ”
当老人施礼过后,仰起脸来的一瞬间,春子感到愕然。她想起了梶川派的负责人里,也有个象这样彬彬有礼的老人。
但是,这位老人对舞蹈是个门外汉。他虽上了岁数,人很消瘦,个子却挺高。
“请进,家里很脏,如不嫌弃就请进来吧。”
他直起半弯的腰身,走在前边引路,步子蹒跚,颤巍巍的。春子走进六铺席的里屋,在薄薄的坐垫上坐下,她纳闷着:刚才在正门口会面时,这位身量过高的老人,为什么刹那间会带出了那样一股庄严气派呢?
“这儿是您的工作室吗? ”
“是的。哦,不!要说工作室嘛,整个家都是我的工作室。总之敝舍太窄了,加上彩花外衣又占地方,而我又喜欢整个摊开来画,所以嘛……”
老大娘端着托盆送来了茶水和点心。虽然茶杯、小碟都较粗糙,但玉露茶色清味香,点心好象是虎屋⑨的豆沙馅甜点心。可能是因为听说春子来访,特地到赤坂或银座一带买来的吧。但是,使春子感触更深的是,这位老太太——她猜想是前田的妻子——怎么会老态龙钟到这个地步。她的个子本来就小,皱纹越增加,身体仿佛越萎缩了似的,坐到高个子的老伴旁边,就形成了滑稽的对照,令人不由得发笑。
“欢迎您,每次得到您的照顾,感谢啦。哎哟,可真漂亮啊。”
她瞪大眼睛瞧着春子,眼眶发白,湿润。春子从老太婆现在的相貌里,无法想象出她年轻时候的样子。春子甚至想道:她衰老得这么一塌糊涂,也许就不会再害怕进入老境了吧。
前田幸吉既没向春子介绍自己的老伴,也没责备老伴不该这么没礼貌地瞧着春子感叹,看起来他完全没把妻子的存在放在心坎上。春子心想:结为夫妻,天长日久,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她觉得很滑稽。
说到滑稽,在这个家里,倒是有一种使初访的人心情舒畅的轻松气氛。作为画严谨的水墨画的人的住家来说,这一点倒是出乎意外的。幸吉说过,整个家都是他的工作室,屋里确实到处放着旧样本,木架上放着插着几支用过的画笔的笔筒和用黑带子绑着的几十根绷布匹用的竹签子。其中还沉甸甸地放着一架十七吋的电视机。
“听说您去参加辉扇会了,是吗?
“是的。我过去从来没有在舞台服装上画过水墨画,想看看,尤其是想欣赏师傅的舞蹈艺术,所以就去了。
“画梅、兰、菊、竹的服装,深受大家的赞赏,真是承蒙您帮忙啦。还有的人特地到后台来观赏呢。多亏了您,舞蹈也就更吸引人了。
“您别开玩笑了,因为您的舞蹈出色,衣服也沾了光。那我可是亲眼看到的。"唔,这次画牡丹,我可得加把劲啦。”
这并不是敷衍的应酬话。幸吉一边瞧着坐在跟前的梶川春都代,一边感叹着。进入染色这门行道五十多年以来,究竟画了几千件衣服,连幸吉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要他承包下来,每次都是一件件地认真呕心沥血去做的。由于他这样专心致志,伙伴们批评他钻牛角尖。事实上,他年轻时候的作品,由于过分精工细作,反而弄巧成拙,许多成品都变得俗不可耐。在实行师徒制的这个社会里,他向师傅一级的画匠学习定色技术,比一般人要付出加倍的心血。因为他领会得慢,对师傅或老板的话,他都要叮问多次,所以遭人嫌弃。尽管如此,幸吉回顾漫长的一生,自己好歹从未偷工减料,敷衍了事,因而感到心满意足。
水墨画的技术,是幸吉的独创。虽说幸吉是个画匠,但他学过点日本画,也跟随师傅学过中国画的基本功。有绘画才能的人,毫无例外,几乎都是这样子的。但是,在绢上画画不需要定色技术,用蛋黄研墨的特殊定色法,是幸吉创造的。它同用水研墨不同,蛋黄有量感,运笔情况同一般的绘画也很不一样,就必然会产生一种把蛋黄粘性计算在内的运笔法。通常在和服上画水墨画,没有气势,把常春藤画得象南瓜的原因,就在于笔触为蛋黄所碍,不能运用自如。
“于是我创造了一种不外传的秘方。因为是春都代师傅,所以我才告诉,只需滴上一小滴柠檬就行了。
“哦?柠檬,是挤汁吗?”
