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族起源(周族的起源史诗与考古学考察)
周,是一个兴起于西土的部族。
和商人的传说类似,周人的始祖也是未婚女子遇到神迹而生下伟大的儿子,但比起夏商两代的族源,周人史诗包含的信息量要多得多。
可以说,从一开始,周族的来源就相对清晰可靠,不仅后世考古有发现周族开国三百年前的聚落,亦和文献中的很多记载有呼应。
但是,讲述周族的起源也有很大的困难。周族本来没有文字,只有口头的传说,是灭商之后才开始用商人发明的文字记录自己的历史,难免会渗入一些商文化元素。
而且,西周之后,人们对上古史的记忆与解释,往往有了更多的发挥,所以,我们需要剔除那些西周以后附会的故事,“正本清源”地讲述周族的起源。
一、《生民》:周族出自羌人
《诗经•大雅》中《生民》,记载了周族的创始传说。
这篇史诗说,周族的始祖是一位叫“姜嫄”的女子,她生活在一个定居村落里,有房屋院落和小巷,有放牧的牛羊,村外平地上生长着树林,村民在林中伐木建屋。
看来,这是一座位于平原,至少不是崎岖山地的小村落。
姜嫄曾经向神明献祭,祈求自己婚后能生育儿子。然后,她便踩到了上帝留下的巨大脚印(郑玄注疏说,是大脚印上的拇指部分), 从而怀孕,最终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
姜嫄非常紧张:“还未结婚就生下孩子,难道是我的祭品没能让上帝满意才导致这结果吗? ”
她试图扔掉这个婴儿,结果一系列神迹保护着婴儿活了下来:被扔在小巷里,有牛羊来给他喂奶;
被扔在平旷的树林里,结果遇到村民们来伐木;被扔在寒冰上,鸟群飞来用翅膀给他取暖。
婴儿的哭声响亮,一直传到大路上,所以总会有人发现和照顾他。等到他能够爬行,就可以自己找食物吃了……
姜嫄最终是否“收回”了儿子,史诗里一直没有提及。等这个儿子长大之后,他开始从事农业种植工作,播种大豆、粟米、麻、麦、瓜,还掌握了一系列管理庄稼的技术,比如除去杂草以让各种作物长得茂盛,培育出各种庄稼的优良品种。
这个儿子,名为“后稷”,字面的意思是“谷物首领” 。在上古,“后” 的意思是首领,“稷”是谷物。
《史记•周本纪》说,因为儿时被母亲遗弃,所以他的名字是“弃”。这应该是较早的本名,等他壮年事业有成后,才有可能被尊称为“后稷”。
在史诗的最后,是弃(后稷)用自己的收获向上帝献祭。他舂粮食去皮,簸扬淘洗干净,蒸出香气(用的应该是新石器晚期常见的陶甌);
还屠宰公羊,在香蒿上涂抹羊脂,放在柴堆中焚烧;所有的饭食都盛在高足陶盘(豆)里。
上帝正在天上安居,闻到了祭品的香气,感叹:“哪里来的香味这么及时!”
