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空间的乌托邦筑城记
专题:「青年空间」Vol.1
青年空间的创办者大多对学校的教学内容有或大或小的失望,转而把青年空间看作是学校教育的补充。
“有时候我也想出去走一走。”
2015年7月的一个午夜,北京五道口一栋居民楼顶层,木地板上只还有三两盏蜡烛在燃着,摇摇欲灭。盘坐在地上聊天的十多个人陆陆续续离开,回各自的房间休息,最后只剩下四个。方荣躺在长方形的垫子上,明暗不定的烛光让他脸上的阴影像潮汐一样忽进忽退。
无人回应,他长叹一口气,把夜色染得更加疲惫,起身回家了。
身为 “全国第一家青年空间” 的负责人,早期因为缺少团队和资金,他身陷各种琐事。为前来举办活动的人协调时间和场地;审核那些申请入住者的背景、带领人参观、交代住宿规则、收费……遇到有意思的人,他在脑海里迅速查找和这个人相同职业或者背景、爱好的人,如果两人都在,就迅速把他们介绍给彼此。如果感觉身边环境太乱,他会和同事、住客一起大扫除,从各个角落里拿出各种看似废弃的东西,整理之后全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
经过几年发展,越来越多的合作机构和社会资源汇集在此,方荣因此也用上了两个微信号,第一个已经达到5000人上限,新消息提示的红点几乎没有灭过。如果有急事找他,一定要给他打电话,约定好事情解决的时间,必要的时候,时间到了之后还要再提醒。不急的事,白天给他留言,运气好的话,能在深夜或者第二天一早收到他的回复。
706青年空间图书馆一角
作为706青年空间(以下简称706)的创始人之一,自2012年空间创立以来,方荣是唯一一直和这座青年空间在一起的人,除了几个节假日,几乎从未离开。
现在706的主要实体空间是两套复式,六百多平方米,六个明确划分的开放空间,办公区、咖啡馆、图书馆、小剧场、饭厅、天台,另外八个房间用于住宿。辐射开之后,团队又陆陆续续租下了小区内其他四套合适的房子,简单改造后为年轻人提供共同居住的空间。但最初的706和 “住宿” 毫无关系,它从创立之初就明确将自己定位为 “公共空间” ,做交流活动,办学术沙龙。
2012年,因为对校园环境的失望,12个年轻人凑了约三万块,在五道口租了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门牌号706。 “在学校里办活动会受到各种限制,申请、审核……各种流程。而且形式多是讲座,请来的嘉宾高高在上,结束后就真的结束了,大家很难有更多的交流。” 另一位创始人宝忠说。2012年,他在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念大四,也是国际事务交流协会的会长, “我期待的大学,是可以躺在草坪上交流,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
一开始,创始团队对青年空间的定义是 “一个由青年人组织和运营,支持青年人活动的创新平台。” 他们期待不同的青年人都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地交流自己的思想、故事和价值观,每个人都能通过对自我的不断探索和发现,找到人生的无限种可能。
交流活动和学术沙龙慢慢运营起来。方荣还记得第一场活动,2012年3月,一个外国人分享他在巴尔干半岛上经历的一场宗教冲突,后来大家又谈到历史背景及其遗留问题, “参加活动的人很少,但是每个人都很享受这一种交流的过程。” 团队还邀请各高校的教授来做沙龙分享,钱理群、秦晖、张鸣、许知远……这些活跃在知识界的学者为706做了非常有力的背书。
理想被实践之后成了样板,经过传播和推广,青年空间陆陆续续在其他城市出现。据706在三月的粗略统计,单是和706有过接触的 “青年空间” ,就已经有三十多家。
