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雁门关(乡关何处情)
(一)千年古村
据史料记载:费县上古系少皞属地,春秋称鄪邑,战国时称鄪县,至今有2200多年。费县境内陆续发现和发掘了翟家庄、兴富庄等大汶口文化遗址和西蒋庄、古城里村等龙山文化遗址,证明了费县至迟在公元前4000年前,即有先民在此活动生活。
埠下村在费县城南约12公里,村东是海拔417米的凉山。村南有一座土丘,层叠的土坡上散落着支离破碎的瓦片,泛青的瓦片无声地诉说着历史的悠远。据考证,这冢墓是新石器时期的“龙山文化遗址”。在土丘的南面,有数条巨石堆叠在一起,还有十余块石碑,据碑文记载,秦汉时代,这一带就有众人定居此地。因处在蒙山前冲的交通要塞上,又依山傍水,往来客商纷纷投宿于此。汉代之后,逐渐发展成为一处店铺林立的商埠,这就是“埠下”名称的由来。唐代,有位姓张的山西客商,在此经商发财,立了一块石碑,记录下了埠下村当时的繁荣。
在村子的南面,紧邻着龙山文化遗址,有一座道教名观——龙仙观,是隋唐时期所建。因后代真人广植松柏,明清时改称千松观。民国时期,当地人称南观。南观建有宫殿数十间,正殿供奉太上老君,侧殿供奉紫霞元君,东面有偏殿十余间,西面有两棵千年银杏树,东边那棵银杏树有3人合抱之粗,树荫有数丈许。远近十里八乡,更远者百里地的人大都到此拜香求卦,问事消灾,信众颇多,香火旺盛。
村子的西边是蜿蜒流淌了千年的温凉河。关于温凉河还有一段美丽的传说:远古,在蒙山一带,由于山峦层叠,山又高又多,水路不通,水灾更加严重,蒙山最高峰——挂薪(心)崛子上都挂满了淤柴。当时的费县城四面环山,水排不出去,是个大淹子,成了东海的海岔子。大禹治水时,就带着一伙人在蒙山顶上安下营盘,治理这一带的水患,他带领老百姓在蒙山前开出一条河叫“治水”,现在叫“浚河”。又在钟罗山前开出一条河叫“祊河”,现在叫“温凉河”。在开这条河的时候可费劲啦,因为那时候,条件简陋,没有炸药,大禹愁得茶饭不饮,徒步查看,想了很多法子,让水向南淌不行,有汶山阻挡,往东流不行,有肖山阻挡。最后,大禹想出一个法子,在钟罗山东边二神山脚与小花山相接处,挖了一个大豁口子,把水引向北,跟治水汇合,才把积水排走了。“蒙山九回头,费县水倒流”的说法,就是从那时候形成的。
(二)埠下人家
温凉河在凉山、鏊子山的阻挡下,水势变缓,九曲回环,卸下从上游携带的泥沙养分后,扭头向东北方向费县城流去。在河曲里,泥沙越积越厚,形成了沃野三角洲。有水,有田,埠下村的村民就这样在这里一代一代繁衍生息,人口越聚越多。因处在交通要塞上,又依山傍水,往来的客商纷纷投宿于此,客栈、茶馆、铁匠铺、包子铺等逐日增多。又有开明人士在此设立“义集”一处,剃头的、卖刀的、捏糖泥人的,四围村子的人逢集日便聚集而来,熙熙攘攘的,甚是繁华。埠下村随历史演绎到明清时期,就成了费县西南隅一处远近闻名的村寨。
杨德顺是埠下村的地主。他爷爷杨忠是在八国联军打进紫禁城后,随南下的商人跑起了倒卖生意,后又到东海贩卖海盐,挣得钱就回村安顿下来,买下了河套里最肥沃的五十亩夜潮地。粮食丰收了,就把粮食卖掉,换回钱后又广置良田。遇到年景不好时,就把粮食借给穷人,或者放给穷人高利贷,复利收租,还不起粮食或钱的穷人就用地趸帐。于是,杨家的地越来越多。到了杨德顺当家时,埠下村河套里的九百多亩好地就都是杨家的了。
