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所以我称王(我是王少年提着沾满血的剑)
「我是王。」
少年提着沾满血的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他眸子里透着危险的气息,像一只暗夜里的小狼。
少年舔了舔剑上的血,半是认真半是玩味地开口:「照我们北凉的规矩,新王可继承先王的一切。」
他顿了顿,毫不客气地盯住我的眼睛:「包括先王的女人。
「你听懂了吗,母妃?」
01.
漠北的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烈。
我只是站在这里,眼睛就已被风沙吹得睁不开。
一路风尘仆仆,原本鲜艳夺目的和亲礼服,此刻早已失了光彩。
我想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不比身上的衣服好多少。
「公主莫要见怪。当下正是凉州风沙之季,等过了这些时日,便不会再有这样的妖风。」
负责安顿我的,是一个老嬷嬷。
她算是中原话说得不错的北凉人了,不像这殿内其他婢女,只会喃喃地吐出几个蹩脚的中原字。
「公主千里迢迢赶来,为何不多带几个贴心的婢子?」
老嬷嬷很是慈祥,今日才见第一面,便已熟络地和我攀谈起来。
我笑笑,没有回答。
老嬷嬷看出我的疏离,但她并没生气,仍是笑着:「我们北凉有句俗语,心腹不在多,一个顶十个。公主虽然带的婢子不多,想必也是个顶个地好。」
闻言,我不禁在心底冷笑。随我入北凉的这些人,别说好生照料我,她们能不给我使暗记,我都已是谢天谢地。
这些宫婢,都是朝中各方势力安插进来的眼线。我本一个都不想留,已经找借口赶走了大半,如今剩下的这几个婢子,大都是皇帝和林相的人。
末了,老嬷嬷毕恭毕敬地给我行了一个礼:「奴名乌兰,公主有任何吩咐,都可随时唤奴。」
乌兰退下后,我这才得空细细打量周遭的环境。
北凉不比大夏,外面荒芜苍凉不说,就连这殿宇也没有半点富丽堂皇的影子。
我暗自发笑:难怪,皇帝舍不得真公主入这蛮荒之地。
一想到狗皇帝,我眼底的寒意又深了几分,刻骨铭心的恨意在心底骇浪翻涌。
我谢清风永生永世都忘不了,谢氏一族灭门时的惨烈。
「谢家无论男女,无论大小,一律斩首。」
我倒在血泊中,做着无谓的挣扎。昂着头,发狠地望着端坐在高位上的林丞相。
我不明白,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听信奸佞小人,定下谢氏叛国之罪。
我祖父三朝元老,赤胆忠心,我父亲军功赫赫,戎马一生。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结果?
「谢大将军,林某来送送你。」
林相端着一杯酒,踏着满地谢家的鲜血,笑吟吟的,一步一步地向我父亲走来。
我怔怔环顾四周,行刑场上,谢家上下百余人,竟只剩我与父亲两人。
祖父为保忠心气节,不愿死于佞臣之手,撞柱而亡。母亲和哥哥还有余温的身体,就堪堪地倒在祖父尸首面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剧烈的疼痛啃噬着我的心,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脸上一片温热,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血了。
父亲披散着发,面如死灰,却仍是笔直地挺立,刚正不阿的身姿更显得他无比悲壮。
父亲连一个眼神也不屑施舍给林相,他淡淡地开口:「林丞相还不快快动手,好让谢某早点与家人团聚。」
我听着父亲坦然赴死的言辞,痛得难以自抑,悲怆地唤了声:「爹爹!」
许是我一直瘫倒在血泊里,父亲没有想到我还活着,听到我的声音,一直混沌无光的眼神,这才闪了闪。
「小风,」父亲回头望向我笑,眉眼柔和,像是哄幼时哭闹的我一样,「小风别怕,有爹爹在。」
我一瞬间什么也不怕了,颤颤巍巍地起身,向爹爹那里踉跄走去。