“是的。难就难在要适量,不多不少。一滴下去,蛋黄就滑溜了,也就很好使了。”
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席话是不会引起舞蹈家的兴趣的。幸吉为什么要把平日别人恳求都守口如瓶的秘方,滔滔不绝地和盘托出呢?恐怕是由于幸吉的心,不知不觉地已被春子的艺术魅力吸引住了。
幸吉观赏梶川春都代表演的那天,兴奋得睡不着觉。说来实在太粗心了,他自己经年累月地干着活儿,连想都没想到自己画好的和服竟是给妇女穿的。春都代的舞台艺术很美,恐怕不是幸吉也会膛目注视的吧。但是穿在这个美人身上的和服的花样,是幸吉亲手画出来的,这使年迈的他更感动不已了。不,他那种感动,不是单纯由于春都代这位美女穿上他亲手画的服装跳舞而引起的。幸吉看到了一的的确确看到了一一画在白绫子上的梅、兰、菊、竹在吮吸着梶川春都代这个女人的生命,使衣裳吐露出生命的艳丽。
日益衰老的幸吉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深切地感到,春都代的生命渗透到裹在身上的衣裳上,仿佛汹涌地流到幸吉的笔梢,流到那消瘦的手腕,甚至流到那干涸的身躯。他感到四肢麻木,闭着眼睛在观众席上坐了一会儿。
幸吉不过是一个染色的手艺人,年轻的时候,他还没有资格光挑选自己喜欢的活儿来做。直到现在,有的和服店还托他做些类似京都友禅染的活计。但是,幸吉本人认为,他最拿手的还是水墨画。它就跟用笔尖蘸上染料去精工细作的活儿一样,不能象中国画那样用墨一气呵成。在衣服上画水墨画,并不是墨原来有多浓就画多浓,该画浓的地方,得在同一图案上着墨两三次。既要在画稿上反复描画几次,又要不失运笔的气势,这就要有功夫了。从青年时代起,他就使用过各种颜色。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偏爱,有时爱用茶褐色,有时喜欢浅蓝,有时又迷恋鲜艳的苏木红。可是,一上了年纪,就觉得颜色的终极是墨了。似乎不能说,墨只有浓淡两色。
有一次遵照三松的主意,幸吉在给春子画梅的时候,除了用墨以外,不得不涂上红色。那时候,他心里是很不满意的。他认为既然用墨,就不需要使什么红色了。除了白梅以外,只要用墨蘸透花瓣,那就是红梅了。用墨一色,可以表现出红白来。只有极其外行的人,才会要求画白、红、墨三色的梅花呢。本来嘛,哪个国家有墨色的梅花呢?幸吉一边工作,一边向老伴儿乱发脾气。
前来拜访幸吉的春子,对幸吉过去为她挥笔作画的几件衣裳分别发表了感想之后,说:“我所穿过的衣裳中,最喜欢的为是梅花。水墨画松、竹很优雅,仿佛茂密的叶子裹住了我的身子;可是梅花则刚劲有力,穿着它身体觉得贴体灵便,因此在表演素舞的时候,我就穿着它跳《八岛宫女》⑩,效果非常好。”
她这么一说,幸吉更受感动,因为他感到自己平日倾注在工作上的心思,在春子丰满的肉体上得到了如实的反应。
这天,春子穿着盐泽的碎白点花纹衣裳。在蓝紫色的底子上,散布着碎白点的十字图案,斑斑点点,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柔和地构成巨大的几何图案。腰间系的衣带是白地盐濑⑪,由幸吉新近加工之后交给三松的,画的水墨画海棠花漂亮极了。衣带上扎了深锖色绦子。调色恰如其分,不愧是个舞蹈家。
春子发觉幸吉谈得兴致正浓的当儿,不时地瞟着她的衣带,就挺自豪地笑着说:“今儿我是试新装啊,衣带不错吧? ”
当着作者本人的面,故意夸耀他的作品,这不是讨好又是什么?幸吉感到,自己认为早已干涸了的为肉体深处,霎时间仿佛有一股泉水涌上来似的,觉得心里难受。
春子容貌端庄,笑起来这么美。幸吉觉得恰似一大朵芳香扑鼻的玉兰花骤然开放了。有块痰堵住了幸吉的喉咙,他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是啊,跟您很相称啊。”
犹如耍木偶的艺人拿到有名的木偶,或导演指导著名舞蹈演员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一样,对幸吉说来,也许棍川春都代就是他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盼望已久的伙伴。
“让您看看墨吧,那是我收藏的珍宝。”幸吉脱口说了出来。
春子心想,就象舞蹈家根据舞蹈的需要,准备了好几把扇子一样,幸吉所说的墨大概也是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吧。但她估计错了。幸吉笃地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很明显这是他的工作室,里面七零八落——漫不经心地伸手从架子上拿过一个小小的梧桐木盒来。盖子脏得黑魆魃的,连上面的字样也辨认不出来了。
“这是我三十岁那年,下了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来⑫那样的决心买来的,已经用了四十个年头了,每回都是十分珍惜地使用它。尽管这样,也已经磨小了。哦,想让您看看字号,可也都磨掉了。
他打开盒盖子,让春子谁的就是这么个东西,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象辩解似地喃喃地说着。
三松探出身子去看。他虽然同幸吉交往很久了,可还是头一回看他的墨。
包墨的紫布,脏得乍一看会让人以为是一块破布。那上面除了墨污以外,还沾上了发暗的金粉,脏得不亦乐乎。
幸吉的指尖象被烟熏脏了似的呈褐色,剪短了的指甲被黑色吃透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工作年头。他用颤抖的污指,打开了那片脏布,一团象泥捏的黑块就从中露了出来。
春子本来以为墨就象拉长了的牙签盒那样带有棱角,没想到竟是这个样子。在它好不容易才露出来的时候,为了表示赞赏,她“哎哟!”了一声。
“这墨过去是很大块的吧!”三松问道。
“是的,有这么大。”幸吉把一只手摆在离墨三寸来远的地方,比划着原来有那么大。
“请让我看看。”
春子伸出手来,把墨连同那块紫色破布接了过来。她礼貌周全得象欣赏茶具似地把肘放到膝上,郑重地观赏了墨的形状。磨口磨得很平,只有这里发出亮光。这块呈深黑色的墨,使人越看越感到具有一种百看不厌的魅力。墨色并不是黑色,春子为之惊叹不已。再说,形状美得多么自然。春子眯缝着眼睛,寻思着:墨块的原形,象儿童玩泥毫无目的地捏成泥块那样,该是巧夺天工吧。
“真香!”