杨家大院建的很气派。高高的门牌楼,两旁石条上镌刻着花纹,门前两边蹲着两个石狮,大门里边还有个巨大的石栓。沿院墙南面建了六间南房,西面建有马厩,东面有三个粮囤。二进院的正北边建有六间堂屋,东西建有十二间厢房,南面是门房及伙房等。地主杨德顺一家就住在北面的堂屋里,丫鬟仆人住在门房,长工佣人就住在南房。后来,随着年景不大太平,就在院子四角盖起了岗楼,有五六个家丁护院。
全村有百多户人家是地主杨德顺的佃农,刘山柱家就是一户。山柱爹是村里出名的“地奴才”,把东岭上祖传的十多亩薄地当做自己的命根子,早晚伺候着,一年到头也打不了几个粮食。逢着天旱欠收,一家人就得闹饥荒。有年,天大旱,薄地里的庄稼旱翻了眼,都干枯死了,种子还白搭上了。山柱爹和村里人就把东岭上凡是能充饥的树叶、野草啥的,抢了个精光。到了秋天,实在没吃的了,山柱爹就横下心,到地主家借了粮。到了来年,地主按照“平升借,尖升还”收租时,山柱家里的粮缸就又成了空的。山柱爹舍不得趸地,又养活不了两个“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就把山柱哥送给地主家当起了长工。有一年,上马子过队伍(土匪),山柱哥早晨到地主家西浒地里干活,被上来的马子队伍裹去了。山柱娘为了此事,多次到村南的道观里上香求签,但道观里泥塑的神灵始终缄口不语,没有给山柱娘指明儿子的下落,山柱的娘想不开,落下了心病,一场大病后就卧床不起。
原本贫困的家庭就越发的雪上加霜。小山柱看到病榻上卷缩的娘的身躯,听到父亲长夜里那低低地长叹声,还有那食不果腹的浓浓地饥饿感,幼小的心底就萌发了对土匪掠走哥哥的憎恨和对地主欺负佃农的不满。
日子还得过下去,地主家的帐还得还,柱子爹没办法,就让山柱到地主家顶替哥哥干长工,那一年,山柱十五岁。
(三)土匪来了
山柱在地主家放了一年羊,地主就把小山柱当成了大人使唤,山柱就和年长的劳工下地干起了农活。
1943年7月,天气很热。
地主杨德顺沙窝地里的红薯,一夜能长出一拃嫩芽,看到今年红薯长势比往年旺,杨德顺早早就安排山柱和几个长工到薯地了翻秧锄草。薯秧长的长,有的爬两三个薯沟,山柱就拿着杆子挑薯秧,左右顺挑,先露出薯沟,后面的人用锄头把草除掉松土。再后面又有人翻秧锄草,一沟一沟的像赶趟似的,没有偷懒的闲空。日头已经小晌午了,八亩地的红薯已翻了多半,翻过的薯秧被日头一晒,蔫蔫剌剌的,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们听说了吗,前天经过咱庄的客商说,西面仗打得怪紧,听说,刘黑七部队在四开山被八路军打了,死了不少人。年长的长工刘西春悄声地对其他人说。
早该打,这伙千刀万剐的东西,吃里扒外,还勾结日本鬼子,听说还给鬼子送女人。一旁的蒋玉金停下来,拄着锄头说。
其他人听到议论声,手中的活儿慢了下来,伸长了耳朵,不时地插话问道。
是呀,谁没有姐妹,丧天良的。
打死多少土匪呀?
刘黑七逮着了吗?