「哈哈哈,真是父女情深。」林相大笑着,随即又道,「只不过,世侄女是有福之人,怕是陪不了谢大将军的黄泉之路。」
父亲一怔,盯着林相的眼睛:「你什么意思?」
林相玩味一笑:「圣上开恩,免了谢家嫡长女的死罪,特赐恩惠,封为和亲公主,秋后嫁于北凉王。」
闻言,父亲一直强挺着的身体险些撑不住。
「林甫,你个庶子!」父亲从未有过的震怒,让林相都怔了片刻。
「谢玄,本相救你女儿一命,你竟如此不知好歹。」林相冷冷地笑道。
笑意还未收起,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我父亲一掌。若不是手铐的束缚,父亲的这掌能将林相扇倒在地。
林相缓缓地擦了擦唇角的血,声音阴冷似毒蝎:「没错,谢玄。我就是要杀人诛心,叫你死也不能瞑目。」
大夏苦北凉久矣。
自大夏开国以来,与北凉的战事就未曾断绝。到我祖父那一代,北凉更是屡屡侵犯我大夏国土。
好在祖父神武,连破北凉三城,挫了他们不少锐气。父亲从小在祖父的教导下,也是英勇无畏,屡创奇功。我哥更是少年得志,十九岁就被封为小将军。
人们常说,谢家的娃娃,三岁就会骑马,十岁就能上战场。生来便是保家卫国的栋梁。
谢氏祖孙三代,给了北凉不少苦头吃。我父亲曾经生擒过北凉王,让北凉王受尽屈辱。
「谢大将军曾经好好款待过北凉王,相信他也定会好好对待你的女儿。」林相的眼神扫向我,笑得很是阴恻。
北凉王的岁数不比我祖父小多少,据说野蛮粗鄙,残忍无道,又受过我父亲的屈辱,我去和亲的下场甚至生不如死。
林相此举,旨在羞辱我父,让其含恨九泉。
可他低估了我们谢家儿女的骨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娘亲从小就教导我们的道理。
我冷冷地盯着林相,他手一挥:「送谢大将军上路吧!」
就在执行斩刑的侍卫挥刀之时,我全力冲上去,替父亲挡下一刀。
只有我死在父亲前面,他才不会含恨而终。
我冲父亲笑,我相信父亲懂我眼神里的意思。
谢家的人,决不苟活。黄泉路上,我陪爹爹。
可我没想到,因为刀剑一毫的偏差,竟然没有致命,昏死了数日,我竟醒了过来。
林相得知我醒后,姗姗赶来。惺惺作态的模样,我如今想来,还是一阵恶寒。
「世侄女醒了?果真是有福之人。」
称一个被灭门的人为「有福之人」,这讽刺让我连连作呕。
「醒了又如何?寻死还不是一瞬间的事?」我早已心如死灰,仿佛一切感官与情绪都被抽离,如今剩下的只不过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林相噙着笑:「这可不行。今非昔比,如今圣上已经抹了你谢氏罪女的身份,您现在可是大夏的承意公主,即将和亲北凉。怎可轻易寻死呢?」
承意公主。承意,奉承圣意。
多讽刺的称号,多屈辱的身份。
仇人在前,却不能手刃;昏君在侧,却无力制衡。
一想到这,我便抑制不住地战栗,扯得伤口揪心地疼。
「谢大小姐,不,承意公主,」林相笑意加深,「提醒您一句,即便是死,您的尸首也是要运进北凉,任其处置的。」
我望着他,冷冷地笑。
我本万念俱灰,一心寻死。可如今,我不甘心就这么带着谢氏一族的冤屈潦草死去。
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不是要我和亲北凉吗?
好啊。
那我偏要借北凉之手,血刃仇敌。
02.
我要报仇,就要借力。
关键是借谁的力?
一路颠簸,我终于在抵达北凉前,权衡好了利弊。
心中的那个人选,也逐渐明晰。
赫连渊,北凉王的第十九个弟弟。
关于北凉皇室的家谱,我们谢家人了解得甚至比自己的家谱还清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是爹爹常挂在嘴边的话。
还有一个经常被爹爹挂在嘴边的,便是这个叫作「赫连渊」的名字。
爹爹总是以此名字鞭策我哥。
在哥哥读兵法稍有怠慢之际,爹爹总是沉着脸道:「下次出征,你还想再中赫连渊的计谋吗?」
每当这时,哥哥总是面露赭色,不服又吃瘪地继续捧着兵书细细研究。
威风凛凛的小将军,竟也有如此忌惮的对象?
