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柳色青（青青河边柳十八）

爸爸好不容易从鬼门关上逃回来，素月请假在家照顾他一段时间，待他出院后，又回到了学校。

家中那么累，她本该下来帮帮的，可是，当她含泪向爸妈提出退学时，爸爸却坚决不让。一般情况下，爸爸决定的事，妈妈都不会反对。

其实，她也不甘心中途退学。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希望参加一次高考。离毕业还有一个多学期，她要争取初试过关，在毕业当年就参加高考，哪怕上个卫校或师范也好，最起码那样不用再让家里负担。

回到学校这一个多月，素月和宣言尽量友好相处，学习那么紧张，无论如何也不敢分心的。为了避免周末回家麻烦他，她一般都在星期天早上回去，这样还可以在学校多上一个晚自习。

她又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任何人接触，除了宣言。

晚自习后，日光灯下，素月的脸上热辣辣的，她不抬头也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她，竟一次也没有回看。

他们这个年龄，正处于青春萌动期，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可是他们却并不懂得真正的恋爱，更分不清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是友谊还是爱情。

这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高中生，一心一意学习知识，懵懵懂懂看待友谊。特别是农村出来的学生，十之八九都把目光盯在课本上，而不会专门去盯着哪个异性同学。

他们目标明确，考上大学脱离农村！每个人都是奔着这个目标来的。贫寒人家的孩子谁还有心想别的呀？

但宣言是个例外，这位一度名扬全县的神童，现在依然是高材生，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又到周末了，教室里只有他俩，素月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宣言的目光正盯着她看呢，她的心儿又不规则地怦怦乱跳起来，想到上高中以来，班上的男同学那么多，她一个也没去注意，却被他注意上了，真让人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影响到学习。

但她又是感激他的。她是个渴望友爱的女孩，感激每一个关心她的人，最起码，这一刻，她目光触及他的微笑时，心中的郁闷在消散，同时还生出些许欣慰之感。

“你没回去？”她轻声问出这句话，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

“等你。”他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神采飞扬。

“……”素月不敢再接他的话茬，在他面前，她不好意思再扯谎了。

宣言静静地看着她，在他眼里，她应该不会太难看吧？

她穿著朴素，却掩盖不住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条尺把长的辫子拖在肩上，刘海浓密盖住了半边额头……尽管表情冷冷清清，却不会拒绝他的热情关注。

宣言站在她的面前，看的有点发呆。

此时此刻，素月那双深棕色眼睛里流露出的轻松和愉快，脸上泛起的淡淡红晕，使得她的脸像朝霞一样妩媚动人，不能不让他想入非非。

“今晚的月色真美。”宣言发了一会呆，忽然看着窗外，发出由衷的赞叹，转向素月，“出去走走吧，那样学习上会事半功倍的。”

“不了，有些习题还没做呢。”素月也不看他，低头翻阅复习资料，不想离开教室。

“你呀，这么用功，考不上大学就对不住自己了。”宣言无奈，冲她苦笑笑，只好也留在她身边看书学习了。

期中考后，素月比以前更勤奋了，每天早早地去教室，最后一个离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可偶尔目光相遇，她便会整个晚上不得安宁。

宣言也不再逃课，不再递纸条，虽然还不了解她的想法，可每一次余光扫过她那寥落的神情，总会去惦念她在想些什么。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已进入冬季。

这个周末，教室里突然停电了，正在上自习的几位同学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来电，就说说笑笑离开教室，回宿舍了。

“什么都不用说，让我们一起去赏月！”隔着几排座位的宣言走到素月座位旁边，停下来，于黑暗中拽了一下她的衣袖，低低地邀请她。

这一次，素月没有拒绝，无声的站起来，离开座位，率先往外走。

素月走出教室，走在铺满月光的校园里，心里生出莫名的冲动，执意要看看月亮沉入水底的静美画面。

或许是太喜欢空中那一轮明月吧？竟情不自禁地沿着池塘边转了一圈，最终得偿所愿，站在池塘边的一棵还没有落尽叶子的柳树下，注视着水中月，心儿随之沉静下来。

宣言紧跟着来到她身边，影子一般，陪她一起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怕惊扰了水底的月亮，屏住呼吸，无声无息。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俩这才不约而同地抬头凝望着空中的明月，暗暗惊叹，只见一轮皎洁的月儿高高的挂在树梢之上，似在冲他们微微含笑。

