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爸爸穷爸爸坏处(为什么我们喜欢消费)

父亲们想不到的是,很可能正是孩子时时刻刻的需求本身制造了“父爱”这种情感。

主笔/陈赛

富爸爸穷爸爸坏处(为什么我们喜欢消费)(1)

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和他的家人坐在一起读书(视觉中国供图)

几年前,《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上有一篇文章叫《为什么那些卡通妈妈都死了》,谈到近年来好莱坞动画电影的弑母倾向——尼莫的妈妈被梭鱼吃掉了,熊兄弟里的熊妈妈被标枪刺死,功夫熊猫的妈妈被一只权力欲膨胀的孔雀杀了,小美人鱼的妈妈被海盗船撞死,冰河世纪里人类小娃娃的妈妈被剑虎追至瀑布掉入悬崖而死……

以前,这种情节的设置是引出“邪恶的后母”,现在的代替者则是“有趣的好父亲”。他可能一开始有点过于挑剔(《小鸡快跑》)或者不情不愿(《冰河世纪》),他也许是个暴君(《小美人鱼》)或无恶不作的恶棍(《卑鄙的我》),他可能物种错误(《功夫熊猫》),他甚至可能是杀死孩子母亲的凶手(《熊兄弟》),但无论一开始他有多坏、多愚蠢、多笨拙,最终都会变成一个好爸爸。

这篇文章的作者从女性主义的立场谴责好莱坞甚至美国男性社会对母亲的恶意与嫉妒,但如果从现代社会对父亲角色期待的转变来看这个现象,是不是能得出更有趣的结论呢?

比如,我们为什么这么喜欢消费“坏爸爸”尤其是“蠢爸爸”?一个菜鸟父亲笨手笨脚地给婴儿换一个尿包,这种事情似乎特别能激发女性看好戏的心情,甚至是某种潜藏的母性(只要你不是那个婴儿的母亲),或者抚慰男性某些不自觉的委屈——家庭生活中所有这些琐碎和日常,都是我的忍耐、我的责任,而非我的享受、我的幸福。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我的牺牲?就像“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为孩子放弃了偷鸡的营生和本性,也算是个“好爸爸”了。但总有一天,存在主义式的焦虑袭来,他又会想去隔壁的农场里偷只鸡回来,哪怕冒着全家人的生命危险。即便如此,他仍然是“了不起的狐狸爸爸”。

对于“坏爸爸”的刻板印象如此深入人心,就好像孩子与男性气质之间是一对根本矛盾,可怜的父亲们是被稀里糊涂地困在了一种本不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里。但仔细想一想,现代社会关于“好爸爸”的许多期待与想象,不也是从这种关于性别的基本偏见中生发出来的吗?比如作为女性的母亲指向内部世界,作为男性的父亲则指向外在世界。母亲的职责是为孩子提供稳定和安全感,父亲的职责是鼓励孩子的自主与独立。母亲倾向于过度保护,父亲则往往鼓励孩子自由探索,所以父亲是孩子挣脱对母亲过度依恋的关键力量。

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不是吗?这几年,每到父亲节,我都会收到一大批关于父亲主题的绘本,《爸爸和我》《我和爸爸》《爸爸爱我》《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爸爸带我看宇宙》《爸爸,我要月亮》……但总结起来,基本上就是两种爸爸:一种是换个尿布都难的蠢爸爸(当然,蠢爸爸有变成完美爸爸的潜质),一种是随时搬起一把梯子就能为女儿摘月亮的完美爸爸。母亲的委屈和父亲的负罪感都是巨大的商机,但这样巨大的商机背后,关于父亲的困惑仍然得不到解答。在一声声“爸爸”背后,孩子们在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在亲子关系中,到底什么是只能父亲给予的,而母亲无法给予的?

其实,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很早就说过了,母亲是生物学的必需,而父亲是社会学的发明。一个男人成为父亲,的确不像一个女人成为母亲那样来得自然。一个女人从十二三岁开始就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各种变化是为了将来生孩子做准备,但男人往往是被动成为一个父亲的,在有人给他怀里塞一个婴儿之前,他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当一个男人怀里被塞了一个婴儿之后呢?是从哪一刻起,他才真正成为一名父亲?

在《园丁与木匠》一书中,美国心理学家Alison Gopnik用了很长的篇幅谈论父亲在人类育儿事业中的特殊性。父亲参与照顾孩子这件事情在动物界的确是很罕见的。事实上,配偶关系本身就是异类。DNA的新证据显示,几乎所有动物都有多个性伴侣。构成固定配偶关系的动物很少,鸟类中有一些,但哺乳动物中极少,猿类中只有长臂猿和我们。

配偶关系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两个动物之间不仅发生性关系,而且共同生活,一起照顾孩子。这种关系未必持续终身,但至少要延续一到两个交配期。这里的重点不是你有一个或者两个伴侣,而是这种合作本身。

那么,人类这种配偶关系是怎么发展出来的呢?

