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方言大连方言脱口秀(董晓葵说大连方言)
文│董晓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水土”当然包括方言。为何会觉得自己的方言太难听,甚至为这一口方言而深感自卑?我们百般掩饰自己的方言口音,就像在盛大场合回避一个突然造访的落魄不堪的穷亲戚。方言中那份不露声色却令人心骇不已的“耻感”究竟从何而来?又将如何消解?
辽宁师范大学迟永长教授多年执着研究大连方言,他在《大连方言音系》序言中回忆了大学时期方言带给他的“磨难”,当时的汉语课堂要进行普通话训练,大家的南腔北调全部现场“曝光”,那些土得掉渣儿、俗得冒烟的方言都成了活教材,老师当场进行纠正,有的学生觉得颜面扫地,羞臊不已,纷纷下功夫提升普通话能力。
大连籍作家孙惠芬是土生土长的庄河人,她坦言,作为庄河人,一开始就打下了自卑的底子,而这种自卑感居然源自方言。走出庄河之后,她才知道庄河人说话太难听了,听到别人取笑庄河话,她像被人揭了伤疤一样难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不敢在人多场合说话,必须开口说话,先涨红了脸。但是好像没有人知道她内心这份惊涛骇浪,80年代中期,与孙惠芬同在辽宁文学院学习的毛琦回忆那个时期的她,“几位因写作而与城市有了联系的乡村女孩,都有意无意地隐藏了自己的村姑出身,从穿衣打扮到待人接物,甚至说话口音,都努力让自己无限接近城里人。可惠芬不是,无论什么场合,只要需要介绍自己从哪里来,她都会操着浓重的庄河口音说‘我是从农村来的’,那感觉,老实本分里又带着潜台词的自信直率。”
关于庄河人的口音,有一个著名的段子,仅两句话,却生动地展现了庄河人说话的特色,也成为庄河人被取笑的牢固证据。
“小车拉小石头,小石头掉下来打小脚趾头。”庄河人是怎么说的呢?“小切拉小席透,小席透掉下来打小觉季透。”
庄河话的土气粗俗,总是由这句话说开去。庄河人不会说翘舌音,不会表现平声和上声。其实孙惠芬的发音没有那么土气,至少在“石头”“吃饭”这样的字眼上还是准确的。在公众场合,她呈现给世人也是淡定自信的气度,只有她自己清楚方言带给她“硬出汗”的内心戏曾经怎样磨难她。
距孙惠芬的村庄不远处,有一座千年古镇,叫青堆子。它坐落于大海边,有海港,有码头,对外贸易于19世纪就在这里发生了,外来文明也很早洗礼此地人。孙惠芬的奶奶最崇拜的人是孙中山,她鼓励儿孙们要出去闯荡,要有家国情怀。小河要汇入大河,大河要汇入大海,老人家说的大海,就是国家。孙惠芬有些委屈,这个“车拉石头”的方言段子只是在河海交界那一小片区域流行,却一直顽固在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
俚言俗语记载着我们的出身,隐藏着我们的隐私,刻录着我们最初的心路历程,所以,我们不愿在外人面前流露乡音。方言给我们带来的自卑感如梦魇缠身。我们排斥方言,掩饰方言,实际上是对过去生活的否定与拒绝。“我的自卑,其实跟说话怎么发音没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一个刚从土地里走出来的农民面对外面世界的虚弱所致,或者说,是我内在的虚弱,导致了我对语言的格外敏感。”在某些场合,总会遇到庄河老乡,大家磕磕绊绊地说着普通话,如果哪个人一不小心流露了土语,她会“跟着本能地脸红之后,一股血顿时涌遍全身”。
时光似水,岁月如歌。终于有一天,庄河人不再为一口土话而自卑了,这片土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庄河人变得自信了,他们在各种场合大大方方地说着庄河话,操持着一口庄河话与国内外的来宾交流毫无违和感。有一天,当地记者用庄河话问孙惠芬对家乡的感受,她竟然有些失语,熟练的普通话居然无法启齿,就像当年在外人面前不敢说庄河话一样。面对腰板挺直、神情舒展、明亮从容的庄河人,孙惠芬感觉羞愧,深刻反省,“在我一程程向外挣扎,因为身心的虚弱不断修改着说话发音的时候,庄河人居然就没有动摇过,就没想过要改改他们说话的发音。他们不动摇,是他们对这片土地太了解了吗?是他们因此太自信了吗?还是他们更了解自己河一样倔强的性格、海一样开放的胸怀?”
