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自农村家庭孩子的自述(一个就地过年的女儿的自述)
今日已是大年初七,春节假期转眼结束。这个春节,不少人都选择了在工作地就地过年。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回家与父母亲人团聚。自然,这让不少人感到遗憾,但与此同时,也有很多年轻人对此感到“如释重负”。我们与原生家庭的冲突来自方方面面,就地过年意味着少了不必要的寒暄与问候,也能避免父母催婚、催育。但是,就地过年的解放感并非是解决问题的长久之计。
今天的文章来自一个就地过年的女儿的讲述。她坦承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种种痛苦与思考,她看见冲突、面对冲突,最终越过这些冲突。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同时也是一条必经之路。在她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一个人与原生家庭和解的同时,也逐渐变得更加独立与强大。
撰文丨宣月
就地过年,如释重负
2月11日,大年三十,春节假期的第一天。难得睡到自然醒,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北方又干又硬的“水磨年糕”泡进水里,把老家早早寄来的酱油肉从冰箱里拿出解冻。跑了三家超市才买到的芋头个头又小、颜色又浅,若被奶奶看到肯定能唠叨半天。
准备好食材,又缩回到床上,定了下午五点的闹钟,磨磨蹭蹭着手做年夜饭。南方的年俗是吃汤圆、吃年糕、吃紫薯,唯独没有吃饺子的。仔仔细细回想了奶奶常做的年夜饭,又考虑到实际条件(买不起活鱼、活虾)和个人情况(吃不下整鸡、整鸭),才定下了这晚的菜单:酱油肉炒年糕,寓意“步步高升”;煎带鱼和芋头炖排骨,谐音“年年有余”;还斥巨资买了车厘子和草莓,尽管数量屈指可数,也算象征“红红火火”了。
做好饭,首先拍照发了朋友圈。特意没有向往常一样屏蔽家人和亲戚:一是报个平安,以此向他们证明即便一个人我也有好好过年;二是省去麻烦,用朋友圈代替挨个向七大姑八大姨问好,尽可能避免尴尬的寒暄。
《狗十三》剧照。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五分钟后,我妹发来微信,说我爸正在饭桌上大声朗读我的朋友圈,并当成小作文反复点评回味。
七分钟后,阿姨打来了视频电话:你怎么又把头发剪这么短?在外边有没有人给你介绍相亲对象?你先别急着拒绝,合不合适见了面才知道,无论如何可以当朋友先处处……
挂掉视频,发现姑姑已经发来了七八条56秒长语音:你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不辛苦吗?什么时候回老家工作?不回老家先考个公务员也可以。你也劝劝你堂弟,快毕业了赶紧准备考公务员……
此外还有更直白的“逆耳忠言”:你嫁个老板每天在家看看电视抖抖脚不舒服吗?小时候和你一块儿玩的某某已经生了二胎;过了三十岁就很难嫁出去了,好男人早被抢光了……
匆忙应对之后,饭菜已经凉透。长舒一口气,开始庆幸自己就地过年的决定,至少现在天高皇帝远,炮火才能一时消停。
因为能够“就地过年”而感到“如释重负”的,似乎远不只有我一个。社交媒体上充斥着“原年人”的欢呼。不知何时起,回家过年、亲朋相聚开始成为一种负担,让人疲于应对。
《吉祥如意》剧照。
此前去看《吉祥如意》,导演大鹏谈及自己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是意识到当代年轻人在工作的一二线城市,和在出生成长的家乡,完全是两种人生、两副形象。而电影的女主角、大鹏的表姐(或是表妹)王庆丽,在父亲患病、父母离婚之后,十年没有回到位于东北农村的家乡,也十年没有见过父亲。
在这部半纪实风格的影片前半部分中,王庆丽是唯一一个由职业演员扮演的角色。在影片后半部分,扮演王庆丽的演员迟迟不能进入角色,突然当着王庆丽本人的面扔下剧本说,“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十年都不回家。”
我想我能理解。站在王庆丽的角度,为什么要回到一个天寒地冻、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为什么要去见一个生活不能自理、曾经对自己拳打脚踢的父亲?她失智的父亲始终喊她“王庆屁”,据对话推测是早前嫌弃她不是男孩,“算个屁”。亲戚们也始终没问过她的工作和家庭。如果家不再能带来关爱与温暖,如果家从来不承认你的努力和成就,回家又有什么必要、有什么意义呢?
