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话剧陕西人艺剧情(不是所有的文学名著都能改编成戏剧)
2006年,由林兆华导演、孟冰编剧的北京人艺版《白鹿原》在首都剧院上演,濮存昕、宋丹丹担纲主演,好评如潮。2016年,在北京人艺版剧本的基础上加以调整,由胡宗琪导演、孟冰编剧的陕西人艺版《白鹿原》在北京中国剧院上演。这个版本上演后,被评为“中国当代戏剧巅峰之作”,是《白鹿原》原著作者陈忠实最满意的戏剧版本。时隔一年,这部《白鹿原》重回北京,将于3月29日在北京保利剧院演出。
究竟是怎样一部戏剧能获如此盛誉?一部50万字的文学巨著如何改编成三个半小时、4万字的话剧剧本?文学逻辑与戏剧逻辑之间有何区别,两者又该如何转化?3月21日晚,话剧《白鹿原》编剧孟冰和戏剧评论家李龙吟在单向空间展开对谈。
左二为李龙吟,左三为孟冰。
写剧本有三个层面“动情、动心、动气”
林兆华第一次找孟冰改编《白鹿原》的时候,孟冰没敢答应。在他当时的印象里,《白鹿原》是不太适合改编成戏剧的。再次认真读了两遍小说之后,孟冰对小说中的人物形成了一种偏爱,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决定试试看。“白天黑夜,小说里的这些人物就一直在我身边萦萦绕绕,说着他们的那些话,我一抬眼仿佛就能看见他们,耳边就充斥着他们的声音。”这时候孟冰感到可能有点希望,突然找到了上课时候先生们常说的“呼之欲出跃然纸上”的感觉,“不用再去多想,这些人物就自然地出现了,去说他该说的话。”
孟冰从来没有想过要超越小说《白鹿原》。“我是怀着非常敬畏的心态改编的,面对《白鹿原》我没有能力超越,也不敢想超越。能够全身心地感悟它,把它用我的方式、用戏剧的方式传递出来,就烧高香了。所以我当时没有什么自己想要往里加的东西,只是想如何能够调动舞台手段,用观众清楚明白的方式把这些人物,这些生活呈现在舞台上。”
在孟冰看来,改编《白鹿原》是对自己的一次灵魂洗礼,引导他重新梳理认知民族意识、文学与艺术家的功能,以及今天文学和生活的关系。孟冰认为,“改一部戏或者写一部戏的时候,首先会动情,这是第一个层面,会牵动自己的感情,有感而发。第二个层面,写到一定深度的时候,就会动心,调动你心底难以忘却的一些记忆和情感状态。”今天很多戏能够动情就会很好看,能够动心就称得上是成功之作了。但是在写《白鹿原》剧本的时候,孟冰觉得自己达到了第三个层面——动气。“动气就是调动起你全身的能量,这个能量是你整个生命的积累,如同陈忠实老师说的‘把小说连同生命一起交给了出版社’,如果我们不能用生命去感受这部文学巨作,自然无法调动起自己的生命体验,也就不能传递出它带给我们的对人生的五味杂陈。”
孟冰坦言,改编小说的时候自己也有顾虑,“如果你改不好,那肯定是你无能,即使你改得好了,那么也是小说里的故事好,总觉得自己有点委屈。现在大家回过头来觉得这个戏改得还不错,我心里并没有觉得自满,恰恰觉得我有幸能做到这样一件事,我是沾了文学的光,沾了陈忠实先生的光,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现在的孟冰对于改编名著小说甚至有些上瘾。在他看来,一方面戏剧改编可以扩大文学名著的影响力,通过戏剧的方式让人们感受文学名著,促使人们再去翻阅书籍;另一方面,如果自己不改,其他人也会改,与其让别人改而且改坏了,不如自己来改。
2016年6月15日,陕西西安,陕西人民艺术剧院版话剧《白鹿原》。 视觉中国 图
剧本改编要把文学逻辑转换为戏剧逻辑
谈到戏剧改编,李龙吟认为,要明白三个逻辑:生活逻辑、文学逻辑、戏剧逻辑。文学逻辑的前提是生活逻辑要真实,而戏剧逻辑,或者说冲突,是改编文学作品的前提。“人物一定要有激烈的冲突,比如说《白鹿原》,它把中国人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窝里斗给写出来了。我们是炎黄子孙,炎和黄打,书中白家鹿家打,国共两党打,这个民族特别有意思,它老窝里斗,也许我们就是在斗争中前进了。这种争斗在陈忠实老师的笔下写的非常好,但是要变成舞台上,50万字的小说变成三个半小时,就得把小说里符合戏剧逻辑的东西都找出来。”此外李龙吟还强调,人物自己内心的冲突也很重要。“像白嘉轩,他一开始趾高气昂,板儿直直的,挺胸抬头,到最后结尾驼着背步履蹒跚。人物要有变化,引起观众的同情,这样的作品才能够改编成戏剧。”
