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骑行(难忘八十年代水乡骑行)
八十年代初,计划经济,物资匮乏,我托在老家兴化酒厂做采购员的小姐夫帮我买辆自行车。没过多长时间,有一天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买到了一辆轻便的“凤凰”车,让我回去取。我当时在新沂工作。新沂距兴化不到四百公里,交通很不方便,我已经十年没回老家了,我对故乡的风车、石板桥、油菜花记忆依稀,梦里几回回故乡。思乡心切,第二天我就早早地坐上了从新沂开往淮阴的班车,一路颠簸,经淮阴转高邮,再转车到兴化,傍晚时分到了家。
在老家的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要返程了。我决定由兴化骑行到高邮(50多公里),赶晚上高邮到淮阴的轮船,第二天从淮阴骑回新沂。那天吃过午饭,我和亲人们依依告别,带着姐夫送的四瓶“难得糊涂”糯米酒,骑着新车“风光地”在兴化城里兜了一圈,去郑板桥的故居看了看,又到农贸市场买了点家乡特产,然后沿着兴(化)邮公路,一直向西骑行。
兴化位于江苏省中部,里下河地区腹部。境内地势低平,河网密布。水域面积占总面积的四分之一,有1.1万公里河道,是典型的水乡湿地。时值七月初,中午的时候刚下过一场雨,湛蓝的天空中,流云像蓬松的白絮在随风漂移。水乡新雨后,空气清新,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我把车骑得飞快,车轮碾压在潮湿的沙土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公路左侧与兴邮公路平行的北澄子河波光粼粼,河水清澈,两岸芦苇丛生,野花竞放,河边垂柳成荫,柳丝戏水。公路两侧的一块块水田,秧苗青青,连成一片,像绿色的绒毯,铺向无边的天际。一架架风车在绿色的田野中吱吱呀呀的迎风旋转,仿佛在吟唱着水乡动人的歌谣。风车的转动,拉动着伸在河道水槽里的刮板将河水源源不断抽上来,哗啦啦的流向了纵横阡陌的田地,滋润着干渴的秧苗。蛙声、水声、风车声,挂桨船的机器声、打鱼人拍打船舷的梆梆声、田埂上农人挑担的号子声,交织一起,和谐共鸣,奏出了一曲美妙的交响乐,绘成了一幅水乡独特的自然风景画,令人陶醉。此时我的车速也不自觉的降了下来,我在尽情饱览这大自然的美好风光,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电影《夺印》的插曲:“水乡三月风光好,风车吱吱把臂摇,挑肥的担子连成串,罱泥的船儿水上漂……”那不忘的兴化风车,是里下河人民创造的一种利用风力提水的灌溉装置,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是兴化农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曾是兴化最具魅力的一张名片,是水乡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是那一代人不可磨灭的记忆。
向西骑行30公里,来到了三垛。当年抗金英雄岳飞曾率兵移屯三墩(今三垛),一个月内和金兵三次交锋,三战三捷,史称"三墩伏击战"。抗日战争中新四军也曾在这儿痛击日寇,著名的三垛“河口阻击战”青史留名。三垛地处三阳河与北澄子河的交汇处,是高邮最大的富庶乡镇。街道两旁的民居,青砖黛瓦。可见剥落的墙体、年久失修的老屋、隐约可见的砖雕和马头墙高耸的深庭大院。虽经岁月的洗礼,仍然能够感受到这座村庄昔日的辉煌和荣耀。巷子很窄,车子骑在青砖铺就的路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两边的墙壁上书写着时下最严厉的计划生育的宣传口号,张贴着生产队“社员分配明细”的红纸。临街两旁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豆腐店、理发店、铁匠店、打秤店、锡箔铺、茶炉子……做方酥饼的铺子飘出诱人的独特的酥香;花鞋店的鞋架上摆放着各色绣花布鞋。你看那铁匠铺打铁的师徒,围着围裙,老师傅一手拿着长长的火剪子从火炉里取出通红的铁块,一手拿个小锤子,在砧子上不断翻转敲打,对面的徒弟则轮着大锤,一上一下,配合默契;篾匠铺门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篮子、篓子、笼子、筐子、萝、筛子,一位驼背的老篾匠正在专心的编制竹席,好似在编织着他美丽的人生梦想。
穿过市井,出了庄,我推车漫步上桥。河面上吹来凉爽的风,沁人心扉。我在桥上扶栏驻足,欣赏这浓郁的水乡风情。这时村庄里的女人们陆陆续续的拎着提量子(方言:装水的有把的木桶)来河边码头淘米洗菜,提水,准备煮夜饭(方言:晚饭)。饶舌的女人在家门口的码头上与不远处洗衣裳的女人隔空打诨,河里光屁股的孩童在打着水仗,不时引来女人们的笑骂声。村庄里炊烟袅袅,米香扑鼻,诱人饥肠。远处在大田里劳作的人们也陆续回来了。“二丫头家来吃饭了——”村妇直声唤儿郎。此时我才觉得时间不早了,要赶紧赶路。
