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寓言故事(光滑的和粗糙的木橛子)
天泰坐在地头上。他是个很壮实的矮个子男人。他看着他家的红萝卜。红萝卜长得很好,脆生生的绿缨子在风里摇晃着,一折就会折出一声带水的响。日他妈红萝卜真是个怪东西,长在地里头的怪红,翘在外边的却怪绿。那时候,天泰这么想着红萝卜的事。他想世界上这种怪事情不少,真日他妈妈的。后来,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尿骚味。他看见她婆娘朝他这边走过来。他把头仰在脊背上。他不想理他婆娘的时候就把头这么仰在脊背上看天。
“我看我妈去。”婆娘说。婆娘顺着眼,脚趾头在鞋窝里动弹着。
“我看天哩。”天泰说。
“我看我妈去。”婆娘说。
“看你妈看你妈去。”天泰说。
“我妈捎话来让我去。”婆娘说。
“你妈是个鬼。”天泰说。
“是鬼是鬼。我跟我妈住几天。”婆娘说。
天泰扭过头。他看见她婆娘穿了一身新衣服,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袱。他婆娘回娘家总要这么打扮打扮。他把婆娘从头到脚看了一会儿。他对婆娘的穿戴好像很欣赏。
“你是我的女人你跟你妈住。”天泰说。
“看你说的。”婆娘说。天泰的眼睛直勾勾的,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日你妈你是我的女人你穿新衣服给你妈看,没见你从你妈家穿一件新衣服给我看。”天泰说。婆娘好像呛了一口凉水,张着嘴,眼睛扑闪着。
“胡弄哩,人日他妈胡弄哩。”天泰说。
“看你说的。”婆娘说。
婆娘拧过屁股,带着那股尿骚味走了。他看见她婆娘的屁股蛋像堆上去的两块肥肉。
“住两天就回来。”天泰喊了一声。婆娘回头给他笑了一下。
“等不及我就叫你去。我可不怕丢人。”天泰说。
后来,他忘了那股醉人的尿骚味。太阳又升了许多。他感到有些渴。他朝白乞家的草房屋那里看了一眼。他想去白乞家喝点水。白乞家独独一户,离这里不远。那里长着几棵枸树。
白乞家没人。
白乞在他家屋后边的猪圈里。他给猪和了一槽食。他往石槽里倒水的时候,水冲出一阵响声,使他有了一种想尿尿的感觉。他想他有尿尿的功夫,还不如干脆连屙带尿一块过手。他是个喜欢干脆省事的男人。他尿着屙着,看着那只半大不肥的猪吃食。猪吃得痛快淋漓,发出一阵畅快的拌嘴声。那时候,白乞一点也没想到他和天泰会有点什么事情,就是系裤带从猪圈里往外走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想。他的耳朵里一直响着那只猪淋漓的吃食声。他一进门,看见天泰在他家的水缸里舀水喝。天泰不言不传进了他家的门。他感到这事情有危险。狗日的天泰。他想他应该教训天泰几句。人有时候就会有教训谁几句的欲望。
“我家没人。”他这么说。
“我喝口水。”天泰说。天泰正喝在兴头上,嘴不离马勺。
“我家没一个人。”白乞说。
“我渴了。”天泰说。
“我家没人你进我家。”白乞说。
天泰不喝了。他扭过头瞪眼看着白乞的脸。白乞也看着天泰。他有些激动。他想他说的话不多,可很有劲,几句话就把天泰拿住了。天泰半天泛不出一句话。就这么白乞有些激动。他歪了歪脸。他激动的时候脸就发红。
“咋?我说的不对?”白乞说。
天泰感到白乞的脸很日脏。天泰想用马勺在那张日脏脸上扣一下。
“啪——”天泰把马勺里的水泼在了地上。水从地上弹起来,变成许多泥水花花,朝白乞的裤腿上溅过去。
“你这人。”白乞说。白乞有些吃惊。眼眶突然扯大了。他看见天泰从缸里又舀了一马勺水。天泰端着马勺看着他。
“啪——”天泰又泼了一马勺。
“有理了,得是?”白乞说。他感到泥水花花已湿透了他的裤腿。
“啪——”又一勺。
天泰把半缸水全泼在了地上。水流着,淌着,淌进了白乞的鞋底。
“给人说去!”白乞说。他挪挪脚,鞋底上带起来一堆湿泥。
“给人说去。我家没人你喝我家水。”白乞说。他看见天泰扬了扬手里的马勺。他赶紧偏偏头,躲了躲。
“看你,你还想用马勺扣我。”他说。
