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万里长城都有美丽的风景 古北水镇长城园林与移步换景
“明天,又一个明天。”在司马台长城脚下,一群青年男女身着黑衣白袜匀速行进,保持重心水平,忽而转身停下,念出话剧《李尔王》的台词。暮春的长城剧场,照例属于日本舞台剧大师铃木忠志的艺术墅。年轻的鲜活身体与千年的斑驳遗迹,在春天的山坡上共振。
2019年,铃木忠志在古北水镇长城剧场进行的表演艺术塾,舞台背景就是司马台长城。本文图片均由澎湃新闻记者王昀所摄。
“中国也有人做表演训练营。而铃木忠志的艺术墅,更看重身体与自然的连接。他的表演重在仪式感。”
仪式感放在此地再恰当不过。这里是古北口,旧日的战地,今时的剧场。但要是没有2010年起建的这座古北水镇,此地的过往也不过是掩在尘埃里的寻常周折。而今,真实与幻梦、烟火与匠心,都在这里上演。
一、长城叙事
中国大地上没有比万里长城更著名和宏大的地标了。司马台长城两边是首都北京与河北承德,每边各有不同时期的石碑,表明长城作为当下界线的模糊与复杂。
古北口地区缺少黄土,石灰岩和木柴却很丰富。自北齐起,这里就地烧石灰筑城,相比同时期用毛石和泥土筑成的城段,这段长城格外坚固。
虽然作战屏障往往也是贸易窗口,但关于长城的叙事,总是与战争连在一起。
明代的古北口,是中原政权与蒙古游牧贵族部落的重要战场。蒙古族出于互市之需,屡屡犯边。但明朝统治者借口战乱,频繁中止民间互市贸易及人员往来。以至于南侵不断,筑墙不止。戚继光被派往北上戍边,而司马台长城便是其重点加修的城段之一。直到隆庆年间,明蒙之间达成封王、通贡和互市协议,才开始和平发展。
清代皇帝路过时写下的诗,被题在古北水镇的影壁上。
到了清代,这里成为御道的一部分。皇帝由此往返于京师、热河与木兰围场之间,作为战争的残迹,长城不过是为山河平添一分壮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直筑墙,不是办法。而在司马台长城脚下来往的游人们,逛着古色古香却富于商业气息的古北水镇,回顾边塞战场的鼓角争鸣,大概会更珍视眼前的幸福安稳吧。
在古北水镇工作的人说,九月大概是这里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京郊的秋天别有韵味,鸳鸯湖格外温润。这时是开学季,暑假刚刚结束,十一黄金周尚未到来,不至于与大批游人摩肩接踵。到了十月,会有满山热闹的红叶,即便人群拥挤也值得一看。入冬之后,满眼是庙会的鲜艳与热闹。有糖人、面人、窗花、空竹、风味小吃,还有戏班子甚至运动会。
古北水镇广场一处小摊上,插着一片糖画,细看竟是“王俊凯”几个字。材质和味道古而有之,但景区的吸引力之源,终究是当代流行文化的符号本身。
但无论热闹还是冷清,古北水镇已不再是原初的乡村聚落,通过自上而下的精心设计,把年代久远的构件和青砖,用在这些新建的、试图唤起旧时情感的建筑上;另一方面,哪怕在真实的历史上,与长城这一战争前线近在咫尺的司马台村,也决然算不得繁华聚落。而在这里被集中复现的,是从方志典籍中选出的旧时古北镇上的娘娘庙会盛况,连同周边地带耐人寻味的历史桥段。
战乱之地,人们祈愿和平也崇拜英雄。古塞边关众多,碑、塔、亭与长城融为一体,是古北口的特色。这里很早就有了佛教、道教的活动。儒佛道共存。一步三眼井,两步三座庙。
古北水镇的杨无敌祠,后一间供着杨门女将。
而古北水镇的山坡上造了一处杨无敌祠,山门前搭了临水的戏台,杨家将的大鼓书一日三唱,旁边摆着糖水摊和杂货铺,便于游客闲坐听戏,顺便买走一个风车。