后稷靠祭祀得到上帝的保佑,一直没发生灾祸。周人的祭祀从此一直持续下来。
同样是未婚生子,简狄繁衍出商族,姜嫄繁衍出周族。有学者认为,这是人类早期母系家族的表现:女子不出嫁,男子到外部落约会临时性伴侣,所谓生子“知其母,不知其父”。
不过要注意,在《生民》里,姜嫄发现自己未婚先孕后,还是会感到恐惧。而这是父系家族时代的观念。所以,《生民》反映的应该是母系家族和父系家族正交替的时代。
在当时,两种家族观念还杂糅并存。这也正是男性始祖领袖产生的背景:从母系家族诞生,然后建立起自己的父系家族与国族。
在《生民》里,“上帝”频繁地出现。通过殷墟甲骨卜辞可知,“帝” 或“上帝”本来是商人的说法和宗教概念,也就是说,这是后来的周人从商人那里学来的,并非周人自有。
在《生民》史诗的最初版本里, 这位周族之神应当有另外的名分,比如当地的某个山神或天神。
《生民》还说,在经营农业获得成功之后,弃-后稷在母亲的有邰氏部族建立了家庭。
古代注家说,邰在陕西的武功县,属于关中盆地内的平坦地区,地貌接近《生民》中的描写。
而且,武功县距离周原地区很近,也可以说是广义周原的一部分,所以后稷的后人有了 “周” 族之名。
但古代史家忽略了一点,姜嫄的姓是“姜”,其本意是女性的羌人。这意味着,姜嫄是羌人,周族是从羌人繁衍出来的。
当然, 这不是说我们比古人聪明,只是因为我们今天可以借助殷墟甲骨卜辞知道,关中地区的居民主要是羌人。
后稷成年之后,需要按照父系家族的规则娶妻。他的妻子是个姞姓女子,后世的周人也因此形成了一种观念:“姬姞耦,其子孙必蕃。”
意思是说,姬姓和姞姓通婚能生育很多后代。但这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问题,就是西部族群的“同姓不婚”禁忌(商族人很可能没有)。
后稷此时还身在姜姓有邰氏部族,属于姜姓成员,不适合在母亲的姜姓部族里找配偶,而附近有一些姞姓族群,可以和姜姓婚配。
二、《生民》中所反映之周族的生活方式
《生民》里还藏着一个大问题:后稷之前有没有农业?如果有,后稷就只是农业的改良者;如果没有,他就是农业的创始人,地位更加重要。
从《生民》的预设环境来看,并没有渲染后稷生活在过于远古、蛮荒的世界。《史记•周本纪》己载的周族历代首领,从始祖后稷到文王,一共有十五位。
这个数字也许不是全部,但至少说明后稷时代并非过于久远和洪荒,换句话说,《生民》并未预设是后稷发明了农业。
再从考古来看。周族起源的关中地区,在后稷之前的三四千年里,大地湾和仰韶文化遗址已经星罗棋布,新石器农业发展兴盛。
在如此悠久的农业文化圈中,周人也不大可能想象是自己的先祖发明了农业。
《生民》说,后稷被丢弃时,有成群的牛羊保护和哺育了他。从这个细节来看,当时畜牧业的繁荣更值得关注。
从距今四千年开始,全新世大暖期逐渐结束,中国西北部海拔较高的地区首先受到影响,气候呈现从暖湿转向干凉的趋势。
这种变化更适合畜牧,所以高地居民的粮食种植逐渐减少,牛羊畜牧业比重则缓慢上升。
到商代,山西和陕西的很多土著被商人称为“羌”。羌的甲骨文字形是羊头人身,说明畜牧业在其生活里占重要地位。
但这些人仍然有农业经济,并未变成完全依靠牲畜的游牧人。商朝灭亡后,周人 和羌人学习商的文字,把羌人的族姓写作为“姜”——女性的羌人。
另一个问题是,在畜牧和农业之间,后稷选择了优先发展农业。那么,这两者到底有何区别?