春子按照闻香的规矩,嗅了嗅墨的香味。幸吉惊叹地望着她。
一般人看墨,多半是毛毛糙糙地抽冷子从包布里就拿起来看,或是用指尖捻捻,如此而已。这种举动,残酷地践踏了不愿别人乱动自己的珍品的主人之心。而且指尖的油脂一旦沾在墨上,也会影响在布上画画的效果。但是,春子对幸吉的墨却这样彬彬有礼,还是有教养的人不同啊。幸吉怀着钦佩的心情望着春子。幸吉深信:春子肯定懂得,这块墨对他来说象征着什么。
当春子把墨递还给幸吉的时候,三松正要伸手接过去,幸吉马上麻利地用紫色的破布把它包起来,收藏在盒子里。幸吉下了狠心,除了春子以外,再也不让任何人去抚摸它了。
于是,幸吉抢在三松头里说:“这块墨是在关东大地震⑬以前买到手的那时候我刚三十来岁。当时的活儿也不多,花了一百八十圆买来的,这可是一大笔钱啊。我到处去筹措……”
“以一百八十圆……大地震以前确实是一大笔钱,真是得下从清水的舞台跳下来的决心才行啊。
“大地震的时候,我就只带着它逃了出来。那时候,墨块还很长,字号上的金字也没有剥落,还能辨认得出来。”
“那是什么墨呀?”
“方于鲁⑭,不知是什么意思。不过,据说就是在唐墨中,它也是数得着的好墨。书法家不知道说过多少遍叫我转让给他们呢。”幸吉得意洋洋地作了说明。
“方于鲁,真难记啊。也是唐墨吗?
“千鲻鱼子,不是叫‘卡拉斯米’⑮吗?因为它的形状象唐墨,所以就那么叫了。
“啊,有道理。”
“使过这种墨,就再也不愿使日本的冒牌货了。因为日本墨的色香都大不相同,画好以后觉得自己的手艺不如过去了。尽管心里嘀咕着可惜啊可借,十分珍惜地使用,但也已经用了四十个年头喽,方于鲁的顶端都给磨掉了。
“画我那身带花样的衣裳,把这块墨用掉了很多吧?”
“是的,是的……因为给您画,用起来就毫不吝惜了。”幸吉可能是有点腼腆吧,用掌心擦着梧桐木盒,好一会儿沉默不言,突然凄凉地冒出一句: “当这块墨用完的时候,也就是我人生告终的日子啊!”
幸吉抬起了脸,脸上的皱纹仿佛舒展开了,咯咯咯地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他说话彬彬有礼,没想到他会发出这样不文雅的笑声,简直判若两人了。春子不由得畏缩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前田幸吉留给她的印象,就只剩下这个时候的话语和笑声了。
当墨用完的时候,恐怕幸吉的生命也即将告终……
当三松从前田幸吉那里取来画水墨樱花的衣裳,直接送给春子看的时候,春子说:“墨又磨掉了不少吧。”
她倒不是关心画八千朵樱花又费了多少方于鲁,而是担心幸吉的余年不多,才吐露了这话。因此,三松默默地把摊开的绫子卷了起来。
春子又回到梳妆台前,放了心似地泰然坐下,用桐墨画好眼角后,呆呆地望着刚才摊放过那块白绫子的铺席。
也许是因为白和黑这样强烈的颜色调和在一起的缘故,使她觉得影象还留在铺席上似的。她忽然产生了错觉,颠倒了黑白,觉得是在黑绫子上画了白花。
厨房那边响起了电话铃声,春子才醒悟过来。
“是师家打来的电话。“
“是少师家吗?“
“是的。”
梶川猿寿郎亲自打来电话,准是谈去外国访问的事情他以前就暗示过,所以她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春子站起来,接过话筒。
果然不出所料,是通知决定访问中国的事情。说是下月初出发。
“真仓促啊,不是说秋天才去吗? ”
“哦,因为种种缘故,突然决定下来的。希望每个成员都能去,所以请你务必参加。”
“明白了。可是少师家……”
“什么?”
“中国,就是指共产党中国吧?”
话筒里传来了师家的笑声。
“服装什么的,太华丽的,不能带去吧?”
“我想不必担心。就你平素的打扮就行了。因为这是日本舞蹈代表团嘛。”
“哦,是代表团啊……”
春子虽然到过两三次美国和欧洲,但访问共产党国家这是头一回,所以她感到茫然。春子一直生活在保守的国家中最保守的社会环境里,在这个狭窄的天地,她对新中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这次访问中国,是以日本代表团的名义,而不是以梶川派的名义去的。三十七岁的春子不由得紧张起来,
提起日本代表,马上就联系起刚才的樱花衣裳来,由此可以猜出春子的年龄。她向师家打听了一下剧目简介,说是还包括道成寺的梗概。也是由于这个缘故,这天很晚了,子还给三松挂了电话。
“我很快就要到中国去了,要在月一日出发呢。”
“那么仓促呀,到支那⑯的什么地方啊? ”
“现在不叫支那?啦,三松。叫中国。”
“啊,真对不起。因为战争期间,我曾在华中呆过,所以……”
“哦,是吗?据说这次主要是去北京、上海演出,还在广州停留一天。”
“那太好了。服装准备得怎么样?”
“我就是为了这个给你挂电话的。那块樱花的料子,请你把富贵棉⑰絮厚一点儿做起来吧。也许要当上衣穿呢。”
“那末,您不打算用它来作舞蹈服装了?”