对男性来说,攻击性强、到处睡、睡完就走是比较符合进化原则的,有利于基因传播。但从女性的角度来说,选择攻击性较弱又能对孩子有较多投入的男性,则更符合她的利益。而且孩子越需要照顾,这样的策略就有效。于是那种看上去比较软弱但有爱心的男性就有了进化优势。所以,人类的配偶关系与父方投入之间是有很大关联的。而且,这跟人类的童年期越来越长、需要越来越多的照顾显然也有很大的关系。

其实,与情侣之间的爱一样,父母对孩子的爱里,也有一种类似幻觉的东西。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而父母看自己的孩子也总觉得是天下无双,好看得不行、可爱得不行,想要一口吞下去。二者之间的生化基础都很相似,都是由催产素驱动。大脑中分泌的催产素和相关的化学物质负责产生爱、依恋以及温暖的情感。

鸟类会对出生后看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产生依恋,这种一种简单的情感策略。人类要更复杂一点,第一眼看到,第一次触摸是不够的,而必须有长期照顾的经验本身。生物学家说,人类父亲是偶发性的照顾者。根据情况不同,他们对孩子可能会完全投入,也可能完全无视。其中关键的差别就在于照顾的经验本身,也就是说,父爱作为一种亲密关系是在照顾一个孩子过程中产生的。有很多研究表明,父亲在照顾婴儿的时候会降低睾丸激素的水平,以及相应的攻击性与愤怒。

一位荷兰童书作家曾经告诉我,拥有孩子可能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脆弱的瞬间。

“一旦有了孩子,你就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会在你身上开启一个新的情感空间,改变你看世界的方式。你对周围事物的感受会更深,你以前可能只感受过罗曼蒂克的爱,但这种强烈的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感觉是全新的。你想做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但又觉得不可能有耐心应付他们时时刻刻的需求……”

父亲们想不到的是,很可能正是孩子时时刻刻的需求本身制造了“父爱”这种情感。从这个角度来说,好莱坞动画里那些“杀死妈妈”的策略也许真的是有效的。母亲的一定程度的缺席,会令父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单纯而直接,从而为一个父亲的养成留出一定的空间。

我觉得所有的父亲都应该读一读《爸爸和朱利安、小兔子巴尼在一起的二十天》。书中的“爸爸”是纳撒尼尔·霍桑,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在这本小书之前,我对他唯一的了解就是他写过《红字》,一部宗教意味极浓的爱情悲剧,书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而那位牧师就是我对作者的印象——一个阴郁的道德家。

这本书却是一部轻喜剧:1851年的夏天,因为妻子远行,霍桑不得不与他5岁的儿子朱利安单独度过20天时间,与他们做伴的还有朱利安的宠物小兔子巴尼。若非他巨细无遗的记录,你简直难以想象,短短20天的时间里,一个男孩的生命里会发生那么多令人抓狂的事情:尿床、胃疼、爬树、被蜜蜂蜇,一只宠物的死亡……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父亲与一个孩子的日常相处中难以言喻的苦乐参半、爱恨交织。比如儿子有一只宠物小兔子,却疏于照顾,吃喝拉撒全落在做父亲的头上,“我感到一阵强烈的邪魔诱惑——想把它悄悄干掉,我也全心全意地希望彼得斯太太能把它淹死”。

不受欢迎的访客到来,父亲心中暗暗发狂,儿子却根本不予理会,好像他根本不存在,“这份镇定让我除了妒忌还是妒忌”。

有时候,他觉得儿子随口说出一句话都美妙如诗,有时候又被儿子的喋喋不休逼疯。“老天哪,有人像我这样被孩子说话蹂躏过吗?”

……

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为这本薄薄的小书写了一篇长长的序言,称赞这本笔记小品的种种美妙之处,而其中最为难得的是,“用他简洁、不动声色的方式,作者霍桑最终做到了每个父母都梦想做到的事情:让他的孩子永葆童真”。但奥斯特没有想到的是,霍桑的儿子同样做到了每个孩子都梦想做到的事情:短短20天的时间里,以及之前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与父亲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单调沉闷也好,明朗欢快也好,创造了一段美好的父子之爱。这种亲密关系虽然迥异于母爱,但自有母爱所不及的浪漫与美妙之处。

那个叫朱利安的男孩后来也成了一名作家,出版了一本书《纳撒尼尔·霍桑和他的妻子》,从《二十天》中摘录了一些片段,评论说他单独与父亲度过的这三周:“对于霍桑,有时候想必是很厌烦的,但对一个小男孩,那是一段连续不断的幸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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