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笔下的世界 腐朽(鲁迅先生笔下的)

“无言”是言语的缄默,讲究的是含蓄,是意在言外。如同中国传统书画艺术中讲究的知白守黑,知黑守白;也如中国古诗词追求的空灵意境而非实境。

鲁迅先生下笔多见“无声语言”,常于无文字处见精神。

有声无声相结合的言语,看似缺乏内容,实则是匠心独运。经“有声”的铺垫,后面虽不着墨,但意已到,形成“无声胜有声”之境。

鲁迅先生笔下的世界 腐朽(鲁迅先生笔下的)(1)

鲁迅先生是创造“无声胜有声”意境的大家,他笔下人物的无声语言,可分为人物的“半截话”和人物的纯心理语言。

01 “半截话”似的无言

如《故乡》中描写与闰土重逢的场面: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啊!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海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我”见到孩提时代的挚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招呼语两次出现了断层,前后都说了半截话,让读者回味无穷,感慨万分;而闰土呢,“欢喜”和“凄凉”两种神情同时出现。接着只描写了他嘴的动作,却没有声音。

鲁迅先生笔下的世界 腐朽(鲁迅先生笔下的)(2)

读者就从他的“不作声”中,发现其心灵深处翻滚着感情的波涛。儿童时代挚友的他俩,久别重逢,许多动人的往事从打开记忆闸门后一幕幕跳出来。两个人欣喜和激动之情可想而知,亲近的言语本会滔滔不绝地说出来,但情况却相反: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嗑头。’……‘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不仅“我和闰土”,连同“母亲与宏儿”说话全吞吞吐吐,欲说还休那声“老爷”的半截话,“使我惊诧不已”,惊诧我们之间已经隔了阶级的“厚障壁”了,紧接着闰土给我家干青豆时,又是一声“请老爷⋯⋯”

此时,读者只感到喘不过气来,那“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给闰土造成的困境,从他无声语言脸上刻着的许多皱纹,麻木的神情,木木讷讷欲言又止的“半截话”或者从无声中捕捉到了他那凄苦不堪而又难言的心境。

从上面这段吞吞吐吐的人物对话中不闻其详,却更能看出这位饱经风霜、倍受折磨的闰土。而作者对农民苦难生活的同情和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跃然纸上。

这种欲说还休,话到嘴边留半句的句式,往往是有难言之隐,或说不清楚,或不必说出来;人物的心理活动极为复杂,有时是灵魂深处和下意识或潜意识活动。

好在会心不远,读者会在有声言语描写的启发和诱导下,展开想象的翅膀去补充停笔处留下的大段艺术空白。如此写来别开生面,它的审美情趣就在于“吞话断语”是味外取味,言外取意,尽在不言之中。

中国传统山水画法中曾指出: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云锁其腰则高;水欲远,尽状之则不远,映掩断其脉则远。”

人物言语若全挑明则兴味索然,用“吞”、“断”的办法,会吊起读者的胃口,更能引人人胜,如能不以美尽示于人,反而能引起美的想象;如能不以丑尽示于人,反而揭露更深,并能使作品言语净化,意境优美。

《祝福》里有四叔与四婶的一段有许多半截话的对话: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儿,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可恶!然而……’四叔说。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地说,……。‘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鲁四老爷在全篇小说中的对话仅有六句,五十七个字,而且多为断句,以如此简洁的语言把这个封建卫道士的形象刻画得如此活灵活现,体现了鲁迅一贯的精炼而深刻的语言风格。

鲁迅先生笔下的世界 腐朽(鲁迅先生笔下的)(3)

四婶的“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两句问话,用倒装句式,强调的是“米呢?”而非祥林嫂,显示出了祥林嫂在鲁府的可悲地位,只是在被当作工具时才被人想起。

当四叔听到祥林嫂被绑架的消息时,说的“可恶!然而……”语意深长,既骂那帮劫持者不顾鲁家面子掠走了他们的得力奴仆,而“然而”这个转折又表达了对祥林嫂破坏封建伦理道德从婆家逃出来的不满,他没有理由对劫持者有异议,因为他们是在执行封建礼法同时,也是在咒骂祥林嫂有如此下场是罪有应得。

如此,一个“然而”就把“可恶”的憎恶之意加诸祥林嫂乃至介绍人卫婆子身上,并表现了他不得不服从封建礼法,而不能仅从祥林嫂的实用性出发来考虑整个事件。

这就是于无字句处见文章,以“半截话”蕴涵更多的复杂意义。

鲁迅先生笔下的世界 腐朽(鲁迅先生笔下的)(4)

当卫老婆子不久上门来向主顾赔礼道歉时,鲁四老爷嘴里的“可恶”是咒卫老婆子拿诗礼之家的鲁家的名望“开玩笑”荐了一个逃走的寡妇,又合谋劫走她,完全不顾及鲁家的面子,有伤鲁四老爷的体面。