“是的。”
“是吗?老大爷本来是打算给您作舞蹈服装用的呢。所以袖长是按中袖和服⑱的尺寸画的。”
“哦! ”
“那就让他赶快画牡丹吧。因为这是支那一不,这是中国的国花啊。”
“是啊,你想得太周到了。”
把水墨牡丹画好送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子出发前一天的晚上了。出发前,她一直在师家那里紧张地排练,连看都没正经看一眼,就让女弟子装进了箱子。
因此,春子到了北京以后,才仔细地看了这件牡丹衣裳。他们下榻在豪华的北京饭店。春子在饭店的房间里,从自己的皮箱中取出牡丹衣裳,抽去绷线。
“哎呀,太美啦!”同房的舞蹈家瞧见了摊在床上的牡丹花样,感叹地说。
“我也是刚看到的,不错吧?”春子按捺住得意的心情,满心喜悦地说。
当天晚上,对外文化振兴会举行欢迎宴会,春子的和服是一行人的华丽服装中最出类拔萃的,水墨画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中国人对于将中国传统的国画艺术运用到日本现代的服装上,先是惊叹不已,然后赞不绝口。春子作为主要演员,出足了风头。
“老大爷,这是您的功劳啊……受到中国人的赞美,您也称心了吧……”
牡丹是中国的国花,这是三松出的点子,让幸吉赶画出来的。后来,每当春子穿着这件水墨画衣服的时候,就想起了幸吉,称赞幸吉,但却忘却了感谢三松。
春子是个旧式舞蹈家,根据她对红色中国的概念,在这次旅行中,她衣着朴素,尽量不穿色彩华丽的衣衫,除了牡丹和樱花以外,其他衣服也大多是水墨画的,却不曾想到这样反倒显示了一个主要演员的身分。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姑且不谈代表团一行中只有春子受到中国有名的传统国画家的拜访一事,总的来说,春子被误认为格外关心中国国画,在宴席上或其他场合,人们跟她谈话,专以绘画作为话题。
这么一来,遗憾的是,春子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所以有时也难以应酬,心里不由得发慌。
“这画不是画家画的,而是画染色底样的工匠画的。他虽然有绘画的才能,但没怎么专门学过绘画,画不了风景画什么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
春子介绍起前田幸吉的事来了,说他四十年前下了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来那样的决心,买了一块高价的唐墨。
“清水的舞台是什么意思啊?”翻译打断了她的话,问了一句。
“是指京都清水寺的舞台。它高高地耸立在陡坡上,从那儿跳下去非丧命不可。这是比喻下很大的决心的意思。”少师家插嘴作了说明。
不知翻译把这话译成了怎样新奇的语言,那些中国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连连点头。
“在中国,唐墨的价钱也是很贵的。”一个老人靠过来对春子说。
“现在还能买得着吗?”
“找一找会买到的,但没有完整的了。不是磨掉了一半,就是磨小了,再不就是龟裂了。”
“哪儿有卖的呢?”春子想起幸吉那块磨小了的墨,于是探过身去问道。她又想起了“当这块墨用完的时候,也就是我人生告终的日子啊!”这句话来,心情也就发急了。
“永宝斋有卖的。去联系联系看。”
这位好心的中国人详细地向翻译交代了去同永宝斋联系的事。
日本舞蹈家代表团在北京的日程安排得很紧,不演出的时候,由师家带领出去参观革命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忙得不可开交,连欣赏北京的美丽风光,到春降人间的郊外悠然自得地呼吸空气的机会也不多。去万里长城的那天晚上,也还得穿上舞蹈服装表演。师家劲头十足,一边欣赏风土人情,一边听人家讲解中国民间故事和历史悲剧,随后马上回过头来对春子说:“你参加秋季的梶川派的舞蹈大会好不好,春都代师傅?”
师家在专心考虑舞台装置和艺术指导的事。
观看绍兴剧《天仙配》舞台纪录片的那天晚上,他把春子和其他三位弟子召集到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心情激动地议论着新创作的舞蹈。
“真是赶不上你们这些年轻的师傅呀……”
尽管都很疲劳了,但年轻的姑娘们吃过午饭,都上街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或是买回一些小巧的工艺品,交换着看。春子看见这种情景,不觉为自己的体力衰退而有点发愁。
“这也难怪,春都代师傅的节目很多,净忙于跳舞了。您要买什么东西,只要跟我们说一声就成,我们替您去买吧。
“是啊。”
年轻姑娘买来的东西中,春子认为有意思的,就请她们顺便捎个相同的带回来,有块玲珑的白玉,她就要了下来。春子心想,唯独永宝斋,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亲自去一趟。
在出发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没有演出任务,傍晚宴会前,还有一段空闲的时间,春子好不容易同师家搭件到永宝斋去。
那条街有几家商店专门卖古董和文物的,永宝斋是最的一家。它出售字画以及纸张、画具、颜料和墨等等。师家请店里的人把朱沙印泥装在几个式样不同的盒子里,还买了几百张别致的中国信笺,说是回国后用来写感谢信。
“我想买唐墨。”
翻译了解春子的心情,同永宝斋的负责人商量了很长时间。
“据说唐墨是珍品,数量很少,所以不摆出来。怎么说呢,叫作非卖品。在这里陈列的古墨,多半是清朝的,质量也不错。他说,如果认为还可以的话,是否就买这种呢?”