李龙吟以贾平凹的《废都》为例,比较了文学逻辑与戏剧逻辑的区别。“主人公周敏的媳妇唐宛儿和作家庄之蝶在台上胡搞,然后一敲门他俩藏起来了,这是文学逻辑。而戏剧逻辑应该让周敏先敲门,然后唐宛儿慌慌张张地出来,让主人公和观众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李龙吟强调,文学作品可以从头到尾地描述,但戏剧必须要有悬念,让观众和舞台上的人物共同被悬念给“憋住”,这才是戏剧逻辑。李龙吟介绍,美国许多著名的音乐剧就是小说改编的,比如《猫》、《悲惨世界》、《歌剧院幽灵》等等,其中的戏剧逻辑甚至取代了文学逻辑,成为了比文学作品影响更大的戏剧作品。
在李龙吟看来,孟冰就是一个把文学逻辑变为戏剧逻辑的大师。在真正动笔之前,孟冰做了大量准备功课,与陈忠实先生多次会面探讨这部小说的改编。孟冰回忆道,陈老师非常宽厚,很细心地向他讲述当年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感受,分析他小说创作中的意图。这些谈话还详细地保留在孟冰的笔记里。
孟冰回忆自己在写这部戏之前,还整理了十多个文件,合起来比剧本还厚。“我把小说完全拆散了,一个章节一个章节、一个情节一个情节地梳理,梳理了小说的所有情节、人物、结构。然后单独提炼出人物关系图,画出一张很大的图贴在墙上,又从这个族谱中提炼出人物之间命运发展的平行关系,再在平行关系上附加历史事件的一层关系。然后从整个小说情节中提取出戏剧中存在的必须性情节,以及我认为能够进入到戏剧的那些主要情节。把这些提炼出来以后再在此基础上进行进一步地提炼。”后来孟冰把剧本和做的功课一起交给林兆华时,孟冰回忆说:“他当时就愣了几秒钟,看着这么厚的东西,然后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你们看,今天还有这样写剧本的人’。”
基于对于原著的这种细致的拆解和研究,孟冰的剧本尽可能地保留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白鹿两家、和主体故事线索相关的人物,基本上能保留的都保留了。陈忠实曾在观看北京人艺版《白鹿原》演出的时候表示很惊讶,没有想到像孝文媳妇那样只有一句台词的人物也能够保留下来。“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个格局的问题,因为你写的是白鹿两个大家族,就要有几代人的规模,形成一个势均力敌的对垒,要有一代一代传承的这种关系,它的历史感才能出来。”孟冰认为,在谋篇布局时要有一个整体格局的概念,就像下围棋一样,哪怕只有一句台词,甚至只有一个字,“但是这个人物就像一个棋子,他摆在那里,就牵扯着、制约着那个角,是整个棋盘平衡关系中的那个棋子。”
然而即便十年后的这次改编九易其稿,孟冰仍然觉得有些遗憾,“小说中当中有很多人物不可能有篇幅在舞台上比较丰满地展示出来,比如朱先生,在小说中篇幅其实非常多,但在戏中相对就比较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白灵,她是小说作者非常偏爱的一个人物,我也很喜欢,如果能够再给我一些篇幅的话,我一定会写白灵,特别是她的成长经历。她要到西学堂里像男孩子一样读书,接受了先进思想,在大革命时期参加了救护伤员的行动,抬死尸、埋死尸、抬伤员……那时候国民党在抓到共产党员以后就扔在枯井里,不用动刀枪,过两天就干死了,没有人救你。在那种严酷的情况下,她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提出来要加入共产党。我们今天很多人要加入共产党,为了可以做官,可以捞到一些好处,可当时这些年轻人在选择理想的时候是要掉脑袋的,要付出鲜血。”
