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经典的散文诗(生如夏花之绚烂)
泰戈尔的歌声虽有时沉寂,
但是只要有人类在世上,
他的微妙幽宛之诗,
仍将永远是由人的心中唱出来的。
——郑振铎
1924年,古老与革新交织的中华大地上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便是印度诗人:泰戈尔。
那一年,应梁启超、蔡元培之邀,对中华文化十分向往的一代文豪、圣哲泰戈尔欣然访华,陪同他的有徐志摩、陆小曼、梅兰芳等各界文化名人。
他的来华访问,受到了粉丝们的疯狂追捧。当时的《晨报》写:“午后2时,即有无数男女学生驱车或步行入坛,络绎不绝,沿途十分拥挤……有二三千人之多。”
陆小曼油画:徐志摩与泰戈尔
梁启超还在泰戈尔本人的请求下,赠其中文名“竺震旦”。“竺”是中国古代对印度的称呼,而古代印度称中国为“震旦”。
泰戈尔十分珍视“竺震旦”这个名字,他此后每每提及这个中文名字时,都十分动容,不无自豪。
在我这儿,东方和西方有了友谊;
在我的生命中,我的名字的涵义实现了。
1941年8月6日,泰戈尔在加尔各答祖居宅第里平静地离开人世,成千上万的市民为他送葬。
于我们而言,泰戈尔的意义不只在于我们能从他的诗歌里得到生老病死、爱恨离合的种种体悟;
不止在于他对自然、神性的讴歌,他对童真、母爱的赞颂让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纯真、美好;
不止在于他对中国人民近代以来所受苦难的深挚同情、对侵略者的愤怒攻击;
还在于他以诗歌为桥梁,使东西方文化交流、交融成为可能;
还在于他让诗歌成为一种神圣,成为每个人心中一抹永不熄灭的光芒。
01
“生命之歌”
1861年5月7日,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出生于印度加尔各答一个富有的贵族家庭。
他是其父母的第十四个孩子,是整个家族中最小的成员。
在兄长和姐姐的监督下,他并没有得到一味溺爱,而是得到了良好的教育。
他的父亲是一位瑜伽师,一名虔诚的印度教徒。在泰戈尔年幼的时候,他曾多次随着父亲一起深入喜马拉雅山脉修行。
触目所见,是连绵无垠的巨大山脉,峰顶白雪皑皑,山下是广阔无边的草原,高低错落的山谷,蓝天与白云,这一切都给了泰戈尔以极大的震撼。
在泰戈尔此后的诗歌创作中,神、人与自然成为其思想最基本的要义,泛神论成为其思想的核心。
作为其泛神论代表作的《吉檀迦利》,描写了诗人对神的赞颂,对神到来的渴望,与神合一的狂欢。
印度是一个崇尚宗教的国度,千百年来人们孜孜以求在宗教中体悟自身、获得心灵的慰藉与超脱。泰戈尔自小受父亲耳濡目染,同样成为一名虔诚的教徒。
不同之处在,泰戈尔将现代西方主义、科学思想和印度的传统宗教相融合,从而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诗人的宗教”。
在泰戈尔心中,泛神论的前提是人性的觉醒和生命的体悟。在他的诗歌中,神不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幻象,而是实实在在与人同在。
《吉檀迦利》的第一首关于“永恒”这一凝重的主题,泰戈尔却是用他欢快的笔调、清新的比喻,来表现对神的一种认知。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
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
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
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安抚下,
我的小小的心,
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
发生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
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
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
“我”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在神的赐予中得到永生,人的快乐,也等同于神的快乐。人的一切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都荡漾在神光的照耀下,人不再渺小与孤立,因为神与人始终同在。
他写道:
在歌唱的陶醉中,我忘了自己,
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却称你为朋友。
我要从我心中驱走一切的丑恶,
使我的爱开花,
因为我知道你在我的心宫深处安设了座位。
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你相对,
在这静寂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
《吉檀迦利》中,泰戈尔用他“泛神论”及与之共生的博爱思想,表现了他对整个人类命运的一种思考与终极关怀,是一部“奉献给神的祭品”,一部“生命之歌”。
02
吟唱生,亦吟唱死
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关于生与死的思考,是许多诗人都绕不过的一个话题。
作为出生、成长于一个充满宗教色彩国度的泰戈尔,“梵我合一”(这一观念强调内在灵魂的重要性,而忽略肉体的重要性)的宗教精神和价值观亦深刻地影响了他对生死的思考,并折射到诗歌中,形成了诗人一种独特的“吟唱生亦吟唱死”的生死观。