杨无敌即杨令公杨业。实际上,古北口真正的杨令公庙,是在河东村北门坡。那里西壁上的威震边关,东璧上的气壮山河,连同中央的神像人物等,以及后一间敬着佘太君的杨门女将祠,都在此被尽数复制。
司马台长城是目前唯一一段开放夜游的长城,一对母子在设在长城上的灯柱旁拍照。
这是为了让游客体会历史的精华。人之所以建造神庙,其实是希望引领俗世的方向。历史上,杨业率军厮杀的战场是在雁门关一带。古北口之所以有杨令公祠,据说是辽人建造,希望以其战斗精神激励自家将士。纪念敌军这事,看上去有些悖谬,但具有某种永恒的感召力,又像长城一样,因包含着两面而耐人寻味。
名为震远的镖局也被放在古北水镇上。当年,正是在这家镖局护送下,光绪帝出了古北口,。而此时此地的这处建筑,实则是一处复现镖局文化的展览馆,这个体现镖局空间布局特征的院落,摆出镖旗、车子等文书物件,以及镖局的股权结构等展陈资料,以向人出示曾在此处山野间回荡的走镖文化。古北水镇上还设有一处气派的八旗会馆,院子里向游人展示着清朝的服饰文化,以及著名的萨尔浒之战的地图。
永顺染坊的院子里挂着染好的布匹,图案和颜色是北方的欢脱质朴。
永顺染坊的院子里悬挂着一条条布匹,使人恍然身处江南水乡。但它其实是真正的北方老字号,在古北口诞生和发展,以“永顺染,草木色”而闻名。现在古北水镇上的染坊,是一处可以进行手工体验的博物馆。各种布料、雕版以及染色工艺,将先人娴熟的手艺和出色的审美,系统而生动地展现在游人面前。它是体现长城周边商贸的一处标记。
永顺染坊里有一处博物馆,资料翔实,实物耐看。
放到世界范围来看,在很长一段时间当中,关于长城的叙事仍然以战争为主。古北口的这段关城,作为军事要塞,见证了反法西斯战争的炮火,也经历了国共内战的混乱。而大众传媒中的长城,在战争中也成为象征性的视觉符号。侵略者拍摄长城,为了表现征服;而抵抗者眼中的长城,则意图诉说不屈。
在更高的维度下看,长城其实是时间的载体。20世纪初,美国地理学家威廉·埃德加·盖尔来到长城考察,留下的照片和日志,使长城为全世界所知。时间拉到改革开放之后,英国人威廉·林赛找到了老威廉留下的资料,又一次徒步行走长城,并记录了它的变化。
威廉餐厅的驻唱乐队,成员来自古巴等地。
两个威廉的长城照片的影印版,陈列在古北水镇名为威廉·埃德加的精品酒店之中。这里就像是讲述长城国际化的窗口。酒店是精致的中式风格。与这些外国人拍摄的黑白照片放在一起,显出多元和别致的风味。酒店一楼供应德式的面包和香肠,有来自古巴的年轻人驻唱。在这个意义上,整个古北水镇,就像是一个混合了各种时代特征、令人出离俗世现实的华丽剧场。
了解古北水镇建设和设计的人对我说,这里刚动工时,工地上常能见到松鼠。因此,它们的形象最后被画在墙上。那些墙上的松鼠,仿佛是结伴出行的恋人,或是游山玩水的一家三口。这些松鼠虽是卡通形象,却与水镇所营造的古意并不违和。或许,跃于山林乡野之间的松鼠,也是不慎闯入这片水镇布景的观者,它们的形象在此与游人本身合而为一。
古北水镇商业街花坛上的卡通松鼠。它们是理解古北水镇的另一条线索。
二、剧场与镇
而古北水镇本就是拍戏的地方。在姜文电影《邪不压正》的一些片段里,古北水镇充当了民国时期的北京城。电影中的人物在司马台长城上争吵、叹息。片中彭于晏乘过的电车,停在古北水镇的山坡上,也成为一处可供人自拍的景观。
在电影《邪不压正》里出现过的电车,成为古北水镇的一处景观。
《邪不压正》曾在长城剧场举行发布会。实际上,剧场本身也给长城带来了新的观赏角度。司马台长城是至今唯一一段可以夜游的长城。夜晚在剧场所在的山坡上看过去,司马台长城被灯光勾勒出轮廓,衬着山下闪烁的水镇,使得这里“星空小镇”的称号更加名副其实。