我曾认为自己是一个毫不恋家、也绝无家庭责任感的人。我从七岁开始住校,半个月回家一次。每次放假,我面对的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它发生的一切变化我都无从知晓,也与我无关。甚至在我成年后父亲的第三次婚姻,我也是在婚礼前一周才得到通知。我没有固定的住处,也没有任何一把钥匙。母亲始终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缺席,而父亲从不过问我的生活学习,即便看到我在车后座嚎啕大哭,他也绝不多问一个字。与他时间最长、次数最多的交流,就是由我主动发起的争吵。
吵到最后,看不下去的奶奶会偷偷告诉我:“你爸爸就是一个农民,你和他计较什么?你以后自己赚了钱,一分钱都不要给他就是了。”而我在学生时代拼命读书所作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远离这个家庭,越远越好。
也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许是幸福的家庭实在凤毛麟角,我身边的好友甚至少有人拥有“完整的”家庭,更不谈欢乐的童年。我一度认为,亲情是世界上最可悲的感情,一家人因为无法摆脱的血缘联系在一起,父母生育了子女,却不能负起责任养育子女,父母口口声声爱护子女,却无法接受、理解、尊重子女。
而时代的巨变又进一步扩大了代际之间的鸿沟。多数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70年代的父母无从知晓,自己的孩子到底毕业于哪所大学、就读于哪个专业、从事于什么专业。一位刚换工作的程序员好友将自己拿到的录用书发给母亲,对方惊呼:“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你是工程师啊!”(录用书上写的职位是“计算机工程师”)而美食博主、海外代购、网络小说家等新兴职业就更超出他们的认知,难逃被指责为“不务正业”的命运。
在父母的毕生经验中,结婚生子是天经地义,公务员是永恒的铁饭碗。无论你拥有怎样光鲜的履历,无论你多么为自己的工作骄傲,无论你过得如何自得其乐,只要回到家,你就只能面对父母亲朋有限而单一的评价标准。而在那套标准里,你似乎什么都不是。
逃离,逃不掉的原生家庭
可是哪怕逃得再远、时间再长,父母家庭带来的影响还是如影随形。即使我们最怕活成父母的样子,身上还是或多或少留下了他们的印迹。而下定决心抛在身后的原生家庭,只要一通电话,一部电影,一个节日,一则新闻,或是公司例行填写的表格,就能把你拉回过去。
父母带来的影响,显而易见的是重男轻女、逼女还债,让女儿生生活成“樊胜美”,潜移默化的是对儿女自信心的打压、个人选择的限制、生活习惯的改变。我曾意外听到一对父子的谈话,三十多岁的儿子在酒后鼓起勇气埋怨父亲:“你告诉我男孩子不需要打扮,我小时候穿的永远是哥哥穿旧的衣服,我从来没有自己的新衣服,我一直都想,是不是因为这样,我现在才这么爱买新衣服……”
与此同时,能够成功逃离家庭、拥有自己人生的只会是一小部分,更多的人终将留在家乡,与父母相依相伴一生。我考上了省外的大学,找到了远离家乡的工作,而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却在本市读书,以后也少有机会离开家乡。我在去年春节漫长的居家隔离期间才得知,当我在省外读书时,她却在家亲眼目睹了父母的争吵、父亲的家暴。在她高三期末考的前一晚,父亲喝醉回家,拿起工具间的锤头就要修理她的母亲。她母亲无力招架,匆忙躲到客厅锁起门,趁着他还没撞开客厅门,从厨房窗户爬到了邻居家。好心的邻居收留了她,并帮忙报警。但警察到来之后却判定没有家暴,只是夫妻正常的争吵:“家暴怎么会只打老婆,不打孩子呢?孩子不就在隔壁房间好好的吗?”
于是,我妹,一个二十多岁正处花样年华的女孩,从未谈过恋爱,坚定拒绝婚姻,不信任男性也不信任爱情,“万一我结婚了,结果对方是个像爸爸一样的人,那不是很惨?而且结婚前也看不出来,别人都觉得爸爸很老实。”
我意识到,所谓逃离原生家庭,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逃避只能让伤口成为永远的软肋。可是除了逃避,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狗十三》剧照。
我决定反过来改变我爸,至少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电影《狗十三》上映时,看完电影我第一时间给阿姨发了微信,让她务必带上我爸去看。也许他并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对我们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但他至少能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电影中的父亲在两个家庭中游走,用冷漠粗暴错误表达的父爱,和困于其中女儿的痛苦挣扎。
我已经不记得电影结束后,他给我打的那通电话说了什么。只记得中间有大段的沉默,他的语气充满迟疑,甚至略有歉意。通话时间大约三分钟,而此前我们的电话少有超过30秒。
《爱、金钱和孩子》,作者: [美] 马赛厄斯·德普克 / [美]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译者: 吴娴 / 鲁敏儿 / 王永钦(校对), 格致出版社,2019年6月。
去年春节回家,我再次在饭桌上挑起了原生家庭的问题。我振振有词搬出了《爱、金钱和孩子》一书中的论证,告诉我爸:“书中把父母分为四种类型,你显然属于其中的忽视型父母,不关心、不干涉也不支持儿女的成长选择。忽视型父母养育出的儿女,犯罪自杀比率是最高的,我们几个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到现在,没坐牢也没犯罪,你就谢天谢地吧!”