凉风徐徐，拂面不寒，虽说已经入冬，但天气并不怎么寒冷，这几天的中午反倒有些返暖，或许，真正的冬天还没有到来。

素月感觉浑身暖洋洋，身边的那个人热情洋溢，像一团火似的，散发出的暖意将她紧紧地包围。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宣言情不自禁地冒出这两句，转向素月，喜不自胜，“你看，这种意境多美呀，比那枯燥乏味的课本好看吧？”

素月别过脸去，不敢和他对视，此时此刻，她那波澜不惊的心底，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小小的波动。

“走，咱们再去操场上转转。”

素月不语，转过来笑看宣言一眼，点点头，与他穿过校园里的林荫道，信步向操场走去。

他俩漫步着，沿着周边的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从不同角度偶尔抬头望一眼空中明月，继而相互笑看对方一眼，虽然不说话，但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素月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多久没有享受到这月光下的迷人夜景了，真是久违了这种轻松愉快之感，乍然接触，又感觉不太真实，仿佛做梦一般，使得她神经质地加快了脚步，向前奔跑起来。

也许，她本能地不想让自己沉迷于这月夜美景之中吧，潜意识里还在抗拒着这种随意的放松？

是的，她的心里还放不下祥和，还在暗暗和他竞赛着，总感觉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在背后注视着她，她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那双关注着她的目光。

跑了一阵，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头看看宣言，正一个人漫步着，离她有几十米远，她也不管他，又信步游走。

突然发现月亮下面缀着的那颗闪亮的星星冲她连续眨着眼睛，好像在鼓励她出来走走，又好像在对她表示祝福和问候。她愉快的凝望着那颗星，情不自禁地笑了。

不知不觉间又赶上了漫步着的宣言，这时宣言已经走到操场东边，紧靠学校院墙的那个篮球架旁，随意地靠在旁边的铁架上休息。

素月也走累了，就在篮球架下一块横条水泥镇石上坐下来，抬头望着空中月亮，默默地许下一个美好心愿，这才平静下来。

“怎样，不枉出来走走吧？”宣言悄然走过来，坐于她旁边，侧目笑看着她问道。

“是的，轻松多了。”她回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又转向月亮。

“以后，请允许我每个周末都陪你度过，你若想回家，还是我来护送你吧，早上走晚上走都可以，千万莫再不理人，好么？”

“我不是不想理你，而是不愿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我乐意陪你。”

“你呀，还像个小孩，一心贪玩，可你的前途远大着呢，我可不愿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万一你学习下降了怎么办？到时你会怨我的，我可不想落怨。”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啦，我怎么会下降呢，又怎么会怨你呢？即使下降也不怪你呀！我倒希望你在我影响下能提高呢！希望你不要那样死板教条。”

“我……”素月听宣言一番话，想反驳又忍住了，只轻声告诉他，“我心里挺着急的，再过一学期就毕业了，那时若掌握得不牢固，怎能面对高考？我不像你，头脑那么好使，只怕我脱了鞋也赶不上你呢。”

“你太不自信了，越这样学习效果越不好，应该放松思想，不去在乎考上考不上，只要付出努力就行了，千万莫只顾埋头赶路而忽视了路旁的风景。”

“你说得轻巧，哪个落第的穷书生不想皇榜题名？跨进高中这道门槛，就该死心塌地奔着一个目标而来，谁像你这样放松呢？你是没有后顾之忧才这么说呢。”

“我即使学得不牢固，也不会像那些书呆子那般拼命去学的，你看那些重点中学里培养出的高材生，一个个都像愣头鸭子似的，连一句完整的话也不会说，我特瞧不起他们。”

“你聪明过人，样样都比人强，自然不用费那么大劲去苦学了。可我不明白的是，难道聪明的人不学习，知识能自动钻进他头脑里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聪明的人也学习，只是学习方法和别人不同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我想来想去才明白，聪明的人一定也是好学习的，所谓聪明好学嘛！聪明加勤奋等于成功。你过去一定是个勤奋好学的学生，不然怎么会成为神童？”

“莫提过去了，我确实很认真的学习过，那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和一般的学生一样的平庸？”

“这还叫平庸啊？你首先打牢了基础，现在在班上也是佼佼者呀，到时一定能被保送进名牌大学。”

“提到保送，主任找我谈话了，我很有可能在保送之列，可我不想那样，想凭本事自己考。”

“啊，你真这么想么？”素月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他，在她看来，这个宣言未免太狂了，怎么会这样自信呢？换作她能被保送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呀！人，真是难以捉摸。

“实不相瞒，我的心思没有全部用在学习上，很多一部分用在搞文学社上了，我加入了一个文学社，即青青文学社。”

“什么……？”素月惊得张大了眼睛，“你，这么做不会影响学习吗？学习就是学习，来不得半点虚假和马虎，你不专心学习，又不想让学校保送上大学，靠自己真有把握考上么？”

