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合集全文(长篇小说站着三稿)
“我实话告诉你们,在大城市,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是什么?榨取剩余价值。在我们广袤的农村,地主依靠什么手段剥削我们?靠地租。你们想想,一亩田,一年只能种一季,丰年最好收成,不过七百斤,地主家的租金,拿走了三百斤。剩下的四百斤,全是成本和农民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的收获,哪能够我们养家糊口?若是遇上大灾大难之年,地主家的租金,分文不能少。我的父老乡亲,只得逃荒逃难,路死路埋。”
我二伯瞿麦,平素喜欢铁口直嘴,问党参:“你只要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瞿麦,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党参反问道。
“党参,我做梦都在想,自己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自种自收,不让交租!没有自己的田土,我们就像夜里迷路的孩子,哭着喊着要妈妈。”
我的邻居伯父,一个叫辛夷的瘦削汉子,说话的声音极像女人,听党参一说,拍着手掌尖叫道:
“做好事修德,有了土地,老子比天还大一个框框!”
辛夷的老婆,一个叫茵陈的肥胖妇人,突然右手揪住辛夷的毛茸茸的耳朵,喝道:
“你比天还大个框框,老娘算什么!”
胸前一对硕大的八字奶,在黑大布斜布扣衫里愤怒地跳跃。
在自家男人面前,当家几十个人,茵陈竟然敢称自己为老娘。咳咳咳,我大奶奶、二奶奶那样年尊的长辈,自打娘肚子里出世以来,第一回听这样不要脸的人,说这样贱到第十三等的话,听得她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二爷爷陈皮,历来不喜欢多话,此刻,他不真不假地蹦出一句:
“茵陈,我晓得了,你是天的盖子,不错。膏泥土做的坯子,做得太小一点!而且没掌握好火候,烧得歪,烧得裂,有豁口,没二个提耳子,还未上釉。”
听夜课的乡人们,立刻爆发一场大笑。
幸好,我们的族长剪秋,及时补了一句:
“她是天盖子?我看未必。茵陈,你只怕是个穿底的老尿勺子!”
好多七老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婆,好多胳肢窝里孵得出鸡崽子年轻后生崽、霸蛮货,好多无风起得三个浪的刁钻妇人,只要是亏理的,在剪秋面前,哪个不是蛇匿鼠伏,乖乖听话?
茵陈恐怕是三里路远,听得剪秋打半个咳嗽,半夜里肯定会做恶梦;或者,会吓得突然飚出一股小尿,尿湿了前面大半个裤裆,走路得夹紧双腿啊。
可能是前世剥过他的皮,喝过他的血,吃过他的肉。这一世,天王老子安排剪秋来收拾她,算了吧,抓紧开溜为上上策。
住在牛肝石岩下的二十五伯伯翘着白胡子说过,蛇服流氓耍,马服相公骑;又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剪秋这个一言九鼎的铁打的汉子,眼下只服二个人,一个是党参,一个是女贞。
女贞是我姑奶奶瞿香的宝贝女儿。小时候,我姑奶奶对她,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溶化了。就是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子,长大后,哈哈,偏偏做了G党神童湾地下支部的第一任书记。
我大奶奶慈菇,习惯性地将钟黹子在浓密的头发抹抹头油,在三分厚的鞋底上纳着十字结。她对我姑奶奶瞿香悄悄说:“妹妹哎,你那女贞,和你年轻时候一个样子,活脱脱一个美女子!”
这话受用。
但我姑奶奶瞿香,满脸都是愁。低声对我大奶奶说道:
“老弟嫂,你不晓得呢。一个女孩子,不学女红功夫,她偏要去读书;读书归读书,读完书,做个老师不好吗?她偏要去闹什么革命。为了她呀,我是头发都愁白了,栾心都急肿了!”
“妹妹哎,你听我讲哒,我比作你,我是牙齿急得梆梆硬,舌子急得黏黏软。”我大爷爷劝着我姑奶奶:“年轻人,读了一大灰箩的书,有知识,有见识,他们的脑袋比我们的脑袋要灵活,晓得怎么做人,晓得怎么做事。”
上夜课的农民,陆续离去。留下女贞、剪秋、党参三个人,兴致勃勃,还在商量什么机密大事。
我大爷爷记得,这个花一样的外甥女,当真有用。那是她六七岁的时候,来给大舅舅祝福生日,女贞用一片大荷叶,包来一份特殊的礼物。打开一看,却是一包半干的牛粪。
老古板人讲,三岁看老,八十看小。小小的女贞,晓得肥是农家宝,庄稼少不了这个道理;晓得一粒一粟,来之不易,需要知艰知苦耕耘的道理。
我们昔日塅的农哈哈们,自古以来就讲,吃的靠粪,穿的靠粪,住的靠粪;没得一缸粪,饿得人发困。所以,有个时候,我们常常骂那些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小痞子们,是吃了自家饭,屙野粪的人;常说一寸长的木头都可以做个水车叶栓子,那种小痞子,做个车栓子都不够资格。