他听完什么也没说,悻悻笑了两声。等我们下桌,他还坐在原位,又添了两杯酒。过了一会儿,我妹告诉我,爸爸眼圈好像红了。我突然有点心软。
和解或是理解,“父母”身份之外他们的人生
心软的原因有两方面。
一是我明白了自己。我之所以还愿意回家、之所以还感到生气、之所以会和父亲吵架,都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仍然渴望家庭的温暖、渴望父亲的关心、渴望一个能够安全栖息的港湾。
二是我理解了父亲。在他过去五十多年的人生中,他从不知道自己作为父亲、作为儿子、作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存在任何问题,他也从未想过、从未看到为人父母还有另一种方式。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性格和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如出一辙。他也许本可以更努力成为一位好父亲,可就像《请回答1988》中的那句经典台词:“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啊。”
《请回答1988》剧照。
我也开始体会到他笨拙甚至不合时宜的父爱表达方式。比如十几年后我才听到的这个故事:在我小学时的一次家长聚会上,其他家长频频向我爸敬酒,恭喜他有个成绩优秀的女儿,祝贺他育儿有方。于是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原本酒量不错的他喝到酩酊大醉,当晚被送到医院洗胃。而当时正在学校宿舍的我一无所知。又比如大学毕业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一位同学偷偷告诉我,大一暑假时,我爸曾打电话给他爸询问我的情况,“我收到了她学校寄来的成绩单,我也看不懂,但觉得她过得好像不是很开心,你能帮我问问你儿子吗?”
我有时甚至认为,他是怕我的。他宁愿打电话给只有一面之缘的同学家长了解我的情况,也不敢当面询问我的心情。他似乎总为自己失败的婚姻而感到对我有愧,于是放任我过自己的人生、做自己的选择。
《如果父母老后难相处》,译者: 刘慧玉,作者: [美] 格雷丝·勒博 / [美] 芭芭拉·凯恩 ,版本: 后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12月。
我还是无法原谅他,但我愿意尝试去理解他。尤其当我读过《如果父母老后难相处》一书,作者提到,也许你觉得父母的所作所为对你造成了极大伤害,但你要明白,受他们糟糕性格伤害最大的,永远是他们自身。我不再为父亲感到生气,而是为父亲感到可怜。
许多父母随着年龄增长,性格中的缺陷会不断放大,他的病痛、他的孤独、他退休之后的失落、他一家之主的权威都会加重他带来的负面情绪。幸运的是,至少我的父亲在年过半百之后终于学会了反省自身,并开始作出微小却重大的改变。
我并不期待一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家庭图景,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母的性格、观念已经陪伴了他们数十年而根深蒂固。但似乎我做出的一点小小转变,就能让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相聚团圆变得好过许多。
比如在逢年过节时,主动发布不屏蔽他们的朋友圈,让家人知道自己也有好好生活;比如在他们发布催婚信号时,不反驳、不埋怨,而是转给他们一条晚婚晚育代表时代进步的文章;比如在他们宣扬回家工作、考公务员时,把公司年货的收件地址填成老家,让他们知道我现在的工作单位也有五险一金,是家正经单位……
有时我会觉得,他们也并不是非要看我们生儿育女、回家工作,只因为这是他们面对一无所知的我们的生活,唯一能表达的关心,而生儿育女、回家工作又是他们有限的认知范围内,最理想、最幸福的生活。
这样转念一想,那些逼问和唠叨都显得温暖许多。那个回不去的家也显得更加舒适温馨。
大年三十这晚,已经工作多年的我收到了父亲转来的压岁钱。尽管人生前二十年他几乎没有给我发过红包。也许只要一直收到压岁钱,就一直能做父母心里的孩子吧。
作者 | 宣月
编辑 | 走走 罗东
校对 | 李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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