“那当然，我相信我的能力。再说，即使考不上我也不后悔，那样我可以早点涉入社会，还可以全力以赴的搞文学创作，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时间跨度很大，从解放初写到现在，三十多年里发生在中国的大小事件、各种运动都会涉及到，那需要搞社会调查，需要第一手资料和鲜活的素材，最主要的是需要时间去搞，而上大学只会耽误我完成这件大事。”

“你才多大呀，就想著书立说，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吧？为此而放弃上大学值得么？”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嘛！我也想早点出名呀，等写出一部书来，出了名后再上大学也可以啊！”

“也许你还小，还可以等下去，我不能等，我只想好好努力一把，争取在明年的高考中一举通过。”

“你对文学一点也不感兴趣吗？难道是我的错觉，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一样，对文学很感兴趣呢。”

“我，感兴趣，但不痴迷。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把你的这些想法告诉我，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奉劝你几句，收敛一下你的野心吧，父母培养我们多不容易，能支持我们上到高中更不容易。”

宣言低头不语，好像在听素月劝说，素月觉得有必要再劝劝他，兴许能让他明白。

“我们来自农村，上到高中很不易；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这点宝贵的时间。如果把时间浪费了总有后悔的那一天，一个高中生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证明自己是成功的，除此之外……”

“你认为我这是在搞歪门邪道么？”宣言打断素月，有点心不在焉，满不在乎地问道，看情形是铁了心要搞文学创作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对文学创作有兴趣这并非坏事，但千万不要走火入魔呀！在你面临高考这个非常时期，怎能为搞文学而放弃上大学呢？”

“我看你越说越像薛宝钗了，满脑子的仕途经济，我错看你了。”

“你……你把我比作什么人我都无所谓，反正我是出于一片真心奉劝你的，你若认为自己做的对就去做，人各有志，不可勉强，我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素月说罢站起来，准备离开操场了，她觉得有点凉，从心里往外的凉。

“本来我还想动员你加入青青文学社呢，想不到你把这条光明大道看作歪门邪道。罢了，道不合不相为谋，我也不强求你了，你去实现你的大学梦吧，我也不会勉强你的。”宣言跟着站起来，表情一变为沮丧。

“那么走吧，夜已很深了，你看，月亮都偏西了。”素月说罢，拔腿就走，她浑身像披了凉水，直冒凉气。

“你等等。”宣言紧走几步赶上素月，低声问，“你难道一点也不为我说的动心么？”

“我不是说过么？我对你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难道我错了么？我想搞个人奋斗、想早点出名有什么不对么？”

“你的想法我理解，但我不赞成。其实你已经出名了呀，早在几年前你就是出了名的神童，还要怎样出名呢？你现在对与错且不说，就是作为一名神童不去上大学而搞文学创作也得不偿失呀，再怎么出名不过如此，得不到老师和同学认可的。”

“创作靠的是灵感，我现在有了灵感不去写，等上了大学只怕就写不出来了。”

“怎么可能呢？即便要写出像《红楼梦》那般流芳百世的小说来也得好好学习呀，而不上大学，你怎么获取高深的知识和驾驭文字的能力？靠将来自学成才么？”

“我要上的是社会大学。列宁说过：热爱是最好的老师。我爱好文学，热心创作，一定不会错。”

“你太天真了，有你后悔的日子。”素月什么也不想说了，她真的为宣言惋惜，却无能为力。

二人来到通往宿舍的林荫道上，宣言拽了素月袖口一下，小声说：“慢点走。”

素月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闪开他，只管走。她心里很难受，想到自己真的疯了，怎么会对他说那么多废话的呢？这一晚上到底在干什么呀？赏月么？竟不知出现这种结果，唉！

“你，你对我这个人也一点兴趣都没有么？”宣言又拽住她不放。

素月不得不站下来，沐浴着星星点点的月光，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了，觉得他很陌生。

“宣言，你今年几岁？”

“十六岁，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真的很聪明，真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喜欢聪明好学的人，因为我很笨。”

“你一点都不笨，倒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什么都明白，不要再问我，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知道，你若不对我感兴趣就不会对我说那么多话了。”

“你知道就好。”素月勉强一笑。

“明早一起回家好么？”

“好吧。”

“太好了。”宣言大喜过望，终于放过她，高兴的回宿舍了。

素月与宣言分道回宿舍，心里乱糟糟的：想不理他又不忍心，理他又为他担心，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男生，心智还未成熟，竟误入歧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迷途知返呢？

唉，在意一个人，就成了一种牵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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