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诗词邀请赛 独一无二的旧体诗外

因为聂绀弩丰富曲折的人生，因为他的“不可多得的杂文”（胡乔木语），更因为他独一无二的旧体诗，使他的大名在读者中如雷贯耳。而我要说的，是他的新诗。他早年出版的新诗集《元旦》，此刻就在我的手中细细把读。

漫画家丁聪为聂绀弩所作的小像

最早知道聂绀弩名字，是听沪上百岁老作家欧阳文彬谈及。她说，1940年在桂林新知书店，工作之余，店里常请一些文化名人来讲课，那次请了刚到桂林的聂绀弩，大家在书店打烊后，又联系附近的一些进步书店，搬来板凳，布置了讲堂。可讲课时间超过很久了，仍不见聂的身影，大家丧气地把凳子还原后回家。几天后，欧阳在店里偶见聂绀弩，怪他怎么可以失信，害得大家搬凳子白忙活！他不讲原因，也不表示道歉，而是嘻嘻一笑：“凳子在哪里?我帮你搬回去”。说得欧阳哭笑不得。后来，欧阳对聂绀弩的印象却不错。聂绀弩在桂林办《力报》副刊，对书店进步青年的来稿，能刊尽刊，极力扶持。“皖南事变”后，新知书店、读书书店遭到迫害，勒令三天内停业，书店就抓紧开大卖场，读者踊跃，生意出奇的好。聂绀弩这时写杂文《韩康的药店》，刊在《野草》杂志上。一时间，“韩康的药店”成了进步书店的代称。

还是说《元旦》。此书由香港求实出版社出版，“民国三十八年七月初版，定价港币一元三毫”，这“毫”在内地大概就是“角”吧，印数三千册。小小的六十四开本，像袖珍型的口袋书。封面颇有特色，书名《元旦》两个留白的老宋体，上部是一幅丰收归来的剪影，左下是一簇留白的火焰，除了留白和黑的剪影画，封面底色是一片大红，似乎象征着新中国就要诞生的喜庆。

聂绀弩新诗集《元旦》，1949年香港求实出版社出版

在书的最后，有一个两页通版的求实出版社书目广告，有十一种新书出版信息，另有三种重点介绍的书，即黄药眠的《论走私主义的哲学》，以及聂绀弩的两书， 一是《二鸦杂文》，说“绀弩先生的杂文，一向是读者爱读的好文章，本书共十万余字，分上下两辑，包括至反动派逃出南京时为止的杂文选集，下辑全部是妇女问题的作品，有不少特殊而新鲜的意见，尤为妇女们及关心妇女问题的读者，不可不读”。在介绍《元旦》一书中写道：“作者自己说：‘当愤怒的时候，我叱骂了；当欢欣的时候，我歌唱了’。的确的，从这热情洋溢、音响铿锵的字里行间，充分表现了作者心情的欢欣愉快。诗人以火山一样地爆发着热情的火焰，在歌唱着新生的一切，可以说是时代的真实的记录，是歌颂人民解放战士的史诗”。这段文字，大体概括了《元旦》的主题和内容。

《元旦》共收长短诗歌十首，每首诗的最后，都有写作日期，时间跨度从1936年到1949年的十多年间。第一首诗稍长，诗题为《论元旦》，副题是“为一九四九年元旦作”。诗分八个章节，“一、绪论”，共九行，最后两行是：“真的元旦是真的春天的开始/只有真的春天才有真的元旦”。中间依次是：历史的春天、人民的春天、生活的春天、感情的春天、思想的春天，接着是“七、结论”，诗中写道：“春从冬天来/还带有冬天的寒意/以后的日子/就一天天变暖/春天/再不会离开我们了！”。作者也许意犹未尽，又写下“八、余论”：“让垂死的人们说：/春天不是我们的/我们要死了！”。以此来反证人民的心情：“欢迎我们的春天/走进我们的春天！”这是作者借用论文形式，用诗句来抒发对春天的渴求和期盼。诗集的第二首诗是《一九四九年在中国》，可以说是长诗或组诗了，由四首诗组成，即《比喻》《我们》《日出》《答谢》。《答谢》的最后一节是《给毛泽东》：“新世界的创造者领路人/四万万七千万双眼睛望着你/四万万七千万双耳朵听着你/四万万七千万双手拥护你/四万万七千万颗心爱着你！”。全诗近六百行，读来真是一气呵成、一泻千里。

更早的一首诗写于鲁迅逝世的1936年，诗题为《一个高大的身影倒了》，他开头就写道：“在无花的蔷薇的路上/那走在前头的/那高擎着倔强的火把的/那用最响亮的声音唱着歌的/那比一切人都高大的背影倒了”。那天，聂绀弩与张天翼、胡风等十二个鲁迅弟子，抬着鲁迅的灵柩，一路走到虹桥万国公墓。1939年，他又写下《收获的季节》，副题为“为鲁迅先生三年祭作”，聂绀弩对鲁迅崇拜且敬仰，其杂文写作就是以鲁迅效仿楷模，曾出版鲁迅研究专著《高山仰止》。《元旦》出版后的1949年9月，他写长诗《山呼》，刊在《光明日报》一整版。他以此诗庆祝新中国的诞生，可惜此诗未及收入《元旦》，却是他发表的最后一首新诗。他的新诗，不是新月派或现代派，是左翼作家联盟提倡的现实派，通俗易懂，直抒胸臆，与他后期的旧体诗有着一脉相承的格调。

聂绀弩（1903—1986）原名聂国棪，笔名绀弩、耳耶、二鸦等。幼时在家乡湖北省京山县读私塾，1921年考入上海高等英文学校。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曾在上海参加“左联”活动，并在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到皖南，任新四军文化专员，编辑军部刊物《抗战》，后到金华，编辑中共浙江省委机关刊物《东南战线》。之后，在桂林编《力报》副刊等。1943年到重庆，担任多家报刊编辑。1949年7月到北平，出席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及开国大典。之后受组织遣派，赴港任香港《文汇报》总主笔。1951年回京后，任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文学部主任等。

聂绀弩的旧体诗集《散宜生诗》

聂绀弩对新诗接触甚早。他回忆道，胡适《尝试集》一出版，他就读到了。又从友人处借得郭沫若的《女神》，“借一盏洋油灯的微光，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那以后，对于新诗竟至少有了一点好奇心了，开始在书店里找书，起初自然是找新诗，有一回买到一本《星空》”（郭沫若新诗集）。1942年，他为彭燕郊的诗集《第一次爱》写过长序，纵横评说。所以说，聂绀弩对新诗并不陌生，只是写作的量并不多。结集成新诗集《元旦》，就区区十余首诗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为响应组织上写诗的号召，在北大荒劳动的聂绀弩，“忽然想起做旧诗来了，第一次正式写旧诗，交了一首七言古体长诗。以为旧诗适合于表达某种情感，二十余年来，我恰有此种情感，故发而为诗”。1981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聂绀弩的旧体诗集《散宜生诗》，胡乔木在序中说：“作者所写的大都是七言律诗，但从头到尾却又是用新的感情写成的，这就形成了这部诗集在艺术上很难达到的新的风格和新的水平”。此后，聂绀弩的旧体诗广受赞誉：“新奇而不失韵味，幽默而满含辛酸”。那么，他早年的新诗，已乏人问津。他唯一的新诗集《元旦》，在作者人生和创作上，都留下了极为难得而珍贵的印痕。 （本文原题《聂绀弩的新诗》，作者韦泱，学者、书评人，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