宝忠把青年空间分成三种,一种是如706那样,从创立之初就明确自身的公共空间属性,依靠办活动运营起来,慢慢增加咖啡馆、图书馆、住宿等功能。一种是从咖啡馆、青年旅舍等形式转型,填充上活动,给本来纯商业运营的实体空间营造出公共交流、讨论的氛围。还有一种是学校社团式的,空间主体是学校空闲的场地,运营团队一年年换届交班。
理想被实践之后成了样板,经过传播和推广,青年空间陆陆续续在其他城市出现。
年近五十的大民在华南师范大学教历史,一米八上下的个子,发型常年保持短寸,像个布道的和尚。在创办叁楼青年空间之前,他一直想开一家书店。但相比租一间门面卖书,在居民楼里租一套房子办交流活动的压力要小很多,“开书店的成本太大,现在我还没有经营的能力。”
2014年,大民在广州的一个麻风病康复村结识一位朋友。和朋友说起青年空间, “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决定支持我10万块钱。当时没有想这个青年空间的具体形式是什么,但是有钱了,可以先做起来再说。”
大民在华师校内的一座居民楼租了一套房子,在三楼。几乎同步,他在学校新开了一堂公选课——讲公益的历史,社会组织的形态,广州的公益组织……课上没有讨论完的问题,师生们就会挪到叁楼去继续。周末也会有人去自习,讨论交流的氛围越来越浓。渐渐地,广州一些公益组织也会借叁楼的场地做分享活动。
叁楼青年空间在华师校内时期的 “公共区” ,工作人员值班的地方
大民很满意这样的氛围, “人和人之间可以有非常深的连接和交流。”
蒋超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在黑龙江大学开了一间咖啡馆。
黑大居民区一楼的房子大多都出租出去了,咖啡馆、格子铺、打印店、水果摊……成了一片小小的商业区。蒋超的文心咖啡也在其中。和三十多米外的另一间咖啡馆明显不同的是,文心咖啡里屋的屋顶吊着一部投影仪。两米宽的白板架在里屋一边,上面还留着前次读书会的讨论主题。正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木桌,能围坐十个人,另一侧墙边放了一排矮柜,上面铺了一层软垫子,人多的时候,也可以坐在柜子上。
蒋超2003年考入黑大生命科学院,2014年政治哲学硕士毕业,其间经历了休学、到北京蹭课、换专业、办哲学社团、考研究生。 “我们在学校找不到一个稳定的地方可以讨论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图书馆不行,借教室很麻烦,有时候在空教室里会被人打扰。” 于是在研究生毕业后,蒋超和一位研究生室友合伙开了文心咖啡馆,也兼做社团活动的空间。
年初,706联动各地青年空间发起了“青客计划”,希望让愿意去各地游历的青年在青年空间落脚,为他们提供免费住宿的同时,也通过他们让各地青年空间之间有更多的了解。
文心咖啡加入了 “青客计划” ,为此蒋超给侧墙的矮柜子增加了床铺的功能, “他们(指游历各地的 “青客” )可以在长柜上睡,如果带睡袋了,晚上也可以直接在咖啡馆里打地铺。我们这里不像别的青年空间,有床铺。” 他将自己归入青年空间的队列,又为目前的状态感到抱歉。
最早竟然是因为一堂市场营销课,几个学生设计的案例是在学校内筹办一座青年空间。
大民最在乎的就是有足够的空间给青年人,让他们能在这里自发交流起来。在佛山科技大学有一座青年空间,只有不到十平方米, “放上桌子,坐不了几个人就塞满了。它竟然是在学校里的,这帮学生跟学校申请了一个场地,就办了一个青年空间。”
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教授周如南把这种在高校里的青年空间称为 “嵌入在体制内的青年社区” 。相比为了单次活动而申请的礼堂、教室、活动中心,它有更强的独立性。由一个团队所主导、运营,有足够的自组织能力。但同时它也受校方的管理。 “我们的学生必须要学会和学校的沟通,理论上(所有的活动)是需要给学校报备的。” 周如南补充说。