我大爷爷枳壳,二爷爷陈皮,无论天晴落雨,雷打不动的规矩,天刚刚亮,雄鸡公子还未穿裤子出来打鸣,就出门去拾野粪。一人一把四块指的收粪耙头,挑着一担高椅箢箕子,漫山遍野的疾走,去收山里的、河谷洲上的、人行道上的牛粪、羊粪、狗粪、野免子粪,或夜行人的粪便;放到大粪坑里,发酵。之后,浇在刚刚烧好的火土灰上,或拌上厨房里灶膛里扒出来的草木灰上,就是种水稻最好的底肥、追肥。
生发屋场生发饭铺,掌柜的的是滑石痞子。唷嗬,他老人家一年四季,喜欢弯着一个箢箕子腰,双手反套在背后的袖笼里,像个吃稻叶子的螳螂,一步一点头;走十几步,打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吐出一步浓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有事没事,天天二趟,都要跑到的家添章屋场来聊天、打屁、翻古、讲新闻;吸水烟、喝老柄茶叶沏得的浓得像牛婆子尿一样的茶水。
我大奶奶慈菇,专门给滑石痞子配了一个蓝荷花的粗瓷饭碗;开水由我十岁的七姑母紫苏用外形像牛角的沙窝子烧,茶水自然有烟火的气味,没办法,人家滑石痞子就好这一口。
对不起,带白芽子头春茶,我家是舍不得出手的,要拿到神童湾街上,或者谷水铺子街上,去换糙米子,或者干红薯米的,毕竟,填包肚子,自古历来是一等一的大事情。
滑石痞子喜欢趁热喝茶。滚烫的茶水含在喉咙里,烫得舒舒服服。“咕咚”一声呑下去,肝、肺、脾、心,无不爽利。
喝完一次茶,茶水的颜色就是碗内留下一条等高的海岸线,或者是喀斯特地貌褶皱线。时间长了,海岸线或褶皱线,层层叠叠。我的祖辈们,从来不担心,会引发地震、海啸。
喝完浓茶,就该好好地享受享受一壶水烟。滑石痞子的爷老倌,曾经做过同盟会的会员;他本人,在南京一住十几年,早就喜欢吸加香料炒的香烟。他从耳朵上取下纸媒子,我爷老倌决明帮他夹来红红的木炭头,一点,一吹,纸媒子红了,冒着小青烟。
我二奶奶捧来磨得发亮的铜烟壶,递给滑石痞子。掏出皱巴巴的油纸团,慢条斯理地展开,里边是黄灿灿、香喷喷的烟丝。滑石痞子娴熟地填满一斗烟,点火,对着烟嘴猛喝,喝出一段南京秦淮河小火轮前行声音来。
吸完烟,滑石痞子半闭着嘴巴,仰面朝天,老半天不做声;嘴里、鼻孔里慢慢地漏出烟雾;等到烟雾漏完,才张开嘴,大声喘息;接着就是一场剧烈的咳嗽;咳完了,吐出一团荷巴蛋大的浓痰,用快穿底了布鞋子底反复擦干净;才说:“舒服,舒服啊!”
照例,再装满一斗烟丝,将铜水烟壶和纸媒子递给我大爷爷枳壳。
我大爷爷平时吸的自己家里种的旱烟,又叫山叶子,辛辣,够劲。但远不及滑石痞子托人从长沙街上买机切细烟丝,香醇,清爽。
抽这种烟,我大爷爷觉得不过瘾啊。但是,人家一天二斗好烟丝,就是人情啊。若是不晓得滴涓之恩,不晓得知恩图报,这种人,与动物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如养条看家的狗,况且,狗也知道摇尾巴。
“天色三光三暗,洪水毁田墈。”滑石痞子的脸朝东,兀自盯着胡麻台金门形的上空,从云团里钻出来的太阳光线,怒不可遏地直劈下来,还带着一串串大大小小的光圈,似乎要剜走所有黄褐色的眼球。
滑石痞子心里慌慌的,忙问我大爷爷枳壳:
“今年,高车河里,还赛不赛龙舟?”
我大爷爷是高车河永乐龙舟会的鼓手,自然有渠道,晓得赛不赛龙舟的事。
高车河里,春旱,旱得只剩下一条小河汊子。没水,赛个鬼的龙舟啊。
我大爷爷遇到不开心、不痛快的事,常常会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不亚于闷雷、不低于虎鸣的长恨声。我大奶奶听松山冲的二十五伯说过,发长恨声是最要不得、最不吉利的事,会撼断自家龙脉。所以,我大奶奶私下早早地对我大爷爷下过无数次禁令。
我大爷爷正欲习惯性地发出一道长恨声,突然发现,从我大奶奶的眼睛飞出二只雪白回旋标,直接将我大爷爷的话划碎成无数朵雪花。我大爷爷张大的嘴巴,立刻半闭,哼了一声:
“没水,只怕赛不成了。”
阿魏痞子,厚朴痞子,走到添章屋场门口的安门前塘,那里有一个挑水或洗衣的码头;码头的青石板,是一块横卧的墓碑;墓碑旁边,有一株柳树,树干上,留着三个黄色的蝉蜕。
上添章屋场,有三步台阶。那是我二爷爷陈皮从昔日河懿家坝下挑来河卵石,用三合土砌的。
我们昔阳塅的风俗习惯是:结婚和办婚事的礼金是不能补的。我大伯父茅根和大伯母黄连,是古历四月份才拜的堂。阿魏痞子与我们隔河带水,哪里知道呢。
阿魏痞子与我大爷爷等人寒暄一通,摸出一块光洋,递给我大奶奶,说是要请二个伯父,做轿夫,去长沙府的浏阳县走个来回。
这么重的聘金,吓得我大奶奶缩手缩脚,连大气都不敢出。
滑石痞子出来打圆场:
“收吧,收吧,人家阿魏痞子的叔父,好歹做过湘军大帅,新疆喀什府的主牧官,这点小钱,算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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