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那段孤独的日子真实故事,在身体渐渐冰冻
今年,詹光伟45岁了,医生曾说他只能活到四十岁左右,“赚了五年”。他告诉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好好活。他考虑过不能教书的那一刻,但“现在只要还能动,就愿意站在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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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光伟上课时,一位书写工整的同学代为板书。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詹光伟坐在轮椅上,慢慢将身体向右倾,忽的猛然向左一扭,右手随着惯性,“啪”的一下被甩到书桌上。
肌肉无力,够笔都有些困难,他把右手食指和中指立起来,呈人字形,向桌上的红笔“爬”过去,一步,两步,五步后,笔到手了,再爬回本子上。
▲每次课前,班上两位同学会去接詹光伟上课。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很少有人能在这位老师的课上睡着,一节40分钟的课,每隔四五分钟都有人被点起来回答问题。
他几乎不停顿,念诗时抑扬顿挫,情感随着声调起伏,知识点一个一个往外蹦——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个闹字有多少东西在闹?蜜蜂闹,蝴蝶闹,还有什么在闹?对,花在闹。花儿怎么闹?朱自清说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白居易说的,乱花渐欲迷人眼。
“眼”字被拉长音调,大声重复,即使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也觉得震耳,什么是“眼”,这个“闹”字就是今天要强调的“诗眼”。
气氛严肃沉闷时,詹光伟有的是办法逗学生笑——日暮酒醒人已远,这个日暮酒醒什么意思?好朋友都走了,我一个人喝了点国窖1573。
台下哄堂大笑。
课后的詹光伟,回到距教室100米左右的家。他的房子是学校以前的教师宿舍,他买了,在一楼。一回到家,便开始喝药,每天5次中药,他觉得能缓解他的身体水肿和疼痛。母亲端着放到他嘴边,大口喝完,牙齿浸染得泛黄。
吃饭时,他只能颤颤巍巍地夹到面前那一碗菜,母亲总是把每一道菜轮流摆在他跟前,一顿饭下来,菜移来移去,“像下棋”。
饭后,他会洗脸,家人搬一张靠背椅反着放在面前,他把手掌摊在椅背上,张开,毛巾被人放在手上,脸趴上去,从上往下碾三遍,耳朵,左脸,右脸,头一直在动,手几乎不动。
▲饭后洗脸,詹光伟手抬不起来,只能把脸凑过去。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洗完脸,詹光伟像海豹般一挺一挺地挣扎,母亲顺手一推,才能直起身来。
他一般会躺着午休一会儿,由于腰部完全变形,平躺半小时,便“疼得像针扎”,换成侧躺后,被压在身下那条腿,沉重得不像话。
说是午休,其实根本睡不着,那种闷闷的、全身发麻的痛,会让人觉得身体被无数重物压住,“躲不开,没处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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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狗怕冬天”
初中往前,詹光伟胖嘟嘟的,极少生病,唯一发愁的是,哥哥姐姐读书都很厉害,我怎么办?
儿时的乐园是一个叫“蛮洞子”的地方,那是外公外婆的家,他和表哥一起光着身子在江水里捡石头,捉螃蟹,扎猛子,没人会觉得他身体有问题。
初二开始,他发现自己跑、跳、力量,都落后于同学,体育课总是不及格,补考时怎么跑都跑不快,同学们一直在旁边大喊“加油”,可自己就是跑不快。
第一次在体检报告单上看到“运动神经元进行性肌肉萎缩症”字样是高中,“无药可救”,医生一脸无奈。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瘫痪,一想到自己“还能插秧子”,就觉得那一天还很远。
他坚持锻炼,走山路上学,在功课上用功。
高考成绩不错。在父亲建议下,詹光伟去了四川师范大学。
成都雾大,冬天冷,这个总觉得浑身发冷的男孩每天都跑步,说是“跑”,其实只比走快不了多少,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多锻炼,会不会好一点?一跑就是三年。
冬天是他的灾难,小时候没有羽绒服冷,后来有了羽绒服还是透骨的冷,晚上开电热毯不能太久,不然皮肤干裂发痒。一晚上,电热毯开开关关二十多次,一看时间,四点多了,干脆就不睡了。
他笑话自己,“老狗怕冬天”。每次读到莫怀戚《散步》中那句“我的母亲又熬过了一个严冬”,那个“熬”字,觉得写的就是自己。
他读史铁生,喜欢《我与地坛》,觉得自己和对方观察世界的角度一样,“那是一种很低的视角,冷暖都经历过”。
渐冻人身份曾带给他很多温暖——大学室友老干,走路时总在前头扯着他,紧紧的,大家说这是老牛拉小牛;每次回泸州,都有人骑车送他到新南门汽车站;不开心了,朋友陪他在校门口吃东西,一直到很晚,一个碟子挨着一个碟子,挤满整张桌子。