中山大学的谷河南岸青年空间也是其一。最早是因为一堂市场营销课,几个学生设计的案例是在学校内筹办一座青年空间。在老师的协助下,传播与设计学院大楼一楼左侧一百来平方米的闲置空间被校方批准下来。创立团队又向学校申请了一些补助,参加了几场大学生创业比赛,拿补助和比赛奖金重新规划装修,往空间里添置了家具等物件。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靠窗是十个办公桌,也可以给合作的公益组织提供联合办公位置。沙发、吧台、投影仪、大桌子也都有,随时可以空出一个场地,或者拼出一个大桌子供大家讨论。
“(谷河南岸的)团队现在算是一个大学生创业项目,没有申请社团,之后会试着去申请成为民办非企业单位,彻底成为一个 NGO ,独立于学校之外。”运营官阳梦琪说。在谷河青年空间的斜对面,大楼二楼,就是学院的行政办公室。
我们的老师和同学需要有一个去中心化的自由的链接,链接之后可能会产生一种力量,具体是什么力量我还不知道,就是想把这个实验继续做下去。
周如南还记得读大学时参与的名叫马丁堂学社的组织。那时候他在中山大学珠海校区,下课后老师要急着赶学校班车回主校区。 “想和老师聊一聊,老师说 ‘我要去赶车了’ 。简直像是在一个荒岛。”
“马丁堂是中国最早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老房子、老树、老人,很符合我对大学的想象。” 周如南说,那时候人类学系的副教授朱健刚和几个同学成立了学社,“我们就是高校内一个青年成长的非体制化的社会空间,这个社会网络里有三五个同学,围绕着一些看起来很青年、很进步的话题进行非正式的交流。夜黑风高的时候,也会溜进那栋楼(马丁堂),开读书会。”
对过去的美好回忆,让周如南愿意为现在的谷河南岸尽力协调各种事务。 “当时有一群同学找到我,说,老师,我觉得大学城需要一个青年空间。是啊,我们的老师和同学需要有一个去中心化的自由的链接,链接之后可能会产生一种力量,具体是什么力量我还不知道,就是想把这个实验继续做下去。”
他也问过老师朱健刚,“他(朱健刚)说很好,这是马丁堂学社的升级版,因为它有一个实体空间了。但也可能是降级版,因为这是嵌入在高校体制内的,看起来像是一个自由的空间,但是我们的活动必须要走程序,要递交到行政办公室。”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好像都会觉得在宿舍里讨论这些社会事件是一件很傻逼的事情。但是它确实给我造成了困惑,我希望和别人交流。
几乎所去过实体空间在校外的青年空间的人,都会用 “自由” 和 “多元” 来评价这里的氛围,尤其是依然在校的学生。这样的氛围在学校里似乎不多见了,学生们要么依然向高中一样,在课上默默做笔记,课后独自去看书消化,要么回宿舍后便面对各种电子屏幕打发时间。也有学生和老师保持着有效的交流,或者组织学术社团,但是并不足够。甚至连老师也显得小心翼翼。近年时有“老师对某位历史人物做了负面评价”而被学生举报的事情发生。过去并坐而论,同席笑谑的场面已经很难再找到了。
中山大学河谷南岸青年空间
“凡是社团申请的讲座,分享者是从外面来的,就会有同学做记录(然后上交给团委),” 北京某高校的一位同学曾说, “甚至听说班里还有同学写其他同学的思想报告,定期汇报。连微博和朋友圈的一些内容都会上报。” 传言像蒙雾一般,给学校增加了诡异的干扰,既让人恐惧,又让人为这难觅信源的谈资感觉滑稽。
“回宿舍后可能会聊谁长得好看,什么游戏又出新地图了,或者某部电视剧又更新了。但是很少有人一起讨论一个社会事件,或者某个社会学理论。” 宝忠回忆他的大学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好像都会觉得讨论这些(社会事件)是一件很傻逼的事情。但是它确实给我造成了困惑,我希望和别人交流。”