动植物的自然繁殖周期告诉我们,相比畜牧业,农业的收获周期短,投入产出比高,“周转”增殖更快。
牛、马以及未经现代改良的羊,一年只能生一胎,每胎生一只,不仅如此,牛羊还需要数年的生长期才可以繁殖。
这些都决定了畜牧业的增殖速度较慢,即使有无限充裕的草场和人力,也无法加速循环。
在家畜当中,相比牛羊,猪每胎产仔数量多一些,增殖更快,但猪的食物主要依赖农业,单靠养猪无法形成畜牧业。
跟牛羊相比,哪怕是传统低效的粮食品种,收获和播种的比率也很容易超过十倍(一颗粟米种子能收获上千颗粟米),而且,粮食每年至少可以收获一季。
这意味着,在土地和人力足够的情况下,农业的规模和提供的食物数量可以高速递增。
因此,少年时代的后稷勤于农作,很快便发家致富。当然,在史诗里,他被赋予了无穷的精力和丰富的经验值。
关中盆地的面积不太大,四周被山地环绕,宜农的平地和宜牧的山地相距很近,所以后稷(及早期周族人)有机会深入了解这两种经济形态,并作出自己的选择。
三、《公刘》与周族的迁徙活动《史记》说,后稷曾经在尧帝的朝廷担任“农师”,负责农业指导工作,一直供职到夏朝。
后稷的儿子叫不窋,后遭遇夏朝的动荡,丢掉了农师的职位,只好带着一批族人离开周原(以及关中盆地),迁徙到戎狄野蛮人中谋生,继续繁衍。
从此,周人在陕北山地生活了十一代,直到文王的祖父亶父一代才迁回周原。
上述传说中关于尧帝和夏朝的内容已经无法验证,二里头文化并没有延伸到周原地区,很难证明早期周人和夏朝-二里头古国有什么联系。
至于于不窋向北方迁徙的时代,很可能是在商朝前期,正值商人征服者侵入关中。不窋家族虽然还未必全面了解扩张中的商朝,但很显然,那些使用青铜兵器、到处抓捕俘虏的人让他们感到非常可怕。
而且周原地区过于平坦,完全暴露在入侵者的视野中,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只好选择躲到北方山地。
后来,周人称这段流亡为“窜于戎狄”。现代史家经常误以为戎狄就是游牧族,其实不然。这需要解释戎和狄在周人眼里的含义。
在商人的甲骨卜辞里,没有戎和狄。周人说的戎,是地域和文化与周族比较接近,但略微“野蛮落后”一点的族群。
最明显的是,戎人也有族姓,比如姬姓和姜姓,从这里也能看岀来,他们和周人有渊源。实际上,在商人看来,周与戎区别不大,都属于广义的羌人。
而在周人眼里,狄则是个更野蛮的族群。春秋之前的文献,几乎没有关于狄人的记录。
春秋的狄人,族姓是“隗”,而商代甲骨卜辞中有“鬼方”,也许他们之间有些关系。
故而,不窋“窜于戎狄”,并非投奔游牧族,因为当时还没有纯粹的游牧族;不窋去的,实是关中盆地以北的山地,在那里生活的是姜姓戎人(羌人),他们的畜牧业经济虽多一些,但也有农业,过的是定居生活。
不过,不窋和他的儿子具体生活在哪里,史书中没有记载。这个空白期,也可能不止两代人,毕竟对于遥远的古代,口耳相传的先民传说难免会有脱漏。
脱离姜姓有邰氏部族的生活圈后,后稷的后人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新的族姓一一姬,以表示他们和姜姓群体的血缘关系已经足够遥远,可以通婚了。
这就是后来建立周王朝的姬周族。
《诗经》中,有一首鞠的儿子公刘带领族人再次迁徙的史诗——《公刘》。
根据史诗所载,公刘这次迁徙的目的地是豳地,过程隆重而欢快。他们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把收获的粮食装进口袋和筐里,族人拿着弓箭、戈和盾戒备而行。
一路时而翻过山梁,时而下降到低洼的平地,涉渡众多泉水,终于看到一片平坦的山间谷地。
然后,他们在高地上安家,搭起草棚,在临水的平地上开荒,还杀猪备酒举行宴会。作为部族首领,公刘受到众人景仰。
那么,豳地在哪?《汉书•地理志》认为,在旬邑县。据后世考古,位于今陕西咸阳城西148公里处的长武县碾子坡村,有一处先周文化遗址,应当属于公刘开始定居的豳地时期。
在后世周人的回忆里,那还属于“窜于戎狄”的岁月;而从考古看,则属于半农半牧的经济形态。
这一段先周历史,尽管存在诸多模糊之处,但已经大概为后人勾勒出了周族的来源,及周文化的起点。
当周族结束了这段“窜于戎狄”的历史之后,也便完成了本族事业的最初积累,进而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
参考文献:
- 史念海:《周原的历史地理与周原考古》,《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2期
- 尹盛平:《周原文化与西周文明》,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
- 徐中舒:《周原甲骨初论》,载《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下册),中华书局, 1998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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