冷漠的人也遇到过,一次,他去北京看病,登机需要别人抱着登舷梯,他担心朋友坚持不住,请求机场再派一个人帮忙搭把手,对方拒绝,“我们搞不赢”。
▲詹光伟上下轮椅,都靠护工抱着。晚上九点四十,护工回家后,詹光伟没力气给自己盖被子。新京报记者罗芊
这些冷的、暖的,在他的心里慢慢沉淀,内化,让他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什么是生命。简单看个足球,他都偏爱生命力顽强的球队——喜欢曼联,“大开大合”,不喜欢西班牙,“太艺术了,总觉得生命力不够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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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看着自己一步步下滑
刚到泸州七中,詹光伟21岁,身边的老师都30岁往上。在他到来之前10年,七中没有一个大学毕业直接进校的老师,都从外地调有经验的老师。
时任校长姜光炯知道他患病,但看重他“在校成绩好”,直接就签了他,“这是知遇之恩”。
1994年的泸州七中,在人们眼里属于顶好的去处,教学成绩突出,每位老师除了200多元每月的工资,还能拿到100-200元钱的“课时费”,担心他找不到工作的家人朋友都高兴极了。
他教过的第一届学生张明还记得,那时候的詹老师,走路只有些微跛,可以自己爬楼梯,同学们不知道他患有“渐冻症”,私下里会偷偷管他叫“詹跛跛”。
同学们记得,22岁的“小詹”,上课有一种“霸气”,肢体语言特别丰富,嘴里很小的一声“上课”,就会使整个教室变得安静。
渐渐的,他开始走不稳,老摔跤。
一次,去教室的路上,詹光伟又扑下去了,下巴磕在水泥地板上,高领毛衣前面全是血,时任副校长张燕陪他去医院,为了逗他开心,调侃他“现在,你有两个嘴巴啦”。
肌无力的感觉是慢慢袭来的。四肢、腰腹、胸部……禁锢随后蔓延至整个躯体。
2004年的冬天,詹光伟彻底没办法自己走了,整晚整晚睡不着,把自己锁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那时候泸州有一句形容自己痛苦的话叫“我都想跳沱二桥”,他自嘲,“我呢,你叫我去跳沱二桥,我都去不了”。
他的身体开始虚胖,从80多斤增长到130多斤。从前最爱穿的牛仔衣和牛仔裤,全都收进了衣柜里,有时看见别人穿牛仔裤,心里会难受,“我再也不能穿牛仔裤了”。
谈起那段时光,他说的最多的词是“挣扎”,他总强调,那感觉,不是纠结,也不是焦虑,就是挣扎。
挣扎最多的是,我活着有什么用?可以想见,未来的时光,“就像下台阶一样,看着自己一步一步下滑,一步一步地再糟糕,再恶化”。
四年前的一天,他被学生扶起来,扑通一声坐了下去,再也没法站起来了,心里却很平静:这一天,还是来了。
▲1994年,詹光伟刚入校,这棵树只有碗口粗,现已亭亭如盖。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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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开出花朵
23年中,詹光伟教过1400多名学生。从“小詹”成了“老詹”。他至今未婚,但私下里,很多学生叫他“詹爸爸”。
有学生读军校,在学校过得不开心,给他打电话,一米八几的男孩子大哭,哭完之后很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老师,我好难过”;很多女同学谈恋爱了都要把男友带来给他“过目”,“老詹你觉得不行我就不要”。
张明是詹光伟第一届学生,毕业20年了,他和“老詹”每周都联系,只要有时间,便开车到校门口等老师,带出去耍,他知道,老詹喜欢山山水水,花花草草。
初中时期的张明,喜欢打乒乓球、踢足球、在游戏厅玩拳皇,就是不爱学习。班主任不喜欢他这样的“差生”,只要有成绩好的同学和他玩,班主任便会通知对方家长“要小心点,你家娃儿和差生走得好近”。
老詹从来不会看不起他,每次都在周记里鼓励他,“你有进步,我就高兴,你爱运动,这也是优点”。
他是严师,有学生上课睡觉,一个粉笔头扔过去砸在脑门上,特别准。他还曾持着教鞭,体罚过学生。教鞭,打坏了好几根。
张明心里清楚,这个语文老师是恨铁不成钢, “虽然我不懂事,但我知道他对我好,他打我我都觉得很幸福。”
毕业后,张明才知道,老詹患有渐冻症。从少年到中年,张明遇到困难了,总会来找老詹聊聊,做生意失败了整宿整宿抽烟,脑海里总会想着老詹笑眯眯的样子,然后告诉自己,哪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想想我们老詹,这有啥子。
▲5月31日,两位学生回来看望詹光伟,左边那位说自己英语很差,说着说着就哭了。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站在讲台上,詹光伟想要的不只是教语文课本,而是引导大家如何理解生活,拥抱生活。
有位女同学,在家从不干家务,忽然开始回家抢着洗衣服洗袜子,只因为“詹老师说了,淑女就是要勤快”,母亲有些吃醋,“教了十五年都没变,老师几句话就改了”。