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微博也退潮了。早期对于沟通平等、公共讨论的期待,如今被语言暴力所侵蚀,争议话题下的留言常常充满戾气。许纪霖在一次采访中说微博本身就难以承担起这个期待,“140 字很难把一个事情说清楚的,容易带来极端的观点,不管是左还是右。”
青年空间之间最容易复制的一个常规活动,名为 “给我三分钟” ,频次约为每周一次,每次一个固定主题。参与者有三分钟时间站在小舞台上做一段简短演讲。在706,几乎每场都会有二三十人参加,他们多来自五道口周边的高校。五月周三的一个夜晚,主持人提问分享的同学为什么会来参加这个活动。 “因为这里不一样。在这里我可以向很多人表达(我的想法),有人愿意听,有人愿意和我交流这些想法。” 刚下台就坐的女生又站起来,转身面向原本在身后的听众。
我觉得青年空间还是要做一些筛选和 区分,比如说同性恋,我就觉得他们不适合在这里,因为他们会影响到别人。
“我觉得青年空间还是要做一些筛选和区分,比如说同性恋,我就觉得他们不适合在这里,因为他们会影响到别人。他们就应该有一个自己的青年空间。” 南昌知行空间的地下室,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一个女生举手,随后怯生生地说。在这之前,另一个打算做 LGBT 青年空间的女生说了一段自己的计划和困惑。
“其实我们706是一个同性恋友好的机构。很多 LGBT 机构或者小组,都会在706办活动,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706也是个 LGBT组织。” 六月,宝忠去拜访各地青年空间,顺便做分享活动。
他坐在两个女生的对面,笑了两声,然后说, “我们不会做这样的筛选,如果你恐同,你也可以来,我们甚至希望看到这样的辩论,这才是一个公共空间应该有的样子和作用。在706也有不少女权组织的小伙伴常来,一些特别大男子主义的人到706可能就会有点难受,因为他们在原来环境里感受到的优势,到了这里,突然被削弱了,甚至可能在讨论的过程中,成了弱势的一方。”
多元包容并非毫无节制,被赶走的有推销 “高端人脉圈” 的 “经理” 、洗完澡之后赤裸着身子穿过过道的借宿学生、在天台开摇滚派对的音乐人……
还有自称从西安市艺术学校毕业,正在清华或者复旦学物理的魔术师。
魔术师叫小龙,个子瘦高。他住进706的时候是秋末,秋风穿过咖啡厅,让他垂到膝盖的片片衣摆轻飘飘荡起来,黑布的边沿绣着并不精致的牡丹花纹样。他又往前走,敞口的裤脚也是轻飘飘的,牡丹花纹样也在脚踝边轻飘飘荡着。
身份是物理系学生的时候,小龙在清华和复旦之间摇摆不定。向另一个住在706的数学博士分析宇宙大爆炸,小龙一边比划一边说, “假如这是一个原子。” 他扭动左手攥起来的拳头, “假如这是一个原子。” 他扭动右手攥起来的拳头,然后让两个拳头越离越近,最后移到胸前。“砰!” 他把俩手一下子全展开了,大吼了一声,“宇宙诞生了。”
小龙跟方荣说他是复旦的学生,过些天再被问及的时候,又成了清华的旁听生,方荣觉得小龙有问题,爱撒谎,只让他住两天就没再允许他续住了。但是方荣晚上回家之后,小龙又打开密码锁溜进706打起了地铺,一大早洗漱之后又外出去蹭课、打工。
住在706的人以为小龙和自己一样,也是个住客,只是床位紧张,暂时在图书馆打地铺。方荣以为小龙早就离开了。去年九月,管理空间日常的全职店长离职,706只剩下两个全职员工,方荣陷在各种琐事里,宝忠忙着毕业论文,空间管理上出了严重的漏洞。
发现小龙利用时间差在706 "蹭住" ,一天早上,有住客把他叫醒,问他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一直默默住在706。小龙尴尬地笑着,说, "我晚上还要在酒吧里打小时工,很晚才能回来,见不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就没和他们说。魔术培训那边的钱还没有收到,酒吧打工的钱只够我日常的吃饭和交通,也确实暂时交不起房租,能不能帮我和他们说一下,宽限几天才交房租?"