不可能死吧,人家命大,听说他是黑鱼精变的,有九条命咦。
听说,他有70多个窝,好几个替身,外人很难辨认清楚谁才是刘黑七,这次不会又让他跑了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小声说着。
伙计们,快跑,马子来了。突然,刘西春大声地说。
山柱惊讶地抬头西望,远处马路上,尘土飞扬。一队松垮的队伍,前面跑着的是歪歪咧咧的兵蛋子,有抱着枪的,有斜背着枪的,还有抱着胳膊咧着嘴叫的。旁边有三个骑马的,拿着马鞭骂骂咧咧地吆喝着,像是驱赶着一群丧家之犬。
山柱没来地及细看明白,就被旁边的蒋玉金拉了一把,连忙转身沿着小田沟,猫着腰向村里跑去。
这些年,兵匪多,来来往往的,过了不少部队。村民就在东山上建了个围子,过部队时,村民们就往东山上的围子里跑。地主杨德顺有时也带着家眷跑到围子里,躲兵祸。
当山柱一口气跑到村口,就听见村里的老蒋叔打着响锣,招呼着村里的老百姓往山上的围子跑。一时间,村子里乱哄哄的。有喊孩子声,有喊爹娘声,有焦急找孩子的,有孩子找不到娘的,哭闹声四起,还不时夹杂着骂人声。山柱愣了一下,就看见前面不远处胡同里,慌慌张张地转出杨茂贵年前刚过门的媳妇,脸上被抹了一把锅灰,对襟的红褂子掩盖不住已高高隆起的肚子,边跑边扶着颤巍的肚子,一幅笨拙的样子,旁边的婆婆两手里还攥着刚刚从锅底里掏出的锅灰。山柱想起爹娘还在老屋前编柳筐,是等着逢集时好卖掉换点钱用的,就连忙向村后的家里跑去。刚路过地主家门口,就被地主管家匡善仁拦了个正着,匡善仁厉声地对山柱说,你们穷鬼跑啥,命又值不几个钱,快扶老爷上东山围子,背袋子煎饼,路上可不要偷吃,不然回头让狼狗把你给吃了。山柱恨恨的瞪了下匡善仁,但又怕马子退下去,管家给小鞋穿,就扔掉手里的翻薯秧子的杆子,扭头进了地主家,接过家丁递过来的煎饼,背在肩上,扶着地主往山上跑去。
(四)刘匪驻下了
马子没有进村打劫,而是顺着路往南去了柱子村。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蒙蒙亮。山下村口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随后就听见村落里响起一片狗叫声。几个胆大的村民趴在围子上向村里张望,看见有几个兵痞骂骂咧咧地推搡着裹着小脚的赵大娘,土匪举起枪托,一枪托捣在大娘的肚子上,大娘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土匪又没头没脑地踹了几脚,手里捉着大娘的母鸡惊地喔喔直叫,扑棱棱地挣扎想要飞走。汉奸赵二歪在一个军官模样的土匪面前哈着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
停了一会,赵二歪顺着弯曲的山路跑到围子前,对着围子里的人大声喊道:“村里的老少爷们,你们听着,这次刘司令和国军在这里驻下不走了,你们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每家捐献十个大洋,没有的出劳工一个,去前村打砦筑墙。若不听国军的,就打进围子,屠杀村庄,逮着就点你们“天灯”,放你们“天麻”。乡亲们,听我的识相些,都出来吧,听国军的,好处大大的。”
村民们看着赵二歪晃荡的脑袋,呲着的那一口黄牙,心里烦恶急了。但一想起刘黑七土匪在南孝义村的屠村行径,在大泗彦惨绝人寰的屠杀,顿时感觉胆子都吓破了,苦苦地,后背一阵阵发麻,都偎依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赵二歪又喊了两遍,拿枪往围子里打了两枪,人群中有点蠢动。
大兄弟,你说刘司令不走了,是真的吗?地主家的匡善仁露出头喊道。
是的,刘司令说了,今往后呀,我们不走了,就驻在这里了,柱子山就是我们的山砦子。只要大家按时进贡孝敬刘司令,我们保证不难为乡亲们。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奉告大家听我的劝,有钱的捐钱,没钱的捐物,出来拥戴刘司令,免得村子遭殃。
人群中又一阵蠢动。
管家匡善仁站起来,对外大声说道:“大兄弟,我们老爷愿意捐贡大洋五百块,粮食200担,可与国军共处?”