对于孟冰的遗憾,李龙吟给出了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可以尝试将《白鹿原》增长篇幅,向超长戏剧学习。李龙吟认为超长戏剧关涉到观赏习惯和戏剧质量问题。李龙吟以《兄弟姐妹》为例,除去中间吃饭时间,戏剧持续将近6个小时。“8个小时的戏,我们每天上班8个小时,你天天不就这么过来的么。如果你在看你熟悉的、爱看的人发生的事情,他们那么生动地演给你,就像我们这么多年吃快餐,如果菜真好的话,哪怕几个小时你也不会烦的。”李龙吟回忆,《兄弟姐妹》结尾部分,当主人公要签字控诉迫害,本来慷慨激昂的村民却不愿意承担签字责任的时候,主人公对着观众呐喊,然后关幕,“当时就觉得没看够,哎怎么完了?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了。 这种意犹未尽感在《白鹿原》中也存在:“人物太丰满了,这胳膊腿还没伸开呢,就没了。”
2006年7月9日晚上,西安易俗大剧院,由北京人艺根据小说《白鹿原》改编的同名话剧举行首场演出。 视觉中国 图
两性关系、政治和歌队:改编中的三点考量
在《白鹿原》的舞台处理中,有两个话题比较敏感:两性关系和政治。孟冰认为,首先要进行定位。“《白鹿原》的两性关系,主要是田小娥带来的。网上有些年轻朋友把她定义为一个荡妇,我没有这么定位,尽管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子对性和感情的冲动有偏颇的一面,但是我认为她身上集中体现的是中国封建制度对女性的残害。”在孟冰看来,田小娥的行为是封建礼教严酷压榨下的一种无奈。“她心中其实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向往爱情、新生活、自由,可是她没有办法获得,所以她会违心地委曲求全,甚至作践自己。”
在剧本中,孟冰设置了一个向往自由的意象——“奔月”。在孟冰的理解中,两性关系不是单纯地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点事,而是充满了对自身命运以及生命自由的一种渴望。“在剧中白嘉轩对田小娥说:’你这个名字好,飞蛾扑火’,意思是你找死来了,勾引黑娃还要来拜祠堂。田小娥说:‘回大人话,不是飞蛾的蛾,是嫦娥的娥,嫦娥奔月。’这是我剧里面的台词,不是小说里面的。然后我抓住这个没有放,当白嘉轩赶她出门的时候,她说:‘走,奔月去。’这是要自由去。当她勾引白孝文到最后使他一切都丢了,她良心忏悔了,这个时候我还回到月上,而且学了一点中国戏曲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让白孝文趴在炕上往地上看的时候说:‘这没有什么不好,我们现在多好啊多自由啊,我们这是在月上啊,这月上多圣洁啊。’就是我一切都不要了,他们还在那为名利争斗,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在炕上就像在月上一样,看到了他爹、他婆,甚至看到他自己了。”
而在政治方面,孟冰特别强调,今天的观众和读者,应当对这本书所描写的历史,这部戏所呈现的状态,有一种宽容的态度。“这本身就是历史,历史本身应该是宽容的。这些发生在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都已经被历史验证了,不用再去争辩了。”
“歌队”的设置也是一个改编典范。孟冰根据导演胡宗琪的创意,将村民零散在剧中的台词集中起来形成村民集体,分成六个段落镶嵌在剧中几个重要章节中,让他们集中地来诉说,既能交代剧情,又能加快节奏、减少交代的过场性,还能造成一种历史的间隔,“像古希腊歌队一样,对这个戏的起承转合、整个运行,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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