住客转述到方荣那里,他不允许,说,"不行,我让他现在就走。"
次日凌晨,住在图书馆里屋的一个女生尖叫了两声。不一会儿,又在住客的微信群里说有个脸色苍白的人在图书馆里晃。
几个男生跑去图书馆,看见已经卸了妆的小龙。他说酒吧晚上有万圣节主题的派对,服务员都涂白了脸,化了幽灵妆。再问,他说下午和方荣沟通过了,可以在706再住几天。
看见群消息的方荣给在现场一个住客打来电话,让开免提。"我下午是不是和你说过让你走?我们马上报警,你现在就走。”
小龙开始收拾他为数不多的洗漱用品和几本书,一边在嘴里叨念着, "好,让我走,我现在就走。" 走下复式二楼的楼梯,他转过身来对他身后的几个男生说,"对不起,请允许我在这里说一句大话,五年后,你们一定能看到我拍的电影" 然后打开已经被改了进门密码的大门,钻进电梯下楼了。706的地暖在前几天刚开,室外的温度明显低了很多,冬天快要到了。
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忧心忡忡,每晚批判讽刺出谋划策直到深夜,然后在第二天中午两点醒来继续焦虑。
住在706的人,以刚毕业进入工作,或者从外地去北京实习的人居多。因为一月一付的缴费机制不涉及半年甚至一年的租房签约,不用担心水电气网络等其他细节,并且随时可以离开,增加住宿功能之后的706因此变成了一个落脚处。等这些青年人的工作再稳定一点,对个人生活的私密性要求更高一点,他们随时可以搬出。
于是青年空间和青年旅舍区分开了。青旅是向外的,过客匆忙,相互间的交流多是各自旅途的见闻。青年空间面对的则是所在城市本身的青年,开放住宿之后,居住其中的多数,是在当地城市生活工作学习的青年人。
706曾经生发出一个叫做“自治委员会”的组织,由住客发起,借用罗伯特议事规则展开讨论,经过动议、复议、辩论、投票,制定出在这个空间里的居住规则。甚至要求管理团队放权,争取更大的议价的权利。
“自治委员会” 也曾解决过纠纷。一次住客的物品遗失,失主和管理团队双方难以协调赔偿事宜,最终由自治委员会作为第三方,在双方充分表达、辩论后,平均 “陪审团” 的意见和决议,得出了一个双方认可的赔偿比例。
也有人在这里变得更加忧虑。706流传着一句经典的讽刺,“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忧心忡忡,每晚批判讽刺出谋划策直到深夜,然后在第二天中午两点醒来继续焦虑。” “让青年连接起来总归是好的,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们到现在都还在探索。” 方荣一路走来,这样的探索似乎不会停止,706各处露出的口号就是 “探索生活更多可能” 。
起码对于706,带来最大收益的一个 “可能” 就是住宿了。单是两套复式的实体空间,一个月的房租就要花去大约六万块,再加上日常水电气消耗和人力支出,从三十多名住客那儿收来的房租常常入不敷出。
完全开放的图书馆、咖啡馆、办公区、饭厅兼会议室、小剧场、天台,统统都由住宿费、咖啡馆和会员的收入、承办活动的费用补贴而来。 “艰难维持” 、 “勉强收支相抵” 是方荣和宝忠常常用来回应 “现在怎么样” 的标准答案。
倒是今年把住宿推广开来之后,入住的申请越来越多,通过 “总部” 辐射到的其他居住空间,因为更偏向于日常生活,对公共空间的占用更少,运营成熟之后管理成本也降了下来,让标准答案变成了 “收支持平,略有盈余” 。
“你们竟然有四五个可以发工资的全职员工?!” 蒋超和大民都对此歆羨不已。