我哪里见过哥哥这副模样,好奇心让我问了哥哥无数遍:「赫连渊是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起初哥哥根本不愿搭理我,后来被我问烦了,便用一句「蛮夷之人,有什么可问的」来搪塞我:
「不过是略长我几岁,尽会用那些阴险之术。」
哥哥气不过,又补了一句:「有本事正面跟小爷来一仗,看小爷我不把他斩于马下。」
「兵不厌诈。输了,是你自己没本事。」
不知什么时候,爹爹来到我们身后。
爹爹虽然一生都在与北凉作战,也痛恨北凉屡屡扰我边境,可以说与北凉是宿敌了,但他从不会贬低对手,相反他很是欣赏强大的敌人。
「赫连渊也不过二十有八,却有如此谋略,就算比起北凉王当年,也毫不逊色。有如此劲敌,谢清朗你还不当心?」
哥哥知错,垂了垂眼眸,不再找托辞。
爹爹难得这般夸一个人,看得出这赫连渊的确有点本事。
要说这位天资卓越的北凉摄政王有什么不足,恐怕也就只是他的出身了。
赫连渊的母亲是汉人,也是大夏送去和亲的无辜女子。
嫁过去的时候,前北凉王已经八十多了。十八岁的少女,远嫁八十岁的老翁,怎么想来都是满满的屈辱。
「十八新娘八十郎,白发苍苍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件事当时还被编成歌谣,在街头巷尾传唱多年。小孩子不懂词里的心酸,只觉音调朗朗上口,总爱哼上几句。
我小的时候,也曾跟着其他孩子哼唱过。刚被爹爹听见,就挨了一顿斥责:
「此事乃我大夏之辱!」
爹爹痛心疾首:「这场仗我大夏胜利在望,不知皇上为何偏偏叫停。用和亲之举,能换得几时安宁?还白白耽误人家姑娘一生。
「只愿我谢玄,尽自己残生,给大夏打出一个安定的天下,让大夏永无和亲。」
让大夏永无和亲。
父亲的鸿鹄之志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已被奸人所害,含冤而终。
更讽刺的是,父亲一生痛恨和亲,怎能料到自己唯一的女儿最终也走上了这条路。
在我懂事之后,很是心疼这歌谣里和亲的女子,唏嘘感叹过她悲惨的命运。如今看来,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她好几分。
当今的北凉王,虽然不像前北凉王那样是八十老翁,但也已经年过花甲。
要我委身于同祖父一般大的人,我着实做不到。
所以我将目光投向了赫连渊。
只要他能救我帮我,我就助他登上北凉皇位。
早就听闻,虽然摄政王天赋异禀,惊才艳艳,但身上终究流着一半汉人的血。
虽说北凉不仅遵从「父死子继」,也容许「兄终弟及」,但有着汉人血统的赫连渊,要想继位,却也是困难重重。
像他这样的野心家,倘若想用一些流血的手段登上王位,我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
利益至上,各取所需。
03.
我想见赫连渊,并不是一件易事。
在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入北凉之后,理应北凉王亲自接见,北凉皇室列阵相迎,以示北凉对大夏的诚意。
但是很显然,北凉不屑给大夏颜面。
自从皇帝夺了谢家兵权后,大夏节节败退,屡战屡败,边疆的城池已经割得差不多了。
此次和亲,可不是北凉向大夏示好,而是大夏向北凉请和。
所以,别说北凉王了,就连北凉皇室其他人的影子我也没见到。只留乌兰这个老嬷嬷,带着一众小宫婢,草草地安顿了我们这一行人。
乌兰给我的解释是:「大王昨日启程去神女湖祭天,约莫半月后返程。
「大王口谕,回宫后,会给公主补齐礼数。」
我笑笑,表示知道了。
这个礼数补不补,羞辱大夏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不过我不在意这个,我在意的是怎样才能见到赫连渊。
和乌兰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闲聊了许久,套出了些消息。
此次祭天,北凉王带北凉小王子,还有摄政王赫连渊一同前往。
这就有意思了。
按照北凉的规矩,跟随王一起祭天的人,就是默认的王位继承人。而北凉王此举,倒是有意模糊北凉未来天主的人选。
北凉朝堂上,如今也是两派。有拥立摄政王的,也有拥立北凉小王子的。虽说赫连渊优势明显,但反对势力也不容小觑。
我指腹摩挲着茶杯,心里暗暗思索,究竟如何才能说动摄政王与我合作。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这半个月的时日,我暗地里打探出不少有用的讯息,并且每天借着给北凉大妃请安的机会,把这北凉皇宫的布局摸了个清清楚楚。
北凉王返程的消息传来时,正在饮冷酒的我,动作一滞。
北凉王要回来了,说明赫连渊也要回来了。
「听闻摄政王殿下已经回宫,授大王旨意,先行一步来打点宫中事宜。」
乌兰无心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等了这么久,机会终于来了。
04.
