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对话萨特(寄语海狸萨特与波伏瓦)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5期,原文标题《<寄语海狸>:萨特生活实录》,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世人对萨特和波伏瓦的认识,有一张撕都撕不掉的标签,叫作“开放的伴侣关系”,二人的通信内容也无时无刻不在此标签上“盖章确认”;不过,“二战”背景中,他们“2 n”的关系模式,还另有一种乌托邦式的集体主义家庭氛围。

记者/驳静

波伏瓦对话萨特(寄语海狸萨特与波伏瓦)(1)

让-保罗·萨特(视觉中国供图)

印象中,关于“波伏瓦与萨特的信”,去年爆出过一条新闻,最开始是在中文媒体读到,其中一个段落内容耸动,大意是波伏瓦在信中写说,萨特从未让她体验过性满足。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波伏瓦还有未被公开的信,可真是一个“宝藏女孩”。

出于严重的八卦心,我去找了法国《世界报》上这条新闻原文来看,故事原来是这样的: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法国电影制作人,比波伏瓦小14岁。1952年,也就是他27岁那年,开始与波伏瓦谈恋爱,其间,波伏瓦一共写了112封信。这些信朗兹曼一直存在自己手中,像一位真正的绅士,从未对外公开,直到这2018年,92岁高龄的他将所有的信出售给了耶鲁大学,其中一封的片段才公之于众。由此引发波伏瓦养女、遗产继承人西尔维亚的强烈不满,二人因此对“是否该出版波伏瓦书信”一事,在《世界报》各执一词。

而波伏瓦写给其他人的书信,西尔维亚早就陆续为她出版(朗兹曼曾公开表达反对意见),其中包括1990年的那本《写给萨特的信》(Lettre à Satre)。这最新出现的112封信到了耶鲁大学手中后,它们就不再受法国版权法限制,未来,我相信它们也逃不掉被出版的命运,为波伏瓦的爱情生活拼图添上这最后一块。

而萨特这边,波伏瓦在他去世3年后,就为他整理出版了《寄语海狸》。

迷人的海狸

最好还得在头脑里画一张人物关系图。

你会在《寄语海狸》中读到大量人名,其中值得关注的角色,都与二人有爱情关系。倘若将萨特和波伏瓦分别视作男性与女性家长,这个“小家庭”的成员,还有波伏瓦的女学生奥尔嘉,后来她妹妹塔妮娅也加入了进来,这对姐妹都与萨特有过爱情关系。在《寄语海狸》中,萨特偶尔会用“两个查佐”称呼这对俄罗斯姐妹。与此同时,萨特的男学生博斯特带着粉丝心态,积极加入。他受波伏瓦的鼓励,以“解决私生活难题”的动机,与奥尔嘉同居,之后还与女主人本人发生过爱情。当然,除此之外,波伏瓦爱过的男人还有《越洋情书》的男主角艾格林,以及上述的朗兹曼。

以上仍是一个不完全统计。这个“2 n”的家庭模式,体现在方方面面,两位“家长”照顾“小朋友们”的学业、起居,承担生活用度,入伍后的萨特还时常在信中敦促波伏瓦去关心一下查佐姐妹。

“迷人的海狸”,当然就是波伏瓦。不过,这不是萨特给起的小名儿,而是勒内·马厄,二人的共同密友。原因其实挺简单,因为“海狸”的英文读音与美国人说“波伏瓦”时很类似。《寄语海狸》收录了1926年至1963年中近40年的萨特书信,其中大部分都是写给波伏瓦的,有近700页,我读起来最有兴味的还是萨特参军后写下的那些。

离开巴黎后的信中,他对波伏瓦的表白变得密集、充满想象力。他会连篇累牍地描述自己的心理状态,1940年2月,萨特在一次休假结束返回部队,他写道:“我一直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某种感情,但是我可以跟您说,当我越过同一车室士兵们的后背,望到您泪眼模糊的小脸蛋时,我整个身心都被爱情震撼了。”在第二天的一封信里,他写道:“我也不时想起塔妮娅……可是很奇怪,塔妮娅的回忆今天冷下来了,现在我心里只有您。有关我自己的感情,我始终不愿畅言,它们本可以得到更多的表露。尤其是昨天,因为那时候,我快陷入可怜的境地了。”

但这不是全部。战争期间,萨特写到了许多对所见的描述和思考,爱情与战争总是这样并存着。

从信的日期判断,萨特是1939年9月加入战争的。这一年,德国攻入波兰,法国发布征兵大动员。这个坏消息让巴黎人陷入恐慌,萨特虽然填了报名表,但心里并不高兴。9月2号凌晨3点钟,由波伏瓦陪着,他去到艾贝尔广场集合,要去当气象员了。他反复安慰波伏瓦,“当气象员是不会有危险的”,但在出发前的那几天里,他们还在南法休假,讨论的话题包括:如果从前线负伤回来,哪种情形比较好,是瞎了眼,还是没了胳膊。