“嗯,清墨虽然也想买,但我还是想要唐墨,请你再问一下试试看。我是买回去作为礼物送给替我画衣裳的画匠的。”春子身上穿的是碎白点花纹布的家常衣裳,但刚巧系上了海棠花的衣带。“喏,请你告诉他,就是想送给画这幅画的人。这幅画是用唐墨画的。上面还刻着方于鲁几个字呢。”
这位翻译在北京的第一次欢迎宴会上也给春子担任过口译,所以他很清楚幸吉有关墨的事。他详详细细地将这件事告诉了永宝斋的负责人。
对方听说刻着方于鲁这个字号,瞪大眼睛望了望春子,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春子衣带上的画,很快地跟翻译讲了些什么。
“他说方于鲁是唐墨中的名墨,想不到日本也有这种墨,所以觉得惊奇。”
永宝斋的负责人边叨唠着什么,边走进里屋去了。
翻译笑咪咪地转过脸望着春子:“看样子可能会给你拿出来呢。”
不大一会儿,永宝斋的负责人抱着一个红盒子走出来了。这是一个古色古香的雕漆盒子。雕刻和图案都很精美。春子平时整天奔波于饭店和剧场之间,很少有机会缅怀古老的中国,所以她很有兴致地看着永宝斋的负责人把这个古色古香的盒盖子打开。北京城,马路是新的,建筑物也是新的,很多事情出乎春子的意料。除了饮食方面以外,她感觉不到自己已经到了中国。但这一天,春子见到了永宝斋的负责人,才觉得接触到了她所想象的中国。
盒子里收藏着几种古墨,嵌在织锦面的木格子里。“他说全都是唐墨。”翻译说。
这些墨没有一块完整的。有的象幸吉那块方于鲁一样磨得所余无几了。最大的也只有约莫二寸长,金箔也失去了光泽,不过仔细地看,还可以辨认出墨的末端有个“万”字。
春子离开饭店的时候,无意之中把怀纸⑲掖在衣带里面,这时她顺手取了出来,轻轻地将墨放在上面。永宝斋的负责人,跟幸吉一样,对春子这种礼仪,感到惊讶。春子本想放在手帕上的,但觉得不能让浸在手帕上的香水味儿熏冶那些墨块,再说还会影响嗅墨的香味,所以还是用了怀纸。
永宝斋的负责人所搜集的墨,形形色色。有的象幸吉的一样,形似孩童捏的泥块;有的就象是镶在木模子里铸出来,跟筝相似;还有的用复杂的曲线条构成菱形。扁平的墨面上,有的浮现着密密麻麻的诗文;有的在快被磨掉的雕刻上隐隐约约现出唐代的风俗画。这些墨的图案,不象清墨那样精致,看起来手艺很粗糙,真象唐代人用大手巴掌捏成后,又用粗粗的手指加工的。
“我说呀,能不能替我求求他?”春子对翻译说,“无论如何也希望把这块让给我。请你给求个情好吗?”
春子也真做得出来,不但硬要人家把珍藏的寥寥无几的墨让给她一块,而且还挑其中最大、最好的。翻译也不便劝她要块小的,只好低声地恳求永宝斋的负责人。看样子,他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但这是远方来客提出的强烈恳求,他也就认真去办了。
永宝斋的负责人沉默下来,久久没吭声。他那副宽额、大眼睛的典型汉族脸型,显得苍老而格外严肃庄重。过了一会儿,他定睛望着春子衣带上的海棠花,对翻译说了些什么,然后又用锐利的目光看了看春子。
“他说,为了画这幅画的人,送给你了。”
“谢谢您,感谢您。”春子用刚学会的中国话,连声道谢。
永宝斋的负责人高兴地说了些什么。
“他说:讲得很好,你会讲中国话,真叫人高兴啊。”翻译说。
永宝斋的包装纸是白底上印着“永宝斋”三个绿字和难懂的汉诗,还有简单的图案。新中国也许是纸张供不应求,不论东安市场或别的地方都没有漂亮的包装纸,唯独永宝斋准备的包装纸却很有特色。春子一面望着永宝斋的负责人亲自动手包装唐墨,一面轻声地同翻译商量:“该付多少啊?”
“啊?”
“价钱多少啊?”“他说是送给你的。”
“这东西是很贵的,那怎么成呀!
“这是非卖品,是他个人珍藏的,不是商品,大概也无法开发票吧。
春子想起,在中国,无论在哪家商店买什么东西,商品上都标着国家的价格,买东西必定要开发票。
但春子再一次拜托翻译:“不过请你问一下,我这么冒昧地提出要求,白拿,真是过意不去。”
师家拿着一包朱沙印泥挤了进来,说:“是唐墨啊?太好了,我也想要呢。”
正在包装的永宝斋的负责人停下了手,把雕漆盒子盖了起来。
翻译笑着说:“他说不卖了。
“真遗憾啊!”师家苦笑了一下,好在还没有死乞白赖地央求。
翻译按春子刚才所说的那番话翻译过去,请求永宝斋的负责人。
“不要。”永宝斋的负责人说了这么一句,连连摇头,没有再理这个碴儿。
他包装好唐墨以后,直勾勾地看了看春子的眼睛,又指着春子的衣带说:“这是两千年来的友谊。’
翻译传译了他的话。
归途,春子在车上问师家:“唐墨有两千年的历史吗?”
师家告诉她:“永宝斋那个人不光是说的墨呀,两干年是指日本同中国友好的历史。
春子心想:自己一直惦着给幸吉带点礼物回去,这下子可有东西送给他了。
幸吉说过:“当这块墨用完的时候,也就是我人生告终的日子啊!”如果把这块珍贵的唐墨交给他,恐怕他会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用完那块磨小了的墨后,又有这块接上了。今后,在幸吉的笔下,将制成几件、几十件水墨画和服,而他的生命也将会继续下去。
选择礼品,再也没有比找到最能使对方称心如意的东西,更感到满意的了。春子觉得自己对幸吉所抱的好意,能如愿以偿,就感到欣慰。
“这是两千年来的友谊。”一师家跟春子说明了永宝斋的负责人这句话的含义,春子虽然仍没正确理解,但心里想:一定要向幸吉传达这句话。因为他觉得,再也没有比与长寿息息相关的“两千年”这个词更足以鼓舞幸吉余生的了。
三松到羽田机场来迎接春子。
“辛苦啦,听说访问很成功,祝贺您了。"
对三松这老一套的寒暄,春子没有搭理,却冷不防地说:“我带墨回来了。”
“恩?”