是夜,我假装睡下。
用事先备好的失魂香,迷倒了守夜的婢女。接着,我便沿着自己规划了无数遍的路线,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摄政王的殿前。
我是有点三脚猫功夫在身上的,毕竟是将门独女,翻个宫墙不在话下。
殿内只有西侧卧房亮着一盏灯,我避开守卫,悄悄闪过去。
只见一个身影立在窗前,烛影灼灼,映得那人很是俊朗。
想必此人就是赫连渊了。
我咬咬牙,推门而进。
我一身异域红装,戴着面纱,打扮成他们北凉女子的模样。
我不能一开始就暴露身份,所以打算先用美人计探探他的口信。
谁知,我刚推开门,里面便传来了一声惊喜的呼唤:「皇叔,你终于忙完了。快来,我已经想出如何破你这步棋了。」
我抬眼望去,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四目相对时,我们二人俱是一怔。
「不是皇叔?」
那人拨弄棋盘的手顿了顿,原本期待的眼神失望了几分,盯着我的眼睛,道:「你是谁?」
此刻的我,暗叫一声:糟糕。
我不会走错了吧……
不,不可能,这条路我熟记于心,这里就是赫连渊的住处,只不过眼前之人不是赫连渊罢了。
他不是赫连渊,那他是……
「问你话呢,你是谁?」面前这人从卧榻上轻松跃下,带着一抹桀骜的笑,「不说话,难不成是个小哑巴?」
眼见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心下一紧,脱口而出:「你别过来!」
许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高声呵斥,他动作一滞,愣了一瞬,随即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
「你倒是挺凶,知不知道夜闯寝宫是死罪?」
「你,你别过来……」我连连后退,急中生智道,「我是摄政王殿内的婢女,今晚本就是我当值,何来夜闯寝宫之说?」
他笑着,上下打量着我,有些戏谑地道:「谁家宫女穿成你这样?」
说着,倾身在我耳侧,低低地道:「你该不会想对摄政王图谋不轨吧?」
我连忙侧过身,急急地避开他。
谁知,那人竟眯了眯眼睛,看着我,随即勾唇一笑:「不行,你姿色一般,摄政王肯定看不上你。」
发现那人的视线所落之处,我连忙捂紧了衣服,脸上烧了起来,怒斥了声:「登徒子!」
骂完,趁其不备,我转身就跑。
不承想,这人武功竟这么好,一个健步就挡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没停住脚步,直直地撞在他的怀里,额头磕在他坚硬的胸膛上,我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傲娇且得意地挑了挑眉,伸手想要扯下我的面纱。
我慌忙避开,低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他皱了皱眉,手上的力道一松,我正好挣脱。
「你敢咬我,知道我是谁吗?」
「刚刚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我冲他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跳入夜色里。
其实,从一开始知道他不是赫连渊之后,我便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
他的身份,并不难猜。
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一身北凉贵族的服饰,梳着高高的马尾发,钉了一个虎骨耳钉。
剑目星眉,有着属于少年人清澈的明朗,又带着北凉男人特有的硬气,通身桀骜的气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尊贵。
称呼赫连渊为「皇叔」的人,除了北凉小王子还能有谁?