从2014年文心咖啡开馆以来,算上寒暑假即使不营业也要承担房租,咖啡馆平均每个月会亏损一千元左右。今年春天,为了不让合伙人亏损,蒋超回购了所有股权。他去年结婚,最近有了女儿,名字中间的一个字取了社团 “博雅” 中的 “雅” ,现在妻女都在汕头那边。 “以前没有家庭还好,还可以一直这样坚持下去。现在家人给我不小压力,希望能在广东那边找份工作和妻女在一起生活,我提不出反对的理由。” 蒋超叹气,终于有事情可以让他真的换个角度来审视自己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回家了,就不再照料这个地方了。” 说这话的时候,文心咖啡的吧台里格外热闹,还在上学的两个学生正在里面借蒋超的厨具烤蛋糕,他们新带来的水果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桌子上供大家分享。还有好几个之前社团的好友坐在另一桌聊天,其中一个人再两天就要去日本留学。只是在财务上来说,文心咖啡已只属于蒋超一个人了。
叁楼也有住宿提供。经过运营团队的筛选,留下来的多是在广州公益组织工作的刚毕业不久的青年人。和706一样,上下铺,但是房租比周边同等条件的铺位要便宜300元上下。“ 我希望他们能自发承担一些叁楼的事务,打扫卫生、承办一些活动、或者准备一些微信推送内容。”
经过一些变动,现在的叁楼搬到了校外,在一栋商住两用的居民楼里租了两套紧邻的房子,能住约十五个人。但叁楼也是常常入不敷出。临交房租或者水电,还差几百块或者几千块的缺口,大民就开始 “化缘” 了——每到这时,大民朋友圈里关于叁楼的信息就会显得有些紧张。住在叁楼的年青人也会帮忙想办法,转发一下大民的 “化缘” 内容,或者编辑文章在微信公众号里开启打赏。像是一群乏力的蜗牛拽着一架共同的壳,笨重往前。
大民的微信名叫 “叁楼看门老狗大民” 。因为大民和叁楼,公益组织有了一个可以办活动的场地,青年人有一个可以自由交流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从中受益,叁楼的危机总是能够被化解。大民说他喜欢 “化缘” 这种方式,“可以把大家联络到一起。”
叁楼的财务公开透明,大到大型家电的采购或者维修、小到卫生工具的添补,都被公示在网络上。其中一笔捐款显示是来自 “房东” 的。“那个啊,房东看了我的朋友圈,说,没想到大民你们这么辛苦。就捐了100块给叁楼。” 入暑的广州已是闷热无比,大民一边把切好的西瓜递给围坐在桌子四周的年轻人们,一边说, “你们热吗?今天咱们人多,把空调打开吧。”
青年空间想要盈利太难了,住宿、众筹、咖啡、会员,甚至延伸出的旅行,都太困难。有些青年空间的负责人都想知道706是怎么实现盈利的,宝忠想了一会儿,答案还是那样, “精明的人是不会去做青年空间的,我们只会这些 ‘笨办法’ 。住宿、旅行、会员,这些都是 ‘笨办法’ ,只是找到了适合706的办法,慢慢熬,时间到了,就成现在这样了。”
有人羡慕北京和广州的青年氛围,“北京和广州的人多,最优秀的人都到你们那儿去了,办起(青年空间)来比长春轻松多了。”长春几何青年空间的负责人李登有些抱怨,他马上大三,口中的几何青年空间还没有一个实体,只是在吉林动画学院注册了社团。他不敢轻易去校外租实体空间,学校也没有把场地批准给他。他就带着一个社团的同学,在学校办公益市集、排话剧、办一些轻松有趣的互动活动。
他急于从706获取通向便捷之路的经验,甚至利用假期亲自到北京来参观过706两次 —— 但没有成熟的经验可以借鉴。
差不多有四年的时间,没有人知道706的收支情况,包括方荣自己。
关于营收,706目前最成功的经验就是住宿了,但是在长春、哈尔滨、南昌……这一经验毫无意义, “我们的大学生毕业之后都逃走了,没有人待在这个没落的东北了。” 文心咖啡里,东北林业大学的一个男生也想办一家青年空间,仔细想了会儿之后,失望地说,他是浙江人,已经做好了毕业之后回浙的准备。
青年空间的团队成员在空间创立之初,多是在校学生或者刚毕业不久,多多少少缺乏经验,无论财务管理、对外关系、团队管理,都还在不断试错。
今年开春,706的团队正式开始记账了,在这之前差不多四年时间里,没有人知道706的收支情况,包括方荣自己。向房东交了房租之后,如果还有节余,就给在职的几个同事多发点补贴,往空间里添置些物什。交不起房租了,就跟朋友或者住客借些钱补上,之后几个月吃紧点,慢慢把钱还上。