在诗歌中,他礼赞生的伟大,讴歌生活的笑语欢颜,他将婴儿来到人世后的第一声响亮的啼哭,看做是一个新生命的绚丽问世,看作是母亲的伟大和神的伟大。
嫁娶婚丧、牧樵渔耕,人类生命中一切的活动,都是一种成长,充满了阳光与生机,充满了生的快乐。
他同时也咏唱死亡,他认为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生死之间并不存在矛盾对立的关系,死亡使生命获得了完整。
“我每年都活着,每年也都死亡着”,是诗人终生笃信的哲学观点。
在泰戈尔的诗歌中,死亡意象渗透了原始生态的自然观念,诗人常常通过一些死亡符号来表现死亡。
诸如时间性的死亡意象:夜晚、黄昏。
光线暗淡的人生的黄昏
对他的回忆日趋淡漠
演奏一曲深婉的恋歌
为他模糊的形象上色
——《上色》
白昼与黑夜的更替,艺术性地成为生与死的一种隐喻。全诗中,诗人没有用到一个关于“死亡”的词语,却让人们分明地体味到其中的意味。
死亡在泰戈尔笔下变得诗情画意,而不再是恐怖、令人惊骇。
诸如自然性的死亡意象:路途、海洋
暮色中消逝的路上
隅踏而行的最后的疲惫的时刻
“路上”便是人生之路,是生命的历程,有开始,便会有结束。在这里,死亡不是对生命的一种突然的中断,而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死亡,是一种顺其自然的过程。
诸如拟人性的死亡意象:死神、母亲
夜与逝去的日子接吻,
轻轻地在他耳旁说道:
我是死,是你的母亲。
我就要给你以新的生命。
死神是泰戈尔诗歌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死亡意象,诗人以感恩的态度来歌颂这一形象,即是对“死亡的歌颂”。
而诗人这一对死亡的独特看法,还受到他自身经历的影响。
泰戈尔在13岁那年,曾亲眼目睹了自己最亲的人――母亲的离世,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体味到死。
诗人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说道:“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死亡的恐怖,死神在那天的晨光中给人的印象,犹如安溢平静的睡眠一样可爱。死神只是像影子一样,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去。”
后来的他,又经历了嫂子和妻子的相继离世,在一次次面对死亡中,泰戈尔也逐渐领悟到了死亡的真谛。
他由“肯定死亡”:承认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到“否定死亡”――个体并不孤立存在,正是由于个体与社会、人际、爱情、亲情间的种种联系,使得死亡跨越了单纯“肯定死亡”的过程,再到最后的“超越死亡”:不逃避看似可怕的死亡也不拒绝看似美好的生命。
肯定死亡是一种不回避,否定死亡是一种生活的勇气,超越死亡却是真正地体悟到了活着的价值和死亡的真谛。
“在死亡里,这同一的不可知者又要与我熟知的面目出现,因为我爱今生,我知道我也会一样的爱死亡。”
为此,诗人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生如夏花》,其中“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一句,优美而蕴藉地阐明了诗人生死从之的态度。
生如夏花,活着就要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要活得灿烂,活出人生的精彩;死时则要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不盛不乱,姿态如烟,淡然地面对死亡,安静、肃穆。
一切,都如同涓涓流水,平静自然。
03
爱情的赞歌
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在泰戈尔的诗歌中,对“爱”的咏叹更是成为其创作的源泉。
他说:“人在本质上既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世界的奴隶、而是爱者。人类的自由和人性的完成都在于‘爱’。”
在他的诗歌里,爱的等待与试探、爱的甜蜜与欢欣甚至爱的痛苦与毁灭,尽皆呈现。
当我的爱来了
坐在我身旁
当我身子颤抖、眼睫下垂
夜更深了,风吹灯灭
云裾在繁星上曳过轻纱
是我自己胸前的珍宝闪闪发光
不知道该如何遮起
——《园丁集》第一节
《园丁集》是一本关于爱情的诗集。这本诗集中,泰戈尔是他钟爱的女王大人富丽宫殿后花园中的一个园丁。
当文武百官退去,女王卸下龙冠凤宇,赤着脚踩在铺满花瓣的小径上,佩戴着诗人精心采撷的花瓣编织成的花环。
这便足够了,仿佛我毕生的等待,只为着你花园中走过时惊鸿的一瞥。
他为什么特地来到我的面前
年轻的游子
在天色黎明的时分
七月的阴夜黑沉
秋日的天空浅蓝澄澈
南风吹拂的春天烦躁不安
他每次都带着新的歌谣
我放下活计满眼雾水
年轻的游子
为什么特地来到我的面前
——《园丁集》第八节
爱是两个人小心翼翼的试探。年轻的游子在夏天、秋天和春天来到诗人的庭院,哼唱着不一样的歌谣。全篇没有一个关乎“爱情”的字眼,然而那七月的黑沉的夜,那秋日澄澈的天空,那春日令人烦躁不安的南风,以及那满布雾水的眼眸,早却已偷偷泄露了诗人一颗忐忑爱着的心。
我青春之藤乍开的爱花
你随时可以采摘
簪入秀发
用我思恋的纯净朱砂
在你的眉心将
红痣描画
——《恳求》
《恳求》中,诗人情愿将自己的青春献给自己的爱人,任他随时采撷,“恳求”背后是爱的深切、卑微与无望。
正如郑振铎所说:
泰戈尔首先是个爱的诗人。爱情从他的心里、灵魂里泛溢出来、幻化了种种的式样;母的爱、子的爱、妻的爱、夫的爱、情人的爱、爱国者的爱、自然的爱、上帝的爱。一切都在他的优美的诗歌里、曼声而恳切地唱出来。
04
童真与母爱
作为一个爱的诗人,泰戈尔认为,世界的本质就是爱,而母爱、儿童之爱则是人类最真诚最淳朴的一种情感。