我不禁暗道:倒霉。
好不容易进了赫连渊的寝殿,结果他却不在,还撞上了北凉小王子。
身后有侍卫追了上来,我慌不择路,绕了几条小道,拐进了后庭一座小花园里。
我隐在池边的大树后,听着侍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刚要折返,头顶却传来一声低笑。
一听这声音,我刚沉下的心,又猛地提起。
「跑得挺快,」他好整以暇地半倚着树,抿着笑看向我,「小姑娘,老实交代你是谁派来的,本王饶你一命。」
我瞪着他,小姑娘、小姑娘的叫谁呢,姐姐可比你大。
他见我不语,竟又想抬手来扯我的面纱。
我慌忙后退,一时忘了身后是片水池,重心后仰一下跌落池中。在落下的最后一瞬,我看到那人竟慌了片刻,几乎是本能地拉住我的手。
求生的欲望让我紧紧拽住他的手,由于后仰的力度太大,竟把他也拉了下来。
好在池子里的水不算深,我呛了几口水,就已触到底部。
只不过落水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远处的侍卫立刻警觉地看了过来:「谁?!」
察觉到被我拉下水的那人甩了甩头发,想从水里起身,我顾不上被呛到窒息的难受,慌忙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又拽了回来。
他瞪大了眼睛,气鼓鼓的,像一只小兽。我们二人在水下的距离不到一尺,我看着他的长而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像水中的蝶。
啧,一个男人的眼睛竟可以这么好看。
突然,这双好看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紧接着,我便感到面纱从脸颊上滑落,回过神来,面纱已经在他手上了。
少年漾着一抹胜利的笑,得意地冲我一挑眉,然后,拉开我的手,准备起身。
我又急又恼,情急之下,脑袋一热,凑上前去吻上了他的唇。
少年明显一僵,动作骤顿,仿佛一瞬间忘了怎么呼吸。
我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想要阻止他的乱动。然而事实上,他竟然真的一动不动,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怔怔地接受了这个吻。
我听着岸上侍卫走远,终于松了口气,放开了北凉小王子。
我从水中起身,大口地喘着气。少年也从水中出浴,水滴顺着他的发丝流下,他的脸上一片绯红。
再次瞪着我时,眸子里竟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羞恼。
「你!你一个小姑娘竟然……」他连眼尾都涨得通红,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想到这北凉小王子还挺纯情。
反正自己的面纱被他扯了,索性豁出去了。瞧见他这副模样,我存心逗逗他。
「什么小姑娘,叫姐姐!」我顺势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
我心下想,叫姐姐也算便宜你了,按规矩你可得喊我母妃。
「你,你……」北凉的小王子殿下连耳朵都攀上了红痕,刚刚还神气的少年,此刻局促到目光闪躲。
「你什么你?」我笑着望着他,「想说什么,王子殿下?」
「你不是北凉人。」
我浅笑,不置可否。
「你是大夏的卧底。」
我笑道:「您错了,王子殿下。我只不过是一个爱慕虚荣,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婢女。」
说着,我从水中跃上岸。
「你站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顿了顿,见少年手拿着红色的面纱,目光灼灼地望向我。
「我叫小红,后会有期,王子殿下。
面纱送你了。」
05.