穿过村庄,跨过小桥,经过三个多小时,我终于到了运河大堤上的高邮轮船码头。这长长的一段上坡路,骑得我够呛。我在售票处买了当晚十点去淮阴的船票,并办理了自行车的托运手续。然后找了个面馆,吃了碗阳春面,信步来到了河堤上。夕阳下,绚丽的晚霞如诗如画,古老的大运河,碧水连天,帆影点点。小火轮拖着长长的满载货物的驳船溯水而上,奔向远方。偶有大船驶过,船头劈开的水面,翻卷起巨大的浪花,形成一层层的迭浪向远方推送,冲击着石砌的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行驶在大船两侧的小船,被大船过后掀起的波浪抛上抛下,一会推到浪峰,一会跌入低谷,着实让人捏了一把汗。
我蹲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掬起一捧水,尝一尝运河水的味道。突然想起了电影《南征北战》里的一句台词:“又喝到家乡的水了”,顿时倍感清凉甘甜。然后用毛巾洗了洗脸,将凉鞋一脱,坐在堤石上,双脚放到水里,戏水玩耍。纵观千帆争流,任凭浪花飞溅。一阵河风吹来,顿时浑身轻松。“我的家乡在高邮,风吹湖水浪悠悠。岸上长着垂杨柳,树下卧着黑水牛。”这是作家汪曾祺在《梦故乡》中的诗句。我羡慕幸福的高邮人,生活在这美丽的画卷里。我凝视着河中熠熠闪亮的航标灯,默默地想着心事……
船来了,我充满着回家的喜悦。明天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家里喝着小酒了。想到这里,心里美滋滋。上船后我把自行车放在船头的甲板上,和旅客托运的行李在一起。我仔细检查了一下,避免新车被刮蹭。这才去船舱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船舱内人很多,弥漫着烟草味和汗气味,昏暗的灯光下,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瞌睡。我旁边的女人在磕着炒蚕豆,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一个盲人在过道里拉胡琴卖唱,唱的是淮剧。他旁边的小女孩则拿着磁钵子在乞讨要钱。盲人唱的很投入,一头汗。一大段唱下来也没收到几个钱。唱罢父女俩就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女孩把毛巾递给了盲人擦了擦汗,然后从包里掏出块烧饼,一人一半咬了起来。船在水中航行,很平稳,透过舷窗可以看到河堤上的点点灯光。轮船机舱的引擎发出沉闷的隆隆声。不一会我就在这单调的机器声和船体哗哗的击水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睡梦中有人大喊“小姑娘撒尿,氾水(音泛,地名,双关意)到了,到氾水的准备下船了!”原来船要靠岸了,水手在唤醒船客。这时船舱里又骚动起来。下船的人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背着大包小包牵着小孩,准备下船。我出了船舱,到甲板上透透气,最主要的是看一下我的车子。就这样一夜折腾几次,每逢船靠码头,我都要出来看一看我的新车,担心下船的人顺手牵羊。
凌晨四五点钟,船到了淮阴码头,我长舒了一口气,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归心似箭,在码头吃了几个麻团,一把撒子,一碗米粥,两个茶叶蛋,抖擞精神,一路向北,晚上七点多安全到家。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一幕一直在眼前。这些年虽常回家,家乡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当年家乡的风车,家乡的小河,家乡的石板桥,却是我抹不去的记忆,忘不了的乡愁,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底里。我多想再一次走在家乡的石板桥上,看河面上舟来楫往;再一次走近水乡的芦苇荡,去闻一闻芦苇叶的清香,听一听风吹芦叶沙沙的声音,一睹渔舟唱晚、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画面。我多想再一次摇着船儿去采摘汊河中的鲜嫩的菱角,品尝我最喜爱的河蚌豆腐汤。我时常在想,如果再让我骑行一次,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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