天泰没扣。天泰把马勺挂在水缸沿上。
“你让我成了不清不白的人。”天泰指着白乞的鼻子说。
“我没说你不清不白。我说我家没人。”白乞说。
“你记着。”天泰说。
“记着就记着。”白乞说。
白乞看着天泰出了他家门。狗日的天泰。
那天傍晚,天泰在他叔伯哥家混了一顿饭。他婆娘给他蒸了一笼馒头,可他不想吃。他想随便到谁家去混一顿。他好像随便串门一样进了他叔伯哥家。他一进门就把手伸进被窝逗他叔伯哥的孩子。“叔摸摸你牛牛胖不胖。”他说。光屁股孩子尖叫着往被窝里缩。天泰知道逗孩子最能讨女人的好。果然,叔伯哥的婆娘像喝了喜汤一样,对着被窝里的孩子说:“你叔摸摸就摸摸。没出息。”天泰感到他已讨到了女人的好,就罢了手。天泰说嫂子你看你多会生,你娃一脸官相长大了就能当军官。女人心里高兴。女人说让你婆娘赶紧给你生一个。天泰说那驴日的哪像你,驴日的三天两头回娘家。女人笑着说,说不定怪你自己睡觉不得法,你怪不得人家。天泰说让我哥给我教教。女人笑得直腆肚子。女人说你和你哥说话我做饭去。天泰好像猛然醒悟似的。天泰说嫂子那就混你饭了。就这么天泰混了顿饭。
天泰好像忘了在白乞家喝水那档子事,其实天泰没忘。天泰一吃饱肚子立刻就想起了白乞那张日脏脸。他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婆娘不在,炕上没了那股醉人的尿骚味,他不想上炕。他转了几圈。他转着转着就想起了白乞。他想婆娘不在也好,婆娘不在他就想个办法了结了结和白乞的事。后来,他就想到了白乞家那头猪。然后又想起了木橛子。他感到这主意不错。这主意让他很振奋。木橛子在半墙上,原是挂牛绳用的。他抓住它把它摇了下来。他感到一股口水从他的下嘴唇上流了出来。他一兴奋就流口水。
他坐在小板凳上,用他婆娘切菜用的刀削着那根木橛子。他把它削得短了一些。他感到它有些粗,又把它削细了一些。他削得很认真,活做得很细。他甚至不让它浑身上下有一点毛糙。他想这样会让他做事的时候顺溜一些。他把削好的木橛翻过去倒过来把玩了一阵。他想他这么做活快赶上一个手艺很高的木匠了。然后,他把那根光滑的木橛别在后腰上出了门。那时候夜深人静,时辰正好。他想他没什么可想的,他径直走进了白乞家的猪圈。那头猪听见有人进来,哼哼了几声。他伸手在猪大腿底下挠了一阵。猪躺成了一种很舒服的姿势。他从后腰上抽出了那根木橛。他又一次感到了那根木橛子的光滑。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抓住猪尾巴,往上一提。他没费什么功夫就瞄准了他要攻击的目标。
他飞快地把那根木橛从猪屁股里塞了进去。
猪感到了一种钻心穿肠的疼痛,“嗷”地叫了一声,从窝里窜了出来,哼哼叽叽地叫着,在猪圈里打着圈子。一会儿,它就适应了那根突如其来的橛子,不再哼哼,用嘴拱着粪堆,开始寻找吃物了,还不时地摇几下尾巴。
天泰拍了拍手上的脏物,从猪圈里跳了出来。
白乞感到他家的猪病得有些蹊跷。猪不吃不喝,不屙不尿,像上了发条一样在圈里疯跑。没见过猪得这种病。猪医生说他看了半辈子猪病,也没见过猪能得这种疯跑症。猪医生给猪量体温的时候虽然感到了一种阻碍,但还是把体温计塞了进去。猪不发烧。
“猪医生你说这猪没治了?”白乞问猪医生。
“怕是没治了。干脆杀了卖卷卷肉。”猪医生说,“猪死了连卷卷肉也卖不成了。”
“日他的。”白乞说。他不停地搓着手,很难受的样子。
那天,白乞家围了许多人,他们看着白乞杀猪。他们看见白乞从猪大肠里挤出来一截硬东西。他们都有些好奇,都瞪圆了眼珠子。他们攥着气,看着白乞把那东西放在清水盆里涮了一阵,涮去了上面的脏物。他们到底看清了,白乞手里屏着的是一根光不溜丢的木橛子。他们都乐了。
“哈!”他们笑了一声。
“白乞你狗日的给猪吃那玩货!”他们说。
“难怪猪疯跑哩!”他们说。
“哈!”他们又笑了一声。他们笑出了泪水花花。
白乞看着手里的木橛子也乐了。他感到这事情确实有些可笑。木橛子怎么会钻到猪大肠里边去?他没仔细想。大家都看着他笑。他看见天泰也来了。天泰也来看他杀猪,他看见天泰也在笑。
“哈!”白乞也笑了一声。