古北水镇确实周到体贴。比如,山腰处有一处露天的温泉池,游客们可以坐在池边,赤脚踩在水中。从傍晚起,会有老式的放映机,将老电影投射到幕布上。正在足浴的游客们,便可将视线投向荧幕,而不至于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古北水镇露天的温泉池,也是游人们休憩聊天之所。
这里是华北地区难得的有水之处。许多中青年船工是密云当地人,他们一边在碧水青山中划船,一边应游人之邀,讲述鸳鸯湖得名由来的传说、司马台的烽烟历史,以及对此地变化的自豪之情。“摇橹长城下,坐船游水镇。欢迎乘坐古北游船。”他们经过统一培训,习得了旅游行业的待客方式,彬彬有礼又不过分热络。有了这个古北水镇,他们可以在家门口工作,而不必远赴大城市打工。
这里不能开车,依靠脚步丈量,可以对距离和时间获得更为真切的感知。行走时不难发现,与常见的江南小镇的景区不同,这里没有随处可见的臭豆腐,或是大红大绿的店招,而是每种食物品类分布在景区的不同地带,店招设计则要么融入建筑当中,要么在差异之间形成和谐,甚至连小吃街上的垃圾桶,都根据摊点的不同吃食进行了特殊的设计——放竹签的、倒汤水的。为了避免重复、恶性的竞争,除几家连锁品牌外,景区内的食肆摊点几乎全由景区统一打理。民宿主的食物原料,也由景区统一供给。大家都是员工、合作者而非业主。
古北水镇小吃街上,周到设计的垃圾桶。
而在船橹摇荡、招幌齐整之余,古北水镇的生活况味就没那么突出了。出于食品卫生的考虑,小吃摊主引导游人优先选择手机结算;店主和小二们过于轻声细语,各店的视觉标识和谐统一,没有谁会想着要突出自家,比之景区之外的广大生意人、小业主,多了一分忙碌,少了一分生猛。
来到古北水镇度假的人,为的就是这种沉浸式的体验。大家心照不宣,共同把这里变成一座活着的水镇。
也许,只有在古北水镇,才能尽数找到与各大地方菜系相应的饭店,并且味美不贵。民宿房东来自中国不同地方,游客也体会不到方言、生活习惯等本地门槛。在这个水镇上,有人们休闲聚会团建时可能需要的一切:有客房,有鲜花,有温泉,有酒吧,有庙会,有教堂,有亲子教室,有小桥流水,甚至有裁缝店和理发店。
但这里终究是一个为度假而生的地方。某些迹象与大都市、村镇的日常景观迥异,说明这里并不是由生产贸易集聚而自然生成。比如,这里的咖啡厅,没有人拿出手提电脑工作。也没有一家杂货店里会售卖周边村里会用的农具。
有影视剧在古北水镇取景,地下酒窖于是变成了剧中的赌庄。
不过,也有人来到古北水镇从事生产。这里偶尔会被当作影视剧的取景地。在古北水镇景区的统一管理之下,根据剧情需要,各家店铺可以随时换个临时的招牌,街上则贴上各式民国广告或红底黑字的标语。若是幸运,刚好赶上景区拍戏,从挂着酒家招牌的服装店逛出来,就可能猛地望见,街角竟然坐了一大群解放军战士。于是便与群众演员们一道,悠闲又饶有兴味地观望着摄像机的缓缓移动。在民国风情的广告招贴画下,剧组的拍摄人员坐在墙角,端着吃了一半的盒饭,守着巨大的滑轨,似乎在等待下一道合适的光线降临。
三、新式园林
北京总体缺水,古北口却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北地的江南水乡,这是古北水镇给来访者的第一印象。
古北水镇的建筑细部,使用了许多老的构件,能感觉到时光的痕迹。
依着周边的山势,古北水镇的街巷错落不平,许多青砖黛瓦的建筑,用了附近村里收来的旧物料,古色古香浑然天成。而脚下的水来自密云水库,北京最大地表饮用水源地。郦道元的《水经注》里说:“大榆河(潮河古称)自阳泉水流入,又东南流,大榆河自东南出峡。”“出峡”之处,即古北口。可见这水本自天成,自古便有,并非刻意开凿引流。
就在司马台西长城下,常年流淌着水温38℃的温泉,相距几十米的东长城下,却是冰冷刺骨的冷泉。当地人名曰“鸳鸯湖”。