“是给老爷爷带回来的唐墨。”
“是唐墨啊?那太感谢了。老大爷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放在手提箱尽底下呢,你明儿再来取吧。”
“好的。送唐墨给老大爷,老大爷该会多高兴啊!您真费心了,谢谢您哩。 ”
三松兴高采烈,象是自己的事似的。第二天将近晌午,他就到春子家里来了。
春子正好用餐,早午餐并作一顿吃。许多日子没吃日本餐了,吃起自家做的咸菜和酱汤,格外可口。春子在三松面前,添了好几次雪白的米饭。
“食欲惊人吧?”
“好极了。我们一到夏天,生意和健康都不如意啊。”
“中国现在已经是盛夏了。”
“是吗?那水墨画衣裳合适吗?”
“对啦,对啦….”春子呷了一口粗茶,说,“到处都博得好评啊!为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要再去拜访一次老爷爷。”
春子本想约略告诉三松,是话匣子一经打开,就收不回来了。结果,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讲了,在永宝斋的经过也原原本本地作了说明,详细得令人难以相信她还能用同样的语调重述一遍。
“那末,快点告诉老大爷吧,他一定也会很感激的。”
“我本想亲手交给他时再谈的,但我太累了,打明天起又要忙起来,请你替我转告他吧。
春子讲了一遍之后,想会见前田幸吉的心情逐渐冷却下来了。季节虽刚交初夏,可是日本今年热得特别早。师家似乎打算在盛夏之前举行隆重的归国汇报演出,于是一股作气地自今天起就邀集一些作家、作曲家来一起商量把《天仙l配》改编为舞蹈。可以说,春子忙得没有工夫到幸吉家里去,也没有充裕的时间邀请幸吉来。
但是,幸吉方面对这一点哪会不满呢。他当然知道春子访问中国的事,为此,他曾不顾自己的身体,把水墨画赶制出来。但是,长期以来,幸吉从未听见顾客说过画得怎么样,他作梦也没想到能够听到春子的旅行见闻。因此,当他听到三松老板突然闯来,在门口大声嚷着:“前田师傅,前田师傅,你看春都代师傅带回来的礼物!”的时候,没有立即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是唐墨啊!”三松老板恐怕是有意让幸吉吃惊,一进到屋里,就冷不防地亲自打开永宝斋的包装纸,把唐墨举到幸吉眼前让他看。
幸吉的喉咙微微地尖声响着。他伸出双手把墨接了过去。双手直打哆嗦,几乎看不清墨的形状。
三松把春子的水墨画衣裳在中国受到的好评,以及春子在永宝斋买墨的经过,照春子的原话,略加夸张地对幸吉讲了一遍。幸吉听着,每逢对方的话一停顿,就点头搭碴儿说:“是吗?啊,是这样吗?”其实,他没有好好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动。真没想到,完全没有想到啊!
幸吉把他的方于鲁放在外表同这珍藏品相称的盒子里。不论是紫色破布,还是用手摸得发黑的桐木盒,都有那么一种气派,包装古墨确是相称。相形之下,幸吉目前托在手心上的唐墨年代悠久,这是没得说的,可包装纸却崭新而结实,换手时还沙沙作响。幸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块墨,百看不厌地饱览了一番。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动。真没想到,完全没有想到啊!
这块墨是什么字号,三松既没说,幸吉也没问。使幸吉感动的,不是这块唐墨值多少钱,而是春子在遥远的北京城打听并找到这块墨的事实本身。对幸吉来说,春子的存在,使他的作品得到了彻底的复苏。幸吉认为,自从看了梶川春都代的表演,自己一刻也没有忘怀她的舞姿。为了自身的缘故,他也不会忘记自己那原以为已经枯萎了的生命,从春都代那里吸取了养分,制作出来的水墨画衣裳,在整个舞台上翩翩飞舞。幸吉心想:我要用这块墨——就用这块墨,还制作那样的服装,继续制作梶川春都代的舞台服装。
幸吉凝视着刻在墨的一面上的“萬”字,直到这个字象妖怪展翅似的逼迫过来。“萬”字下面的字,已经无从辨认,幸吉却觉得自己的老花眼能够清清楚楚地辨认出那已经磨掉了的字迹。“萬”字下面的字,恐怕是曾以无论幸吉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从未见过的刚劲有力的字体书写着的吧。幸吉几乎确信:那个字体,毫无疑问优美得犹如梶川春都代的舞姿。
尽管古墨不可能有“萬華”这么个名称或字号,但是幸吉对这却确信不疑。他想:“華”字已经磨光了,可见这块墨不知画过多少朵花啊。
在中国,这块墨以前的主人,大概只用它来研墨写字,不会象幸吉用方于鲁那样,当作颜料吧。这是幸吉随便想象的,而且他很快就相信了这种想象。这块墨后 边,繁花似锦,浮现在幸吉眼前。有水仙、百合、山茶、山茱萸、玉兰、棣棠、杜鹃、荢环、丽春、芍药、紫藤、铁线莲、蝴蝶、蓟——凡是幸吉想得起来的种种花儿,都竞相争艳,可以窥出这块只铭刻着一个“萬”字的墨的过去。
