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松玩鹤书法欣赏(潘之淙书法离钩之一)
昔船子示夹山曰①:“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而潘子无声定书法,亦以离钩名者何居②?夫谓之钩,则不可离矣;既谓之离,则不复言钩矣。岂其以不离为离,实钩而非钩乎?我知此一钩也,千百世圣人同之,千百世贤人同之,千百世愚不肖人同之。释迦三藏③,性之钩也;道德五千言,气之钩也;孔子《春秋》,救世之钩也。他如毛《诗》钩乎情,礼乐钩乎傲,易卦钩乎阴阳,贪夫钩利,烈士钩名。一任游戏清波,总离不得这个钩字。虽然,钩可离也。能者离亦是,不离亦是;不能者离亦非,不离亦非。何以故?欲知离钩,当先知吞钩。善吞钩者,无往非钩。孔子之不试而多艺也,七十弟子之身通六艺也④,游艺非钩乎?而艺之有六书,又非钩乎?今有村牧夫,目不能识丁,手不能操管,便与木石不异。故自汉魏而下,代有闻人,钟、王其最著也⑤。彼钟、王者,何尝以法示人,不过自悦其钩而已,自离其钩而已。而天下之人,以为此丝线随君弄者也,以为此不犯清波者也,从而宗法之。自是其法传,因是其钩传。然而人人自有其钩,人人当自求离钩,以我求我,开眼闭眼。皆是以我求彼,虽觌面不啻千里,况百世哉?然则无声《书法》,可无刻也,实不可不刻也。何也?释迦三藏,道德五千言,孔子《春秋》,皆以钩示天下也,而第不可执以为钩。故《书法》自《原流》以至《草书》,此千百世所同之钩,如礼之揖让拜跽,乐之笙镛,射之弓矢,御之和鸾,数之奇偶⑥。自《取法》至《笔锋》,是吞钩之法;而《定心》、《知道》至《解悟》,则已超凡入圣,不又如礼之周规折矩,乐之《箫韶》九成,射之贯虱,御之不失其驰,数之悟得于局者乎⑦?自《学篆》以下八卷,言言皆法,则言言皆钩。总之善离者,登晋魏之堂,入唐宋之室,内不关心,外不关手,笔墨可为筌蹄⑧,碑帖皆成糟粕,云卷霞舒,小技也,而至道存。不善离者,前人之十体,悬丝捉影,精良之豪素,长竿捕风,即使绣出鸳鸯,不解金针暗度⑨,离钩云乎哉?余游艺之暇,因六书之谬0瑏瑠,订《字孪》一编,实与《书法》相表里。既为之序,而并寄《字孪》与无声商之。钩耶?离耶?余亦听天下人之自为耳。三衢叶秉敬撰。
【译文】从前船子和尚对夹山和尚说:“垂下钓丝千尺,意在潭水深处,离开钓钩三寸,你为何不予以说明?”而潘无声先生制定书家法则,也以《离钩》作为书名,是什么意思?既然称之为钩,就不能离开;既然说离开,就不再谈钩。难道他以不离为离,实是钩而又不是钩吗?我知道这一钓钩,千年万代的圣人相同,千年万代的贤人相同,千年万代的愚蠢不贤的人相同。释迦牟尼的佛教经典,这是性之钩;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这是气之钩;孔子的《春秋》,这是救世之钩;其他如《诗经》钩取性情,礼乐钩取高傲,《易》卦钩取阴阳,贪夫钩取利益,烈士钩取名誉。任凭你在清波中游戏,总离不开这个钩子。虽然如此,但是,精通此道的人离钩也对,不离钩也对;不精通的人离钩也错,不离钩也错。原因何在?想知道离钩,应当先知道吞钩。对于善于吞钩的人来说,没有哪个地方没有钩。孔子未经考试而多才多艺,他的七十弟子个个精通六艺,游于技艺不也是钩吗?而艺的科目共有六种,莫非又不是钩吗?如今有个乡村牧夫,长着两眼却一字不识,生着双手却不能握笔,便与木头石块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从汉、魏以降,每代都有著名的书家,而钟繇、王羲之是其中最著名的。钟、王二人,何曾以法则示人,不过自己喜欢自己的钩而已,自己离开自己的钩而已。而天下的人,以为这一条丝线可以随君摆弄,以为这不会有碍清波,从而仿效他,自此其法流传,因此其钩流传。然而人人自有其钩,人人应当自求离钩,以我求我,睁眼闭眼。如果都是以我求他,即使对面相见,也不只千里之远,何况相距百代呢?如此说来,那么无声的《书法》,大可不必刊刻,但确实又不可不刊刻。为什么这么说呢?释迦牟尼的佛教经典,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孔子的《春秋》,都是将钩展示在天下人眼前,只是不能过于拘泥地将之当作钩而已。所以《书法》一书,从《原流》到《草书》,这是千年万代所共有的钩,犹如礼的揖让拜跽,乐的笙镛,射的弓箭,驾车的铃铛,易数的奇偶;从《取法》到笔锋,这是吞钩的方法;而《定心》、《知道》到《解悟》,则已超凡入圣,不又像礼的周规折矩,乐的《箫韶》九成,射的贯虱,御的不失去驾驭,易数的领悟事态吗?从《学篆》以下八卷,每一句都是法则,即每一句都是钩。总之,善于离钩的人,登晋魏之堂,入唐宋之室,内与心无关,外与手无关,笔墨可视为筌蹄,碑帖都成为糟粕,云卷霞舒,这不过是小技,但至道也存乎其中。不善于离钩的人,前人的十体,如悬丝捉影;精良的毛笔,如长竿捕风。即使绣出鸳鸯,也不懂得暗中领会金针妙法,这怎么能说是离钩呢?我在从事技艺的余暇,借六书的讹误,订正为《字孪》一书,实在与《书法》表里相待。既为《书法》作序,一并寄上《字孪》与无声商榷,是钩呢?还是离呢?我也任天下人自己拿出主张了。三衢叶秉敬撰。
【注释】①船子:即船子和尚。唐时僧人,名德诚,蜀人。从药山洪道禅师学祥。常乘小船往来松江朱泾间,以纶钓度日,人号船子和尚。后覆船死。咸通中僧藏晖于其覆没处建寺。宋惠洪《冷斋夜话》载:“华亭船子和尚有偈曰:‘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丛林盛传,想见其为人。山谷倚曲音,歌成长短句曰:‘一波才动万波随,笠一钩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明月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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