“哈哈……”他们一齐笑起来。他们都张着嘴。他们用湿润的眼睛互相看着笑。他们的笑声像吹泡泡一样。
那时候,白乞一点也没想到木橛子会和天泰有关。可他到底把木橛子和天泰想到了一起。他推着煮好的卷卷肉去集镇上卖,路过天泰家萝卜地的时候,他看见天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把木橛子和天泰连在了一起。他感到天泰有些怪模怪样。
“怕是天泰狗日的弄的活。”他想。
“木橛子怎么能钻到猪大肠里,木橛子又没长腿!”他想。
“一定是他狗日的弄的。”他想。
他想质问天泰。他想骂几句什么。他站在离天泰不远的地方,看着天泰。
天泰也看着他。
后来,他朝天上看了一眼。一朵云正从东往西游着,听不见白云游动的声音。就这么他看了一会儿,就改变了主意。他没质问天泰,也没骂。
“啊噢!”他这么胡乱吆喝了一声。
白乞没了卖肉的心思。他随便说了个价钱,把肉给了一家开饭堂的人。他一回到家就忙了起来。他把他家院里几棵树上的杈枝锯了下来。人问他好好的你锯它做什么。他说我想让它直直的往上长。他头也不回。
许多天以后,天泰发现他家的红萝卜死了一大片。他认为遭了病虫,他给萝卜地里重重地喷了一次农药。几天以后,又死了一大片。他有些躁气,就套了一头牛犁了那片萝卜。他看见跟着犁头上的湿土翻上来许多木橛子。
事情太明显了。有人弄断了萝卜,把木橛子砸进了萝卜窝。是白乞干的。
天泰把那些木橛子收拢起来。不是十根八根,而是一堆。他把它们装上板车,拉到村长家门口。
“白乞驴日的给我家萝卜窝里塞木橛子!”天泰给村长说。
“你看咋办!”他说。
村长笑得连喉咙里的痰也喷了出来。
白乞不叫自到,他手里也拿着一根木橛。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气。
“他给我家猪屁股里塞橛子!”白乞说。
“我塞橛子你见来?”天泰说。
“我塞橛子你见来?”白乞说。
“驴。”天泰说。
“狗。”白乞说。
村长说回去回去,捉贼捉赃,你们都没看见吵毬个啥!他们就不吵了,他们互相翻了一阵眼珠子。后来,白乞感到那根光滑的木橛子可用,就把它钉在墙上,随便挂件什么东西。天泰把那堆木橛子当柴禾烧火了。他嫌它们太粗糙。
原载于《上海文学》1990年第6期 杨争光近作三篇
创 作 谈
这一个短章原始的故事版权应属于我的表哥。他上中学时逃课,到一家住户讨水喝没讨到,就找了一根木橛子,跳进住户的猪圈,把木橛子塞进了猪屁股。几天后,就看到了住户家杀猪的情景。我觉得他“坏”得聪明,就把它记在了本子里。
编辑约稿,我不知该写什么,在本子里寻找故事,就找到了表哥说的这一个,把它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好的小说既不是光滑的,也不是粗糙的,但可能都与光滑和粗糙有关。太过光滑,虽精致却有失掉质感的危险。仅仅粗糙,虽不失质感,却有太过原始的嫌疑。
在艺术的词典里,自然不是天然,是人为的自然。
在这一个短章里,我想把木橛子作为撬动人与事的杠杆,让它们在完成使命的同时,也能成为有意味的形象,对我们发笑——苦笑,嘲笑,假笑,谑笑……随它们便吧。
杨争光说
点击字符,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大师有言:小说是虚构的艺术。
我做小说,也应该在“虚构”之列。是否艺术?另当别论。
有虚构,就应该有非虚构。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非虚构”呢?
虚构。非虚构。我宁愿更相信虚构,比如,我就不大相信书写的“非虚构”的历史。
这一个板块是专为“虚构”的。
杨争光说
futuolangzi1957
路尧 李岩 联合编辑
乐在奇中影视倾力支持
长按二维码关注
本公众号所有文字内容版权均属杨争光先生所有,刊发、转载等事宜,请联系小编luxiaoyaoao。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