和邻居的关系,也在不断磨合。中秋节的时候,有人买来烤架,一波人在天台烧烤。因为北京四环以内禁止露天烧烤,烤架只用过一次,就被邻居投诉了。
20楼一共六户人家,其他四户住的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人家。2015年入夏,因为扰民,706差点面临关闭。邻居无法忍受一群人深夜在天台上喝酒聊天唱歌,接连几个投诉电话打到派出所。公安系统的回执流程要求小区保安前往确认并解决纠纷,一来二去,激怒了邻居和保安,加之当时房租合同刚好临到期,房东不愿再续租给 “这群麻烦的年轻人” 。
相比2012年因为资金危机而面临倒闭,这次的危机显得极为尴尬,恐怕没有人会因为 “一个有情怀的青年组织因为扰民被迫搬家” 而参与众筹。也亏多年的运营和关系维护,在朋友的帮忙下,续租问题解决了,706也承诺不再扰民,甚至开始主动送礼沟通,和周围的邻居联络关系。
后来管理团队和 “自治委员会” 一起制定了一些规则,其中就包括晚上10点之后严禁在天台喝酒、大声聊天。但作为一个开放空间,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冗长的规则。
2015年12月14日,晚上十一点多,706的门被敲响,一开门,十几个人蜂拥而入,身上还渗着室外的寒气。进屋后依然吵吵闹闹,娴熟地钻到了二楼的天台。
他们在等凌晨的流星雨。其中一个女生兴奋的说, “这里有个好大的天台,我们直接就来了。”
住客提醒他们小声点,不要吵,会打扰到邻居。但是当头顶的流行一颗颗划过的时候的,欢呼声和惊叹声在夜色中依然格外明显,一群人哈着白气,等着一颗颗流星。
流星雨结束之后,一群人又惊喜着离开了,大部分住客已经入睡,一楼办公区的五张大桌上放着九台笔记本电脑,两部平板,一部手机。大部分住客早已把这里当作了自家的客厅,贵重物品随意摆放。
群居的混乱,最直接的证据也在清洗上。洗衣机每天要经历无数缸被套床单衣物,滚筒两侧集污渍的盒子,只需一周,就会被灰黑色的绒絮塞得满满当当。洗衣机塞得最满的时候,能从里面掏出两套枕套和被套,三条床单,一件保暖衣,一条三角内裤,两枚一毛的硬币,以及一颗两指节长的枣核。
有的住客走了,留下一大堆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认领的杂物,床底和储物间越积越多,为了保持空间的整洁,方荣便开始招呼大家大扫除。人文社科之外的书,扔掉,没人认领的洗漱用品、衣裤鞋袜,扔掉。偶尔也因为这样的清理,扔掉一些在住住客有用的东西,结下矛盾。
“特别感谢方荣,建了这么一个乌托邦。” 一次聚会,在706的沙发住了一个多月的孝羽说。
无论是住客还是706的工作人员,几乎所有人都承认,如果没有方荣的坚守,706起码不会变成现在这种乌托邦的样子。 “只要愿意,你几乎可以在这里得到一切情感上的支撑,安慰、发泄、动力、支持……”
很少有人能看到支撑这背后的努力,坚持最久的宝忠和方荣要处理各种复杂的关系,空间内部的住客、合作方、如咖啡馆这样的外来团队……外部的物业、片警、居委会、行政机关……还要协调各种文化机构,引入资源。甚至连接触投资都小心谨慎,独立自由对一个青年机构来说太重要了,生命一般。
更多人只把青年空间当作一个新奇的平台,或者一个暂住的中转点,各取所需,觉得是时候了,就离开。有的志愿者、义工慢慢被吸纳为全职员工,又因为学业、新工作、同事关系等各种原因离开。
“可能是因为价值观的原因吧。” 方荣说, “在起步阶段的青年空间,很难留人(同事),有的人来工作的心态可能就是 ‘短期心理’ ,过渡一下,就离开了。”
方荣不愿意别人只用 “坚持” 来评价他,也不希望自己的信息过分暴露给外界看到。 “在706发展初期,确实因为人手不够,我在坚持,做琐事。很多背后的东西很少有人能看到。我希望将706好的东西沉淀下来,找到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模式,或许商业也是体现价值所在的衡量标准。