而卫老婆子表明一定另荐一个比祥林嫂强的女仆来抵罪时,鲁四老爷的“然而”就是质疑能否再找到一个不懒不馋,能抵得上一个男仆的女奴。

如此,鲁四老爷是不便说出口的,而卫老婆子的话被省去,一是表示鲁四老爷已不耐烦,打断了她,一是可以经济语言,陪衬鲁四老爷。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何锋芒不露,如何藏奸其中。这几段“半截话”把道学家的专横跋扈,既要假惺惺维护封建礼法,又孜孜不忘自己要剥削压迫最肯出力的奴仆的虚伪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

02 梦境、幻觉与内心独白似的无言

人的内心是一个秘密世界,它的深处隐藏着人的思想品质、审美意识、精神状态、生活情趣。要塑造出具有高度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必须抓住人的心理。

他作为白话小说的奠基人之一,一方面总结古典小说的心理描写传统,一方面借鉴西方小说的技法,创作出了有独特自身风格的纯心理语言模式:

把人物梦境、幻觉描写和人物的内心独白结合起来。

梦境、幻觉固然不等于生活的真实,却更能深刻、充分、更高层次地反映生活的本质。这两者都是现实生活经过心灵折射的一种曲折或变形的反映。

鲁迅笔下的梦境、幻觉的描写是经过审美选择的描绘,根据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和长期心理活动积淀想像出来的产物。

鲁迅先生笔下的世界 腐朽(鲁迅先生笔下的)(5)

比如《阿Q正传》中阿Q的幻觉描写,就是一种现实经过改装后呈现的独特的心理状态:

“阿Q飘飘然地飞了一通……他的思想也进跳起来了:——‘造反?有趣’……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这一段对阿Q向往革命的“幻觉交响曲”是他世界观、革命观的绝好描摹。阿Q虽然是个思想落后的雇农,同样也有革命的愿望和要求,这在他这段梦幻的“革命畅想曲”里表现得十分鲜明、形象、生动。

前面的一段心理描写可认为是这首畅想曲的序曲: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阿Q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地喊道:“造反了!造反了!”

虽然他没得到经济的利益,但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赵太爷卑躬地称他为“老Q”,使他精神上暂时得到了满足,仿佛一切要听命于他似的,这使他更神往革命了,更坚定了追求幸福的意愿,这些幻觉是他白天心理的继续发展和具体化、形象化。

这一段纯心理形式的语言不同于人物对话中的自言自语,由于没有任何语言的外部物质形式的制约,作者的笔意可以自由地从实境转向幻境;而且由于不需要把感性的思维转化为理性的词汇说出口。

由于不必担心别人从这种无声的语言中窥破自己的心迹,这种纯心理形式的语言更能直露地显现人物最深层的心理活动。从这段引文中,就可窥破阿Q要求“革命”的真实意图:

阿Q对革命的向往是带有蒙昧和落后色彩的,他革命的目的毕竟只限于个人的作威作福与掠夺子女玉帛,满足物质欲望,最终要建立什么,他很朦胧,甚至是毫无认识的。

鲁迅把“幻觉”描写的艺术触角从人物内心世界延伸到现实的深处,揭示出生活的本质。如此描写,小说的内涵、审美价值就有了被无限拔高的可能。

鲁迅先生笔下的世界 腐朽(鲁迅先生笔下的)(6)

鲁迅笔下的人物作内心的自我独白时,总会有一番可当作格言是的哲理性议论,如《故乡》中: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故乡”本是人的精神家园,但鲁迅笔下的故乡人物变化却映衬出其精神家园的覆灭。他以沉重的笔触写出了对故乡现状的绝望,但在这绝望叹息中又寄寓着对未来的殷切希望。

对于希望中的“故乡”,鲁迅充满着美好的幻想,希望人们的精神自由,这也是他对故乡的无限眷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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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为中国精神家园的守望者,不断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唤醒人们精神的麻木,所以他在绝望中又不无希望地做“路”的开拓者。他期望人们只要不畏黑暗,具有行动的勇气,“故乡”的那一轮金黄的圆月终能照亮人们的精神家园。

这寥寥两句纯心理形式的语言,使人物的心理冲突和感情最深、最浓的片刻得以展现在读者眼前,逐渐引导读者进入人物的灵魂深处,得到极为深刻的感受和体验,收到传神入髓的美学效果。

现实种种矛盾不便于直接展开而在人物脑海中曲折、变形的反映,却更能入木三分地刻画人物的深层心理;更能赤裸裸地披露人物极为复杂、曲折、微妙的心理状态,从而能进一步反映出时代和社会的本质。

运用“半截话”、纯心理形式语言等无声语言,正是鲁迅作品能够实现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统一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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