波伏瓦第二天一睁眼,跃入波伏瓦头脑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一切不是真的”。进行中的和即将到来的战争,令她感到恐惧,她在回忆录中写道:“之所以现在不哭,是因为以后还有很多泪水要流。”

当天,当萨特的火车从巴黎行进到图勒,他就给他的“海狸”写下了参战后的第一封信,就像波伏瓦在他出发时感受到的那样,整封信的语气是“很随意、无所谓的”,萨特对战争的态度,远不像在后方的波伏瓦那样紧张、恐惧,充满不安全感。

“听说战争爆发了,这仿佛在我们背后竖起了一堵高墙,让我们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这句话听上去,就是一个还未来得及感受战争的围观者。在炮校,萨特第一次听到炮弹出膛的啸音,“空气就是具体的某地,而炮弹将它撕了个粉碎”,后来他逐渐“认可”了战争,“此刻,身处战争就是我的本质状态,但是,在四分之三的时间里我是感受不到战争的”。再往后,关于战争,他写得又少了,正如他曾预言般提到的那样,“对待战争和对待人差不多,当我们不太了解一些人时,会写下很多关于他们的事”。

而且,军营生活为萨特提供了更多写作时间,不再有巴黎那样丰富的社交生活占据他的生活。萨特以几乎每天一封的节奏给他“迷人的海狸”写信,他的母亲、塔妮娅还有博斯特这些“家庭成员”,都能时常收到他的信。除了探测气象,萨特生活中只剩下看书、写书、写札记、收信和回信这些活动。正是在此期间,他创作了《存在与虚无》,开启了20世纪后半叶对存在主义哲学的讨论。

读者的矛盾

1939年10月1日这天,萨特的信是这样开头的:我在我的“旅馆楼下的咖啡厅给您写信(称呼为‘我的’挺逗的,仿佛我是在乡下度假)。外面雾气未散,天色较暗。也许是由于战争期间要节约,或者是出于吝啬,老板没开灯,我大为恼火,和他猛吵了一架。

大作家时常用这类“此时此刻”、地点与环境描写开始一封信,“我在炉火边上给您写信”,或者“趴在一个汽油桶上写信”,有时则是“半个小时以来,有只猫跟我们做伴”,这让我感到亲切,头脑里能勾勒出他写信时空气里的温度,仿佛这也是一封写给我这位整整60年后的读者的信。所以,在朗兹曼出版风波中,他与波伏瓦的养女各自占理,我发现我更倾向于朗兹曼,觉得波伏瓦或许并不十分确定将自己的信件公之于众。她生前写了7年回忆录,记录时代与并理清自己的感受,倘若说作家有此义务,这些回忆录就替她完成了。

然而,作为读者,又不可避免地感到矛盾,即便是最赞成隐私权的读者,读《寄语海狸》,大约都会冒出这样的渴望:要是能同时读到波伏瓦的回信该多好。两个都特别爱写信的作家,却没有一本书将他们的你来我往集成一本书?我们中文读者还会更失望——《写给萨特的信》一书,从来都没有出过简体中文版。

至于波伏瓦整理出版《寄语海狸》,倒的确又有不同。因为萨特是一个非常坦荡透明的人,并且也早有作为作家的自我意识,晚年,他曾与波伏瓦谈到他的书信,说它们是“直接的生活纪录”“兴许可以发表”。这些信件涉及内容也绝不限于谈情说爱,大量篇幅都是对战争与时局的分析、文学创作与哲学理论的思考、对正在阅读的作品的评论。尤其是,他对波伏瓦又“完全信任”,她要求严格,会对作品进行严肃的批评。一旦这位第一读者给予萨特某种“出版许可”,他就充满信心。这个过程,时常就在通信中完成。这样一位集爱人、读者和批评家于一身的人,让萨特在创作上始终具有安全感,《寄语海狸》中展现出来的萨特,就是这样一个对波伏瓦极度依赖的脆弱的恋爱分子和创作者。

但实际上,萨特又是一个极强悍的人,他对待政治、哲学命题的态度是非常强硬的。上世纪50年代,他与加缪进行了导致决裂的激烈论战,60年代,他不只拒绝接受诺贝尔文学奖,还直言“完全反对”该奖,他认为该奖在当时“客观上成了一项授予西方作家和东方背叛者的荣誉”。这些都和他在书信中那些软绵绵的情话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他在政治上的忠诚战友弗朗西斯·让松曾为他出版过一部《萨特》,书中他提到说,萨特是通过他的戏剧作品才真正变得“大众化”的,那是1955年。而《寄语海狸》,为大家贴近这对上世纪著名知识分子情侣的爱情生活,提供了一条挺坦荡的窥探究竟之路。

波伏瓦对话萨特(寄语海狸萨特与波伏瓦)(2)

《寄语海狸》

作者:[法]让-保罗·萨特

译者:沈志明等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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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伏瓦回忆录(第2卷)——岁月的力量》[法]西蒙娜·德·波伏瓦,黄荭译,作家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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