在毛琦的文章里,我还读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80年代末,孙惠芬被提拔为庄河市文化局副局长,亲朋好友为她骄傲,人们自然而然地喊她“孙局长”,她却浑身不自在,用她的话讲就是“硬出汗”,后来她想法辞掉了这份差事,满心欢喜地回到了文学家园。这就是做人的本份,庄河人能够发展成功,就是因为懂得扬长避短,不被诱惑,不丢初心。
毫无疑问,当一个人足够努力,实现了人生梦想,就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持本色,保持天性,有能力有胆识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去创造社会价值;当一座城市对历史文化足够珍重,有绿水青山,有老街古巷,有参天大树,有抚慰心绪的古早味儿,有近乡情怯的乡愁感,有一代代人痴心守护、深情传续的生活讲究,那么,这座城市的自然物质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一定是最为理想的,是人们向往的宜居之地。
庄河王岚老先生退休后编撰了一本小册子,名为《河之俏——方言俗语集》,详细记载了庄河地界的俚言俗语。而且,老先生本人就是庄河话最正宗的发音人、最地道的代言人。30多年前,老先生也搞写作,比写作更有价值的是,他是庄河地界的文学组织者、引领者,培养了不少作家。几年前,我受杂志社派遣去庄河组稿,与老先生在酒桌上见过面,一桌子庄河人,老先生最健谈,那一口庄河话确实土得掉渣儿,但丝毫不觉得粗鄙,那腔调千变万化,有时高亢奔放,有时婉转温柔,非常动听。文人想象力丰富,擅长构思,所以,咱也无法分辨老先生讲的是真实发生还是现场编排的,在众人捧腹大笑之际,老先生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是呀,他并无取悦之意,他原本就是这样说话的。
老先生编撰《河之俏——方言俗语集》费了很多心血,那时候,他已退休,全身心地投入方言的采集与整理。他随身揣着纸与笔,随时随地地采集。与老友去小饭馆喝小酒,点菜时服务员说了句土话,他一把扯过服务员手中的菜单,赶紧将那句刚出口的热气腾腾的土话记下来。
说起这桩工作的意义,老先生神情凝重地说,收集整理方言的目的是寻根问祖、正本清源、吸收借鉴,通过重新审视方言这个独特的文化现象,为传承和发展历史文化的精髓服务。
有些古老的方言随着老辈人的逝去而永远地消失了,所以,当今天我们与某些方言重逢,真的需要长久地端详、细致地品味,才能认出它的确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过。顺着方言的线索,我们回到了往日生活的现场;对方言的品读,让我们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精神怀旧。
来讲两条著名的庄河话:歹饭、徐儿。这两条方言的发音最能表现庄河话的特色与风貌,它们至今仍活跃在庄河人的生活中。
不仅是庄河人说“歹饭”,普兰店、瓦房店一带都说“歹饭”。
小时候在城子坦古镇生活,镇子距离庄河很近,两地方言有不少交集,但发音上有明显区别。小镇虽小,五脏俱全,街道有路灯,家家户户使用自来水,小饭馆早餐供应米粥、油条、豆浆,镇子上还有药房、时装店、台球室、录像厅。人们的住房由房产管理所统一管理,房子漏雨要报修。但是小镇与农村又仿佛别无二致,这主要体现在语言方面,大家都操持着相同的方言,小镇的人也说“歹饭”。镇子上只有少数人说“吃饭”,比如我父亲和他单位的几个人。
父亲在镇房产管理所工作,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去他单位玩儿,他的办公室是我儿时心目中非常神圣的地方。办公室有各种报刊,除了党建之类的,其余的都是国字号的文学期刊。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在小镇的办公室看见文学期刊并不奇怪。办公桌的抽屉里有成沓的墨香浓郁的稿纸,杂志和稿纸是可以带回家的,当领导的这份便利无意中给一个孩子带来了文学启蒙。所里坐办公室的有六七位,父亲是其中一个,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不说“歹饭”,说“吃饭”。语言具有身份标志的功能,对语言的选择其实是对自我身份的定位。受教育程度高的人言谈措辞比较规范委婉,而受教育程度低的人说话则直接通俗。所以,辨别一个人身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的语言。