赵二歪听后示意请示匪意,就跑到山下向军官模样的土匪比划着说了一通,便又跑上山来。
刚才刘团长说了,还是杨当家的识时务,今往后呀,刘团长的一个营就驻在咱们埠下村。大家只要不通共,把团长伺候好了,保证不难为大家。限你们上午之前,把粮食大洋送到营部,没有大洋的送来一个壮丁,过了中午不照办的,全家“点天灯”。说完,就一溜烟跑下山去。
人群中就又一阵蠢动,继而有人打开砦门,地主管家先下山了,随后几家殷实人家离开了围子。山柱回头看看还呆在围子里的乡邻,都愁眉苦脸的。老实木讷的山柱爹蹲在围子的东北角落里,正低着头抽旱烟袋,眼角不知是被旱烟熏的还是愁得挂着两滴清泪。
到了中午,村口的广场上,站着二三十个劳力,是拿不出贡粮的穷苦人家出的壮丁。山柱也在里面。
过了中午,山柱他们一伙人就被土匪押送到东柱子村,和其他村庄抓来的壮丁,不分日夜的打墙垒围子。
不时有老的壮丁不见了,又有新的壮丁加入进来。他们带来了外面的讯信。杨茂贵媳妇生产了,刘团长抢了产奶的媳妇喝上了人奶,孩子饿死了,杨茂贵气不过,打死一个土匪后被“放了天麻”,杨茂贵娘被土匪点了“天灯”,媳妇被土匪糟蹋后跳井死了。还有东面的刘庄村,土匪把村里地下党刘佃龙钉在老槐树上,他的两个孩子被放在老槐树下的石碾上压成肉泥。
听到这些,山柱仿佛听到了孩子的惨叫声,眼前浮现出石碾上血淋淋模糊的场景,小山柱牙关咬的咯咯直响,心里对土匪的仇恨又长了一截。
又听说,地主家的长工刘西春看不惯土匪的恶行,伙同蒋玉金,偷了地主家的两杆洋枪,跑向西面找部队去了。
山柱心里就又泛起了异样的涟漪,痒痒的。
(五)村里来了个神秘人
到了十月底,山柱回到了村子里。
逢集日,往日繁华的义集因刘匪的到来,显得空旷了许多。山柱走在大集上有种莫名的烦躁,多日没剃头发了,他便走到了一处剃头处,坐在椅子上,剃头师便用湿毛巾把头发弄湿,拿起剃头刀在帆布上蹭了蹭,就从山柱的头顶剃了开来。山柱听着刀子呲呲的锋利声,就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突然,一个很小的声音在耳畔问道。
你是山柱吧,蒋玉金让我捎话给你唻。
山柱猛地掀起身,一只手却按住了他。
你们村的刘西春、蒋玉金都在我们部队,他们在西面加紧训练,我们近日将对刘黑七匪部进行剿灭,现急需要一些情报,他们非常信任你。天黑之后,咱们到村东的赵大娘家会合。
难道这就是八路军?这就是抗日游击队?山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几欲开口,都被师傅用眼神制止住。师傅熟练地给山柱剃完头,又高声的揽呼着其他的顾客,一如既往的平静。
山柱像怀里揣着一只兔子,忐忑不安了一下午,终于捱到天黑。草草吃了个黑窝头,就顺着巷子根溜到赵大娘的院子。大门敞开一条缝隙,山柱侧着身闪进去。赵大娘在院子里烧着锅,锅里冒着冒着热气,大娘不时的往院子外头瞧着,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山柱和赵大娘打了个招呼,屋内就响起洪亮的声音。
小同志,我们相信你一定会来的。来,这位是抗日第二游击队大队长徐子仁同志,是咱费县老乡,我是三团二营营长曹明盘。在集上剃头的师傅拉着山柱的手说道。
山柱有些紧张,没想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两位游击队当官的。
我们是奉上级指令,来侦查刘匪兵力部署的。刘匪为患多年,犯下了滔天罪行,军区司令员命令我们务必全歼刘匪,坚决消灭刘黑七。你放心,我们这次绝不会让刘黑七逃掉,解放我们众多劳苦大众。
山柱心里直打鼓,想着爹娘不让招惹刘匪的告诫,但眼前又浮动着哥哥的不测境地,土匪惨绝人寰的屠杀,想着长工哥哥刘西春的投身革命,山柱攥着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手心汗涔涔。徐队长一直盯着山柱的眼睛,屋里寂静了许久。山柱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做出了很大的决心似地。徐队长和曹营长对视了一下,露出了皎白的牙齿。
