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所作全诗(人生得意须尽欢)
李白,就其人生理想来说,是失败而不幸的,这从他那临终之作、悲怆绝望的《临路歌》中可以看出。但就其生命过程及每一个当下生存状态来说,则是生动活泼、生龙活虎、浓墨重彩。
也就是说,他的生命过程,实在是快快活活的,随心适意,肆意为欢。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其实呢,他是在“得意”时尽欢,在不“得意”时创造“得意”也要尽欢。“人生在世不称意”时,他不也一样“对此可以酣高楼”?这个“此”,不过就是谢朓楼上极目所见之景罢了。他是“平生不下泪”的,虽然偶然“于此泣无穷”,但只是一瞬间,他永远如同一个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在那里兴高采烈了。
对了,李白的人生,是兴高采烈的;他的诗文,亦是兴高采烈的——他永远有“高”的兴致,所以他也就有了那么“烈”的文采。
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忧患”传统的文学历史中,找到李白这样一个人实在不容易,他是一个另类,但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另类啊!
他从不作严肃状,不作忧心忡忡状,不作忠臣孝子态。对仁义礼智信,他不反感,却也不挂作招牌。他嘲鲁叟,笑孔丘,他视万乘若僚友,合则共事,不合则去。他不拘检而纵逸,不小心而大意。他“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理之所在。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苏辙《诗病五事》)。他大谈政治,却似纵横家;谈军事,却是书生倜傥之论。看他“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永王东巡歌》),令人掩口胡卢而笑,但这不是耻笑,我们是觉得他可爱。
他那么自信自大,把自己的政治热情与政治理想当成了政治才能,把自己个人发展的欲望当成自己的实际才干,天真也好,幼稚也罢,总之是坦荡磊落,大言不惭。像他这样毫无心机的人,为什么不让人喜爱?他的人生是艺术的人生,正如杜甫的人生是政治的人生。李白把政治、军事都弄成了诗歌艺术了,又正如杜甫把诗歌写成了政治批评,如果我们不得不向杜甫表示尊敬,那我们更不能不打心眼里喜欢李白。
李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他把自己的生命,一用作自我实现,二用作“寻欢作乐”。用作自我实现,须借助世俗权力,但他一挫于玄宗,二惑于永王,直至被肃宗流放——顺便调侃他一句:他流放的地方亦是以“自大”出名的夜郎——只能归之于失败。而用作“寻欢作乐”,则只需要自己有一颗为乐之心,一颗无拘无束、无所凭依的自由心灵。理想的破灭,上进之路的被堵死,不但不使他心绪颓败,反倒给了他寻欢作乐以足够的道德支持。
我们看他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此时的李白哪里有什么“得意”?但他仍自以为得意,仍要“尽欢”,我用“寻欢作乐”来形容李白的生活态度,证据就在这首诗里。你看他说的“烹羊宰牛且为乐”,注意“乐”是“为”出来的,而且要代价:不仅要羊、牛,且还要烹、宰,五花马、千金裘也要搭上。人生本苦,苦中作乐,诚为不易!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另一方面,又给我们以丰富的馈赠:“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况“造化钟神秀”,像李白这样的“神秀”、杰出之士,生命历程定不寂寞,定不枯燥,定不索然寡味。是的,这人生固然如梦如烟,固然“为欢几何”,但我们仍可以活得开开心心,活得热热烈烈,活得浓墨重彩,活得有滋有味。我们可以在花丛中开琼筵,可以在朗月下飞羽觞——李白早告诉了我们:“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好的,我们就来看看他的《襄阳歌》吧——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䍦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翁醉似泥。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
这样的诗,真令我们心花怒放。这是一种彻底的享乐主义,享乐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张扬而大放厥词,不仅自己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而且对别人津津乐道,眉飞色舞。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直把人生的所有时光,人生的所有追求与价值,都与“酒”——这一享乐的代表——连在一起,而且还大有舍此岂有他哉的味道。古来圣贤,归于寂寞;功名富贵,归于烟灭。羊公善政美名,遗忘于人心;襄王云雨风流,淘尽于江流。没有永恒,没有明天,只有当下欢乐,千秋万岁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若分析这首诗的构成元素,大约有三分癫狂,三分嘲弄,三分玩世,再加一份沾沾自喜,自我欣赏。他甚至说出“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的话来,真让人跌足长叹!
读这样的诗,若不被感染得意气横生,不能被激发出对生命的热烈的爱,反而蹙眉作“道德”状,说李白消极享乐,真是该死!
杜甫曾疑惑李白:“纵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不为谁,就为了他自己这副可爱德性。他天生才雄,天生狂放,天生好酒量、好诗才,天生一副寻欢作乐的脾气与福气,他要“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江上吟》),我们有什么办法?
李白有直透人生悲剧本质的大本领,所以他的诗总是能由具体与个别而直达抽象与一般,以形象的语言表达抽象的人生感悟。他花天酒地,欢天喜地,一派繁华:可就在这一派似锦繁华之中,在洒脱无待、一丝不挂、一意孤行、一往无前之时,他又那么一往情深,他时时陷入悲凉之中而一往不复——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苏东坡式的彻骨悲凉与自我安抚,已遥伏在李白的语言花丛之中。
大凡天才,内心中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凉。这悲凉大约来自天才智力上的穿透力:穿透了一切繁华表象,看到了生命那悲哀的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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