但水在镇上的地位又不同。江南古镇上,水路从一个后门通向另一个后门,像是另一条活泼的街巷,上面可以发生很多故事。而古北口的建筑,大多并无通向水边的后门,更没有相应的泊船。这里是北京以北,冬天水路不易行,无法生搬硬套江南镇上的格局。
古北水镇上临水的茶座。据介绍,它们是用在水里浸过多年的江南船木重新晒干后所造,异常结实。
江南多产文人和园林。大抵因之前在外失意,文人最终回到家乡,造一个似可自足的世界,让诗可入画,画可成诗,以园林昭示自身心境品格,融入佛道的思想,看起来也是一种完满,就像近世的“躲进小楼成一统”。但文人总还是眼冷心热,希望有机会施展入世的抱负。
打造古北水镇的也是江南人士。生长于乌镇的陈向宏,在对家乡进行一番彼此成就的设计营造之后,又把长城脚下的司马台村变成了现下的古北水镇。与中国古时那些营造自家园林的文人一样,陈向宏也是自己一笔一划描着图纸,构思心目中的完满胜地。
入夜的古北水镇仿佛出世仙境。
相比文史丰厚的乌镇,司马台村显得略为贫瘠。作为水库上游,为保障北京饮用水安全,当地无从发展工业,常年主要种植玉米、小麦以及水果等农产品。这里空气清新,但村民生活并不富裕,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但这对现代的营造者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没有那么多掣肘,可自然添入与周边长城一带有关的实体。
来者兴许揣想,这是陈向宏勾画的一处园林。这个园子是用古北口的图形,贴着江南水乡的梦境。虽然具体空间营造的确体现个人的审美情趣,但前提是要服务于来游玩的客人,后者才是入世的抱负。
古北水镇河上有几处高耸的桥拱。
中国园林讲究的是晦涩而有意味,需要用解读隐喻的方式观看。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在景观文化中,桥是命运转折的象征。而在古北水镇,舒适和易懂是最重要的。河上的拱桥大多高而宽,过桥者需要多走几步,但可以居高临下观看水镇美景。桥拱修得高,乌篷船从下面穿过,不致逼仄。老司马台长城景区也有划船项目,但据船工所说,这种摇橹船是从乌镇引进的,大家去乌镇学过摇橹技术。另一个更明显的例子是,中国园林中,宗教设施并不鲜见,多是业主寄托自身愿望之所,而在古北水镇,山上修了一处教堂景观,却成为广大游人自拍的胜地。
这些策略取得了极大成功。古北水镇项目从2010年开始规划,四年后对外运营。开张的第二年,古北水镇的客流量就达到了乌镇的水平。人均消费甚至达到了乌镇的两倍。2017年,古北水镇全年累计接待游客275.36万人次,营业收入9.79亿。
古北水镇山丘上有一处教堂景观,专门设置了供人拍照的一对翅膀。
古北水镇是个舞台感很强的地方。铃木忠志的弟子田冲也同意这个说法。春天的表演艺术墅期间,田冲每天都在古北水镇,一边带教一边练习。他要在一部重要的戏里出演李尔王。他说,能在古北水镇做这件事,实在是十分幸运和奢侈,这里有很多从游客转化而来的观众,也是一件好事。
他也说,相比之下,剧团的大本营——日本的利贺,会更加清苦和纯粹,在每年的利贺戏剧节期间,人们会带着帐篷,进入那个连杂货店都没有的小村子,看上几天的戏。
古北水镇其实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入夜时分,散场后的群众演员,匆匆走过水镇的石板路,站在卡通的松鼠旁边合影留念。他们刚刚已经表演过了,又欢乐地沉浸在另一种表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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