“老婆子,对不起,请你办件事。老婆子!”幸吉尽管叫惯了耳背的老伴,近来却觉得拉开嗓门喊叫是相当吃力的事。“赶快替我要一匹最好的罗纱来!马上去,我急着要用。
幸吉亲自到邻居那里去找新鲜鸡蛋。这家人不是以养鸡为业,只不过是一种爱好。大概饲料好的关系,用这家的鸡下的蛋的蛋黄来研唐墨,粘性最好。由于幸吉赞不绝口,这家人也很乐意,有求必应。
幸吉对春子的赠墨,万分感激。他打算为春子再画几件新衣裳。春子刚从中国旅行归来,还没有向三松订做新衣,幸吉却自作主张,打算为她挥笔。
这个夏天的炎热,是历年来未曾有过的。特别是湿度高,叫人发闷,而且比往年热得早,来势凶猛。连健康正常的人也觉得难受。在城市里,汗味和人身上发散出来的热气混杂在一起,臭气熏天。演出结束后,春子就溜到避暑胜地去了。她只帮同在轻井泽避暑的弟子们排练排练,日子倒也过得舒坦。不料这一年连轻井泽也热得不得了,好些夜晚难以入眠。幸好梶川猿寿郎在完成了访华演出这桩大任务后,委托了别人为《天仙配》作词谱曲,只因未完成,舞蹈也排练不起来,这个夏天似乎只好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按日历计算,“召集”春子的时候,已经是脱下罗纱,换穿单衣的季节了。
少师家因打高尔夫球而晒得黑黝黝的。他在中国的种种感受,在高原的清新空气中,进一步提高为纯洁的感情。
“我打算在秋天里举办一次素舞大会。靠追求奇特的舞台装置和华丽的服装,搞大玩艺儿,反倒没有意义,我想搞得朴实些。大家都不敷衍搪塞,也就会专心致志地排练了。新创作《天仙配》一剧,不排练到满意的地步,决不公开上演。
春子非但没有异议,还连连表示了全面赞同,就回家了。当师家提出表演素舞时,她自己已暗中决定穿水墨画衣裳表演了。
画什么花样呢?请他用那块墨来画吧。别人订货,想来幸吉是决不会使用春子赠送的唐墨的。
“我回来了。”
她精神抖擞地走进正门时,看见门口的石板上,摆着一双黑皮鞋。
“三松老板来了。”
“哎哟,来得真巧。我正想回来给他打个电话呢。”春子象女学生那样快活地高声说着,跑进了起居室。暑热还没散尽,这天春子是穿着罗纱出去的。三松老板却穿着西装,整整齐齐地结上领带,表情严肃地坐在那儿。
“很久没来看望您了。”
“哟,你不是到过轻井泽吗?请别客气,不要象客人那样寒暄一番了。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今天师家说了一些令人高兴的事呢。他说秋天要举办素舞大会,我呢,可以说就盼着这一天啦。因为喜欢水墨画的春都代师傅甚至名扬远方的中国了。我想请你拜托老大爷用那块墨……”
春子正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说着,三松打断了她的话头,低声道:“那个老大爷去世了。
“什么?哎呀,什么时候死的?”
“十来天以前。”
“为什么不通知我呢?”
“哎,我是直到安葬那天才接到通知的,很不凑巧,我刚好到关西去了,也就没来得及告诉您。
“哦,死了!”
春子刚才还兴冲冲的,满脑子都是准备向幸吉预定水墨画的新图案的事,一听说他故去了,与其说沮丧,毋宁说全身的力气顿时消失,整个虚脱了似的。难道那块唐墨对他不起作用吗?难道幸吉就象他自己说过的那样,跟方于鲁同归于尽了吗?
“上岁数喽,画多了不行,我们向他订货也注意到别太累着他。可是在这个盛夏,老大爷好象还继续作画来着。而且全都是水墨画……都是为您画的。”
“真的?”
“画好了两件罗纱衣裳,两件绫子的。不过有一件绫子还没有画完,他就病倒了。”
“得了什么病啊?”
“哎,是老衰死的。哦,也许是中风吧。据说临死前天,头脑还很清醒,口齿也很清楚。”
”…………”
“老大爷是为了报答您的心意而画的,多么令人感动啊。我们赶紧把它做成成衣送来了。这是奠祭品,请您过过目吧。”
三松亲自打开纸口袋,首先摊开一件罗纱和服。衣领和两肩没有画花样,下摆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并立的蜀葵花,用白色和淡墨、浓墨调成各种各样的色彩,竞相争艳。似锦的繁花,不畏炎夏,毅然挺立在庭院里那静悄悄的绿叶丛中,美极了。
“老大爷要是早点儿告诉我们的话,就能赶在这个夏天派上用场了。现在只好推到明年了。”三松在一声不响地感叹不已的春子面前惋惜地说。他稍停了一会儿,又打开另一个纸口袋: “一件也不能让您穿上,也太可借了。所以我作主张,面子和里子都用同样的料子,把这件做成了夹衣。这种花儿开放的季节不是春天,而是夏天,虽然勉强一点,九月份您还是可以穿的。”
在白底罗纱上再配上薄薄的黑纱制成的夹衣,在穿单衣的季节就可以穿了。上面的纱和下面的罗重叠在一起,色彩渐浓渐淡,象木纹模样的图案,若隐若现,若现若隐,变幻莫测。一簇簇大朵的八仙花,在肩上,袖上,竞相怒放,离下摆越近,越是茂密。在罗纱的水墨画上,罩上黑纱,效果比三松想象的还要华丽。看起来,八仙花五光十色,变幻无穷。
“真精彩啊!”