詹光伟听说之后心里开心极了,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聊到了淑女,这孩子还真听进去了。
坐上轮椅后,詹光伟很少离开泸州,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小,很多时候,他都希望自己的学生带着自己的盼望,“活出色彩”。
他喜欢看到学生们不管读的学校如何,工作如何,眼睛里充盈着神采。前段时间有个叫方皓的学生回来找他,她只读了一个护士学校,说起自己的工作“神采之飞扬,感觉心里都在开花那种感觉”,詹光伟特别开心。他赞许,这样的学生不比那些整天算题,最后读名校的学生差。
▲下课后,学生们会来詹光伟窗前问问题。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还能行走时,他经常代表泸州七中去外校上公开课,时任校长张燕曾说:别人去讲课我不放心,人人都是一块泥巴,但你詹光伟扶在墙上,立得起。
如今,他很怕自己变成一个“固执的老家伙”,总在手机上看教学视频,学校年轻教师有不懂的问题,都愿意来请教他。
一个学生也当上了语文老师,一次,这位学生要参加竞赛,在他的指导下,课堂设计拿了四川省一等奖,他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是运气还是怎么回事儿,我这老古董还有点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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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怎么办
工作23年来,詹光伟取得了很多成绩——第一届学生毕业考试全校第一,超过泸州六中(当年泸州市最好的中学);第二届学生“考疯了”,那年的题很难,很多中学整个学校语文没有一个上90分的,詹光伟一个班有十几个90分以上的;他带的班级总是“毫无疑问考第一”,有位教育局局长专程托人把孩子放在他班上学习。
至今为止,他都因重病致残无法补办教师资格证。由于资格证缺失,他几乎得不到职称晋升,已经满足“高级教师”条件多年,他还是“中级教师”。
詹光伟以前不是很在乎这些,年轻时,许多教辅机构想要挖他去写教辅书籍,开出优厚条件,他都拒绝,“还是喜欢三尺讲台”,那时他还能走动,有时一个月只花几百元,工资完全够用。
▲模拟考结束,詹光伟和同事一起改卷。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近年来,他感觉身体“坠崖式”下落,工资3000多元,每月需支付5000元以上的医疗费,因为大多用的是中药,他不能享受慢性和重症疾病医保。每个月,詹光伟还要花3000元请护工照顾。这些多出来的钱,都花的是他此前的积蓄,但这些积蓄眼看花不了几年了。他开始担心自己以后怎么办,现在的收入根本无力维持生活。
他的父母都已年过七旬,根本抱不动130多斤的他。他曾在日记里写下,“妈妈身影日渐佝偻,为我抬起我那死猪般的腿也要喘几口气;爸爸精神日渐消靡,看一会电视就会鼾声大作。我痛恨,痛恨自己一无是处,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用,我更不知道我这样残喘到什么时候”。
多病的母亲心里担心他,却不敢说,只是每天出门“走圈”,从校门口往右拐,走到菜场尽头,左转,绕一个大圈,重复三遍,“强身健体,多活几天,多看他几天”。
6月10日,泸州七中将搬往新校区,学生们记忆中的那个总是坐在树下的“老詹”要离开他的院子了。
新校区没有教师宿舍,他可能在附近小区租房居住,由护工推着轮椅去上课。可房租从哪儿来?这又是一个新问题。
▲学生吴玉东在端午节前夕带詹光伟逛凤凰湖。詹光伟念叨着:好想坐船。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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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好好活
今年,詹光伟45岁了,许多医生曾说,他只能活到四十岁左右,“赚了五年”,他告诉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好好活。
他考虑过不能教书的那一刻,但“现在只要还能动,就愿意站在讲台 上”。
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他想吃串串,便拉着父母亲一起,坐着轮椅去学校附近的串店,“豆腐要新鲜的老豆腐,然后还要牛肉,不要冷冻的丸子”,回家路上,夏天的风,吹来阵阵栀子花的香味。
詹光伟指着“桂花路”的路牌,吟诵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蓝田水中生茜草,大叶大叶”,下联是,“白塔院前长桂花,向阳向阳”。上联中包含了泸州的蓝田坝、水中坝、茜草坝和大叶坝,下联,写了城中的白塔街、院前街、桂花街和向阳街。
一天又过去了。
新京报记者 罗芊 编辑 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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