为此,他写下了一曲“童真与母爱的颂歌”《新月集》。
诗集中,诗人时而化身纯真可爱的孩童,时而变成慈爱温柔的母亲,将这种因为人们过分熟悉而常被遗忘的情感,化作了一个个美丽的意象,让人读之为之动容。
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
为了好玩, 长在树的高枝上,
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
又在新叶上跳舞,
妈妈,你会认识我吗?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
我暗暗地在那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
我要悄悄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
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
穿过金色花的林阴,
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
你会嗅到这花香,
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
当你吃过午饭,
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
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上时,
我便要将我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
正投在你所读的地方。
但是你会猜得出
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小影子吗?
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
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
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我不告诉你,妈妈。”
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金色花》
《金色花》里,是慢慢流溢出来的幸福。“我”是一个活泼、淘气、惹人爱恋的孩子,“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时时随着母亲的脚步。清新的笔调下,充满了生活气息,有无限的柔情和独属于孩童的纯真的思绪。
诗人在《新月集》中主要采用了三重叙述视角:孩子、母亲和诗人。
在孩子的目光中,人世间的一切都充满着诗意和期待。黑夜不再充满罪恶与恐惧,而是虫子的乐园,星星的盛宴。
在黑夜笼罩的树林里,“萤火虫闪闪地耗费它们的光明”、“鸽子在它们住的地方咕咕地叫着,仙女的脚环在繁星满天的静夜里叮当地响着”。
当雷云在天上轰响
六月的阵雨落下的时候
润湿的东风走过荒野
在竹林中吹着口笛
于是一群一群的花
从无人知道的地方跑出来
在绿草上狂欢地跳着舞
妈妈,我真的觉得那群花朵
是在地下的学校里上学
......
雨一来,他们便放假了
——《花的学校》
而母亲,则永远是温柔的、慈爱的、一声声地叫着“亲爱的孩子”的。
我要送些东西给你 我的孩子
因为我们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赠品》
“我是从哪儿来的,
你,在哪儿把我捡起来的?”
孩子问他的妈妈说。
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
半哭半笑地答道:
你曾被我当做心愿藏在我的心里,
我的宝贝。
你曾存在于我孩童时代玩的泥娃娃身上:
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造我的神像,
那时我反复地塑了又捏碎了的就是你。
你曾和我们的家庭守护神一同受到祀奉,
我崇拜家神时也就崇拜了你。
你曾活在我所有的希望和爱情里,
活在我的生命里,我母亲的生命里。”
......
——《开始》
郑振铎说:
“我喜欢《新月集》。它具有这样不可测的魔力,它把我们从怀疑贪婪的成人世界,带到秀嫩天真的儿童的新月之国里去。
我们忙着费时间在计算数字,它却能使我们的心里重又回到坐在泥土里、以枯枝断梗为戏的时代;
我们忙着入海采珠,掘山寻宝,它都能使我们的心里重温着在海滨以贝壳为餐具、以落叶为舟、以绿草的露点为圆珠的儿童的梦。”
当那个“车、马、邮件都慢”的时代悠悠逝去,当车水马龙的都市再也无法承载月色的温柔,当苦难与挫折丛生,当缱绻的爱情愈来愈渺茫......当我们长大,当岁月远去,不妨重新读读泰戈尔的诗:
他说:“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他说:“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他说:“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很久了。”
他说:“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只管走下去,不必逗留着,去采花朵来保存,因为这一路上,花朵还会继续绽放。”他微微笑着,说。
参考文献:
邱唱《泰戈尔诗歌思想性的五个维度探析》
阿依先木古·卡迪尔《泰戈尔诗歌的爱情主题》
卢迪《生命的叩问――泰戈尔诗歌的死亡意象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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