说是后会有期,没想到再见面的日子这么快。
三日后,北凉王回宫。
王祭天归来,阖宫欢庆。
当夜,举办皇室家宴。
北凉并没有为我举办过册封之礼,依照礼制,我的身份还是大夏公主,不可参加北凉王室家宴。
这也正合我意,我乐得清闲。
可事实却偏偏不让我如愿。北凉大妃为了展现她的温良贤淑、宽厚仁德,特意派人请我前去。
「公主既入了我们北凉,就是一家人。照你们大夏的讲法,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公主哪有不来的道理?」
是啊,人家北凉大妃都已经这么说了,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我倒是想看看这位未诞下一儿一女,三十多岁就能成为北凉继后的女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既是皇室家宴,那赫连渊必然出席。我要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只不过现在,比起见到赫连渊,我更烦心见到另一个人。
万一他认出我来……
那就咬死不承认。
我一个千里迢迢来和亲的别国公主,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会认识各宫的路……
想到这,我放心地抿了抿嘴角。
更何况那晚夜黑风高,想来他也看不真切。
虽然已经放心不少,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舍弃了乌兰递过来的红色盛装。
乌兰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是大王第一次见公主,公主为何不打扮得艳丽一些?」
女为悦己者容。对于北凉王,我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会为了引他注目而衣着艳丽……
再者,为了不让北凉小王子认出我来,红色我是断不敢碰的。
「你们北凉尚红,我们大夏喜素。本宫现在还是大夏公主的身份,自然代表大夏的颜面,理应身着大夏正装。」
我挑了一件春衫齐腰襦裙,化了一个淡雅的妆容,端的是清水出芙蓉的姿态,与那日烈艳美人判若两人。
酒宴上,后宫佳丽,皇室权贵,无一不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都想看看大夏的公主是什么模样。
来自各方的眼神在我身上流转,我端坐着,目不斜视,不予理睬。
这些打量的目光在北凉王落座后开始收敛。
像是天生的王者,北凉王只是坐在那里,未曾言语,殿内的空气就骤然安静。
北凉王端起酒器,一个抬眸,殿内便山呼「吾王武威,万寿无疆」。
北凉王默然不语,饮了一口酒,将酒樽落下。
大殿内的声音便戛然而止,空气重新回归肃静。
「家宴,诸位尽兴。」
大王开了口,舞乐应声奏起。
这才有了些宴会的模样。
我饮了一口酒,垂眸间感受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一道高深犀利,一道清冷幽邃。
第一道,来自尊位上如炬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北凉王看过来的。
我顿了顿,落盏时,顺势看向第二道目光。
却在与目光主人对视上的那一秒,愣了愣神。
那人落座在右座主位,一身白衣长衫,散着如瀑的黑发,戴着半张银制面具,露出一双深邃的桃花眼和精致的下颌,像画本子里的谪仙人。
触及到我的目光后,他抿唇一笑,修长的手举起一盏酒杯,一饮而尽。
玉制的酒杯被他把玩在掌心,更衬得他那双白皙的手骨节分明。
天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物。
我暗自感叹间,心中已经了然他的身份。
北凉摄政王,果然名不虚传。
「拜见父王,儿臣来迟,还望父王恕罪。」
就在我准备再斟一盅酒时,那个熟悉的声音蓦然传来,我手一抖,险些将酒洒落。
我抬眸看去,却见那少年虽然嘴上说着认错,可眉眼里哪有半点知错的神色。剑眉微扬,神情雀跃。在所有人都怕得要命的北凉王面前,只有他肆意自在,毫无惧意。
北凉王摆了摆手,只说了句「入座吧」,便不再计较。
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有趣。
这二人相处得倒真像民间的一对普通父子。
早些年听爹爹提过一嘴,这北凉王长年征战,子嗣单薄。
和先北凉大妃一共育有三男两女,只不过其中两个儿子都早夭。这第三个儿子是老来得子,先北凉大妃也因此难产而死。
纵然北凉王的后宫也算殷实,却未能有个庶出皇子,年过半百,膝下只有这一位还未及冠的皇子。
因为是北凉唯一的皇子,又因为是先王妃舍命所生,北凉王很是疼爱这位皇子。这也造就了这位北凉小王子骄奢张扬的性格。
就连我哥哥都曾说:「赫连冲有何好畏惧的,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
如今这位姗姗来迟的「公子哥」落座后,很是潇洒地为自己满上一杯酒,随性地靠在席位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胡姬曼妙的舞姿。
我远远地瞧上他一眼,别说,还真有我们大夏京城纨绔子弟的影子。
就在我分神的片刻,尊位上传来一个雄厚而苍凉的声音:
「承意公主,你很像孤的一位旧相识。」
06.