山柱就把在东柱子村修围子的情况说给了队长。
后来听说,徐队长和曹营长又到东面刘庄村,侦查匪情。找到了住在半山腰的范老汉,说好可以给带路的。谁知,第二天早上,范老汉不见了,吓跑了。为此,山柱害怕了好几个晚上,心里不停的咒骂着范老汉不是男人,没骨气,丢了蒙山人的脸。
(六)刘黑七死了
随后的几个夜晚,前面柱子村不时响起几声枪响,稀稀拉拉的。是民兵在骚扰刘匪寨子。
到了11月中旬,村里不时路过几伙不熟悉的面孔,他们察看沟沟壑壑,熟悉着柱子山的地形。山柱听梁丘区武工队的人说,部队要打柱子山了。
村里的老蒋叔找到山柱,让山柱和村里动员起来的十多个青年组成担架队,准备参加即将打响的柱子山战斗。山柱兴奋了好几个夜晚。
15日晚上,山柱听着村子东南柱子山上,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山柱和担架队就在部队的指示下,秘密的潜伏到东柱子村。他们刚到村子,就看见部队在村地下党员事先挖开的大围子口冲了进去,紧接着,围子内火光冲天,呐喊声、枪炮声交织在一起。11时,小围子里传来两声振聋发聩的爆炸声,随后就是喊杀声、手榴弹声与枪声响成一片。战斗持续到午夜。
黎明时分,东柱子村突然传来雷动的欢呼声。原来战斗打响后,负责警戒的三团四连小战士何荣贵发现并击毙了三个逃跑的土匪,经俘虏辨认,其中一个死者就是刘黑七。部队首长闻讯赶来慰问时,战士们欢呼雀跃,欢声雷动。清晨,部队顺利完成狙击日伪军的出援,乘胜追击又攻克了埠下、刘庄、宋家峪、长涧的土匪顽军据点。山柱他们在队伍中帮忙清点着柱子山战斗的胜利品,队伍中不时有人高声唱着歌。
中午,村里老蒋叔敲着锣,在大街上高喊:“乡亲们,快到村口集合,刘黑七被小战士何荣贵打死了,现在抬着到咱村游街示众了。”
村里的人有些胆大的人就从自家院子里露出了头,伸长了耳朵,一脸狐疑的样子。山柱从村子来回跑了几趟,把胜利的消息大声地告诉着乡亲们,乡邻才慢慢聚集起来。村口的空地上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有一具尸体,不整的内衣盖不住滚圆的肚子,满胸黑毛,大圆脸,金鱼眼,粗粗的手指张开着。身上被泼了脏兮兮菜汤,沾着唾弃的吐沫,发着难闻的气味。
杨茂贵的父亲也在人群中,他趁人不备,拿起一块石头砸在尸体身上,嘴里还恨恨地咒骂着。被刘黑七抢去女儿的刘锁叔拿起铁锹就要拍尸体的头颅,山柱连忙拽住了刘锁叔的手。乡亲们便围拢起来,有拿石块投的,有用吐沫唾的,有用手指头指着咒骂,甚至还有人提着牛粪倒在尸体上的,一时间,乱糟糟地。
(七)成了县委驻地
消灭刘匪后,埠下村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地主杨德顺抛下田产,一家人跑去了胶南。山柱家分得了河套里最肥沃的八亩地,每天早出晚归的伺候着。到了年底,粮囤里打满了粮食。来年,又买了一头黄牛,山柱爹精心照料着,农忙时下田犁地,代替劳力,农闲时还能产犊卖钱,山柱爹脸上愁容也消失了。
当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传到村里时,区宣传队在村里举行了文艺演出。山柱在老蒋叔的介引下,在村里给宣传队服务,认识了在宣传队唱歌的赵瑶瑶,性格开朗的瑶瑶给山柱讲了很多山外的趣事。山柱最感兴趣的是赵瑶瑶竟然像模像样地知道温凉河的温水和凉水的两股水的汇合点,并一个劲地说小时候他们就在温凉河里嬉戏的童事。山柱突然觉得历史传说与现实真地有交集点,就陷入了对儿时听到的有关温凉河“龙女饮羊”传说里。
相传古时候,东海龙王三公主被青龙洞里的泥鳅精抢走,洞中逼亲,三公主誓死不从,泥鳅精无奈,逼其在青龙山上牧羊。当时青龙山下是四五十里的寒江湖,三公主见一年轻书生欲投湖自尽,便前去搭救,原来书生是柳毅,因拜师学医无成,无颜回家面对父老,因此轻生。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恨晚,互诉衷肠,便产生了恋情。三公主破指血书,柳毅怀揣血书,跋山涉水,历尽了千难万险,将血书送给东海龙王,东海龙王遣青龙斩杀了泥鳅精,扒掉了堵水岭,湖水倾泻东逝,形成大河。龙王欲迎回三公主,三公主爱慕柳毅,誓死不回,由青龙保媒,与柳毅结拜为夫妻。一年冬天,暴雪遮天盖地,河水冰封尺厚,三公主为破冰饮羊,手被磨破,冰未能破开,不由得席地痛哭,恰巧东海龙王来看女儿,见此情此景十分心疼,龙威大发,对着青龙山边的河源头连吹三口龙气,喷气如狂风,温浪滚滚,顿时温腾腾的河水顺流而下,冰融化了,羊喝上了温水,从此这条河冬天一边流温水,一边流凉水。