“还有呢。”三松略微提起了精神,连忙打开最后一个纸口袋。
这是一幅大胆果断地在一块带有细纹的绫子上画上花车的图案。花车上有两个涂黑了的大车轮、把手和竹编的花篮。上面装饰的繁花茂叶,都不是固定的七种⑳。不分季节时令,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花都盛开着。春子自不待说,就是三松看了,有许多花的名字也叫不上来。从牡丹花、樱花、红蜀葵、紫茉莉、菖蒲、仙翁花、紫葳,一直到牵牛花,都是用刚劲的笔法,净墨一色,浓淡调节,匀称地勾勒出一幅百花争妍、繁花似锦、芬芳扑鼻的景象。那浓郁的色香,叫人感到神魂颠倒。要是给这衣裳起个名字,谁也想不出比“百花缭乱”更为合适的了。
三松默默地瞧着春子,好似等待着她要说什么。
春子茫然若失,心想自己过去的生活,直到今后的人生,纵然让这女性的生命不断开花,也比不上这衣裳上的花朵繁茂啊。因此,春子感到自己被征服了。这件衣裳,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是不能穿的。倘使让舞技未纯熟的演员穿上,这件衣裳的艺术份量会把她压垮的。一想到这里,春子参加秋季大会的斗志,顿时昂扬起来了。这时,春子感到幸吉的生命火花在燃遍她的全身似的。
春子老是噤口不言。三松好象等得不耐烦了,他说:“听说老大爷留下遗嘱说,不要把这块墨烧毁掉。方于鲁只剩下指甲尖那么一小截了,已经拿去陪葬,把它火化了。作了寡妇的老大娘同我商量,说把唐墨供奉在佛龛里也不合适,是不是退还给春都代师傅,您看怎么样。我想,要是这么做会使您感到不快也不好,可是姑且把它带来了。”
方于鲁曾包在紫布里。春子赠送的永宝斋的唐墨,则包在用高级白绫子缝成的一小块方巾里。幸吉在使过之后,似乎是小心翼翼地揩净了才收藏起来的。绫子几乎没弄脏,发出刺眼的亮光。绫子是在白底上织出了斜体“卍”字花纹,以及梅、兰、菊、竹。
春子从三松手里接了过来,悄悄地打开。这块墨尽管画过那么多花朵,但也不曾磨掉多少。仔细一看,“萬”字已经没有了,仅仅残留下“艸”字头了。
“禺”这个字没有含意吗?——春子想了一会儿,却想不起来。只是联想起“寓”、“遇”、 “隅”这几个字。春子无意中记得“寓”字包含着“暂居”的意思。
“我就接受下来了。”
春子这话不光是对三松说的,似乎也是对自己说的。因为她想:如果老人依依不舍之情还残留在墨上,的确有点可怕。但是,为了穿上这件百花缭乱的衣裳,自由自在地起舞,就必须把这块墨所象征的精神,铭刻在心坎上。春子突然感到托在手心里的墨沉甸甸的。她觉得仿佛可以从残留的“艸”字头上,看出幸吉对生命的依恋。
(叶渭渠 译)
有吉佐和子是日本当代著名女作家。她一九三一年生于和歌山市,一九五二年毕业于东京女子大学英文系。一九五六年开始发表作品,著名的有长篇小说《纪之川》(1959)、《并非由于肤色》(1964)、《暖流》(1971)、《恍惚的人》(1972)、《综合污染》(1975)以及短篇小说《祈祷》、《木偶净琉璃》、《黑衣》等。近几年来,她以写“公害小说”而驰名于国内外,她在这方面具有使一些专家都感到吃惊的知识。她在一九七七年和一九七八年都被日本读者评选列入国内最受欢迎的作家中的前十名。
自一九六一年以来,她曾多次访问我国,对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和文化交流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短篇小说《墨》于一九六一年,作品以细腻的笔触,娓娓动听地介绍了一位老艺人热爱生活、热爱艺术、孜孜不倦地、创造性地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的故事。其中还穿插了对中日两国人民传统友谊的热情歌颂。
【注 释】
①用线将布扎紧,或用其他办法使布打绉纹,防止染液浸透的一种染法,染后形成白色花纹。
②宫崎友禅(1681—1763)发明的一种染法,色彩鲜明,有花鸟、草木,山水等花样。一般染在绉绸、棉布等料子上。
③能乐曲名。据说是观阿弥(1333—1384)的作品。
④日本九州萨摩地方出产的蓝地碎白点花纹棉布。
⑤用茜草根作染料,染成暗红色。
⑥ 用紫草根作染料,染成紫色。
⑦用鸭跖草汁染成的纸,画衣料底样用。
⑧一种不化妆的舞蹈。
⑨江户时代有名的点心铺,现在在东京银座和赤坂仍有它的老字号。
⑩江户时代末期的长歌,长歌是配合三弦、笛子等唱的歌曲,常与舞蹈配合演出。
⑪用来做和服带子的一种厚丝织物。
⑫日本京都市东山的清水寺正殿前面,在高坡上筑有舞台, “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来”喻作需要下极大的决心。
⑬1923年发生在东京和神奈川、静冈等关东地区八县的大地震。
⑭方于鲁是我国明朝人,在万历年间很出名。著有《方氏墨谱》
⑮原文系“からすみ”,与“唐墨”二字同音。
⑯过去日本军国主义者对我国的蔑称。
⑰舞蹈用的夹和服,在袖口和下摆里经常絮上棉花,以提高舞台效果,叫富贵棉。
⑱长袖和服的袖长是二尺六寸到三尺左右,中袖和服的袖子略短。
⑲一种高级手纸。
⑳指秋季开花的七种花草:胡枝子、狗尾草、葛、瞿麦、女萝、兰草、牵牛花(或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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