北凉王此话一出,席上所有目光都齐齐地向我投来。
我定了定神,嫣然一笑:「能与大王一见如故,很是荣幸。」
北凉王神色不改,仍是不怒自威的庄严姿态:「只不过,孤的这位旧识,让孤很是不痛快。不知承意公主,是否认识?」
北凉王话里的寒意,让我心下一紧,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大王不妨说来听听。」
「大夏武威将军,谢玄。」
「自然知道,」我稳住心神,「谢大将军英勇神武,战无不胜,乃我大夏战神。大夏子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知北凉王听后竟笑了起来。
我不知他因何发笑,冷冷地看着他笑完,听他悠悠地开口:「那承意公主,你可知谢大将军的下场如何啊?」
这话像一把利剑直戳我的心口,我咬紧牙关,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
北凉王绕有兴致地欣赏着我的神情,见我不答,进而道:「看来公主不知。」
「大王,公主不知,臣妾却知。」一直未开口的北凉大妃笑吟吟地望向北凉王。
「哦?大妃说来听听。」
「臣妾听闻,谢氏一族满门抄斩,府上连一只蚂蚁都没剩下呢。」
我紧握着拳,指甲埋进掌心,痛意提醒着我理智。
我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席上的帝后夫唱妇随,共同出演这一场名为「下马威」的好戏。
给我一个下马威,也是北凉给大夏的一个下马威。
「承意公主,孤很敬重这位谢将军。孤曾对他说过,只要他愿意投靠北凉,孤便给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他却不识趣,白白地落得这般下场,你说,他悔不悔?」
北凉王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却也不饮,只是盯着我。
「悔也不悔。」我平静地答。
「哦?」北凉王来了兴致,爽朗地大笑几声,「公主不妨细说。」
「所谓不悔,」我对上北凉王如鹰般的眼睛,「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谢大将军一生为国为民,忠魂一缕至死不渝。」
北凉王微微颔首,道:「孤更想听听,这『悔』又是因何?」
「所谓悔,」我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那一幕幕的惨烈之景走马灯似的闪过,我像是在说给北凉王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悔他终其一生,没在沙场上马革裹尸,却命丧于肮脏无比的朝堂之上。
悔他生不逢时,良臣未遇贤主,忠臣亡于奸佞。
悔他含恨而终,毕生守护一国,却没能护住己家。」
我言毕,殿内陡然陷入宁静。
在场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时,多了几分敬重。
就连一向桀骜不驯的北凉小王子,甚至都直了直身子,放下酒樽,抬眸看了过来。
「按照你们大夏礼法,公主这话说得很是大逆不道。」北凉王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听不出嗔喜。
确实,我现在的身份是公主,皇帝的女儿。公然讽刺本朝佞臣当道,皇帝昏庸。既是忤逆,也是不孝。
我也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身边还有不少皇帝和林相的眼线,可我就是咽不下这蚀骨的恨意。
「不过,这里是北凉不是大夏。」北凉王微抬酒樽,遥遥向我一举,「孤觉得公主所言极是。」
我起身举杯,回敬。
「公主来北凉也有些时日了,」北凉王道,「是时候举行册封之礼了。」
我的心陡然一抖。
「摄政王。」北凉王看向赫连渊。
「臣弟在。」后者翩翩起身,施以一礼。
「封妃之礼,就交由你来置办。」
赫连渊应下后,旋即向我看来。
微微一笑,道:「那臣在此先恭喜侧妃娘娘了。」
07.
宴席结束后,我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北凉王今日有意提到我爹爹,怕是已经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北凉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下来的路,怕是比我想象中的还难走……
「公主,不,马上该改口叫侧妃了。」从大殿出来后,乌兰连眉梢都带着喜色。看得出她是打心眼里替我高兴,一笑,眉眼间都是慈祥。
她慈眉善目,像谢府一直照料我长大的桂嬷嬷。见她第一面时,我便感到了久违的亲切。可尽管如此,对她我还是充满戒备。
乌兰是个聪明人,她看得出我的警觉,却也不恼。我和大夏婢女说话时,她总是很识趣地退下,从不过问。
我私以为她应该也是眼线,或是北凉王的人,或是大妃的人。总之,照顾我是假,监视我为真。
只不过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一点点地感受到了她的真心。