听到赵瑶瑶的童趣,山柱想到温凉河上游去看个究竟的念头就更加强烈。
深秋季节,满地金黄。一改腼腆的山柱来到了瑶瑶的老家。瑶瑶是梁丘镇赵家庄人,南北两股水就在赵家庄前的河叉里汇合而成温凉河,站在河叉里就能体会到左右两股不同温度的水流经腿旁。山柱站在河叉里,感觉到左腿流过的水暖洋洋,流经右腿的则是凉凉的。山柱狡黠地弯下腰淘起一把水撒在瑶瑶身上,瑶瑶就抓起柔软的河沙撒向山柱,河畔上就响起了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那天午后,他们玩的很欢。
到了秋天,蒋大娘当媒婆,赵瑶瑶顶着红盖头就进了山柱家。
过了年,原先在梁丘一带活动的费县县委就转移到了埠下村。县政府就设在了地主杨德顺的大院里,有秘书处、公安局、民政科等办事机构,周围还设了邮局、医院、学校等单位。
埠下村成了县委驻地,这让埠下村的村民着实风光了许多,村民突然觉得腰杆挺了起来,说话的底气强了起来,感觉有种和费县城里人一样的浓浓优越感。人们在解放区生活的恣慕极了,到处是一片欣荣景象。山柱在村里当起了小队长,赵瑶瑶在村小里当起了教员,小两口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埠下村就又恢复了久违的繁华,成了方圆百里闻名遐迩的地方。
(八)消息是真的吗
1949年,费县城解放了。
1951年夏天,县委从埠下村搬到了县城。县委搬走后,山柱和埠下村的村民失落了好一阵子,感觉优越感没有了,有种从市民变成泥腿子般涩涩的味道。
在全国“大干快上”的建设热潮中,埠下村也随着时代的脚步跑进了“大跃进”时期。村里成立了生产队,有了村办食堂,村里人干的活匀按工分取报酬,由村里队长和会计按工分多少,分给每户粮食和钱。到了夏收秋收的季节,全村人到村里的西场上分粮食,肩背驴驼的,人声鼎沸,煞是一番景象。埠下村地多,有五千多亩地,人也多,一千多号人,村大人多,集体力量大,是“大跃进”时期出了名的红旗村。
1958年麦收的季节,太阳热辣辣。山柱他们一队的社员在西河湾的高台子地上收割麦子,那翻滚的麦浪,沉甸甸的麦穗,和麦田散发出阵阵麦香,沁人心脾,每个人都想深深的吸上几口,贪婪地。
山柱他们按捺不住劳动的激情,几镰下去,麦子就倒下了一片。山柱招呼一声,他们就在麦地里展开了一场劳动竞赛,尽情展现着劳动的美。山柱在麦田的尽头挂了一个羊肚手帕,每个人十二垄麦子,谁先割到大田的尽头,谁就是羊肚手帕的获得者。山柱刚喊了声开始,队员们就一头扎进麦浪里,像是游泳健将跳进了泳池,只几个猛子就到了地的中央。
高台子地的麦子很快就收割完了,大家伙就坐在地头的河道里,小憩一下,或蹲或躺的,倾听着田畦里的蛙叫声、虫鸣声交织而成的田野合奏曲,心情朗朗地。
山柱刚坐下,就看见村里的会计周大生快步走来,招呼着山柱快回村大队部,说县里来人要开会。
山柱急急忙忙赶回村里,大队部里就已经坐满了开会的人。山柱瞅了瞅,就坐在了会堂的西北角落里。坐在桌子头上的干部模样的人示意大家安静下。
上级指示我们,今年秋天,在官山和鏊子山之间,修建温凉河拦河大坝,就是打水库。我们要抽调全县民工到这里,要搞许家崖水库大会战,要建全省最大的水库。等水库修好后,从官山往上,安田、埠下等村,一直到梁丘、新庄等河套都将是水库底,这些地方的村庄、田地都将淹没。今天来就是传达上级指示,提前透透风,夏收后就不准再种小麦等庄稼了,省得等秋后水库大会战时,青苗碍事。
随后干部模样的人又说了很多关于兴修水库与“大跃进”阶级路线的话。
山柱坐在那里,头懵懵地,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想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九)艰难的抉择