“歹饭”是胶辽官话特有的词语,主要流行于山东、辽宁等地区。令人意外的是,“歹饭”也是其他省份方言中的一个特色词。《湖南省志》中的《民俗志》记载:“湘西人豪爽,表现在喝酒上。家里来了客人,以喝醉为最高兴,只有真感情才会喝醉。客人喝酒的多少,是衡量主人款客隆不隆重、客不客气的标志。湘西人喝酒,叫‘歹酒’,吃饭叫‘歹饭’,吃菜叫‘歹菜’,吃什么东西叫歹什么东西。”
《古丈县志》记载:“由于语言多变,(古丈)方言则更为繁杂。如吃饭一词,就有‘吃饭’‘卡饭’‘歹饭’‘由猛’等不同。”
据《汉语方言大词典》记载,“歹饭”在西南官话区,如广西桂林、湖南龙山,甚至赣语区,如湖北蒲圻(今赤壁市)等地的方言中广泛使用,只是语音略有差别。由此可见,“歹饭”是个使用范围广泛的方言词,遍及西南与两湖地区。
王虎《大连方言词语考释》对“歹饭”做过考证,具有吃义的“歹”最早的文献出处是蒲松龄的《聊斋俚曲集》。《聊斋俚曲集·慈悲曲》中:“到近前低着头儿,挨人家骂,指东说西又没处回答;气也不喘尽歹那菜瓜。”“这无名的菜瓜,只得是捏着鼻子歹。”《聊斋俚曲集·磨难曲》中:“且歹他五两银子,盘费不了,给老婆子买点人事。”
“歹”有可能是 “啖”的变音。“啖” 的异体字有“啗”“噉”,从古到今都有表示“吃”的意思。如《广雅》: “啖,食也。”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江宁姚子笃, 母以烧死,终身不忍噉炙。”唐朝薛用弱《集异记·宫山僧》:“久又闻咀嚼啖噬。”《水浒传》中:“王庆将纸包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噉。’”
汉语中,“懒”“赖”二字具有相同的声符,上古读音相同,经常通用。如《孟子·告子上》:“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清代学者焦循《孟子正义》引用同代学者阮元的观点:“赖即懒。”如此看来,“啖-歹”读音的差异,和“懒-赖”相似,这些例证可以证明“an-ai”这两个读音之间有很近的联系。
《北京土语词典》里有一条“lǎi 松”,懈怠的意思。词典编纂者找不到合适的同音字,只好对“lǎi”阙疑待考。大连方言“歹饭”也证明了这两个读音在北方语言中的转化关系,所以,“lǎi松”即“懒松”。
“徐儿”也是典型的庄河话,不仅是庄河地区,大连其他城乡地区老辈人对这个方言词很有感情。
“徐儿”,即属相灯,每年正月十五,庄河地区家家户户点“徐儿”,据说这个习俗已流传了上百年。大连市区老辈人也说“徐儿”,从字义来看,“徐儿”与属相灯毫无关系,大连人为何称属相灯为“徐儿”呢?
有研究认为,这个习俗源于山东半岛的北部,明末清初,大量的山东流民“闯关东”,将这个习俗带到胶东半岛。如今,山东威海等地还有正月十五捏生肖面灯的传统,当地人称为“捏属儿”。山东的这个“属儿”其实就是庄河的“徐儿”。
从读音来看,“属”与“徐”差别很大,但是,如果我们了解庄河话的发音特点,就会对这两个字在读音上的关系恍然大悟。据迟永长教授在《大连方言音系》中统计,庄河话中的“湿、石、书、暑、树、赊、舌、舍、说”等字的声母都读成“x”。研究者进一步从音韵学进行考证,“属”是禅母,所以读为xú 。
有人说,大连话“歹饭”土气鄙俗不堪闻,其实在俚言土语中,还有比“歹饭”更难听的。《红楼梦》第40回,刘姥姥吃鸽子蛋,说了这样一句话:“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肏攮”是“吃”的詈词,粗鄙之气令人大惊。饱经沧桑的刘姥姥最解世道人心,她看穿不说穿,全情表演,卖力配合,将不堪入耳的詈词用在了自己身上,完全是为了满足富贵者的取乐之心。寥寥几句俚言俗语将穷人的卑微低贱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换作普通话能有这般效果吗?
“肏攮”是山东邹城的方言,当地人嘲笑饭量大、贪吃无度的人,通常会说“忒能肏攮了”。“攮”意为刺入,取义亦从“肏”字而来。在邹城方言中,“吃”的詈词还有“捣”“锥”,例句:“你麻利子捣(锥)你的饭吧。”“攮”“捣”“锥”这三个字,具有相同的取义。
据《连语寻趣·大连方言》
图片作者:小花他爸
作者简介:董晓葵,笔名未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燕文学月刊社编辑。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放牧心灵的草原》荣获1994—1995年度大连市文艺创作优秀散文奖。出版随笔集《连语寻趣·大连方言》、《韵味·大连方言》(合著)、《幸福里的痛或者痒》、《春风·阳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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