叁楼一直没有一个全职员工,有时候全部的住客都去上班了, “连一个开门的都没有。” 大民不敢招全职,担忧人们会质疑 “为什么要专门给叁楼找一个全职管理员,现在不也挺好吗?” 也担心 “这个人又要拿钱,又不交房租,还要管理大家,我担心以后叁楼的氛围因为这个全职而变了。这个太难维护了。”
叁楼就这样尴尬地继续运营着。广州的谷河南青年空间、南昌的知行空间正在经历换届,人事全部变动之后, “可能之后的方向也会变。” 知行空间的合作方艺泓说,他是地方社区机构青原色的负责人,两个机构正在沟通合作的可能性。
南昌知行空间的主要活动点——地下室
知行空间今年五月刚搬家,搬进了南昌的一个私人小区里,周边有南昌航空大学等三所高校。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在小区门口只需跟门卫说 “参加青年空间的活动 ”,他就会帮你指向132栋的方向。艺泓希望知行将来可以融入社区,成为社区的一部分,比如为社区的孩子进行艺术教育的补习,为社区的家庭提供家族口述史的服务。同样想融入社区的还有大民, “华师有这么多优秀的,有想法的学生,他们完全可以承担这个社区的教育的补充,叁楼可以为他们提供实验的场地。我们甚至可以适当的收费。这样不仅和社区联系在一起了,还能有部分补贴收入。”
706一直想做连接,将各种各样有趣的人连接在一起,类似同辈教育的概念,大家相互学习、交流, “碰撞出有趣的东西。” 最低的期待,宝忠说,“哪怕是能帮青年们在交流中明确找到自己的定位,让他们了解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不要大四了才想着去换专业。哪怕是能够让他们更有能力去辨别什么才是自己喜欢的职业。都已经不错了,有的人太迷茫了。”
成都028青年空间的俊杰一直希望青年们能回归一些基本的现代常识。在7楼的小天台上,刺竹叶被晚风吹得飒飒作响,这个曾经运营过乡村图书馆的年轻人,现在独自运营着这座青年空间,焦虑万分, “他们为什么连最基本的信息都不知道怎么获取啊?为什么不好好判断什么才是事实呢?墙在这里,他们要越过去啊?”
所有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焦虑,透露出或大或小的疲惫,虽然忧心忡忡,虽然眼中有光。
可是路太远了,直到现在,没有人知道,这座乌托邦的城池,能修筑成什么样子。
本文来自 “深V计划”,首发于VICE中国,内容有所改动(v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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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晚上好,这是706生活实验室的自治委员会会长——袁满在去年的时候,发表在VICE上的文章。
今天选择发在706的公众号平台上,大抵有以下这几个方面的原因:最近几所青年空间因多方面原因,关停运营。广州叁楼青年空间、厦门碧山空间还有南昌知行空间。我们想透过本文的片段,让读者了解国内在为公共理想生活努力的那群人。
最后,我们想让你分享「你跟青年空间的故事」在留言区,接下来,我们会以专题报道的形式,尽可能地展现「青年空间」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它存在的故事和意义。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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