等会议结束后,山柱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当山柱耷拉着脑袋,丢魂般走进家门的时候,他四岁的小儿子解放跑过来,胖嘟嘟的小手伸进爹爹的口袋了摸着要找好吃的东西。赵瑶瑶看到山柱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山柱摊上了难解的事,就连忙把解放的小手从山柱的裤兜里掏了出来,揽在怀里,小解放就趴在娘的怀里找到了欢乐。
咋了,赵瑶瑶轻声地问道。
上级不知咋想的,要在咱们这里打水库,等水库打好了,咱们的田就没了,家也得搬,这是咋回事……毛主席他老人家舍得吗,舍得这片肥油油的河套吗?……山柱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的发着怨言。
赵瑶瑶从山柱的片语中,得到了这里要建水库的消息,也着实懵了。他们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们就是想不通上级为何不要肥沃的河套,偏偏要在这里修建一个大水库的道理。
第二天,埠下村变得喧嚣起来。因为修水库的消息,使地埠下村村民有了历史上的首次分歧。
村里老蒋头一伙人,说他们在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了,老了老了,连埋骨头的地方都没了,嚷嚷着要上北京见毛主席问个究竟,讨个说法。杨茂山等一伙人,说埠下村是两千多年前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说啥也不走,要修坝就往上点修,把柱子村搬走,我们在坝下住,就是不能当外迁户。山柱和老周等人,心里也是一千个不愿意,但在嘴上没得说。还有一伙人嚷嚷着说,给钱就搬,哪里的黄土都埋人,不行我就到关外投奔赵家二大爷。妇女们大都像有心事一样,见面打声招呼就匆忙走开。孩子们都还无忧无虑的和往常一样,他们才懒地去猜大人的心事哪。
随后几天,村里接连不断的开大会。会上有县里的领导、乡里的干部大讲特讲兴建水库的利处,讲无私奉献、舍小家顾大家的奉献精神,大讲一些阶级修正的话。村里还来了工作队,挨家挨户宣讲库区移民的政策,动员村民不要抢种庄稼,要服从安排按期搬迁。
包括山柱在内的村民对派到村里的工作队都有一种排斥的心理,认为他们是让自己失去家园土地的推手,不愿意配合他们的工作,经常让他们坐冷板凳,吃闭门羹。
但随着政策宣讲的不断深入,动员力量的不断加大,村里的喧闹声小了,躁动轻了。山柱也主动参加到工作队,挨家挨户地宣传库区移民政策,动员大家不要抢种小麦,要和上级,和毛主席站在一起,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
埠下村渐渐平静了。夏收后,埠下村河套里的地长满了野草,生产队没有再种小麦。
一个月后,村里赵二蛋一家搬去关外了,在村口撒下了一地泪水。
随后,山柱和剩下的村民就陆续搬到了村子东边的山岭上。
(十)水库建成了
10月23日,大坝开工建设了。
山柱他们一大早,就推着交车带着篓子,来到了开工现场。
“人要是过了万,黑压压一片”,山柱心里直打鼓,看到人山人海的民工队,山柱突然间有种自我渺小的感觉,感觉自己就像汇入蚁群的一只蚂蚁,变得那么的渺小,无足轻重,但又打心眼里感叹和佩服上级的号召力,居然能动员这么多人汇聚到这里,干一件“人定胜天”的大事。从全县各公社抽调的两万多名民工,会集在温凉河两岸,经过了动员大会后,就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许家崖水库大会战。这些从各地赶来的民工队,都自带帐篷,驻扎在温凉河两岸,有的还住在附近老乡家里。白天,他们开展劳动竞赛,晚上,蹲在帐篷口操着方言侃着大山,不时亮起的烟头就像是天际边闪烁的星光,在天地间缓缓铺开。
山柱是村里参加会战的民工队长,队里规定每个交车推一趟二百斤,山柱和村里的刘二牛搭伴。看到民工队热火朝天的干劲,山柱每次都情不自禁的偷偷地多加上几锹土,觉得多干一点,心里有种很荣耀的感觉。