让我心里防线松动的是一个雨夜。
从未经历过漠北的雨,我不知道雨势竟可以这么大。狂风嘶吼,裹着漫天黄沙,雨拍着窗子,像是乱石击打。
我紧闭双眼,强装镇定,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听着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从小我就害怕打雷下雨,雨夜都是娘亲搂我入睡。哥哥虽然笑我胆小,却还是会抚抚我的额头,说,害怕了就叫哥哥名字。爹爹这时候也会过来,为我和娘亲掖好被子,在我们床边坐着,待我们睡下才离开。我缩在娘亲怀里,听着爹爹和哥哥讲塞外边疆的奇闻异事,安稳地睡下,跌入香甜的梦里。
可是现在,我没了家,也离了国。只身一人,在这苍凉孤寂的漠北,背负着国仇家恨,连害怕都不敢轻易流露。
一道惊雷闪过,像是劈开了我所有的伪装,我捂着被子小声抽泣起来。只有这一刻,我才仿佛又变成了谢府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我闻声一顿,警惕地屏住呼吸,甚至顾不及揩泪。
来的是乌兰,她轻声道:「公主可睡下了?」
不想让她发现我哭过,我并没有回答,闭上眼睛,装作睡熟的模样。
她见我没有应声,缓步过来。瞧我睡熟,放心地松了口气,为我掖了掖被子。轻叹了句:「可怜的小公主,这么一点点小,却要离开阿爹阿娘,远嫁过来。」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闻言,我竟跌出眼泪来。
乌兰显然也被我的眼泪惊到了,但她并没多想,一心以为我是被雷声所惊,做了噩梦。她轻拍着我的身子,柔声安抚:「公主别怕,公主别怕……」
我动容于自己竟然在敌国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泪水更是决堤般涌出。
乌兰抚了抚我的额,轻轻拍着我的身子,甚至还哼起了北凉的童谣。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还是觉得很动听,听着听着竟安稳地睡下了,还意外地睡得很甜。
次日醒来后,我等着乌兰向我讨赏。却没想到她只字未提,见到我后,慈祥一笑,道了声「公主安」,便又去忙她的事了。
我不懂她为什么对我这个敌国公主这么好。起初我想着,或许她把我照料好,是想让我早早受宠,仆凭主贵。但后来听说,乌兰是北凉前大妃的陪嫁,又将北凉小王子从小带到大,在宫中就连北凉王都得敬她几分。
那她这又是为何……我百思不得其解。
宴席结束回去的路上,乌兰自顾向我讲解着北凉的婚嫁礼俗。我听着,偶尔搭上句话。
突然,身后有人叫了声「阿嬷留步」。
回头看去,竟然是北凉小王子。
我顿时紧张起来,他该不会是将我认出来了吧……
我正想托辞,却发现他是来找乌兰的。
乌兰又惊又喜,向北凉小王子行了个礼,随即道:「殿下怎么来了?」
「许久未见阿嬷,阿嬷身体可好?」
「劳殿下挂念,奴一切都好。」乌兰慈祥又欣慰地笑着,就像自家祖母看孙儿的模样。
「如此,我便放心了。」那少年说着,从项上取下一条项链,上面串着绿松石、玛瑙还有一些打磨得很漂亮的兽骨,显得既瑰丽又粗犷,有种奇异的美感。
「阿嬷,这是我去神女湖祭天时,求得的圣物。」那少年将项链递于乌兰掌心,「巫祝说这个对老人家好,有福禄寿之意,你且戴着吧。」
乌兰已经掉下泪来,慌忙道:「如此贵重,奴怎么受得起。」
「让你接着你就接着,这种东西,本王还能少?」虽然这少年毒舌的毛病没改,嘴角也没有多少笑意,但眉眼间却有看得见的柔和,简直和以往的他判若两人。
我没想到这乖张的小王子还有这么温情的一面,于是下意识地对乌兰说:「他难得这么好,你就收下吧。」
闻言,乌兰一怔,这才接过。
那少年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向我看来。
糟糕!我这阴阳他的语调和那天如出一辙。
我心虚地后退半步,招呼乌兰:「夜很深了,走吧。」
「等等。」北凉小王子站定,第一次细细地打量我。先前既是因为避嫌,又因为不屑,所以不管是席上还是方才,他始终没有正眼瞧我一眼。
乌兰见状连忙向他介绍:「这位就是大夏的承意公主。」
那少年颔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姐姐好,我是赫连冲,北凉的王子。」
我听出他故意将「姐姐」二字咬得很重,有意提醒我,他已经认出那晚那人是我。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刚想说话。乌兰已经急急地纠正他道:「殿下,公主即将封妃,您理应尊称『母妃』。」
「本王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赫连冲不以为意,模仿着我上次对他说话的语气,冲我摆了摆手,「后会有期,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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