午后的时光,天气暖洋洋的。突然,大坝上传来一阵喝彩声。山柱和刘二牛驻下车,抬头向人声鼎沸处张望。原来,大坝上,一群民工正在进行劳动比赛,每个人独自推起交车,到过磅处称重,谁推的重谁就是赢家。山柱和二牛他们看的心里直痒痒,年轻人不服输的念头直冲脑门,刘二牛更是头也不扭地推起交车加入到比赛中。山柱撸起袖子推起了八百斤。二牛脸涨的通红,推起了九百斤车子,走了几步就歪倒了,羞得大踏步离开了。工地上不时响起一片喝彩声,最终,来自水利师胡阳基建团的刘洪刚获得了“推车千斤大王”称号。
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给山柱留下了深刻印象。刘洪刚抽调了周成美、黄殿秀、王左兰、袁春莲等十名参加会战的女青年,组成了“女子打夯队”,她们不怕苦不怕累,男民工能干的活她们都能干,还和男民工们搞起了劳动比赛。她们喊着号子在大坝上打夯,成了大坝上一道靓丽风景线,吸引了众多民工驻足观看,也深深感染着每一个民工,工地上的劳动热情就像是烧红天般地炙热,每一个人都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后来又递补了王广兰、柴纪英、候振兰等三人,“打夯队”更名为“钢铁十姊妹”,她们的事迹被当时的《临沂大众》进行了报道,在当地引起了较大的轰动。
坝上的民工来来回回地轮换着,到了六月份,大坝已初具雏形。这几天,大坝上不时来个干部模样的人,查看督促工程进度,山柱隐约听到书记要来视察的消息。
7日一大早,大坝的施工工地一片整洁。突然,人群中一阵躁动,有人喊,舒同书记来了。山柱夹杂在民工中,翘首西望。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中年汉子,浓眉大眼的,步履矫健地走来。他们走在大坝上,不时的驻足查看,抬手指点着。省委书记的到来,又往火热的工地上浇了一把油,民工激情高涨,大坝的施工进度明显加快。
后来,山柱又听说,舒同书记兴趣盎然的视察完工地后,回去题写了“许家崖水库”五个榜书大字。后来县里决定,把这五个字镌刻在石碑上,竖立在大坝西端,后来移至大坝东端溢闸旁的大坝上。
到了9月25日,大坝胜利竣工。山柱他们披着大红花接受了县里的表彰。
大坝竣工了,水库开始蓄水。山柱等人劳动的激情随着民工的陆续离开而消退着,看着河套里肥沃的土地、房屋、树木,还有那高高的土丘渐渐地被水淹没变成了水库底,随着水势增长的却是对田园、故土、家园的眷恋。面对着蓄水的水库,山柱心里怅怅地,儿时的记忆被扯得老长老长。
后来,到了1960年,搬迁到东岭上的原埠下村村民,簇居在狭小贫瘠的山岭上,人多地薄,收成降了一大截,再也没有了原埠下县委驻地的优越感,一时间村里小伙找对象都被人家说三道四、挑挑剔剔地,看到自家的良田变成了沧海,每个人心中都留下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彷徨。赵二牛等人嚷嚷着“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这里忍受贫穷的折磨,倒不如晃开膀子去闯关东。春上,赵二牛领着十几户人家决然地出走山海关,去了东三省。还有600多名村民享受着“库区移民”的待遇,陆续搬迁到探沂镇,单独建制成村为“红卫村”。最终留下了六户村民,他们实在舍不得放不下对家园的眷恋,执意在埠下村东岭上住了下来,山柱就是其中的一家。
(后记)
日子象树叶般稠密。昔日繁华的埠下村随着雨季的到来,许家崖水库水位不断的上涨,慢慢地浸沉在水里,随着一块浸没的还有河套的良田、河畔的村庄、埠下县委旧址、村南的龙山文化遗址,还有山柱等人对故土的依依恋情---
去年,原埠下村东岭上新添了一抔黄土,山柱的儿子按照老人的遗愿把骨灰安置在这里,面向着水库,静静地凝视着埠下村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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